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卫兵也知道是机会难得,担心倭寇缓过来,连忙拼了命的上前去推城门。不少倭寇会意的上来要堵在门口,就有卫兵不怕死的扑上去,把人推出门外。

众人齐心协力,竟是真的把西门给合上了。

城内的众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娘的,老子居然还真的还活着!”许久,有人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嘴里自语道。

沈采薇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可是等到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些尸体上,眼泪又跟着淌了下来,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一时之间竟是怎么止不住。

生命如此可贵,生命如此脆弱,可是这世上总有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需要我们用生命去守护。

虽死无憾。

168 守城(中)

沈采薇心里想着李景行何时才到,却不知道李景行那一头却也急的很。

夏日多雨,路上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堵了几日,李景行一算时间就知道是耽搁了。所以,他也没有像是原先想得那样直接带兵回松江城,而是径直往松江边上的宁湖岛去。

宁湖岛离得不远,早前倭寇围城的时候就占了去,因为底盘小、地势复杂、易守难攻的缘故,几次派兵去收复都无功而返。虽然颜步清上任以来一直想把边上的危险给去了,可上头浙直总督林叙就是个不喜欢动兵的又见那宁湖岛上的倭寇还算是“守规矩”,便睁只眼闭只眼的把事情给压下了。

这一次,徐二爷来此压阵督战,就是驻扎在宁湖岛上。擒贼先擒王,若是能把徐二爷给抓了或是杀了,倭寇群龙无首必是可以一击而溃。

李景行打定了主意,特意把几个带兵的将领叫道船舱里面,摊开早年李从渊亲手绘制的地图开口道:“路上耽搁了几日,松江城内必是兵疲人乏,倭寇正是势强之时,一击之下怕也无法竟全功。”他顿了顿,语气不紧不慢,犹如船外平稳的江水,“为今之计,是要先上宁湖岛,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如此,既能断其后路又能灭其士气。到时候再掉船头去打倭寇,必能事半功倍。”

领头的那个荣将军微微一笑,粗长的眉头扬了起来:“是这个理。”他在此官衔、资历和威望最高,故而他一点头,后面的人也就没了意见。

得了边上人的认同,李景行心中稍稍定了定,接着开口道:“宁湖岛地势复杂,潮汐朝退晚涨。若上岸,就必须赶在涨潮之前退回,否则前有敌而后无路,必是死地无疑。所以,若是我们应势上岸作战,至多只有半日时间来决定胜负。”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语气不疾不徐,“诸位若是有心行此计,便当有昔日项王破釜沉舟,再无退路的决心,唯死战尔。”

荣将军生的平常无奇,尤显得有些粗壮,眉间甚至还有一刀浅浅的刀痕,听到这里确是朗声一笑,双眸定定的望着李景行:“某曾听人说过一句话‘鞠躬尽瘁,夕死无憾’。”

“将军大义。”李景行抬手一礼,拜过之后才郑重道,“此计乃是奇袭,可一不可二,必是要毕其功于一役。此行一是要收复宁福岛,而是要活捉徐二。”

戎将军能被吴巡抚当做接班人栽培,跟着李景行来到这里,自然是知道内中之事的——倭寇能横行江南,少不了那些和倭寇沆瀣一气的官员,若是能活捉徐二爷就能把那些败类也跟着抓出来,如此才能还清明于江南,真正的把海禁给开了,就生民于苦水。

荣将军心中千丝万缕,口中却只是沉沉的一句:“誓不辱命。”男儿一诺,当是千金不移。

他们既是订了计,便稍稍整顿了一下人马,等到晨间潮水退去,天际尚余一二孤星就带兵乘着小舟上了宁福岛。

岛上的沙地泡过了一晚上的水,坑坑洼洼,常常是一脚踏入便觉泥泞,极是不易行走。故而,这种战时,人员紧张,并无多少人留守在此处。

因有魏武王的典故在前头,李景行一行人都已经自己准备了杂草树枝,一行士兵们有条不乱的杂草树枝铺在地上,一脚一步,竟也算是安然的过了泥地。

只是,这么一走,足有半个时辰,一路走下来,几个体弱的士兵都有些吃力了,士气亦是跟着落了许多,不少人都缓了不少。

眼见着前头就能看见倭寇在岛上建的屋舍,荣将军心知要鼓舞士气,领头在前,握拳大喝道:“大丈夫生于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而今国耻未雪,血仇未报,国土未复,吾等岂能干休?兄弟们,收复国土,为国雪恨,就在今日!”

他们脚下踏着的本就是大越的国土,前面站着的都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结下血仇的倭寇,若不拼命,怕是连自己都对不起。

士兵皆是提了一口气,随着荣将军往前冲去。

李景行就在后面压阵,令人架了鼓,在后面敲打以激励士气,他自己则是提了剑,带了数十甲卫,径直往另一个方向去。

狡兔尚有三窟,徐二爷这般狡猾,自然是不好抓的。好在,还有柳于蓝为内应。

外头打的火热,屋内的徐二爷自然也听到了声响。他如今在外头,本就提着心,好些日子都睡得不甚安稳,一听到声响就赶忙爬了起来。叫人来问才知道是越军来了,且战况激烈又快要打进来了,更是气得摔了不少盆盆罐罐,用丰富多彩的宁洲土话把不靠谱的浙直总督林叙给骂了一通。

柳于蓝安安静静的低着头,站在边上,等着徐二爷消气。

果然,过了半响,徐二爷平了气,便令人收拾东西要带人从密道退出去——倭寇在此岛经营已久,有一二密道自然是应该的。

徐二爷疑心重的很又赶时间,来不及叫上其他人,只把几个下属都派出去挡着之后便带了几个心腹和怀了“儿子”的九姨娘柳于蓝下了密道。他担心柳于蓝害怕,特意握了她的手,安慰道:“别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徐家在海道上经营已久,实在不成,我带你去倭国。山高皇帝远的,封你个王后也成。”

柳于蓝眼中掠过一丝讥讽之色,却还是温顺的倚在徐二爷身边,跟着他一起下了密道。密道修得平整,两边皆是点了灯,一路走过去又快又平稳,通的是岛后的一条小道,出口处已经备了船,本就是早就准备好的退路。

徐二爷带了一行人匆匆出了密道,就正好碰上了久候的李景行。

李景行抬眉看他,微微一笑,有礼的开口道:“久闻徐二爷威名,不知可否请您随在下去松江作个客?”

徐二爷眼中闪烁不定,精光内敛,口上只是道:“怕是不太好......”他眼角余光扫着周边几个心腹,心里不由得提了提:这密道建的隐秘,本就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叫人堵在门口,显然是边上几个人里面出了奸细。

徐二爷咬咬牙,干脆抬了手。边上的心腹都是随他多年的,哪里不知道这动作的意思,都提了刀剑往李景行那边挡着,留了一二人护送徐二爷和柳于蓝离开。

李景行拔了剑,剑尖浮光,只是一瞬便见了血。其余人见他这般剑法都觉心寒胆颤,只是顾着徐二爷,只得不要命的挡在他面前。

两方人正打得激烈,另一头却忽然听得徐二爷的怒喝声:“你这是做什么?”

柳于蓝手中拿着一把匕首,正好对着徐二爷的脖颈,微微使力便可以看见血痕。她眉目含笑,笑意温柔一如三春杨柳,风流婉转,可是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是沙哑的:“自然是,杀你。”她的嗓子当初本就被徐轻舟给毒哑了,后来李景行把她救出后在外边遇上个游医,养好了一点,之后再有徐二爷的珍奇宝物养着,竟是真的能开口说几句话了。只是,为了降低徐二爷的戒心,她只得一直装哑巴。

徐二爷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万万想不到自己竟会在一个看不起的女人手上翻了阴沟。他又惊又怒,顾不得边上的人,开口怒骂道:“你这娘们是发了什么疯?!爷对你不好?你肚子里怀的还是爷的种,老子若是死了你儿子就是当家的......你怎么、你怎么敢!”

柳于蓝面上笑容愈冷,忽而冷笑了一声:“你对我好?是啊,你把我当个玩意似的拿捏着,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她仰起头,白皙的脖颈看上去弧线优美,语气轻薄而冷漠,一如刀片,“你们这些人从来都不拿女人当人看......我帮徐轻舟做事,他一转头就给我灌了哑药送去烟柳之地;我好不容易被人救了出来,认了命在农户过我的日子,你们那些倭寇却偏偏来杀人劫掠,还抢了我送给你。”

徐二爷还要再说,柳于蓝的刃尖已经往里压了压,血肉模糊:“叫他们住手,否则我就真的下手了。”

徐二爷的面色惨白如死,眼珠子转了转,好一会儿才咬牙恨声道:“好!好手段,我认输!”他忽的转头去看柳于蓝,目光里面烧着火,“你给我说句实话,你肚子里的孩子......”

“自然是真的,也的确是你的。”柳于蓝轻轻颔首,沙哑的声音里面带着一种复杂而冰冷的笑意,“只不过,你以为我真的会留下这个孽种?”

徐二爷听的目疵欲裂,几乎恨不得亲手杀了眼见这个没有心肝的贱/人。

柳于蓝却用一种宛若告白一般的婉转语调,附在他耳边,轻轻和他说道:“你放心:哪怕一辈子孤独终老,我也绝不会把这么个孩子给生下来!”

169 守城(下)

抓了徐二爷,李景行却没有立刻就把这消息公布出去的打算。毕竟,对于那些和倭寇勾结的贪官来说,徐二死了比活着更好,若是那些人都知道了徐二在他手上,江南官场都要跟着有一番动静,反倒不利此时境况。

所以,李景行干脆的令人寻个眉目相似的死人人头,稍稍装饰一二就给挂到前头大船的船杆上去,顺便再把把宁福岛收复,徐二已死的消息传开,好打倭寇一个措手不及——要说那些逞凶无赖的倭寇对徐二爷有多么忠心那必是笑话,但是如今两边对战,这么个消息总是可以乱了那群乌合之众的军心。

至于徐二爷本人,李景行则是直接让人绑了押回去看着,等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他方才转头去问柳于蓝:“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这一次能这么顺利,柳于蓝确实是功不可没。

柳于蓝闻言,面上却浮现出些许的茫然,就仿佛是一个咬牙从荒地爬到绿洲的旅人——等到了终点,只剩下满心的疲惫和无措。好一会儿,她才摇了摇头:“柳家那里,是早就回不去的......”能把女儿当做物品买卖的人家,哪里会把柳于蓝这般的女儿再接回去,她们估计早就把她的“死讯”给做实了。

李景行站在边上,耐心的等着她的回答。

柳于蓝并非那等沉溺于自苦之人,很快,她面上的茫然便被笑容掩去,淡淡一笑,风轻云淡的道“现下我准备先把腹中那孩子处理了,等把养好身子,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去处。”她对人狠,对自己也狠。

李景行看她一眼,郑重道:“无论如何,此次之事多亏姑娘相助,来日若有为难之处,或可来寻李某。”

柳于蓝闻言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并不应声,直到目送李景行率众离开,都未出一言。

天边日斜,岛中光色晕晕,李景行留下护送柳于蓝的小兵这才在边上轻声提醒道:“柳姑娘,再不走,马上就要涨潮了。”他一辈子泥里打滚,还从未见过如柳于蓝这般的美人,更难得的是气质出众,只一眼就觉得目眩神迷,心跳如雷。

柳于蓝垂眸看他,只把人看得面红耳赤,方才微微一笑,缓缓道:“走吧。”

今日一别,青山绿水,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有了宁福岛的捷报,那些围在松江城的倭寇全都乱了。李景行和荣将军就坐在最前面的大船上,上头挂着徐二爷的“假人头”,令人寻了声音洪亮的报讯官,喊着话:

“徐二已经授首,降者不杀,负偶顽抗者定斩不饶。”江风凛冽,波涛滚滚那拉长的声音隐约还带着血腥的味道。

徐家本系的人马大多都闻声而散,余下那些倭人则是半战半退,再没有初时的冲劲。

守在松江城上的颜步清终于松了口气,扬扬手道:“开城门。”终于等到反击的机会了。库中存粮早就耗尽,近来几天还是他寻了城中大户筹出来的。如今,终于可以放下大半的心了。

久闭的城门一开,那些困守了多日的士兵便如潮水一般的从门内涌出来与李景行带来的援军一前一后的把倭寇包围住了。

不少守城的士兵手脚上还绑着绷带,伤口裂开,血迹斑斑,可是他们的面上却还是带着快意而满不在乎的笑容——这些天,不知有多少同僚壮烈牺牲,他们这条命多半也是捡来的,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叫那些倭寇血债血偿,叫他们知道大越人亦是有血性。

这一战,血染松江,文藻风流的松江城上染满了滚烫的血迹,无数人死去,无数人得生,无数人欢语,无数人痛哭。足有几千余倭寇被剿灭,乃是江南抗倭以来足以流传文史的胜战,史称松江大捷。至此之后,松江开海禁,新帝就势整顿江南官场,无数结党营私、贪污纳贿的旧臣被发落,倭寇再也无法如当初一般肆虐江南,海边渐安。

这一战,一直打到了傍晚时分,斜阳洒余晖,哪怕是李景行亦是一身湿汗贴着甲衣,累得差点走不动。他心里惦念着城中的沈采薇,等战局定下,方才借了匹马直接从城门策马入城。

城中不少百姓正围在一起为着难能可贵的胜利而欢腾,亦是有不少伤兵被簇拥着送到大夫面前包扎处理,哒哒的马蹄声夹杂在吵吵嚷嚷的人声里面,几乎没惊动什么人。

李景行从城门进去,只一眼就见到了正站在贺先生边上替人拿药的沈采薇。她面上不知怎的沾了许多灰,只有一双眼睛乌黑灵动,身上的衣袍上面不知从哪里沾了血迹,整个人便如难民堆里扒出来的一般。可是,他只一眼就认出来了。

纵使你尘满面、鬓染血,街头相隔千人万人,我依旧能一眼将你认出。因我爱你,爱你绝世的容貌,更爱你美丽的灵魂。

经了这么一场大战,李景行素来宛若铁石一般克制的心也跟着软了软,他策马自贺先生摆着的医摊过去,伸手一捞,竟是把沈采薇给捞到了马背上——反正这时候大约也不缺沈采薇这么一个业余的。

沈采薇一时不察,忍不住轻轻的叫了一声,一抬眼却正好对上了李景行宛若黑曜石一般明亮灼人的眼眸,不由的烧红了脸。

边上那些人一见着李景行和沈采薇两人这般模样,哪里还不明白,不由得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李景行垂头和贺先生行了个礼,也没理会旁人,直接带着沈采薇策马回了李府。

马背上的姿态总是不太舒服,沈采薇忍不住挣扎了一下:“我本来答应了要帮贺先生的。”

李景行笑了一声,下巴在她面颊边上摩挲了一下,低低笑了出来:“那么多人,缺你一个也没事。”他声音低而沉,就附在她耳边,“可我却只有夫人一个。”

沈采薇顿住了声音,咬咬唇,好一会儿才伸手回抱住他,轻轻道:“我也是.......”她抬了抬眼睫,面上飞霞,“只有你一个。”

有时候,情话比情药还要的能够叫人意乱神迷,李景行心满意足的笑了出来,惬意的吻了吻沈采薇沾了蜜似的唇。

等到了府中下了马,李景行直接一个公主抱就把沈采薇抱着回了房中,两人直接往榻上去。

那些丫头全都叫他赶了出去,还是他自己亲手拉下床帐,半个人都压在沈采薇身上,慢慢的吸了口气,那堵在胸口的血腥气仿佛都被冲淡了。他垂下眼,眼睫宛若小扇,声音轻轻的,柔声问她:“想不想我?”

沈采薇抬手抱住他的腰,点点头,诚实的承认道:“很想。”她把头贴近李景行的胸口,听着他砰砰的心跳,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我每天都想,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她话声还未落下,李景行便已经低了头,用力的吻住了她的唇。那样的力度,那样充满灼热的眼神,仿佛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咬碎了吞到肚子里去。

沈采薇闭了眼,很是配合的摸索着替他解开身上硬邦邦的甲衣,隐隐可以嗅见其间的血腥味和汗味。

真奇怪,他们两人都是有洁癖的人,可是这样的时候却是谁也不嫌弃谁,反倒难得的感觉到了一种彼此互相满足的快乐。

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要再一起的。

170

大战落幕之后,松江乃至江南的局势都为之一变。浙直总督林叙被押解入京问罪,其他牵涉其中的官员亦是接连被免职。新帝初初登基,这么一番发作下来,满朝上下都不觉又敬又畏。

不过,在这么一场政治大风暴里面,李景行和沈采薇两人反倒有些置身于外的轻松。他们两人滚了一晚上的床单,第二天稍作休息方才去沈家问候。

见着孙女婿这般上进能干,沈老夫人倒是满意的很,留了两人一起用膳。等用完膳,几个人坐在堂上喝茶,沈老夫人特意问起李景行之后的打算。

李景行倒是没有隐瞒的打算:“马上就要开海禁,接下来几年正是关键,陛下的意思本就是让我再此稳定局面并且学习经验、积攒资历。再者,虽然此战胜了之后,倭寇再难成气候,但各地剿寇还是刻不容缓。为人臣子,自当为君分忧。”

沈老夫人听得十分满意:“这么说,你是打算留三年,到时候再调任回京?”

李景行点点头:“确是如此。”

沈老夫人含蓄的笑了笑:“那倒好!你们都还年轻,感情又好,说不得我这个做祖母的还能抱一抱曾孙子呢......”

沈采薇脸上烧红,连忙捧着茶盏递过去:“祖母喝茶。”她抬抬眼,忍不住接口道,“再等几个月,大姐姐那边就有消息了。这事祖母很不必愁。”

“这话也对......”沈老夫人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下孙女的表情,笑着接了茶,随即又不紧不慢的说起旁的事来,“你也是,这些日子忙来忙去的,人都累得瘦了一圈。依我看啊,不如叫景行请几日假,陪你去郊外的温泉庄子走一走、歇一歇,也算是缓缓精神,好好养一养身子。”

“祖母说的是,是我疏忽了。”不等沈采薇应声,李景行那边就干脆利落的点头把事情给应下了。反正正事他都已经办过了,如今剩下的那些事还需留给一心要“将功折罪”的颜步清那头,他这个风口浪尖的还不如先退一步,避一避风头。

再说,温泉水滑洗凝脂,陪着沈采薇去别院歇一歇,还真是件一想起来就觉惬意的事情。

沈采薇有意要再说几句,可是上头有沈老夫人饱含深意的目光,她也只得乖乖的默认了下来。等到出了门,她才拉着李景行到院角的树下,尴尬地解释道:“祖母她老人家如今年纪也是大了,越发喜欢孩子,大姐姐有消息的时候就高兴的很......”

李景行握住她的手,慢慢的摩挲了一下,安抚的道:“我知道的。”

沈采薇闻言微微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现下还不想要这么快有孩子。”她怕李景行多想,急急的解释道,“这几日在城中行医救人,我有些心得体会,想要和贺先生一起编写一本适用于战场急救的行医手札,也算是替那些保家卫国之人尽一份心力。写书的时候肯定少不了接触一些草药,实在不适合受孕。”

李景行微微一笑,随即伸手把沈采薇拉到了怀里,长叹了一口气:“我都明白......”他稍稍思忖,还是说了实话,“这事我也已有准备。接下来的两年,我必是少不了要跟着荣将军在外头剿倭,算不上是安定。再者,边外戎族蠢蠢欲动,若是起了战火,我说不定还要自请出战。我们现在,确实不是有孩子的时候。”

沈采薇松了口气,放松身子,把头靠在李景行肩上,小声说了一句:“谢谢。”虽然李景行的理由也很多,但他能够这般体谅甚至支持自己的想法,她心中那些忐忑和不安也少了许多。

他们两人这边把事情说开后定了下来,心中都松了松,平日里相处起来反倒更显得亲近默契,倒是叫沈老夫人这个一心盼着曾孙的给急坏了:大夫也看过了,两人感情也好得很,怎地就没有一点消息?不过,很快,沈老夫人就没时间和心情再想这事了——京里又出了事。

沈采苹刚刚及笄就嫁去了邹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一月她就带着一身的伤跑回了家里,哭着和家里人说是要和离。邹家和沈家都不是简单人家,这般一闹自然是出了许多事,倒是叫街头巷尾的一群人都有了话聊。按着沈承宇的意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沈采苹都已经嫁过去了,女婿那头若是有什么不好的直接说出来,实在不行再让长辈出面管教一二便是了,这般闹出来确实是丢了两家的脸。沈采苹性子乖巧,一贯都听家中父母的话,可这一次却不知怎的下定了决心,死也要和离。沈承宇不答应,她便不吃不喝不说话一个人闷坐着,沈承宇那头还没怎地,严氏就已经哭成个泪人了,抱着女儿寻死觅活,一家子上下只把沈承宇吵得头痛欲裂。

因着邹大人近来失势,沈承宇被家里一大一小的女人烦的不行,也不愿背上“逼死女儿”的名头,拖了几个月,还是顺水推舟的对和离的事情点了点头。邹家那边实在不占理,也不想真把事情闹大了,闹了一阵也应了和离的事情。

这和离的事情办下后,严氏心里松了口气,抱着女儿哭了一通“苦命”。她担心女儿受京中流言影响,想了想,干脆咬牙收拾了东西准备送她去松江住段日子——既能缓缓女儿的心情,换个环境,说不得还能寻个好姻缘。毕竟这事闹成这样,京里怕是再找不到好亲事了。

不过,她虽打得是这般算盘,口上和沈承宇说的却是:“虽说这事还是咱们家站理,但出了这样的事情,京里总是少不了闲话的,倒不如叫四娘避开些。日子久了,那些人自然就忘了。”她知道沈承宇注重名声,自是从这方面入手。

沈承宇正烦着这些事呢,听了这话便漫不经心的应下了:“你这话也是。说起来,她还没回过老家呢,这回就当是散散心好了。”

严氏心里有只把敲下这亲事的沈承宇恨得咬牙切齿,面上还是笑颜如花:“我就知道,还是老爷疼她。”

这话哪怕是沈承宇都觉得有些假,摆摆手就把话给岔开了。

严氏这边哄好了沈承宇,转头又另外写了信给沈老夫人、宋氏还有沈采薇。一整晚的,她写了好些又撕了好些,哭了半宿,一颗慈心泡在一腔的苦水、酸水里头,又酸又痛,好不容易才红着眼睛把信写好。等过几日送沈采苹出门时,她还故作欢颜的哄女儿:“你祖母听了你的事,心里难过的不得了,特意写信叫你父亲送你回松江小住。老人家这般年纪,最疼的还不是你们小辈。我和你爹爹这么些年都离不开,你做孙女的还要替我们尽一尽孝心才是。”

沈采苹这时候已经多少知道了些事情,她看着已经瘦得脱了形的严氏,心中一酸,抿了抿唇,双手相合抬起,郑重的对着严氏一礼道:“叫母亲烦忧担心,是我做女儿的不孝。这一去,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还望母亲保重身子。”

严氏眼里含着泪,几乎哽咽不成语,忍着痛送了沈采苹出府门,到了郊外要分别时口上只是依依道:“记得常写信来,好叫我放心。”儿行千里母担忧,自来都是如此,末了严氏还是悄悄的附在耳边叮咛了一句,“若是遇上了钟意的人,去和你祖母说一说,你父亲再强横也总不好违了老人家的意思。”

沈采苹经过了这些事,竟有几分脱胎换骨的模样。她眉目如画,盈盈生辉,面上沉静如水,几如古书画中容貌静好的仕女。听到这话,她也只是轻轻的垂了垂眼,目光正好落在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上面:双手白皙如同白玉雕成,纤长莹润一如水葱,只是隐约可见一点青色——那是被打出来的淤青,初时手骨差点都要断了,现今养得差不多已经看不出来了。

沈采苹看着外面的长亭和杨柳,不由的抿唇一笑,眉目清淡出尘:“母亲不必担心。人活一世,到最后靠的总是自己。”男人,有与没有,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

严氏看着女儿的模样也不敢狠劝,只得小心翼翼的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等回了府便伏在榻上很哭了一通命苦。当初女儿订下那门亲事的时候她也不高兴,只是顾着沈承宇不敢明着反抗,到了后来见着裴家那边再无指望,她也只得认了命,只背地里叫女儿忍一忍。哪里知道,这却是害了女儿一辈子。

早知今日,就是拼了一条命不要,她也万万不会叫沈承宇那混蛋把女儿嫁给那么个家伙!

只是,世间从无后悔药,从来都是悔之晚矣。

171

大概是难得出门一趟的缘故,沈采苹也没有径直就往松江去,反而是趁着这个机会在绕了一圈,看山看水看人情,等她人到了松江的时候,那最后一丝的郁气也已不见。

她站在那里,盈盈而立,温柔静美一如江水。

沈采薇见了她这脱胎换骨一般的模样,面上神色虽是不改,心里却着实有些酸楚。

她本以为,几个姐妹里面,大概最需要忧心的是沈采蘅——颜沉君年纪本就比她大些,沉稳内敛又因为家庭缘故总有些复杂事情,对上那么个不会看人眼色的沈采蘅,肯定要有事情。谁知道,那两人成婚之后便和和美美,那腻歪的模样反倒叫原先看不上颜沉君的裴氏都放了心。反而是最乖巧隐忍的沈采苹,遇上了邹家那混蛋,这般的年纪就经历了那些事。

沈采薇心里有百般念头转过,口上却还是温声道:“你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倒是叫祖母念叨了好久。整日里都问我‘四娘这会儿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到松江?’我都不知该如何答才好。”她伸手握住沈采苹的手,问她道,“路上可好?”

沈采苹微微颔首,面上显出几分淡淡的笑意来,应道:“我第一次出京,路上倒是见了许多从前从未想过的事情。各地风俗人情皆是不同,真真是开了眼界。”

见她笑了,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气又和她说起沿途的趣事。她自己上回来松江的时候走过一段陆路,两相而对,倒是很有些话题可聊。故而,一直到沈府下马车换上轿子,两人面上都带了一丝轻松的笑容。

知道沈采苹是今日到,沈老夫人今日亦是起了一个早,早早的就坐在堂上等着。

沈采苹还是第一次回松江,第一回见着沈老夫人这个祖母,虽是第一回见但见着老人家看着自己满目慈爱关切,亦觉得心中微微一暖,便要俯身下拜。

不及她下拜,沈老夫人早就红了红眼睛,伸手将她搂到了怀里,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低声道:“好孩子,祖母一瞧就知道你是咱们沈家的姑娘,你生得像你姑姑呢,都是乖孩子,偏偏命不好......”沈老夫人所出三子一女,最疼的就是那个小女儿,只可惜那姑娘生来就体弱,辛辛苦苦的养了几年,还是没养住,早早就夭折了。沈老夫人为着这个伤心的不行,家里再没有哪个敢在她前头提起。后来,沈老夫人接了侄女林氏小住方才渐渐好了一些,因着移情的缘故她对侄女便如女儿一般。

沈采苹伏在沈老夫人怀里,只觉得周身暖暖,被她的哭声一引,眼眶亦是红了起来。她眨眨眼把眼泪忍回去,反而是安慰起沈老夫人来:“祖母莫要难过。都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那些坏事说不得最后都会成了好事。再说了,我亦不觉得自己命苦。”

宋氏和沈采薇亦是来劝,沈老夫人这才略略止住了一些,拉了沈采苹的手,切切道:“我都叫人把院子收拾好啦,你就安心住下,本就是你自己家里,若有不好的只管和你伯母还有我说。”

一边的宋氏闻言亦是跟着问了几句:“行李和仆人可都安排妥当了?若是缺人的话伯母再挑几个给你,你那院子里有小厨房,我给你选了两个个京城的厨子,若有想吃的只管说.......”宋氏当家这么些年,做起事来自是有条有理,一条条的说下了却是细致又周到。

沈采苹一一回了,然后又颇是感激的道了谢。众人说了一番话,都依着位置坐下,几个丫头捧了茶水果点上来,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沈老夫人吃了一口菊花糕,喝了茶水缓了声气,之后才问起沈采苹途中之事。等闲话说完了,屋中气氛稍缓,宋氏方才试探般的问了一句:“日后可有什么打算?”这倒不是她小心眼不欢迎人,只是沈采苹这般的年纪和经历,若还是和过去似的一个人呆在闺中不出门未免也太过苦闷了,可若是出门赴宴又和年轻的姑娘处不来。总要定个目标,有些事情可做,日子才能过下去。

这话却是沈采薇接了过来,她轻声道:“前不久我回女学看望温先生,她这段时间正在整理文史,收集各朝女子诗文典籍,正缺个助手。我也问过采苹了,她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去帮个忙。”这倒是个好差事,大越素来崇尚才女,而沈采苹目前确实需要有一个好名声。

沈老夫人听着也很满意,侧头和沈采苹说道:“温先生性子虽冷了些,人却是极好的,且又是你二姐姐的先生,必是不会亏待了你。你既是得了这机会,可要在边上多学一学才是。”

晚上大家一起聚在一起用了膳,直到李景行来接,沈采薇方才起身告辞。她想了想,还是把沈采苹拉上送自己。

她们两人走在路上,夜风习习,拂过耳边,依稀带来一些湿润而甜蜜的花香和草木之香,那丝丝缕缕的清甜仿佛都染到了衣带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