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手机弹出来视频通话邀请,是奚纹玉打过来的。

宁樨把手机支起来,确保它不会突然滑进浴缸里,这才接通。

奚纹玉穿颜色鲜艳的连衣裙,额头上挂着墨镜,难得没有男伴同行。她坐在不知道世界上哪个角落的哪一家小咖啡馆里,拿刀叉吃一份本尼迪克蛋。

宁樨突然好羡慕她,什么都能撇下,四十多岁却比她十几岁还要自私和惬意。

“开学了吧樨樨?”

“嗯。”

“高三只剩最后半年了吧?考虑好要去哪里吗?想不想来国外读书,妈妈找人帮你办留学申请。”

“雅思托福考不过。”

“那有什么的,国内现在不是好多一对一的辅导班,学半年就考过了。”

宁樨她不知道奚纹玉突然的兴致勃勃是不是又是心血来潮。真的出国了,奚纹玉会照顾她吗?到时候异国他乡一个人,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那才是真的要崩溃。

“我不来,朋友都在国内。”

“也可以来国外再交新朋友呀。”奚纹玉永远可以把一切事情都说得那样轻飘飘。

“再说吧。”

“那等你放暑假了,我带你去伊斯坦布尔好不好?我很早就想去玩了。”

“……我没有想到那么远的事。”如果,接下来的二月份到六月份,能够像撕掉日历那样轻易地就从生命中撕去,她是不是就可以直接跳到那个时候,或许已经考上了南传,也不再为温岭远感到难过。

宁樨身体往下滑,热水一直浸到下巴的位置。

听见手机里奚纹玉喊她:“樨樨?”

“……您能不能,偶尔不要这么自私。”哪怕问一问,她暑假想去哪里玩呢。

宁樨不想让奚纹玉听见自己哭,抬手挂掉了通话。

三天后的清晨,宁樨洗漱完毕下楼,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三四只大箱子将空间占得无处落脚,唯独坐在沙发上的人是慵懒且优雅的,好像刚从宫廷式大床上醒来的伯爵夫人,等待吃一顿内容丰富的早餐。

宁樨有一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

奚纹玉笑着拍一拍自己身边的空位,“你现在都起得这么早?”

“什么时候到的?您也没有说,不然我好去机场接你。”

“我也不会待多久,顶多两天,不要兴师动众了。”

“我……我去叫我爸起床。”

“叫他做什么?”奚纹玉翻个白眼,“我马上就走。”

“……不住家里吗?”

奚纹玉指一指头上浮夸的水晶灯,“我可受不了这个,让你爸早点换了吧,挂在家里不怕哪天掉下来砸死人。”

“……”

这天,宁樨翘了晚自习,去洲际酒店找奚纹玉。

她住一个很大的套房,已经收拾得像是临时住所,那三四只大箱子,变魔术一样的不见了。

奚纹玉带她去吃一家朋友开的法餐店。

难得这一回,奚纹玉没有纠正她的用餐礼仪,只是聊了许多这一年多在外旅游的经历。奚纹玉的法语进步很大,餐厅主持出来询问餐品是否合意,她能用法语与他进行流畅沟通。

吃过晚饭,奚纹玉和宁樨散步回酒店。

奚纹玉穿筋骨挺拔的长风衣,丝巾颜色夸张却不俗艳,脚下是浅口的低跟高跟鞋,和手包同一个颜色。在时尚之都生活很久浸润而来的,低调却不平庸的穿衣品味,使宁樨站在她身旁,感觉自己是拿着烧火棍的灰姑娘。

宁樨不得不承认,宁治东数十年如一的土豪审美,确实已经配不上奚纹玉了。

奚纹玉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宁樨愕然。所以,那天她还是听出来她在哭吗?

“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专门为了我回来的,我不会相信。”

话音落下,奚纹玉突然停下脚步,宁樨也跟着停下,有些莫名。

奚纹玉看着她笑了笑,这瞬间宁樨从这个笑容里面解读出很多内容,但她提醒自己保持钝感,不要多想,她已经习惯离别。

再次迈开脚步,奚纹玉走得更慢,“我知道你会怪我。”

宁樨想告诉她,是怪过的,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你是念旧的孩子,你或许觉得,小时候住在出租房里那样的生活,就是最好。可是,那是我一直在隐忍牺牲的结果。我能忍一时,忍不了一世,走到这一步,是迟早的事。我不是个好妈妈,我也不跟你道歉,你原不原谅我都没有关系。但是,你不要认为我不爱你。”

宁樨想,你不要这样轻易弄哭我。

她们沉默地走过一个街口,宁樨知道自己再不开口,今天这个气氛很好的夜晚就要结束了,于是沉声说:“我爱上一个人。”

奚纹玉看她一眼,没有接话,是在等她继续说。“

“……他年级大我很多,他给我的感觉,如父如兄。你不要说我缺爱,这是事实。不过我没有想要用他来填补你们的缺席,我知道亲情和爱情是不一样的。我难过是因为,我这辈子都无法拥有他。”

在奚纹玉面前,她反而说得出这些话。这种信任仿佛没有来由。

好在,奚纹玉没有嘲笑她小小年级懂什么是“爱”。

奚纹玉笑了笑,“那人这一辈子,无法拥有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我怕他塑造我了关于爱情的所有想象和标准,往后我都要拿别人去和他对比。他是够不到的一百分,要是我一辈子都只碰到九十分的人,要怎么办。”

“你把他想得太完美了。”

“你没有和他接触,否则你就知道,他就是完美的。”

“他不完美的地方,不就在于他不爱你吗?”

“……”

奚纹玉赶紧去搂她肩膀,笑着哄道:“你别哭啊。”

宁樨知道自己没有。

“你的人生还长,不要这样局限。往后你就知道,九十分都难碰见,多的是七十分、六十分、不及格的人。到那时候呢,你就发现,九十分也不是不能凑合了。”

“……谢谢您灌的毒鸡汤。”

奚纹玉哈哈笑,“……难过也没什么。你才十八岁不到,总要体会几次为爱情心碎的滋味。不像我,爱情不是猝死,是被生活消磨。后者才更可怕。”

走回酒店楼下,奚纹玉给宁樨叫一辆车,送她回去。

奚纹玉说:“别怪我不留你,母女睡一张床说体己话这种事儿太肉麻了。”

“……我也没打算跟您住。”

奚纹玉只留两天,下一站要去阿根廷。中途赏脸和宁治东吃了一顿饭,不出意外不欢而散。

奚纹玉走也没让送,等宁樨知道的时候,她已经要登机了。

然而,她还是做了肉麻兮兮的事,起飞之前给宁樨发了一条消息:那时候执意跟你爸分开,外出闯荡,也是希望多一条后路给你依靠。

-

奚纹玉带回一堆纪念品,让宁樨分给亲戚朋友。

周六晚上,宁樨带着这堆东西去青杏堂。大门是虚掩的,她推门直接进去,喊一声:“有没有人来帮我啊!”

片刻,温岭远从茶室里走出来。见面先笑,他说:“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走过去,把她抱着的那些垒起快要遮住视野的礼品盒子接过去一部分。

宁樨目不斜视,并不看温岭远,“我妈买的,让我给大家分一分。”

“奚女士回来了?”

“已经走了。”

钟映也在,和池小园并排坐,看着电脑屏幕。宁樨扫一眼,似乎是什么婚礼场地的布置方案。

她将一堆礼物卸下来,放在旁边那张桌上,“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你们自己挑吧。”

池小园立即扑过去,“那我要这个最大的!”

“这个很轻。”宁樨说,“可能……只是毛绒玩具什么的。”

她没有猜错,那里面真的是一只圣诞装扮的毛绒小熊。

“挺好的,”池小园把它抱在怀里,“留着今年给温叔叔过生日,做装饰用。”

十来个盒子,有大有小。仿佛在玩扭蛋,不知道自己会开出来什么。

宁樨问钟映:“你们不拆吗?”

钟映笑说:“我也有吗?”

“有啊,见者有份。”宁樨替她挑了一个拿蓝色布纹纸包装的礼盒,“这个怎么样?”

钟映接过,笑说谢谢。

小园一个接一个,拆得不亦乐乎。

宁樨坐在她对面,托腮看着她,忽然说:“小园,我后面可能,不会有时间经常来青杏堂了。”

池小园愣一下。

“你看啊,我只剩四个月不到就高考了。学校怕学生出事,强制所有高三学生统一上晚自习。后面,我还要去外地参加艺考。”

“所以你这是,给个甜枣,”池小园晃一晃手里的礼物盒子,“再给个巴掌?”

宁樨笑了。

“那要常联系。”池小园说。

“肯定的。”

温岭远坐在钟映对面,宁樨则始终没有转过目光去看他。

宁樨也拣出一个盒子,墨绿色包装纸,她愣了一下,意识到会选它,是因为它像歌手大赛那天晚上,温岭远送给她的那一束花的包装。

三两下拆开,里面是一对耳环,黄铜质地,不规则设计,一边是弦月,一边是满月。她拿起来在耳朵那儿比划一下,笑说:“这个我喜欢,我拿走了。”

站起身来,她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我走啦,剩下你们慢慢拆。”

温岭远站起身,“我送你去打车。”

“不用送,”宁樨脚步顿一下,做好心理建设才抬头,笑一笑说,“让家里司机开车送我过来的。就等在外面,不能久停。”

“我送到门口。”温岭远坚持说。

宁樨在院子里停下脚步,看见初次来青杏堂,那开紫红色小花的树,春寒料峭,只剩枝桠,似乎要再等一些时日才能长出新叶。

宁樨想到,他还欠着她一副字,也还欠着这个花的名字。

温岭远注意到她的目光,“上次问过爷爷,他说,这花叫做……”

“你别告诉我!”

温岭远愣一下。

“我不想知道了。”她说。

-

本着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宁樨在省艺术统考过了之后,还报了好几所学校的校考。

有几所都在北京,和苏雨浓的考试时间一致,三月下旬,两个人结伴一起过去。

苏雨浓坚持没有要家长陪同,因为联系了姚占云接送。

宁樨不喜欢乘坐任何会超过两小时以上的交通工具,她备好了颈枕、眼罩和拖鞋,一上飞机就开始睡觉。

等醒来的时候,头顶的灯是亮的,苏雨浓捏着小镜子在补妆。这一点宁樨是真的佩服,苏雨浓仿佛被使命感支配的女明星,走在机场也要做最光鲜靓丽的那一个。爱情的力量太伟大。

“要到了?”

“还有半小时落地。”

宁樨打个呵欠,“那我再睡一会儿。”

姚占云开一辆特斯拉Model S来接。宁樨无法欣赏姚占云这个人,但他挑车的品味仿佛还可以。

他人靠着车门,举着大拇指往里一指,“走呗!先吃点夜宵?”

宁樨说:“你们去吧,我有点晕机,想先回酒店休息。”

苏雨浓说:“先送我们回酒店吧,放了东西再说。”

宁樨一路开着车窗通风,北京的沙尘天气吹得她脸都干燥得发疼。

到酒店之后,她只想赶紧睡一觉。

“你这么早睡,半夜不会失眠?出去吃一点东西再睡吧。”

宁樨摸一摸自己的喉咙,“我感觉嗓子状态不太好,不敢这么晚吃东西了。明天还要考试。”

苏雨浓单独和姚占云出去了,嘱咐她自己烧一点热水喝。

宁樨洗过澡,把窗帘拉满,关上灯,拆出来一个蒸汽眼罩,戴上以后钻进被子里。

不知道睡到了几点,有人敲门。

宁樨摸到床头的灯,打开,头重脚轻地下床,找到拖鞋。

在门口问:“谁啊?”

“我,姚占云。”

“有什么事?”

“给你送点儿东西。”

宁樨犹豫一下,把门打开。

姚占云递过来一只小小的塑料袋,“润嗓子的药,你不状态不好么。”

“啊,帮我谢谢小雨,她真细心。”

姚占云怔一下,望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宁樨立即反应过来,没有伸手去接,“……不过我不能收,我们老师嘱咐过,不可以自己随便用药。”

“就一点儿枇杷膏,喝了能有什么事儿?”

宁樨坚持不接。

姚占云笑了声,“跟我还这么客气。”倒没勉强她,又问,“你在北京留几天?跟小雨一块儿回去?”

“我比她少考一天,我等她。”

“那行,你们多待一天吧,考完了我带你们出去玩。”

“飞机票都买好了,不能改签。”

姚占云又笑,“小雨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你们怕有变故,回程机票还没买。”

“……”

姚占云半开玩笑道:“你这人,戒心这么重?”

宁樨觉得自己要受不了这个人了,她跟苏雨浓虽然不同房间,却是在同一层,他胆子怎么就这么大,“……要是没别的事,我就进去了?我还得给我男朋友打电话。”

“你有男朋友这事儿,小雨怎么不知道?她可是说的你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