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襄自然不肯就此离去,朝着紫虚帝君踏前一步,却是一个踉跄。他捂住心口,发觉自己的魂魄竟然受损。他转过头看着元始长生大帝,只见他的右臂已经软软地垂在身前,全身浴血,颤抖着伸出的左手掌心里,正有一小块破碎的七曜神玉:“七曜神玉可吸取魂魄。我早知道奈何不得你,就留下了这一小块。”

玄襄苦笑着咳嗽:“好,的确是我疏忽。”如此激战,怎么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是他为那魂牵梦绕的幻影分神,便是败局,怪不来人。

无命低下身,捡起长剑,拦在紫虚帝君之前,重复道:“请君上顾念大局。”

玄襄按住伤口,静静道:“无命,我希望你能够平安归来。”

无命背对着他,仗剑相对紫虚帝君,微微一笑:“君上请放心,一定。”

玄襄强压伤势,长奔千里,回到驻扎之地。

他已是强弩之末,强自支撑,招来侍从:“请重舜大人。”如今他魂魄受损,为了保命,必定要闭关修养多时。他当年清理先君前臣,留下来的能当大用的已是不多,最佳的人选也只剩下重舜。

重舜接下将令,依言而去。

玄襄枯坐一夜,在清晨时分被外面细细的哭声惊扰,撩开帐篷的帘帐,冷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女见到他,忙不迭地跪下:“回君上,今早,无命大人回来了。”

玄襄似有预感,抬手捂住胸前的伤口。只听那侍女接着道:“重舜大人说,无命大人保护君上不力,若要将功折罪,就将那位、那位紫虚帝君的首级取回……”

玄襄只觉一股血气涌上咽喉,暗自吐纳了几回才平复下来:“之后又怎样了?”

“无命大人就、就只好转身对抗天庭大军……血战身死。”

玄襄一个踉跄,立刻撑住桌案,把涌到口中的鲜血咽下,神情漠然:“让重舜大人来帐中一议。”他早就知道,重舜必定要坏他大事,他不该将此人留下。当年加冕大典上,他安排重舜请来乐师做了一场行刺他的戏,便是要引出背后叛乱之人,而他也可以顺手一道将重舜治罪。

可他偏偏棋差一招,半路杀出一个容玉,扰乱了他的心境。

他握紧手指,指关节都泛白。这种关节上,他更不可能治罪于重舜,除了他,怕是无人可替他统领邪神大军。

一念之间,一念之差。

重舜很快便到,恭恭敬敬地行了全礼:“君上的伤势可是好些了?”

玄襄微微一笑:“还好,有劳大人记挂。”

重舜知道他必然已经知道关于无命的消息,但见他不似生气,有些摸不透他的态度:“无命大人保护君上不周,今早回来之时,属下已经替君上分忧,略施薄惩。”

玄襄忽然逼近过去,一手按在他的肩胛:“略施薄惩?这敢情好,重舜大人……”他抬手捏住对方的咽喉,一把将人按在地上,语气柔和:“我知道你早就想除掉无命。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什么目的,我早就警告过你……”

重舜拼命地挣扎,却丝毫不能撼动他的力量。玄襄一手捏着他的咽喉,一手压制着他的异动,以膝顶住他的胸口:“无命的性命,你那条烂命根本不够还。”

重舜气息停滞,眼珠翻白,已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

玄襄倏然松开钳制,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不深也不浅:“重舜大人,军情要务总归紧急,这就先去忙你的罢。”

重舜缓过一口气,慌忙站起身来,状如筛糠,许久方才平静下来:“君上既然已经交付军权,可无将令,属下也无法唤动万千大军。”

玄襄看了他一阵,从袖中取出将令,微微一笑:“给大人也是无妨的,可是大人敢要么?”他的眼神冰冷,看得重舜往后退开两步,躬身行礼:“属下自然不敢。”

“大军之将不可无将令,拿去罢。”玄襄将其掷到重舜面前,“之前都是本君同大人玩笑而已,大人该不会介意吧?”

重舜捡起将令,忐忑不安:“不,属下不敢、不敢。”

适才那一番动作,让开始凝结的伤口又裂开,玄襄只是看着他,缓缓道:“那么,我便等着大人得胜之日,定当以碧落为祝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ch.24

容玉一岁岁长大,又渐渐出落回原本的容貌。

她发觉一件事。她原以为自己已被罚得足够重,沦落到七世轮回的境地,谁知也有和她差不多倒霉的、被天庭上贬下来为人。

那是她在道观中的一位叫静贤的师姐。

她有一回被那静贤师姐在梦中的尖利呼喊给惊醒,她的双手无助地抓着,嘴里不断地念着应渊帝君和芷昔的名字,便是在梦中也满是痛苦之色。容玉要迟钝些,在所有同房的师姐妹被吓醒好几回,她才发现,一听之下,竟还是她有过几面之缘的人。

别的师姐妹纷纷去求师父换房,而容玉没有。

轮回之时,是不可能会带有前世的记忆,她修为高深,且又是无心之身,才能成为唯一的例外。而静贤的记忆无疑是被人打开了。

她静待了几日,终于在夜深之时,霞光乍现,房中忽然多了一人。

那是位白色衣衫的姑娘,看上去还像是秀美的少女模样。她走到床铺前,伸出一只手,按在那个人的额上,脸上微带厌弃之色。她才刚开始吟唱咒文,手腕便被握住,容玉缓缓坐起身来,从枕下抽出一张符纸贴在她的手背。

她犹如被火烧了一般退开好几步,圆圆的杏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是你?!”

容玉看着她,很快便想起之前的几面之缘:“你是元始帝座座下的弟子,芷昔。”

芷昔很快便镇定下来,嘴唇微动,容玉很容易就辨认出那是一段控制神智的言咒。她大方地等她念完,才道:“你这个施术手法,不像是帝座亲手教导的。莫不是偷学的罢?”

芷昔面不改色,嘴硬道:“你怎么就知道不是师父授意我来做这件事?”

容玉微微笑道:“当年我在凡间游历之际,彦卿君不过是一名小仙。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有些清楚的。”

芷昔衣袖一展,她们忽然置身于荒郊野外,旷野中冷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容玉摇摇头:“雕虫小技。”她默念了一句咒语,她们又重新回到房中。

芷昔瞪着她:“你现在不过是一介凡人,难道就非要坏我的事么?”她撕下一片衣角,那衣角忽然变成一个舞剑的小人,寒光乍现,向容玉刺去。

容玉随手拿起静贤的发带,轻轻一扔,那发带也变成人形,手执铜锤,追打着芷昔变出的小人。芷昔一击掌,那舞剑小人变成一只蝴蝶翩然飞走,而容玉用发带变的小人突然化为一枝捕虫草,将蝴蝶直接拍死。

她气得够呛,跺了跺脚转身便走。

容玉也没去追,回身在静贤的额上一按,原本正在睡梦中挣扎的静贤突然平静下来,再次进入沉睡。

容玉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解决了,谁知翌日,师父开早课时,领来了一位白衣少女:“这是你们的小师妹芷昔,本是江州人士,逃难来到此处。”此时时局动荡,常有战乱,以避难作为理由是再寻常不过。

容玉从经卷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又漠然低头。

芷昔径自走过来,目不斜视,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怎样才能不管闲事?”

容玉不答话,只是提笔在宣纸上用簪花小楷细细写道:“待卿放下心魔之日。”

芷昔瞟了一眼她写的字,皱眉:“我不管你曾经是谁,你现在只是一介凡人,你斗不过我的。”

容玉失笑,提笔又写道:“子非吾,又怎知吾要同卿相斗。”这是七世轮回的最后一世,她也当累积些功德,为下一世成为真正凡人而积福。可惜世人皆为名利困,又或是追求修仙之道,无法理解她想成为一个人凡人的心情。

芷昔刷地抽走她正写字的宣纸,一手按在她的案台前:“你总说我师父以前怎么样,又还叫他老人家的名讳,你也不看看你的脸,想占这种便宜还早着。”

容玉瞥了她一眼:“我若要说和你师父同辈只会是被占便宜,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不记得了。”

芷昔指着她抖了半天:“你胡说!”

正在前面讲早课的师父重重咳嗽一声:“你们等早课完了都留下来。”

早课之后,别的师姐妹各自散去,唯独她们两人被留堂罚抄书。

芷昔抄了几篇便没了耐心,手指一点,那羊毫小楷便自己在纸上写写划划。她转头看容玉,却见她抄书都抄得津津有味,开始还用柳体工工整整的写,后面写得烦了就转成行书,最后开始又模仿张旭的狂草。

不过是抄书,居然还弄出这么多花样。她撇了撇嘴角,不说话。

容玉一边在纸上龙飞凤舞,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元始帝座应当也时常罚你们抄书吧?”

芷昔道:“我师父可比你看上去老得多。”

“你师父如你这般年纪到凡间修这处世之道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我师父常说,他年轻时候比紫虚帝君更加潇洒,比应渊帝君更加英俊。”

容玉回想了一下,颔首道:“他说得不错。”

芷昔转过头看着她,正在纸上滑动的笔也静止不动:“……什么?”

“应渊君太年轻,我不了解,同离枢君倒是有些往来。比离枢君潇洒的仙君应该有不少,比他英俊的倒是不多见。”

芷昔抿嘴一笑。

容玉道:“如此说来,元始帝君倒是一直安好?”

“现下是好些了,之前师父出战邪神,受了很重的伤。”芷昔摇摇头,“据说那个玄襄是个七只手八只脚的怪物,所以才一直常胜。”

“这些都是传言。”

“……而且那位不好提起名字的上神还成了玄襄的禁脔。”

容玉手里的笔杆突然发出了咔擦一声。她既惊又怒,惊的是她现在只是一名凡间女子,怎么可能会有力量捏碎笔杆,怒的却是她竟在这谣言里当了一回禁脔。只是转念一想,她原本一直都没有什么情绪变化,现在竟开始会怒会笑,又觉得十分欣慰。

芷昔见她忽喜忽怒,不解道:“你倒底是准备哭还是笑啊?”

容玉不同她一般见识,埋下头继续抄书。

抄完书,已经过去大半日,又受了师父一顿训,方才被放回去。

芷昔被分到容玉的那间房中,正好又同静贤在一间,十分方便做手脚。她尚有顾虑,不知容玉是敌是友,便试探道:“你还是会阻碍我的事?”

容玉同她并肩而行,一路走过道观后的温泉,里面水汽缠绕,正有几个师姐妹在里面沐浴,时不时传来细细的低语:“如果我看见了,自然要阻止你。”

芷昔瞪着她:“你可知道她对我们做了些什么?”

“愿闻其详。”

她咬牙道:“她叫掌灯,原来是应渊帝君座下的仙子,却为了一己私情害了我的姐姐。我要让她食不知味,寝不能寐,就算她还能回天庭,也要看到我就恐惧。”

容玉点点头:“如果我是你,不会这样做。”

“那你会这么做?”

容玉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走近后面的温泉,在树上挂着的道袍上翻了又翻,挑出属于静贤的那件,连带着里衣卷成一团,塞到芷昔手里。

芷昔捧着衣物,呆了一呆,喃喃道:“……你好卑鄙。”

容玉当年出家之时,曾修书家中告之此事。父母后来也曾上山来看她,生身母亲搂着她掉了几滴泪。彼时道教正是最盛,若有儿女侍奉道君,也是件幸事。更何况容玉这一世的生身父母膝下尚有别的儿女,便也是稍有不舍,更多欣慰。

这几年除了每逢过年便有些什物送上山来,几乎便了断了尘缘。

容玉原本以为如此便不会和凡间孽缘有什么牵扯,谁知这几日恰逢她诞辰,收到了一封书信。

那书信是她当年刚出生时,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写的。

打自她被送上灵山之后,就没有收到过这位未婚夫的只言片语,只当是彻底断了联系,眼下却写信来,令她有些纳闷。

芷昔见她收了信,却不拆开看,心里痒痒:“你不看?”

容玉将信放在桌上:“不必看。”

静贤笑道:“灵犀师妹总是沉得住气,要我,总要看一看写了些什么。”

芷昔瞪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芷昔拿起信封,掂了掂:“写得还挺厚。”她最佩服那些可以洋洋洒洒扯下笔千言的人,便转头望着容玉:“我可以拆开看吗?”

容玉拖着腮:“但请随意。”

芷昔三两下便将信封拆开了,里面果然有四张信纸,便展开了,念道:“玉润姑娘——咦,你叫玉润?那可有珠圆?”

果然就是这样,容玉道:“那是我尘世里的姊姊,不,现在已经是女居士。”

芷昔看一行念一行,语带嘲讽,念完了还道:“写得不错,只是你这位尘世里的夫君马上要杀到山上来,拉你还俗,你可如何是好?”

“只好劝这位居士有情皆苦,不如一道放下尘缘,我出家,他也出家。”

“你原来的名字真喜庆,珠圆玉润,不知道润在哪里了。”

容玉问:“你可记得你的诞辰在何时?”

“六月初八,怎么了?”

她正色道:“你现在叫芷昔,如果你生在普通凡俗人家,多半就叫初八,双八——这还是别致的,若是随意点的,就是狗剩,狗娃子,或者俗气些的,叫翠花香花……”

芷昔摆摆手:“够了,你不用再说了。”

静贤奇道:“普通凡俗人家?芷昔师妹难道不是凡俗人家的女儿?”

芷昔闻言,森然转头,朝她一笑:“静贤师姐,想必你近来鲜少噩梦,不如——”

容玉原本以为,她那个出生时就指腹为婚的前未婚夫不会真的找上门来。毕竟他还算是,做不出这种丢脸的行径,结果却同她想得大相径庭。

师父说,此乃尘缘未了,闭门不见不过是逃避。

容玉只得满心不愿去会客厅见客。

她的未婚夫姓严,名字她根本没记到心里去,可足见她的诚意,便是打定主意同尘缘一刀两断。她推门进去,朝着背对着她站的年轻公子行了一礼:“严居士。”

那位严公子回过头,本来满脸喜色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变了变:“玉润姑娘。”

他看容玉的几位姐姐,都是寻常姿色,却不知道她竟然出落出如此容貌,便是粗布道袍、木簪及发,也难掩美貌。

容玉顿了顿,道:“现下我道号灵犀,严居士可叫我灵犀。”

“好罢,灵犀,”严公子上前一步,“同我回去,这道观不要再待了,我同你从小便指腹为婚,你是我的妻子。”

容玉微微一笑:“严居士,我已出家,自然不会再沾染凡尘俗气。”

严公子大步踏到她的面前,本来大步过来衣袖生风,却不知道什么缘故,膝盖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她的面前。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却是从来没有说要跪一个女子。严公子的脸顿时绿了。

容玉知是芷昔在背后搞鬼,只有当作不知道。她淡然伸出手,在他头顶上拍了三下,淡然道:“严居士,有情皆苦,无情皆孽,不如放下。”

严公子的脸色已经由绿泛黑。

容玉退了出去,还好心地虚掩上门,以便他一个人暗自神伤。身后果然站着芷昔,她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容玉看着她,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