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绍珩抿唇一笑,“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故意做场戏出来,嫁祸给俄国人呢?”

“那我们大可以选其他人动手,比如更高层级、更重要的人。”

“也许是因为别人不好得手呢?”

“绍珩君可以不相信我国的情报机关,但你应该相信鹰司先生,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赞成这样的行动。”凛子一字一句地说道:“触犯你的家族,只会把问题复杂化。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也很难撇清。鹰司先生愿意用多看来,他和虞先生彼此之间的信任为这份调查做背书。至少,你手里的这份资料,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绝对准确。”

虞绍珩点了点头,“我不是不相信鹰司先生,不过,他未必能对所有的事情负责。”

“这件事我们也会继续追查的。”

虞绍珩继续逐页翻看那份资料,凛子呷了口茶,忽然道:“你太太——怀孕了?”

虞绍珩闻言,犀冷的目光直逼到她眼前:“你怎么知道的?”

凛子不慌不忙地笑道:“你喝茶,她喝水。”

虞绍珩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对我的私事,请你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另外,我也不希望你再到我家里来。”

凛子吐了吐舌头,不胜委屈地蹙了蹙眉,“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我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她说罢,见虞绍珩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便轻声道:“你为什么要娶你老师的遗孀呢?”

虞绍珩理好手中的文件,慢慢抬起头:“对我来说,她不是什么人的遗孀,只是一个我喜欢的女人。凛子,你该改掉这种普通女人的恶习。”说着,懒懒起身,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凛子嘟了嘟嘴,也眉目飞扬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娶她。令尊是一个在这件事上做了一个很受争议的选择,你做不到你父亲做的事,就想要做点更让人侧目的。” 她说到这里,娇媚一笑,眼波流转:“男人呀!不管多聪明,都会有点幼稚病。”

虞绍珩勾了勾唇角,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凛子,你是在勾引我吗?”

凛子甜美的笑容愈发纯真无邪:“是呀!我今晚住在国际饭店,4012,你来不来?”

虞绍珩一边扬声吩咐,叫下人送客,一边转过头来,关切地对凛子道:“鹰司先生指教你,你就要好好记住他的话。你错过一次,不可以再错第二次了。”

凛子带来的资料很有说服力,也合乎逻辑;但如果这真是一桩栽赃嫁祸,为什么非要是他呢?

自从被虞绍珩的水晶肘子迫着呕了一次之后,苏眉近来孕期的反应越发明显,行动之间总有几分婉然娇慵,此时正倚在榻上看书,见他笑吟吟进来,一坐下就揽了自己,不由掩唇笑道:“这位凛子小姐,是你以前在扶桑时的女朋友吧?”

虞绍珩玩着她的手指,浮夸地反驳道:“她想得美!”

苏眉扑哧一笑,“我觉得她看你的时候,有点怪怪的,不大像是同事——再说,她确实很漂亮。”

虞绍珩捏着她的脸笑道:“我跟你说过的,我可不喜欢这种烟视媚行的小狐狸,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乖宝贝。”

“人家也没有烟视媚行。”苏眉笑着推开他的手,“她中国话讲得真好,你要是不说,我一点都听不出来她是扶桑人。她刚开口,我还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呢。”

“都是跟着广播练出来的,像收音机吧?”虞绍珩口中轻描淡写,心里却是一凛,备不住凛子早先打电话给许兰荪的时候被苏眉接到过。早知道鹰司这个老狐狸这么有闲情逸致收了这个小狐狸,他当初就不应该放了她。

41(六)

次日一早,虞绍珩刚刚开车出门,特勤局的一辆雪弗兰便慢慢靠上来,示意他停车。

“我去上班。”虞绍珩摇下车窗,对一脸肃然的高国铭道。

“你来见个人。”高国铭说着,朝后头一辆suburban偏了偏下颌。

虞绍珩跟着他过去,却见里头铐着一个身材敦实,样貌木讷的年轻人。他打量了一遍,纳闷儿道:“什么人?”

“他昨天下午从你家后门经过了两次,早上又来,我的人就把他扣了。他说是你的同事,有公务要找你。”高国铭蹙眉道:“其它的他什么也不说,身上也没有证件。你不认识?”

虞绍珩摇了摇头,问那年轻人:“你叫什么,哪个部门的?”

那人看了看他,极笃定地冒出一句:“你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儿。”

“你是六局行动处的?”

那人点头道:“我的证件编号后四位是3471,你可以查。”

虞绍珩不置可否地盯着他:“人在哪儿啊?”

那人看了看身边的制服特勤,虞绍珩便对高国铭笑道:“法不传六耳。”

高国铭摆手让两个下属下车,自己却坐着不动;“你们当我没有听见。”

虞绍珩敲了敲那“3471”手上的铐子:“说吧,不说没机会了。”

那人极力想要表现得镇定,言语间的烦躁却克制不住:“你到部里要一份豁免协议给我,保证在这件事里,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问题牵涉到我,概不追究。我还要一份新护照和去欧洲的签证。”

虞绍珩听着,亲切地问道:“你不要笔钱?”

那人一怔,舔了舔嘴唇:“…当然也需要。”

虞绍珩轻笑着又敲了敲他的手铐:“哎,醒了醒了。你什么都没说,就敢来跟我谈条件?我告诉你,我要找人不假,不过这人跟我非亲非故,我不过是顺水人情帮个朋友。你说的靠谱,我保你一条命;谈条件,你现在就下车。”

那人冷笑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虞绍珩转头对高国铭道:“扔他下车。”

高国铭推开车门,跟外头的人招呼道:“钥匙。”

那“3471”见状,对虞绍珩咬牙道:“好,那我说了,你要保我平安。”

虞绍珩垂眸笑道:“我可没闲功夫管你一辈子,不过,你把你们处长供出来,至少他不能拿你当替死鬼了。”

那“3471”眉头一紧:“你知道多少?”

虞绍珩淡淡道:“我要找的人,已经死了吧。”

“3471”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她跟你们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都是我们处长一句话。”那“3471”说着,先前的木讷态度倏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眼中尽是讥诮:“那案子本来并不大,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他那时候急着向上面邀功——能让上峰嘉奖的案子一定要够分量,所以有可能涉案的人,我们一个都不放过,每一个都要查到底。”

“情报部做事本该如此。”

“你是真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装糊涂?”

“你是说,这案子里有无辜被牵连的人?”

“‘无辜’两个字,看你怎么说了。” 那“3471”沉声道:“上到部长,下到六局的处长们,哪一个没跟别人家的谍报人员打过交道?如果你有个在国外的朋友,让你每个月寄几份国内的期刊给他,结果他是个情报分析员,你怎么证明你事先毫不知情呢?我们是宁枉勿纵,你要找的人,就是个没办法证明自己’无辜’,我们也暂时没证据证明她有罪的人。”

“她人呢?”

“我们怀疑她利用出国演出的机会,替人带过’东西’出去,她当然不承认。”那“3471”看虞绍珩面色微冷,忙道:“刑讯这种低级的事我是不做的。不过审人嘛,多少要吓唬吓唬,不让她睡觉…那女人可能是有病,关到第二天夜里,我去提审,人居然死了。人死了,又没有口供,我们也不能编一份,案子当时还在查,事情张扬开,对谁都不好…”

“你们真够敬业的。”

那人自嘲地一笑:“这么做事的,情报部里我们绝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尸体呢?”

“鱼头山殡仪馆,7015号——除了骨灰,还有些她的私人物品也在那儿。”

虞绍珩闻言,倒有些讶然,“你们干嘛还留着’证据’?”

“情报部做事虽然有时候手法’特别’,但不是没有规矩,这是惯例。”

虞绍珩直视着他看了一阵,忽然道:“你们不是怀疑她有问题,是希望她有问题;你留着证据不是因为讲规矩,就是怕万一将来有人去查,你们处长让你背这个锅。你们不是’宁枉勿纵’,是构陷。”

那人脸色一变,继而干笑道:“你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本来这个案子已经完了,偏偏我倒霉,你虞大少爷要翻案。”

“你们处长让你扛了这件事?”

那人摇头道:“不是这件事,是另一件。他说市府医管局的副局长求他帮忙,开脱自己儿子,他改了份口供,现在上头要追查,我扛了这件事,死人的事他向上头解释。”

“那你干嘛不肯?”

“我信不过他,万一两件事都砸在我身上,我扛不起。”

“一个医管局的副局长能给他什么好处,让他冒这么大风险?”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也不会跟我说。”

虞绍珩低低一笑,“我也不大信得过你。” 转而对高国铭道:“我们部里的人我是信不过了,要不你帮我个忙,先把这人看起来?”

高国铭仍是一脸漠然:“好。”

“多谢了。”虞绍珩说罢,又对那“3741”道:“这件事你从头到尾写一份口供给我——你自己掂量清楚,把事情说圆了。”

虞绍珩从车上下来,想起前天他到叶喆那里去看腾家的狗:一只长毛小京巴,走起路来小肥腰扭得春满乾坤,给肉就吃,毫无节操可言,拐起来容易得很。

果然,人一慌,就容易犯错。

42(一)

眉妩42

蔡廷初的办公室依旧空旷安静,一目了然,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别无二致。

虞绍珩行过礼,不等蔡廷初问他便道:“钧座,六局的一个人我先扣在特勤那边了。”

蔡廷初端着茶微微一笑:“军情部的人,你都信不过咯?”

“我不是信不过自己人,我只是暂时不确定哪些人该信。”

蔡廷初揭开茶杯,浅呷了一口:“我呢?”

“我要事连您都信不过,还能信谁呢?可是…”绍珩反问了一句,跟着道:“当初许兰荪的案子您让我自己来处理,是因为军情部的人做事手法不守规矩,习惯了罗织株连,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让人这么做事呢?”

蔡廷初放下茶杯,淡然答道:“第一,我没有进情报部的时候,这里的人就是这么做事的;第二,我不会过问每一个案子、每一份口供、每一个人。”

“那您没想过这种风气有问题吗?”

“问题一定会有,但是任何人都不可以也不应该轻视传统的力量,包括你。”蔡廷初肃然道:“我们不是警察和检控,既不除暴安良,也不主持公义,我们只考虑一件事——”他指了指身后高悬的国徽,“旁人提起我们,既讨厌又害怕,就因为这里的人一直都是这么做事的。大仁不仁,这种畏惧对国家没有坏处。

如果你到现在,还打算等着铁证如山,才去请你那个师兄回来’协助调查’,他就算自己不跑也有人去灭他的口;反过来,你现在到他家里去抓人,他绝不会跟你说要请律师——我们自己一样在这个规则里。”

“如果为了结果,可以不择手段,那每一件事的利弊谁来衡量呢?”

“你,我,这栋楼里的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的每个判断负责。之前我问你,在许兰荪那件事上,你有没有过私心?你说你’问心无愧’——这就是你自己的判断。”

“如果有人的判断是错的呢?”

“你不是正在纠正一个错误吗?”

“我碰上这件事完全是偶然…”绍珩声调不由自主地高了一些,蔡廷初仍是慢慢喝着茶:“这个是世界上犯法的人很多,难道每个都会被抓住吗?”

“蔡叔叔,我真的觉得这样做事有问题。”

“你叫我一声’叔叔’,那就是谈私事。”蔡廷初目光闲远地看着他:“明嘉靖帝有个锦衣卫指挥使叫陆炳,结交严嵩父子,还喜欢抄人家搂钱,可清流士大夫都说他是好人;两百年后编京戏,《审汤刺头》,他都是个忠臣——为什么?”

虞绍珩立刻接道:“因为嘉靖朝历次大狱,他没有构陷过一个人。”

“这一条放在别处是底线,可是放在厂卫,就是难得的好人了。”蔡廷初搁下茶杯,站起身踱了两步,虞绍珩也跟着站了起来,蔡廷初点了点他,道:

“你看不惯或者说受不了,两条路:要么去国防部跟霍总长报道,要么等你能坐到我这个位子,才有资格来谈这件事。”

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身旁的椅背:“可是你连你自己的人身安全都负责不了。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希望你待在我这儿了。如果你不是虞校长的儿子,如果不是总长小心,你现在已经没机会在这儿跟我说话。”

虞绍珩面色冷白,低低道:“如果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别人未必要杀我。”

蔡廷初打量着他,忽而一笑:“有道理。你们家的孩子,你,连你弟弟,都有一样的毛病:傲气、心软、自以为是——搁在别处或许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在我这里做事,每一样都是大忌!”

虞绍珩从小到大从没被人这样当面数落过,便是他父亲也从来都是温言相商,没有过一句重话,此时听着长官教训,脸色忍不住微微泛青,抿着唇一言不发。

“还好你是调过来之后,在我这里出的事,你要是人还在六局,你们局长的日子就没法过了…”他见虞绍珩似是想要辩解,又道:“你不要跟我说什么’一视同仁’,你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没有人会把你跟别人一视同仁。”

虞绍珩低头道:“蔡叔叔,我跟您添麻烦了。”

“我每天都有很多麻烦,你添一点也无所谓。但是这个案子了结之后,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留在这儿?你有没有本事留在这儿?”

虞绍珩进来没说两句就被长官一番抢白,心事重重之下,便没留意蔡廷初桌上有一台电话一直都没有放好,等他行了礼带上门出去,蔡廷初便拿起来听筒:

“你都听见了吧?”

电话那头一声轻笑:“你就是想撵他走,也不用这样。”

蔡廷初笑道:“我要是想撵他走,请国防部出一张调令就是了,这个恶人当然是请总长你来做。”

电话那边静了一瞬:“你不会是想…”

“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如果他不是虞家的孩子,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什么?”

“聪明,心软。”蔡廷初低笑着补了一句:“不缺钱。”

电话里头也是一笑:“情报部的人要心软吗?”

蔡廷初悠悠然道:“手要辣,心要软,不然就不是陆炳,是纪纲了。”

“那虞家的孩子就不成吗?”

蔡廷初干笑了一声:“这句话你问我?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校长和夫人交待?再说,他就是真的有本事坐到我这个位子,也未必是件好事。”

作者有话说:

蔡蜀黍说的纪纲是明成祖的宠臣,锦衣卫指挥使,具备特务机构酷吏的各种素质,著名劣迹之一是把名臣解缙灌醉埋雪地里冻死了…感觉蔡蜀黍对本专业的发展史蛮有心得。

42(二)

虞绍珩从蔡廷初的办公室里出来,没走几步,便被葛凤章叫住了:“绍珩,来一下。’’

葛凤章见他进了门,笔直站着静听吩咐,不由微微一笑,拿起手边的一个文件夹递到他面前:“这个腾作春,羁押在六局了…”

虞绍珩一怔:“什么时候?”

“今天凌晨在海关被扣住的——海关那边我们早就打过招呼了。”

“他一个人?”

“嗯。”

“他老婆儿子呢?”

葛凤章闻言笑道:“祸不及妻儿,他人不见了,老婆孩子怕什么?”

虞绍珩苦笑,原来他今天早上扣在高国铭那儿的那个“3471”,是腾作春故意捅出来的,无非是为了让人以为他还在想法子铺后路,远没到破釜沉舟的地步。想来也是,腾作春这样的人即便是慌,也不改犯这种低级错误。

葛凤章见他默然不语,便道:“部长的意思,人还是你来审。”

虞绍珩脱口道:“还有必要吗?”

葛凤章笑道:“那我去跟部长说,你——没空?”

虞绍珩方才话一出口便懊悔了,再被他这样一问,面上也赧然起来,“我现在就去。”

葛凤章在他臂上拍了拍:“这就对了嘛。”

虞绍珩翻开那文件夹看了看,好奇道:“人怎么还关在六局呢?”

葛凤章眯起眼睛道:“这个时候,最怕他出事的就是他们局里的人啊,还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

虞绍珩点头一笑,心里却在自省:怎么被部长大人训了顿话,转眼就笨成这样?他关上车门,闭目靠在座椅上,一时想着蔡廷初的话,一时想着自己这两年同腾作春来往的细枝末节,一时又想起凛子和许兰荪…虞绍珩正独自出神,忽听车窗上有人轻敲了两下,睁开眼一看,却是高国铭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没事吧?”

绍珩用双手抹了抹脸孔,笑道:“不好意思,我想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