宋汐气走了父亲,半点不觉得痛快。她眸光冷然,看向闻樱:“你满意了?”

“我满意什么呢?汐儿如此对我,我可是伤心得很。”闻樱道,“有些事你也别怪你父亲,他已经为你做了许多,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宋汐厌恶她这样假惺惺的做派,“父亲如何对我我自己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做好了准备,你有什么只管冲我来就是了。但凡你还有点良知,就不要再对付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你指谁?”

“你难道不知?郑妈妈她只是不喜欢你,又不曾害过你!”她咬住下唇,“你知不知道闻家是怎么处置她的?除小衣庭杖一百,她半辈子的脸面都没了,被人抬回去的时候奄奄一息,几乎没了气。”

闻樱听了,悠悠笑着叹了口气:“没想到多年不见,母亲辣手依旧。”

宋汐停顿须臾,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自己的外祖母,一时气得胸脯起伏。

“好姑娘,你当郑妈妈是无辜的?若她是无辜,那我也是无辜的了。”闻樱却走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难不成你忘了,小时候是谁在你耳边煽动你对付我,是谁告诉你,我那一胎生下来,你和弟弟就要被赶出家去了。又是哪个,听了这番话,害我流产了…”

这世间总是如此,只记得自己受了多少伤,有多少的不如意,对别人的伤痛却忘得很快,即使那是自己造成的。

宋汐听了,骇然退了一大步,顿时偃旗息鼓:“我那时、那时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说你原谅我了…”

她确实不是故意,虽然当时不喜欢继母,但她没有想过害她。只是她玩耍时不经意把继母撞倒在地,才害得继母小产。因为这份愧疚,她才默许了继母的接近与照顾,与对方关系亲密起来。

这样想着,她又生出愤怒的情绪:“假如你没有原谅我,为什么要骗我?!”

如果继母一直不肯原谅她,她也不会与她亲近,更不会听信她的鬼话,一步错步步错!

“我是原谅了你的。”闻樱发自肺腑地说道,虽然宋汐不会相信这一面之词。

假如没有后来的事,原主即使心存疙瘩,也不会想要毁了她。

*

佛寺遇袭之事,宋峥亲自派了人去查。在原来的轨迹上,闻樱被抓,他分心救人,等查证时候,痕迹早被抹了干净。

如今兵贵神速,还真让他查出蛛丝马迹来,条条都指向闻府。

他想起闻樱的话,心里略有松动。

是夜,宋峥就歇在上房。

他睡得晚,在专为他备下的隔间里点着灯看兵法谋略,往日,原主总会在一旁红袖添香,纵使她不如原配妻子博学多识,跟不上他的思路,他也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

而今日闻樱却顾自睡了。

宋峥不大习惯,就早早熄了灯,也回了卧房。

她平素总是睡在外侧,今日则背对着他躺在里头。雪白中衣勾勒出她的身形,宋峥走近了,闻到她身上忽而多出的气息,像是佛香,又偏靡软一些。

大约是今天拜佛时沾上的。

正想着,她忽而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张开,正与他目光相对,浅浅的梨涡浮现在两颊,她与他一笑。

灯下美人,娇态朦胧。

她两靥因酣睡染上了红晕,不似从前那样睡时还要搽脂抹粉,洗得干净,像是芙蓉清露一般引人。

“要睡了吗?”她问。

“嗯。”他点头应了一个字。他很少和她说话,没必要时一个月也说不上一句,今日上了床后,不见睡意,不由得问她,“今日是谁救了你?改日还需登门拜谢。”

谁知,闻樱听了猛地坐起身来,因动作太过剧烈,让他眉头一皱。

“怎么?”

“没什么…”她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又躺回了床上,慢慢拉起一点被褥,像是在遮掩什么情绪,“我就是…我以为你不会问,毕竟…”

毕竟他不见得有多关心她,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妻子被强掳走,既然人回来了,别的又有什么相干?

宋峥以往不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何不对,可她刚刚的反应,却让他难得的产生一丝淡淡的歉疚。

他下意识地躲开了回答,转而道:“今日看书时没见你在一旁,可是累了?不如早些睡吧。”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他便把卧室的灯熄了,躺了下去。

卧室变得安静,黑暗中,她素来含笑的声音,隔着锦被,轻闷地传来:“我只是…不想再学长姊了。”

赌书泼茶、红袖添香,那都是原配妻子做过的事,原主以为他喜欢,有样学样想讨他欢心罢了。可她不知道,他喜欢的不是做这些事,而是一起做事的那个人。

宋峥微微一怔,侧头去看她,只看见她乱云般堆于枕上的乌发,她已经转身面向墙那一边了。

*

卫凌恒发觉兵部尚书宋峥,近日在朝堂上格外针对自己的岳丈家。

他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皇帝,但基于他的岳丈姓闻,他看了看就把奏章扔到了一边:“你说,他这是在干什么?”

王德永可不敢妄论朝堂之事,他鬼精的一个人,反而看出陛下的心思不在此处。

“陛下,您说这闻家,会不会就是那位夫人的…”

“许她说的闻是指夫家姓。”卫凌恒接的极快,随之一顿。

王德永一看果然陛下想的是这遭事,虽也奇怪陛下好好的怎么看上一个妇人,但为君主效劳是他的本分,缘由他就管不着了。

“这也简单,都城里姓闻的人家不多,又是那一日去上过香的,好查得很。”

卫凌恒不虞:“谁让你查了?”

王德永简直一脸无辜,他从没见过如此反复无常的陛下。要是男欢女爱都是如此纠结,他真庆幸自己是个太监!

卫凌恒也不指望他一个太监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本就是梦中之事,若她仍待字闺中,他纳她入宫也只是凭恃身份任性一把。可她偏偏已嫁作人妇,按照那护卫排场来看,恐怕丈夫还是在朝官员。

与臣子夺妻,乃昏君所为,他着实不愿。

罢了,就当是一场好梦,他又何必执着?或许人家根本就不愿打破平静。

这样想着,到底还是心绪不佳。想起闻家待她的态度,他就生出闲气来,看见姓闻的人家格外的不舒坦。

这般,瞄了眼奏折所启之事,他笔走龙蛇,朱批“准奏”二字。

闻家大爷得知自己被贬官下放,真是晴天霹雳。兜兜转转打听到是妹夫所为,立刻气得火冒三丈就要找人去算账。

可等他打上门去,公道没讨下来,却得知了自己母亲的所作所为。

勾结匪徒,这一个帽子扣下来,丢官都是轻的!

他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倒听闻宫里要办三皇子选妃宴的消息。自家女儿与三皇子年岁相当,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当即动起了脑筋。

同时,宋峥也把选妃宴之事透给了闻樱,将由她带宋汐入宫。

第18章 谋夺臣妻的皇帝(五)

参加选妃宴意味着入宫,闻樱在上一回与卫凌恒碰面后,自然也想找机会再与他碰一次面。毕竟皇帝多自持,倘若只是做上几个梦就对人牵肠挂肚、魂牵梦萦,这一趟可就太容易了。

谨慎起见,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见面的机会。

选妃宴的场景就布置在御花园里,选了好日子,露天摆得桌椅屏风,地方大,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权贵夫人和妙龄小姐,在正主来之前就交际开来。

原主因是继室,又是庶女出身,和这群夫人很有隔膜。先前原主倒是做小伏低攀上一两个夫家位高权重的,替丈夫做“夫人外交”,闻樱犯不着做这样的姿态,但她也不会自断人脉,一番妙语连珠,倒也没让那些人察觉出什么不同来。

宋汐在一旁嗤笑,她父亲同样手握权柄,继母何须如此?不过是她自己把自己看低成尘泥,别人才敢这么踩她罢了。

这在席的夫人虽口中都夸着人家的女儿,但心里却都认为自己的女儿才是中选之人。

谁知主持宴会的淑妃娘娘到来后,对列座的名门贵女兴致缺缺,倒独独对闻家的那位小姐,即宋汐的表姐格外热情。

三皇子生母已逝,是被抱到淑妃跟前养的,偏偏淑妃还生有一子,正是当今二皇子。她一则对养子的事本就不大上心,二则,今日的选妃宴来的都是名门权贵之后,她自然不希望三皇子的未来妻子身份高于亲儿媳。

闻家本身处于末流,闻家表姐的父亲又恰逢贬官下放,她一眼就挑中了。

闻家表姐当然是喜不自禁,恰三皇子姗姗来迟,淑妃娘娘给她递了话台阶,她立刻就要上去攀谈。

却就在这时,席间忽闻一声惊呼。

三皇子卫瑄当即把目光移了过去。闻家表姐同样往那方向一看,见是自家表妹发出呼声来引人注目,立刻暗自咬牙。

宋汐可管不住表姐怎么想,她裙子上被继母泼了一杯滚烫的酒水!虽大都倒在裙角,还是溅到了手臂上。

她不由在心中冷笑,继母不愿她攀附皇子,站到比她高的位置,就想出这么拙劣的手段,也是难得。要知道,上一世她在龙兴寺遇袭后就闭门不出了,根本没有参与选妃宴,所以对这一举动毫无防备。

闻樱和淑妃致歉:“妾身失手,扰了娘娘雅兴,这就陪小女去更衣。”

“无心之过罢了,宋小姐自会谅解。”淑妃捕捉到宋汐瞪看闻樱的表情,颇为不喜,又对宫人道:“领宋小姐去更衣,再为宋夫人换一壶酒来。宋夫人就安心在这坐着罢。”

列席的夫人也有如宋汐一般想的,无不喁喁私语,小声议论。

卫瑄因为柳下藏人的事,对闻樱的印象为负分,见之不由更加恶劣。果然天底下的继母都一样,倒是可怜了那位宋家小姐。

但就在宋汐走了没多久,皇后压轴出场了。

皇后人生得纤瘦,又自知今日并非主角,便穿着素淡,那件月白留仙裙简单大方,本是十分适合。偏偏她一出场,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若没记错,刚才离场的那位宋家小姐,穿的就是一件月白留仙裙,除了细节修饰不同,乍看几乎以为穿得同一件。和上位者撞衫,可是大忌讳!

这么一来,在座小姐夫人们不由得明白了宋夫人的用意,交头接耳时,纷纷赞不绝口。

原以为是母女不合,可如今看来,她虽是继母却有慈母心肠。再加上能得知皇后的裙饰,于宫内消息灵通,想来人脉手段不凡,倒是值得结交。

三皇子可不知道女人间的官司,倘若有人跟他说“天底下有两人会因衣服同色而掐起来”,他必定嗤之以鼻。

他看了半天戏,见闻樱趁机和淑妃攀谈起来,对她的恶感不由再一次加深。

闻樱面上虽然在和淑妃闲话,心里也有几分着急,她刚刚走了一步险棋,一个弄不好,就会被宋峥误解她对继女有妨碍之心。但她又不得不如此。选妃宴的地点虽是在皇宫,但他们不能随意走动,总要想点法子。

淑妃还想借着三皇子的选妃宴为亲儿子拉助力,一想到她是兵部尚书的妻子,心里就热切了几分,频频劝酒,与她热络的聊了一会儿。

闻樱心不在焉的饮了两杯,忽而,那给宋汐引路的宫女折返回来,低声和她道:“宋小姐有几分不方便,命奴婢找夫人前去。”

她听了,便和淑妃告了罪,淑妃没再拦,任她起座去了。

闻樱起先以为是宋汐想耍什么把戏。她这具身体不适合饮酒,刚刚被劝着多喝了几口,这会儿酒力上来,脚下飘忽,心里就更警惕了。

可看宫女越带越远,路越走越深,她突然有了另一个猜测。

凭宋汐一人,再想布局做什么,都不可能在深宫里。

另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晃过,越想越是,她心跳突然快起来,一下快似一下。

到了一座偏殿前,宫女退后,她亲自开门。

门一打开,她迈过门槛的脚就是一软,眼看人就要扑到地上,刹那间,扑进了一个男性气息浓烈的怀抱。

除此外,怀中还有本朝天子方能用的龙诞香。

*

卫凌恒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否则怎么会在听到她被淑妃劝酒的消息后,就按捺不住,命人将她带到了这个无人经过的偏殿?

她不能喝酒,多喝两杯就要过敏。

这是他从梦里知道的事。

那日,他本是已经做了了断,可当夜他就再一次梦见了她。这回什么故事都没有了,独她一个,在他怀里一个劲地问他“为什么不要她”,然后就是哭,哭得可怜极了。

他被哭没了办法。

就在第二天,淑妃呈上了选妃宴邀请的宾客名单,他随手翻过,视线一下子就钉在了上面。

某一行写着:兵部尚书宋峥之妻,宋氏闻樱。

打她入宫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说的话、做的事,无一不被底下的人上报。他给自己找了借口,说是怕她在宫里受欺负。

可直到她不小心摔倒,他把人接到怀里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并非如此。

闻樱这具身体的五官偏幼嫩,若不是她头顶的发髻,穿着绀紫镶边褙子,把人压得老气横秋,便走出去说是少女都有人肯信。

眼下她饮了酒,两颊洇红,醉眼朦胧,似梦里的那软檀香一直往他鼻子里钻去,竟把卫凌恒催得心头直跳,问她道:“你这是喝了几杯?”

“长风?”她一晃脑袋,眼看身子又要歪倒,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襟稳住身形,“你怎么在这里?你来皇宫做什么?”

她果然知道长风。

卫凌恒想起二人树林相遇,她神态拘谨,躲开了他诱导试探的话。眼下她喝醉了,倒是适合问话。

“你怎么知道我叫长风?”他低声问。

她一听就笑起来,嘟哝着:“是我醉了还是你醉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叫长风,我不仅知道你叫长风,我还知道你轻功了得呢!我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奇怪,我是又做梦了吗…”语声渐低,状似喃喃地疑惑着。

卫凌恒拢着她的手臂一紧,原本想放开的,眼下却放不开了。

她也做这样的梦,和他做一样的梦。

他情绪犹如湖心被投了一颗石子,漾起波纹来。

分明她身上还穿着品级服饰,做这妇人的打扮,可他望着她扑扇的睫毛、笑起来的梨涡,所有的细节都和梦里的佩佩并无二致。

“你可喜欢长风?”

她抬头看他一眼,本应该表达出“奇怪”的意思,可她眼泛水光,微醺的眼尾拉开一道红痕,似金鱼的尾巴,倒把他诱得头更低了几分,“嗯?”他在等她的回答。

“你…再低头。”她吃力地朝他挥手,“我悄悄告诉你。”

和醉酒的人最没道理可言,卫凌恒闻言就再次向她靠近,把耳朵附到她说话的嘴唇旁。

猝不及防地,颊边被人亲了一记!

电光石火间,他抬起头,如深潭一般不可测的黑眸直直地盯住了她。

她被看得几分不安,挣脱了他,跑到旁边去了。

他倒是也松了手任她跑,但追寻的目光宛如绳索,将她牢牢的缚住。

闻樱躲到长条案边,还险些碰落了上面摆饰的美人觚,好险稳住了,把他看得直笑。可笑着笑着又发觉不对,她好像不舒服,想抓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