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原谅,只是了解这个事实,会让你不那样耿耿于怀。”温岭远很淡地笑一下,那种风雪洒落,不惊万物的笑,是带有一点无奈的,“……当然,这可能就是你要承接的一种杂质。小孩才会事事较真,大人只会说‘算了吧’。”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你看,我除了说‘算了吧’,还能说什么呢?”

“即便不得不与杂质共生,也有不同选择。有人沉淀,有人搅拌。”

宁樨沉默下来。

温岭远轻拍一下她的肩膀,“你的朋友说,在等你去吃夜宵,我送阿婆回去,再送你们过去。”

“你不是忙了一整天。”

“扫兴的大人们,总该让小孩过一个不那么沮丧的生日。你们想吃什么,我可以请客。”

宁樨笑起来,“想吃甜品很好吃、很贵,然后现在还在营业的餐厅。有吗?”

“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温岭远笑说,“稍等,我上去拿外套。”

☆、秋分(08)

温岭远的车,停在离青杏堂不远的一个车库里。

宁樨不懂车,只是觉得温岭远的这一辆,造型颇有一些古典,与宁治东常开的那辆,有钱都显露在了门脸上的大奔,是完全不一样的。

阿婆晚上睡得比较早,先将她送到家,宁樨再回到车上。

苏雨浓这时候凑到宁樨耳边悄声说:“你这个温叔叔开宾利欧陆哇,开中医馆这么有钱的吗的?”

“这个车很贵?”

“也不贵,三百多万吧。”

“……”宁樨低声地说,“他应该是有别的投资。”否则一个学中医的,无论如何和她爸一个做生意扯不上关系。

苏雨浓说:“是不是你平常表现得太平民,让我对你家有钱的程度产生了误解。我看到网上的富二代,好像不是你这样的。”

“我们家也没有多有钱,我知道我爸的车才一百多万。”

“才……”苏雨浓觉得自己就不该挑起这个话题。

前排驾驶座的温岭远笑说:“你们在聊什么?”

宁樨意识到一直跟苏雨浓嘀嘀咕咕说悄悄话很不礼貌,“……我跟小雨在商量吃什么?”

“可能没得商量,你所说的那种店,我知道的,在南城也只有一家。”

“那你请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温岭远带她们去的地方,或许称之为酒吧更为合适。

与宁樨印象中的酒吧不同,坐落在临江一栋大楼的最顶层,偌大空间里摆放一看便知极其舒服的棕色皮质沙发,没有大灯,只有藏匿起来的灯带,昏暗而安静,营造在自家客厅小酌的氛围。

酒吧老板,是文艺青年所谓的那种有故事的女人。她拦着温岭远,看着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姑娘,笑说:“知道我这儿是酒吧,还把未成年往我这儿带。”

“小孩儿过生日,带她过来吃点东西。”

女老板冲宁樨眨一眼,夸温岭远:“有眼光。”说着拿出一页牛皮纸的菜单。

宁樨和苏雨浓脑袋凑在一起,研究菜单,看见甜品后面的阿拉伯数字,都有点咋舌。

两个人商量一会儿,宁樨说:“给我们菠萝虾肉鸡尾沙拉配三文鱼籽、波士顿龙虾卷、玫瑰覆盆子蛋糕。”

她顿一下,看向老板,“一般餐饮行业的惯例,不是顾客过生日的时候会送一点什么?”

老板哈哈大笑,“如果我送你餐品,这人情终归还是要挂在温岭远名下。他是个不爱欠人人情的人。”

温岭远笑说:“偶尔欠一下也无妨。”

“那今天给你免单,”老板探过身抽回菜单,往宁樨跟前凑拢一下,笑说,“祝你生日快乐。”

落地窗外是露台,一些人坐在外面喝酒。没有灯光,城市的夜晚足够明亮。听不见室内的音乐,因为从这里能看到江景,任何人造的意境都是多余。

宁樨和苏雨浓都变成没有见识的小屁孩,看见江水里的行船的灯火,齐齐“哇”一声,不约而同掏出手机来拍照。

点心端上来,装在汉光瓷的盘子里,另送了一碟蜂蜜柠檬马卡龙,和两杯桃子气泡水。服务员放下一束长梗红玫瑰,用黑色的纸张包扎,说也是老板送的。

温岭远只点一杯柠檬水,喝得很慢,等待她们试吃点心后的评价,但是他笑得胸有成竹。

“好吃!”

“巨好吃!”

两个没文化的高中生,也想不出更多辞藻了。

温岭远觉得年轻真好,刚吃过生日蛋糕,还能有胃口装下这样多的点心,不怕代谢不掉高热量,也不怕积食。

她们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吃完,喝下气泡水,打一个满意的饱嗝,完全不顾及形象。

宁樨说:“温叔叔,下回,我和小雨请你去我们学校周边吃夜宵?”

“吃什么?”

“冷锅串串,川香麻辣烫,或者青椒酸菜鱼?”

一听就是让人胃疼的东西,温岭远这个典型的本地人,完全吃不了辣,笑说:“或许,我只用帮你买单就好了。”

苏雨浓此时此刻,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些天,“青杏堂”取代“奶茶”成了宁樨最常提及的高频词汇。原来和地方无关,和人有关。

也是现实中第一回接触到温岭远这样的人,才体会到宁樨为什么总说学校里那些总围着她打转的男生,都是还没进化完全的猴子。

苏雨浓其间离席去了一趟洗手间,等回来的时候,看见宁樨和温岭远并肩站在天台的玻璃围栏那里,面朝着江面。

宁樨偏着头与他说话,神采飞扬,时不时,要踮一下脚尖,仿佛身体已经盛放不住雀跃的心脏。

温岭远则会微微低下头,认真聆听,平和,谦逊,一点也不高高在上。

她觉得这个画面,放在这样的夜景里,非常非常的和谐。

温岭远先将苏雨浓送到,再送宁樨回家。

原本宁樨坐在后座右边,下车给苏雨浓让了位置,再上车的时候,就顺势坐到了副驾驶上。

车里也有很淡的香味,应该不是某一种花香,她识别不出来。

“你有用什么车内熏香吗?”

温岭远想一下,“或许,可能只是上次送车去保养,残留的清洁剂的香味?”

“……你不能让我去买一瓶清洁剂。”

“我知道有一种除味喷雾,和这个味道类似,只是忘了名字,回去我查一下购买记录再发给你。”

“你也会网购吗?”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会。”

因为你开三百多万的车。宁樨摸摸鼻子。

“我只是不看动画,不代表我是一个和时代完全脱节的老古董。”

“我并没有说你老!”宁樨申辩,“我觉得你……刚刚好。”

“……什么刚刚好?”

宁樨偏着头看他,“刚刚出炉的可颂,少烤一分不熟,多烤一分就焦了的那种刚刚好。”

温岭远笑了。他承认有时候自己跟不上她的思考回路。

二十分钟路程,宁樨希望它能更长一些,因为还有很多关于温岭远的问题想问。

比如,“青杏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和杏林的说法有关吗?”

杏林是中医学界的代称。

“奶奶叫翟青杏,爷爷当年建医馆的时候,就以她的名字,作为医馆的名字。”

“原来是一个‘虐狗’的典故。”

温岭远笑说:“我读高中的时代,还是单身的人自称‘单身贵族’的时代。”

“不要强行和我们划出代沟,起码你还知道‘虐狗’的意思。”

“或许,再过两年我就跟不上网络词语更新换代的速度了。”

“为什么?过两年医馆的宽带就不再续费了吗?”仿佛是出于本能,宁樨总要岔开那些,他仿佛是下意识阐明和她并非一辈人的表述。

温岭远被她逗笑。

“你十二月才满三十岁,不要把自己说成是老头子一样。”

“嗯,你说得对。”

宁樨的家,从小区走进去不远,小区内安保也很好,宁樨就让温岭远把车停在小区门口。

她去解安全带,想起放在后座的那一束玫瑰,伸长手臂去拿,却没够着。温岭远解开了安全带,手伸到后座,轻轻松松替她拿过来,递到手上。

“谢谢,”宁樨抱着玫瑰,看着温岭远,“……这个生日,我觉得很快乐。”

“我只做了一点弥补的工作。”

宁樨摇头,“也不是你的义务。”

“举手之劳而已,”温岭远微笑,“你觉得快乐就好。”

宁樨拉开了车门,抱着玫瑰跳下水,倒退着走几步,朝他挥手。

他也挥了一下手,仍是笑容温和,在看着她,并没有立即发动车子,可能在等她走进小区里。

宁樨从背包里掏出门禁卡刷一下,门打开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回了一下头,举着手里的玫瑰,向夜色里停着的车挥一下。

已经看不见驾驶座上的人,但是车灯闪了几下,对她回应。

宁樨抱着玫瑰,走进大门,几乎是一路小跑。她低着头,把脸埋进玫瑰花里,好像在做杯水车薪的无用功,想让那微微凉的花瓣,给发烫的面颊降温。

想起方才在大厦的顶层,他们看着江面聊天。

有一个瞬间,她说话的时候,温岭远没有听清楚,就低下头来,用疑问语气“嗯”一声作为询问。

她也在那个时候踮起脚,准备再说一次,距离前所未有的近,看见他淡琥珀色眼里的自己。

也不是想象的那样震天动地,听见冰融雪解的声响。

那时那刻的心跳过速,不会有其他理由。

☆、立冬(01)

池小园从后门进医馆,把各个房间的灯打开。打开大门,发现院子里草叶上落着一层白,惊呼:“下霜了!”她抱着肩膀抖一下,搓一搓手,往掌心里哈一口气,跑回休息室,换上白大褂。

周五是仅次于周一,整个医馆最繁忙的一天,也是池小园最恐惧的一天,因为温岭远会在这天检查她的功课。

对温岭远这个人,池小园是又敬又怕,他这种随和的人,一旦严肃起来,反而比那种时常绷着一张脸的要可怕。但凡提问,池小园回答得有一丝一毫错漏和迟疑,温岭远便会微微蹙眉,说,你再想一想?她压根什么都想不起来,越想大脑越空白。

温岭远下楼的时候,就看见池小园蹲在药房的地上,数着抽屉念念有词。

“小园。”

池小园吓一跳,转头看他,“温叔叔早。”表情用如临大敌形容也不为过。

“中午十二点抽查,你好好准备。”

池小园苦着脸,“知道啦!”

温岭远看诊、开药、治疗……忙完一个上午,歇口气,让池小园点餐。他们有专门的员工休息室,池小园坐在椅子上,抱着自制的学习资料,抓紧最后时间复习。

温岭远给自己倒一杯温水,站在休息室窗前。难得晴天,树叶边缘泛金黄,仿佛是让阳光染成。

“宁樨和她阿婆今天没来?”

池小园愣一下,“我也有疑问呢,还以为她们跟你请过假说不来。”

在茶室看见阿婆,以及早晚宁樨过来“报到”,这段时间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突然的不来,又没打一声招呼,温岭远更多是觉得担心。

想到这里,他给宁樨发了一条微信消息。没收到回复,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温岭远接到一个电话,是终于回家的宁治东打来的。

宁治东这个人做事周到,又慷慨好客,所以他能白手起家经营到现在这个程度。

电话打过来,是为了感谢他这些天对阿婆和宁樨的照顾,同时邀请他晚上去家里吃饭。

早在刚搬回南城的时候,宁治东就曾想做东请客。只是那时温岭远刚刚接手青杏堂,事务繁多,无论是装修翻新、药材供货、引进数字化病历管理系统……事事都要操心。

宁治东笑说:“樨樨说,新来的汤阿姨也是你推荐的。这个汤阿姨烧客家菜是一绝,岭远你一定赏光过来尝一尝。”

温岭远应下,一方面确实宁治东多次邀请,盛情难却,另一方面,也想过去确认宁樨现在的情况。

中午的抽查,池小园有错漏的地方,但不多,温岭远让她过关,布置下一阶段任务。

池小园抱着自己的小本子,一蹦三跳,要出去,又被温岭远叫住。

温岭远看她一副惊恐的模样,笑了,“你别紧张。你去问一问章医生今天的名额是否饱和,如果还有空余,把后面预约我的病人安排给他。我今天晚上不加班,要去宁樨家里吃晚饭。”

章医生就是上次代替温岭远给阿婆下针的那个,圆脸宽额,脾性温和的医生。他是温岭远的爷爷温鹤庭在将青杏堂交给温岭远之前,从市中西医结合医院挖过来的,当然,用章医生自己的话说,是“忽悠”。

“温叔叔你一个人去吃好吃的……”

“准你晚上点你大温叔叔餐厅的外卖。”

池小园乐坏了,“那我让章医生留下跟我一起吃。”

天黑得早,太阳一落便开始降温。

温岭远把车开进别墅小区,泊在停车场,拿上礼物。

这一片都是独栋,门牌号要绕去门前才能看见。温岭远找小区内巡逻的保安问一下路,总算找到。

从别墅的侧面拐过去,刚要走到栅栏门外,那门被推开,一人跑了出来。

“宁樨。”

宁樨穿一件浅咖色,oversize的套头毛衣,宽松牛仔裤,帆布鞋松垮垮靸在脚上。

看见她,她第一反应是将手臂往背后藏。

“……藏了什么?”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他闻到烟味。

宁樨似乎也知道藏不住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拿出来,笑着打招呼,“温叔叔。”

“我过来吃饭。”

“知道啊。你进去吧,”宁樨竖起大拇指往里一指,“饭要烧好了。”

“你不进去?”

“和我爸吵架了,待下去可能他忍不住要砸东西。我出去躲躲。”

“一起吃饭吧,有我在,不至于的。”

宁樨耸耸肩,“我不想给自己添堵。”

温岭远看她把烟送进嘴里,不得其法地抽了一口,动作并不熟练,“我不知道你抽烟。”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她弯下腰,把帆布鞋的后跟提上来,跺一下脚穿好,“祝你用餐愉快。”绕过他,很快就走了。

她总穿很中性的衣服,过于宽松,显得人就更瘦,晃晃荡荡的一把骨头架子。

屋里还遗留争吵过后残留的罪证,汤阿姨正在打扫地毯上的玻璃碴。温岭远猜想,它原本应该是一个摆放在长桌上的花瓶。

宁治东热情招呼,阿婆有一些强颜欢笑。

是宁家的家事,没有插手余地,温岭远什么也没有问,递上礼物,一瓶温爷爷最喜爱喝的黄酒。

酒过三巡,宁治东才委婉传达自己的意思,除非再有针灸的必要,阿婆以后不会去青杏堂了,会让汤阿姨白天带她出去活动。附近那么多老年人组织的项目,总能找到喜欢的。

温岭远看得出来,这个家,宁治东的决定就是圣旨,不容置喙。

吃过饭,喝一盏茶就告辞。

温岭远开着车,绕出小区,在附近那片湖的湖边,却看见宁樨。她蹲在堤岸下的栈桥上,看不清楚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