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威望很高,这话一出,陈元马上低头应道:“大哥教训得是。”

陈攘抚着下颌的胡须,道:“冉闵这人,勇猛无匹,有机谋,心气亦高。有这种性格的人,是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你们啊,只是我陈氏与他联姻的小事罢了,何必操之过急?”

说罢,他朝着陈元盯了一眼。

陈元惭愧地低下头来,他自是知道陈攘是在说他,为了自家女儿的婚事,表现有点过激。真说起来,只要冉闵娶的是陈家女儿,身份合适的话,嫁哪个都无所谓

陈攘挥了挥手,闭上双眼,又倾听起乐伎们奏的筝曲了。

他不开口了,便代表这件事告一段落。陈元收回了视线。

这时,他看到了陈容。当下他朝陈容招了招手,示意她再靠近。

陈元盯着蹲福着的陈容,皱着眉头。因为心中有火,他此刻看陈容,是怎么看怎么令人厌烦,当下说话时,声音中便带了几分冷意,“阿容,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陈容眉目微敛,轻声道:“我知。”

“你知?哦,说来听听。”

陈容抿了抿唇,道:“伯父定是为了昨晚之事。”

“原来你真知道啊?”陈元冷笑起来,他盯着陈容,右手朝着几面重重一拍,想到了什么,却又缓缓放下,“你,真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如此没脸没皮!你!若不是七郎宽宏,昨晚上我陈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光了!”

陈元压低着嗓子咆哮时,陈容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她的脸上浮出了一抹冷笑。不过她没有还嘴。

陈元吼了一阵后,喘息了会,语气转为温和,“今天晚上,南阳王府有宴,你与我一起去吧。”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陈容已果断地回道:“我不去!”

三字一吐,众人一怔,连陈攘都睁开眼来看向她。

陈元瘦长的脸一青,眯着眼问道:“你说什么?”

陈容慢慢地抬起头来,她望着陈元,徐徐说道:“我不会与伯父参加任何人的宴会。”

说罢,她慢慢站了起来。

陈元万万没有想到,她不但敢反驳自己,还敢这样站着与自己说话。心下大怒,他伸手朝几上重重一拍,便要怒吼,陈攘在一侧温和地说道:“与小辈说话,何至动怒?”

这话一出,陈元马上按下火气。他瞪着陈容,低喝道:“你再说一遍?”

陈容腰背挺得笔直的,眼睛望着地面,清脆地回道:“这一次南下,我先是为流民事向王氏示警,又在干旱时,比寻常丈夫更快的反应过来。便是经过普城时,能做到如我一般,用全部家财购得粮食的丈夫,也没有几个。阿容自以为才智不凡,长相亦是不俗,完全可以匹配世间才俊。”

安静,四下都安静了。

陈元吃惊地瞪着她,伸手一指,正在喝骂,一侧的陈攘已笑了起来,“这小姑子,倒真有几分自信。”

他哈哈一笑,朝着陈元说道:“好了,别跟小辈置气了。”又转向陈容,“退下吧。”

“是。”

陈容挺直着腰背退了下去。

她走在林荫道上。踩着地上枯黄的落叶,陈容咬着唇想道:在路上,陈元便已把我的归宿接手过去。可以说,除非我父兄回来,这个家族中,他便是我的父亲,对我的事都可以直接拍板。他做出什么决定,便是陈公攘也不会阻止。他,他这么一门心思要把我送给南阳王,我可如何是好?

转眼,她的心思又转到了冉闵的身上:冉闵很奇怪啊,听他那语气,好似有点不中意婚事呢!是了,前世时,冉闵几次来府中,都没有把他与族姐的婚事定下来。要不是他们一直拖着拖着,没有个结果,也不会给了前世的自己可乘之机!

她正在寻思际,突然眼前一暗。

陈容错愕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她便对上了泪眼汪汪的陈微。

四目一对,陈微右手突然一抬,呼地一声,一个耳光重重甩来!

“啪——”的一声脆响传出,陈微这耳光,打得又响双准,转眼间,陈容的左颊,便浮出了一个红肿的手掌印!

陈微一个耳光甩出后,也不等陈容有什么动作,突然‘哇’在一声哭了出来,双手捂脸,转身冲入了山石小道中。

陈容这时才从错愕愠怒中回过神来,她伸手捂着火辣辣的左脸,目光阴沉地盯着陈微离开的方向。半晌,她冷冷一笑,暗暗想道:我知道你喜欢冉闵,我虽然对你有恨,可还真没有下定决心报复你的。不过现在…哼!

她转头时,道路两侧的仆役同时低下头去,收起了那看热闹的表情。

陈容也没心理会,她大步向自己的院落走去。

这一走,路过的人纷纷回头向她看来,在对上她脸上的巴掌印时,那些目光都变成了好奇。

不知不觉中,众人停下脚步,目光转向陈容。有几个闲着无事的,更是跟在她的身后,嘻嘻哈哈地笑着。

陈容刚刚冲到自己的院落门口,平妪便急急地赶了过来,她早从院落中便听到了外面地喧嚣声,现在仔细一看,不由惊叫道:“女郎,女郎,这是怎么啦?谁打的你?”

她冲到陈容面前,伸手抚向她的脸。

陈容没有如往常一样,拍开她的手,而是低着头,带着哭腔说道:“无事。只是刚才冉将军来了…我,我也只是站在那里。”说到这里,她戛然而止。

这下,众人露出了恍惚大悟的表情。

在陈容主仆关上院门后,几个压低地议论声已经响起,“说是冉将军拒绝了阿微。”

“那阿微为什么要打她呢?”

“莫非冉将军相中了阿容,反悔了?别说,这阿容那细腰那风姿,真是妖娆,我要是冉将军,也会选阿容。”

“咄,你说的是什么胡话?陈氏阿容是什么身份?这又不是纳妾,冉将军怎么可能弃阿微而选她?依我看来,定是阿微因冉将军的事心中不高兴,便对阿容发火了!”

“这有可能。阿容那身份,这院子里哪个女郎都可以对她发火。说起来,阿微也只敢欺负她而已。”

第三十七章 请贴

回到院落中,平妪一边用冷毛巾敷着陈容的脸,一边哽咽道:“这都是因为女郎的父兄不在啊,如果他们在,我们就可以搬出去住了。”

陈容垂下双眸,轻声说道:“妪,别哭了。”

平妪大力地点着头,道:“好,妪不哭,妪不哭。”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尚叟有点迟疑地声音从门外传来,“女郎?”

陈容一听他那语气,马上高声问道:“何事?”

见外面没有动静,陈容皱眉喝道:“尽管说来便是。”

“是。”尚叟的声音有点不稳,“郎主刚才发话了,说各院都要删减五名奴仆。”

“可有说原因?”

“无。”

在陈容寻思际,平妪颤声道:“女郎,这,这可如何是好?”

陈容瞟了她一眼,自是知道她与尚叟为什么这么慌乱。现在她的院落里,只有十五个仆役。这十五人,都是服侍她多年的忠仆,又与她一路南迁而来,彼此之间感情很深。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却要赶人出去。在这世道,没有大家族依附,这些人一出去便会沦落无依,变成流民。

陈容伸手接过毛巾,捂在脸上,说道:“无需慌乱。”

平妪和尚叟安静下来,同时看向她。

陈容声音略高,吩咐道:“尚叟,你去告诉管事,便说另外五名奴仆的所有支出,无需家族费力,我一人承担。”

平妪诧异地说道:“女郎,家族不曾为我们费力啊。”

陈容扯了扯嘴皮,淡淡地说道:“是啊,他们本不曾费力。尚叟,如果管事再坚持,你就说:我家女郎说了,我们的粮多的是,不惧那几人吃喝。”

见尚叟还没有反应过来,陈容叹道:“郎主之所以做出这决定,必是因为府中粮栗帛布都不足了啊。听说现在南阳城中,二车布才能换半车粮。”

尚叟反应过来,欢喜地说道:“好好,我就去说,我就去说。”

听着他急急跑去的脚步声,平妪也乐颠了,“女郎女郎,你真是神人。要不是你在路上买了那么多粮,我们现在可惨了。”是惨了,这次裁去奴仆,还只是第一波,南阳陈府足足裁了三次奴仆,才渡过这次南迁风波。上一世,她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更是被裁的主要对象,到南阳仅仅半年,留在她身边的只有尚叟和平妪两人。

尚叟很快便回来了,果然,那管事听到尚叟的话后,马上决定,陈容这个院落的所有支出,一律由她自己负责。虽然这几天一直是她自己负责的,可现在那管事一说,等于是把这事摆到了明面上。

陈容应下这件事后,院落里的仆役们,终于完全放松了。特别在知道外面的粮食紧张到什么程度后,一整天,他们没事就到仓库里呆一阵。便是平妪,也对着仓库中那二十几车粮栗望了许久。回到她身边时,脸上一直挂着傻笑。

也是,二十几车粮栗,如果只是她们自己吃的话,吃上二十年都可以。在人人都为粮食发愁的时候,她们守着这么一大堆财富,自是满足得很。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第二天下午。

近两天,陈容都呆在自己的院落里。她知道,陈微正在火头上,以她那性格,哪里受得了别人地指指点点?必定哭啼着不停解释,说着冉闵不曾说不娶她啊,说她不曾妒恨欺负陈容啊。这个时候让她见到自己,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傍晚时,呆坐无聊的陈容,坐在书房中练起琴来。突然的,一个响亮的声音传到她耳中,“陈氏阿容可在?”

不等平妪开口,尚叟已响亮地回道:“我家女郎在。”

“这是王府的拜贴。今晚戌时,请女郎赴宴。”

尚叟大喜,连声道谢,又说道:“居然有我家女郎的贴子?太好了。”

那王府中人笑了起来,“叟何必自轻,你家女郎的聪慧,这一路上我们可都看在眼里,都是佩服的。说起来,她如果出身再好一些,早被那些名士传扬,成了闺中女郎们的上客了。便是现在,如果我们王府不请她,恐怕也有人闲话呢。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女郎今晚可要准时到哦。”

这人也是有趣,走了几步,竟然回头取笑道:“王氏七郎也在呢,阿容定然欢喜看到他的。哈哈。”

那人一走,尚叟便颠颠地跑到门口,大叫道:“女郎,呵呵,是王府的贴子呢。”

他的声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这一次的陈容,也是笑逐颜开。

尚叟见到她高兴,先是呵呵傻笑一阵,转眼脸上一苦:女郎如此欢喜,莫非是因为可以看到王七郎?

因为马上就要赴宴,陈容便在平妪地帮助下,加紧时间沐浴,至于衣服,因为旧的衣裳是平城所制,在南阳这种地方已属过时,新的衣裳又没有赶出来,她只能再次穿上那套嫩黄夹杂淡紫的华服。

转眼,戌时到了。

梳洗一新,衣履光鲜的陈容,坐在了马车中。

而她的马车驶出院落时,隔壁的陈微,还有几个陈氏女郎,都停止了嘻笑,转头看向她。

盯着她的马车离去,陈茜恨恨地朝地上踢了一脚,恼道:“这王府太欺人了!说是什么琅琊王氏又来了人,各家族有头面的人才能过去,还说什么请贴有限!哼,说这么多干嘛?那陈容也不过是在路上胡乱说了两句话,为了勾引王七郎弹了一会琴,居然舍了我这嫡女,请她这种身份的人前去?”

陈茜骂到这里,转头看到陈微脸色铁青,不由笑道:“我倒是好的,宴会不去就不去罢。阿微,听说你的冉郎被这没脸没皮的女人抢去了?”

这话陈微可不爱听,她脸孔一红,扯着脖子急急叫道:“才不是!我刚才都说了,不是这么回事。”

再一次,听到她辩解的女郎们,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这种你知我知的笑容很是可恶,陈微直气得脸孔紫红紫红!

第三十八章 他说

陈容的马车缓缓驶入街道中。这时刻,正是华灯初上时,一盏盏灯笼飘荡在屋檐下,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经过某些巷子,才能从那一窗窗粉红的灯火和嘻笑声中,感觉靡荡的脂粉香和丝竹音带来的繁华。

坐在马车中,陈容低着头,眉目微敛地似得很平静,可她的双手正紧紧地绞着裙角。因绞得太用力,一侧的平妪担忧地望着,直担心这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华服,被她给撒烂了。

就在这时,陈容放开了自己的双手,深深呼吸了一下,闭上双眼,低声说道:“妪,我有点紧张。”

平妪怜惜地看着她,说道:“女郎,那王七郎是天上神仙啊,你忘记他吧。”

她这话一出口,陈容却是哑然失笑,她抿着唇,忍着笑向平妪说道:“被妪这种么一说,这紧张好多了。”

平妪一愕,不解地看着她。

陈容伸出手,哗地一声掀开车帘,望着天空中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陈容喃喃说道:“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声音极低。

这时,马车已拐过一个巷道,进入了另一条街道。一走入这里,眼前便是一片灯火通明,喧嚣声中,举目尽是进进出出的马车。

尚叟在外面叫道:“女郎,快到了。”

陈容刚要回答,从她的身侧,一辆马车一冲而过。

这是一辆漆成黑色的宽厢马车,两匹拉车的马亦是黝黑高骏,就在陈容向那马车张望时,马车车帘一掀而开,一张俊美冷酷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陡然对上这人,陈容下意识地便想拉下车帘,她的手才把车帘一扯,又急急停下。

那男人漆黑阴烈的双眸盯了她的右手一眼,然后,转头盯向他。

也不知他做了一个什么动作,那马车开始向陈容的马车靠拢。

转眼间,两辆马车相隔只有一臂远了,陈容用指甲深深地掐了自己一下,才含着笑迎上这人,唤道:“陈容见过冉将军。”

这人,正是冉闵。

冉闵没有理会她地招呼,他径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过了半晌,他那低沉雄厚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你这个小姑每次见我,虽然强自镇定,却形容有异。那是何故?”

他靠得太近,说话时吹出的风,轻轻地扇起她的汗毛,渗入她的耳洞中。

陈容绷紧身躯,紧紧掐着手心,用尽全力压下那奔波的心绪,双眸微垂地避开他的目光,强笑道:“将军说笑了,我与将军素昧平生,怎会形容有异?”

她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来。

灯火下,她的双眸与他的一样,黑不见底。

四目相对,陈容嘴角扯了扯,喃喃说道:“将军俊美过人,想天下间的女儿,见到将军而形容有异的,不是少数。”

“是么?”

陈容点了点头。

冉闵哈哈一笑,他紧紧地盯着她,问道:“你倾慕王七郎?”

陈容一怔,慢慢点了点头。

冉闵又是哈哈一笑。

笑着笑着,他声音一低,沉沉的,轻轻地说道:“若是我向陈府求娶于你,你可愿意?”

轰——

直如九天一个炸雷!

陈容只感觉到眼前一阵昏花,只感觉到心脏砰砰地急跳个不休,差一点便要从咽喉冲出。只感觉到一种不知是苦涩,还是可笑的感觉,占满她的心田。突然间,她很想放声大笑。

她没有笑,只是慢慢地抬起双眼。

马车的颠覆中,她定定地望着这个男人。望着再世相逢后,她还不曾认真打量过的男人,陈容嘴角扯了扯,用着与他同样的声调,说道:“冉将军,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说到这里,她果断地伸出右手,哗地一下拉下了车帘。随着那薄薄的一道布挡在她与他之间,陈容整个人便是向后一软,差点瘫倒在平妪的怀中。

平妪一惊,刚想询问,陈容右手一伸,捂住了她的嘴——她永远永远也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流露出脆弱。前一世,是她愚蠢固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