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周韬也有些肉痛,但比起邈梵对他的“嫌恶”,他更觉得委屈心痛。于是拿着剪子一通狂剪,连十八学士也不放过。

邈梵认得十八学士,知道此乃茶花中的珍品,眼见周韬这般“暴殄天物”,赶紧出手拦住:“够了,不要剪了!”

周韬表情气鼓鼓的:“我不剪你拿什么回去交差?我这么帮你,你为什么不领情?!你不识好歹!”

他觉得自己一腔真情都付诸流水了,他帮了邈梵那么多,别人却不记得他一点点的好,甚至视他如洪水猛兽…周韬一味地认为邈梵辜负了自己,却不曾想过当初找他合谋的其实另有其人呐!

邈梵压根不能理解他的逻辑,更不知他的想法,闻言只是说道:“周公子仗义相助,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会接受。”

“为什么不接受?”

周韬红了眼眶,抬起眸子狠狠盯着他,咬住嘴唇好像想哭:“我、我就是想对你好一点…喜欢一个人,就要对他好,我有什么不对!”

他这番话算是表白了,邈梵听了倒没有太诧异,他摇了摇头:“你没有不对,只是我不能接受而已。”

周韬其实早就料到这番剖白会被拒绝,但事到如今也容不得他后悔,他吸吸鼻子,别扭地把脸转到一旁,冷哼道:“还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结果也是这副德性,知道我是…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很恶心,是不是!”

有些事情永远不会被世俗所接受,所以周小公子的“风流韵事”只会是众人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受尽讥讽鄙夷。周韬其实心知肚明。

邈梵默了默,方才开口:“我已经有娘子了,所以不能接受任何人的示好,不单单是针对你,换成谁都不可以,无论男女。”

周韬不信,揉了揉眼睛:“说得冠冕堂皇,自古以来龙阳断袖就为世人所不耻,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的,满口礼义廉耻,你们自诩君子圣洁,跟我这种人说话都嫌脏了嘴,只会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沈怀义这样,你也这样,哼!”

邈梵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是有意躲着周韬,不过缘由却不是他说的那样。他解释道:“我的确不想与你来往过密,但原因并不是你说的那种缘故。我没有看低你的意思,也不觉得你的与众不同就是罪孽。”

周韬抬起哀怨重重的眼:“那你是什么原因?”

邈梵微微一笑:“说来有些可笑,起初讨厌你,是因为你在公堂上为难我家娘子,之后讨厌你,是因为嫉妒和怀疑。”

“你嫉妒我?”周韬怀疑自己听错了。

邈梵点头:“我以为娘子与你有什么牵扯…幸好后来娘子向我说明一切,方才化解了这个误会。如今我已经知晓补录一事的来龙去脉,是你帮忙才让我有了这个机会,我还是应该向你道声谢的。”

周韬大气地挥挥手:“不用客气。你真的不因为我是…而讨厌我?”他有些难以置信,还有小小欣喜。

“不会。”邈梵瞭他一眼,刚化解了他的抑郁又当头泼上一桶冷水,“但也不可能喜欢。”

周韬气结,捶地道:“我就知道你还是看不起我嫌弃我!”

邈梵侧目,一副“真搞不懂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不解表情,反问道:“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件事嫌弃你?”

“可、可…”周韬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愣了半天才说,“可我喜欢的是你,怎么就和你无关?”

邈梵淡着一张脸,道:“无量寿经有云,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周公子,你的喜怒哀乐也只是你自己的事而已,我无需在意,更不必执着。”

周韬乍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细细琢磨又感觉说不通,追着他问:“那你喜欢谁也不关你家娘子的事?”

“我只喜欢娘子。”邈梵含笑道:“而且我只要一直这么爱着她就好。”

周韬瞬间觉得自己这种“喜爱”太小家子气了,根本比不上人家邈梵的大爱无疆、不求回报,俩人的境界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垂头丧气地掸了掸袍子,拿袖子把脸擦干净,叹气道:“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我也没有喜欢错认,你跟他们不一样。”周韬是小孩儿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已经没事人一样了,他指着满园子的花问邈梵,“要不你都摘回去吧。”

哪知邈梵不肯再伤了这些草木,惹得周韬着急:“哎呀我都不心疼,你还心疼个什么!我说摘就摘,不然你两手空空的回去不好看!”

“无妨,我自有办法。”邈梵挽起袖子,请周韬帮忙,“你这里有纸笔吗?”

等到两人拿着厚厚一摞画纸回到宴席之上,一炷香刚刚燃尽。詹涟台望着邈梵,挑了挑眉:“空手而归?”

邈梵向他行了礼,然后和周韬把画分发下去,每位一张。

进士们拿到画便纷纷观摩比较起来,发觉画上花朵除了栩栩如生而外,竟然无一重样,而且墨迹新鲜看得出来是刚画的,众人不由得啧啧称奇。

詹涟台也拿到了一张,画的正是十八学士。

周韬一个劲儿替邈梵说好话:“先生乃饱学之士,檀公子说此画赠您最为合适。”

詹涟台云淡风轻地瞟了眼鼻尖冒汗的邈梵,不动声色把画递给阮七,淡淡道:“勉强过关。”

探花宴结束,邈梵准备回家了,周韬又追了上来。

“等等!”

把话说开以后两个人倒没有那么尴尬了,不过邈梵对他还是不冷不热的:“有事?”

“我就是想问问,”周韬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没有娶妻,也没有遇上她,那我有没有机会…”

邈梵有些无奈,赶紧打断道:“但我已经娶妻了,而且我很早就遇见了娘子,比认识你早。”

他觉得现在必须在不和周韬接触的理由中加上一条——太缠人。

“哦…”周韬被打击惯了,并未显露出很失望的神情,话锋一转忽然道:“我要拜你为师!”

“…嗯?”

周韬很坚决:“佛法无边禅道精妙,我要跟你学佛。”他不由分说就跪了下来,拉住邈梵袍子,“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邈梵:“…”

这厢邈梵被周韬缠着一时没有脱身,那厢詹涟台却先行离开,在鸳鸯桥边和千千见了面。

孔祥那里已经万事俱备,如今只欠东风。

千千双手抱了个楠木匣子,看起来是个老物件儿。詹涟台走近的时候瞥见匣子上落了锁,锁头花纹是并蒂莲的。他不动声色,似是无意地问:“手里拿的什么?”

“才从钱庄里取出来的,我家以前存放的老东西,不值钱。”千千说话一向半真半假,詹涟台知道她不愿透露,于是也没有追问,只是说,“明天你让人再送封信到孔府,最后一封。”

匣子并没有想象中压手,也不是很沉。千千一边猜着姐姐在匣子里放了什么东西,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好啊,信上写什么?”

“你把这些誊抄一遍。”詹涟台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千千。千千抱着匣子手上不方便,也没有多想,把匣子放下后才伸手去接,哪知就是这么一瞬,匣子已经落入詹涟台手中。

只见他轻轻抚摸着匣面,低眉神情怅惘。

“还来!”

她伸手去抓,却被他躲过,他抬眼未笑:“事情办完,东西就还你。在此之前,我替你保管此物。”

千千自然不依,一味想去抢回来,可她终究不敌詹涟台身高腿长,再加上阮七那等角色,最后只能铩羽而归。

她气得跺脚:“你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詹涟台面不改色:“谬赞。”

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千千气鼓鼓抓过纸条,扭头大步走了。

阮七望着她远去,确定她不再回来使坏,才回头去看詹涟台:“大人,这个匣子里装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詹涟台瞅他一眼,戏谑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爱打听了?”

阮七赧然,低下头时詹涟台又开口了,叹着气声色落寞:“心。”

“什么?”阮七一副没听懂的模样。

詹涟台没有多作解释,怀抱木匣迈出步子,依旧风雅。

一颗千疮百孔、沾满尘埃的心,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下午居然被抓去开会,71那啥你们懂的,导致我差点不能做日更狼!还好叔始终是坚-挺的!╭(╯3╰)╮

第82章

82、紫鸂鶒

阿飘拿到千千给的信,知道要送去老地方,这是驾轻就熟的事了,无需多问,可他还是很好奇千千是怎么做到装神弄鬼的。

千千歪头笑道:“因为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乃知半仙是也。”

阿飘讨好地看着她:“是是是,你貌若天仙又冰雪聪明,仙女儿都没你好。好妹妹,你就告诉哥哥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论什么样的赌局,次次都能猜中,一回两回还能说是巧合,十回八回那就真的是神通无敌啊!

“想偷师?”千千磕着瓜子,把瓜子儿壳扔到他身上,斜眉眯眼,“偏不告诉你。”

阿飘被她吊足了胃口,想知道又偏偏知道不了,一副心肝像是被猫挠儿似的,都快抓烂了。

他拂去身上的瓜子壳儿,继续嬉皮笑脸:“不是偷师,你那么高明的手段谁学得会啊?我就是想听你说出来,好好膜拜一番。”

千千被他逗乐了,噗嗤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鬼主意,要是我真教了你‘未卜先知’,你学会以后肯定一头栽进进赌场里,不赚个钵满盆盈绝不罢手,对吧!”

阿飘挠着头笑得心虚:“你想哪里去了!我早已经改邪归正了!”

千千莞尔一笑,抓起一把瓜子洒在桌上,指着说:“你把这些瓜子儿分作两堆,一边一半。”

阿飘挠头不解。

她催道:“快分,分了就告诉你。”

这下阿飘才动手,很快就把瓜子儿拨开,数了数目刨到两侧:“好了。”

千千用手蘸了茶水,沿着两堆瓜子划了个圈儿,道:“还记不记得韩吕之争?”

阿飘点头。当然记得,就是那两个爱打赌的大人,为了一句诗不惜在冬天脱衣跳湖,简直是疯子。

“这一堆瓜子儿呢,是赌韩大人赢的。”千千指尖点了点其中一堆,然后又挪到另一边,“而这一堆呢,是赌吕大人赢的。”

阿飘愣了愣:“啊?瓜子能打赌?”

“笨!”千千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他脑袋一下,“这是比喻!这些瓜子儿代表的是当时打赌的人!”

“哦哦…”阿飘揉了揉脑门,“继续。”

“从韩吕之争开始,孔祥就能收到知半仙的信,每一次信上预测的事都能实现,包括这次状元花落谁家,九成的人都看好周韬,可结果周韬只是榜眼,只有孔祥买了常岩阳,他从中得了这么大的好处,所以对知半仙更加深信不疑。”千千拿起一枚花生,放到其中一堆瓜子里,“这个就是孔祥。”

阿飘越听越糊涂了:“那你怎么知道状元会是那个人?”

“我不知道呀,我只是耍了一点小聪明。”

千千耸耸肩膀,再次指着两堆瓜子说道:“从一开始我就并不是只给孔祥送信,最先送出去的信有上百封,这些信里都以知半仙的名义预测了韩吕之争的结果,但信的内容却是截然不同——一半是说韩大人会赢,而另一半是说吕大人会赢。”

“最后是韩大人赢了,也就是这堆瓜子,大概五十个。”千千伸出手指,把那堆瓜子又一分为二,“之后进行下一个赌局,我照样给每人送信,就如猜大小,一半人猜大一半人猜小,总有一个是对的。五十的一半是二十五,继续把二十五分作两堆…”

只见她把瓜子分了又分,那粒花生始终在其中一堆:“每一次我都把他们分成两队,告诉两队截然相反的结果。对于其中的一队来说,知半仙的卜卦总是对的,而另一队就会是错的,于是我下次便不再给错的人送信,所以他们顶多以为遇上了无聊的戏弄,不会追究。”

一分为二又为二,这样分下去几次,千千手上就只有一粒瓜子和一粒花生了,她分别捧在掌心,眉眼飞扬:“最后的状元局,只剩他们两个。然后我又一分为二,告诉一人状元是周韬,而告诉另一人状元是常岩阳。恰好,孔祥收到的那封信,正好写着常岩阳的名字。事到如今,每一次赌局孔祥都收到了知半仙的信,而且次次都对,你说他怎么会不相信?”

这个骗局其实毫无难度,要的只是等待的耐心,以及在无数次分组中的巧合。孔祥恰恰就遇上了这样的巧合,成为了“突出重围”的大鱼。

“就这么…简单!”阿飘难以置信。

千千笑得合不拢嘴:“很简单啊,人人都会。”

阿飘咂舌之余,想了想又说:“不对啊,殿试的人那么多,你怎么不猜别人中状元,就猜周韬和常岩阳?”

“我哪儿是随便猜的,我是有高人指点好么。”千千翻他白眼,“名次是皇上定的,若说谁最了解他,非小七莫属。”

阿飘明白了,搓着手道:“我明白了,其实就是万里挑一的戏法,孔祥偏偏次次都在猜对的那一方,从怀疑到将信将疑、再到深信不疑…这也算是他的运气了!”

他兴奋之余又有些失落:“这个法子好是好,却不能用在赌场里…罢了,接下来又要送什么样的消息给孔祥?新赌局?”

千千摇头:“不是,我们设计这么久,就是为了这最后一局。这局没有胜负输赢,只是要利用他的信任告诉他一件事。”她把信纸递给了阿飘。

阿飘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撤大理寺。

朝廷授职时,状元是照例授翰林院修撰,榜样和探花则授翰林院编修,其余进士有的也入翰林院,有的则下发六部。

邈梵第一天去翰林院,穿着绣鸂鶒的青色月盘领右衽袍,看起来就如家门口的那株松柏,既英挺又清爽。

千千为他带上纱帽,对着那张俊脸叹气:“我怎么觉得你这副模样出门,满大街的姑娘小媳妇儿都要被祸害了呢。”

邈梵摸了摸脸颊:“你的意思是…很丑?”

“我巴不得你丑一点。”千千笑着戳了他眉心一下,“快走吧你,别误了应卯的时辰。”

邈梵捏住她温暖柔软的手心,微笑道:“我会尽早回来。”

他主动凑近,轻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千千惊喜之余略有娇羞,低眉扭身:“嗯,我等你。”

俩人还没温存够,门外忽然响起一道煞风景的声音。

“师父,师父我来接你了!”

千千满腔旖旎都被打断了,抬眼看向邈梵,他也是一副无奈神色,扶着额头摇了摇脑袋。

周韬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干脆上前拍门:“师父你起来了吗?再不走就要迟了,师父——”

千千恨恨跺脚,气冲冲地把门猛的拉开,周韬一个没站稳就跌了进来,正好匍匐在邈梵脚下。

周韬稍微抬眼,入目的是绣着鸂鶒的补子,再往上看就是长腿、窄腰、阔肩,然后是一张没有表情的俊脸。

他连忙爬起来,来不及掸去衣上的灰尘,笑呵呵问:“徒儿没撞着您吧师父?”

邈梵瞥他一眼:“我没有答应收你为徒。”

周韬脸皮厚,面不改色说道:“不是师父您教我的嘛,收不收是您的事,但拜不拜是我的事,我就要拜你为师。”

邈梵:“…”

这么有“悟性”真的好吗?

邈梵叹气,颇为无力地望向千千:怎么办?好像真的被缠上了?

千千咬唇,走过来踮脚勾住周韬脖子:“我有话跟你说!过来!”

周韬几乎是被她拖拽走的,他拂袖挣脱了她,不悦道:“有话快说,我赶着和师父去翰林院。”一副恨不得甩开她独占邈梵的口气。

千千气不打一处来,叉腰瞪他:“你少给我得寸进尺!”

周韬见她生气心情大好,笑眯眯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师父的,尽心尽力、无微不至。”

千千气得磨牙,狠狠踢了周韬几脚,然后哼道:“师父师父师父…他是我相公,你叫他师父,那应该叫我什么?”

周韬一怔,随即沉下脸来:“不可能!”

这下轮到千千眉眼飞扬了:“乖徒儿,叫声师母来听听。”

周韬怒目:“打死也不!”

“欺师灭祖的小兔崽子!信不信我叫相公把你逐出师门!”千千一巴掌扇上他后脑勺。

周韬捂着剧痛的后脑勺,两眼泪汪汪的,嘴唇嗫嚅:“…师…母。”

“乖。”千千变脸比翻书还快,笑容满面十分慈爱地给他揉了揉痛处,“这样就对了嘛,不能忤逆长辈知道吗?特别是对你师母我,一定要言听计从。”

周韬含泪点头。

“翰林院那里,你要多帮着我家相公,不能让他受人欺负,否则被我知道的话…呵呵。”千千“亲昵”地捏了一把周韬脸颊,“好了去吧,一切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