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许久,她才开口问:“方仁哥哥,太阳是世界上最大的东西吗?”

  “不是。”

  “这幅图画的是太阳系,太阳应该是其中最大的星体。但是太阳系只是银河系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银河系以外,还有更大的宇宙。而宇宙,”方仁轻声说,“宇宙,是无穷无尽的。”

  听到这里,温笛瘦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这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第一次意识到人类和自己的渺小。

  之后的几十年里,每当温笛提到宇宙这个词语,身体总会不由自主地战栗。她对这片天地心存敬畏,而正是这种敬畏,使她看到了和旁人眼中不一样的世界。

  此后又是三年,陈嘉祐开始像所有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抽条长高,轻易地超过了温笛,他还放出豪言,说等过完年就能达到方仁的肩膀那么高。温笛不服气,每天都在家里练跳绳,她的头发已经垂到腰际了,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梳理它们,将它们扎成麻花辫。

  方仁笑着看着两个人的变化,猛然间想到,原来自己搬来北京,已经有六年了。要形容时光,白驹过隙,日月如梭,真是一点都不过分啊。

  邻居里三姑六婆多,闲来无事就喜欢给方仁介绍姑娘。方仁刚刚开始时推辞不过,见过一两位,他和姑娘走在路上,满腹经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温笛和陈嘉祐吃饭时,在各自家中都能听到大人们话家常:“方大夫哪里都好,就是太内向了。”

  于是两人蹲在方仁家门外不让他出门,生怕他就这样牵个姑娘结婚生子,再也不会理他们了。

  方仁哭笑不得,只得蹲下身来给他们讲道理:“你们听好了,人都要长大的,要离开自己的家,甚至是故乡。父母、老师、朋友、同学……总有一天,他们都会离开的,最后能陪着你们的,只有自己。”

  两个人低头不说话,就是挡着门不让方仁走。

  方仁无奈,只得退步:“好啦好啦,听话,我不会不理你们的。”

  温笛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他:“方仁哥哥,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方仁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教过温笛和陈嘉祐很多东西,他教会他们读书写字,教会他们诚实守信,教会他们如何去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现在,终于轮到他告诉他们,什么叫爱了吗?

  方仁手忙脚乱,只能摇摇头回答:“没有。”

  “那,”陈嘉祐转转眼珠,不好意思地问,“怎么样才叫喜欢一个人?”

  方仁又是一愣,心里感叹这两个小家伙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刁钻了,他想了想,才回答:“大概就像是,你抬起头,忽然看见了夜空中一颗很亮很亮的星。”

  04 /

  方仁一直很清楚地记得那场手术的细节,他记忆力好,经他手的每一台手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病人乙肝晚期,需要做手术,在1966年的中国,这还是一种人们避之不及的传染病。其实不只是传染病,整个国家医疗设备的落后和医疗知识的匮乏导致了无数悲剧。

  偶尔谈到这些现状,方仁都忧心忡忡,他会将手搭在温笛和陈嘉祐的头上,对他们说:“也许十年还不够,但是二十年、三十年……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的国家会站立起来。”

  “到时候,”他微笑着说,“就要靠你们来撑起它了。”

  做完那场手术后,方仁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喝了一杯粗叶茶。那天他下班早,在路上遇到卖桂花糕的店铺还没关门,他还排队买了一提,他不喜欢这种小零食,但是温笛和陈嘉祐喜欢。

  这天,温笛功课又拿了第一,陈嘉祐语文不及格,正挠着头在背“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看到方仁,他们笑着丢开手中的课本向他跑来。

  半年之后,方仁时常感觉到身体乏力,肝区开始隐约疼痛。一开始他没有放在心上,等到情况严重时一检查,已经是肝硬化的晚期。检查报告出来的那天,方仁坐在他平时坐的木椅上,想了很久,最后才想到那场手术,不完善的医疗保护措施和一个不起眼的伤口,葬送了他的一生。

  他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他的东西。这天,他沿着北京城走了好久,连回去的路都忘了。那时街上的路灯要隔很远才有一盏,正是盛夏时节,飞蛾接二连三地拍打着翅膀撞击在路灯上。

  等到方仁神色恍惚地回到家,看到温笛和陈嘉祐坐在他的屋子门口,他们看到他便松了一口气:“方仁哥哥,你终于回家了!”

  那一刻,方仁喉咙胀痛,两眼发红,他只得别过头,才能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这座寂寞的古都,从建城到如今,已经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三千多年啊,方仁在心底想,那得有多少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呢。可是他自己,却正是在这样一座沧桑的城市里,有了一个家。

  可是一切来得太迟了。

  他已经没有时间,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家伙长大成为一个正直的、有追求的人了。不能在他们困惑迷茫的时候,在他们失落悲伤的时候,在他们成功幸福的时候,陪伴在他们身边了。

  他们的余生还很长,可是他的一生已经走到尽头了。

  抱歉。方仁难过而又绝望地想着,滚烫的泪水跌入他的手心。

  这是1966年的秋天,开始有人家迁出巷子,北京的天空阴霾不见日光。

  方仁决定放弃传统治疗,同医院签署协议,自愿接受新型药物和方案,写下治疗过程中的一切症状,这大概是他能够为自己热爱的事业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或许还能再挽救几条生命。

  第二年的春天,方仁屋外的第一枝梨花开了。人们都说这是好兆头,陈嘉祐和温笛兴高采烈地推开方仁的屋门,隔着老远就开始扯着嗓子喊:“方仁哥哥,快出来呀,春神来啰——”

  而方仁的小屋里,寂静无声。

  方仁死后,留下遗书将包括他的住所在内的所有财产留给温笛和陈嘉祐,供应他们日后学习的一切开销。他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窗户没有关上,清风吹得油纸窗哗哗作响,窗前的书桌上,依旧是两支毛笔、两支钢笔,墨水被放在了左上方。保护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黑白照片,一张上穿着黑色大衣的方仁一左一右地抱着两个孩子,再后面几张,少年和少女的眉目渐渐长开了,照片中央的方仁,脸上也渐渐有了风霜。和照片一同被压着的,还有几张白色便笺纸,上面列着他想让他们读完的书单。

  书桌的中央搁着方仁的笔记本,翻开来,扉页上是他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年岁有加,并非垂老;理想丢弃,方坠暮年。岁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肤;热忱抛却,颓废必致灵魂。

  他将他的一生献给了医疗事业,在北京生活的七年里,他主刀做过上百台手术,拯救过不计其数的生命。

  他最爱的檀木椅子上还搭着他的外衣,他多次在雨中出诊,落下风湿的病根,后来便养成了坐下时在膝盖上搭上外套的习惯。

  柜子上的薄荷枝才刚刚发芽,露出一点新绿,他的搪瓷大口茶缸还摆在一旁,褪了一点颜色,还是能看到上面印着的“吉祥如意”。

  一切都是方仁还在世时的模样。

  十五岁的温笛和陈嘉祐,哭着跪倒在他的床边,空荡荡的单人床上,枕头和被子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05 /

  1969年7月21日,阿姆斯特朗乘坐“阿波罗11”号载人飞船登月。他说:“这对一个人来说,只不过是小小的一步,可是对人类来讲,却是巨大的一步。”

  温笛在广播里听到这个新闻的时候,她正在背万有引力常数。这一天,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滚动播放这条跨时代的新闻。

  温笛伸手环住自己的胳膊,她能感觉到胳膊上因为激动而起的鸡皮疙瘩。

  她从小道上冲出来,陈嘉祐急忙捏住自行车的刹车,差点被她弄得人仰马翻。

  “嘉祐,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陈嘉祐笑着站直了身子,扯了扯她的头发:“听到了,温笛,我听到了。”

  人类,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从未停止过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温笛仰起头望向无边无际的高空,她感觉到血液在自己体内翻滚的声音。这一切对她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她想要去了解这个浩瀚的宇宙,想要与它对话,想要知道,无限之外,还有什么存在着。

  她想要为此奉献她的一生。就如同当年的方仁。

  教室里坐着的学生每年人数都在减少,成绩好的学生都选择去念中专,毕业之后国家包分配,能端一个铁饭碗,这几乎成了默认的选择。温笛被老师找去谈过很多次话,可是她还是坚决要念大学。

  “师范学校没有天文系,”她认真地说,“老师,我要学天文。”

  “学天文?”老师气得七窍生烟,“你每天研究星星能当饭吃吗?”

  “不能,”温笛摇摇头,“可是老师,对我来说,理想比填饱肚子更加重要。”

  温笛的家里人也因此被请去学校谈过很多次话,家里人对她的想法也反对得厉害。温笛没有办法,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她开始闹绝食。晚上的时候有人透过窗户向她屋子里扔石子,几年前的铁栅栏窗已经被改成推拉窗,她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从窗户上翻出去。

  陈嘉祐打开怀中藏着的铁饭盒,将里面的小笼包递给温笛,温笛被关了两天禁闭,饿得两眼发昏,两口就能吞掉一个。

  “慢点,别噎着了。”陈嘉祐一边将水递给她,一边拍着她的背。

  温笛嚼完口中的食物才开口说话:“我觉得好难过,日子和心里都难过,众叛亲离,根本看不到未来在哪里。”

  陈嘉祐笑笑,温笛最近心情糟糕,头发也跟着乱糟糟的。陈嘉祐用手捋了捋她的头发,然后灵巧地将头发编成麻花辫,从小到大,每一次为温笛编辫子的时候,陈嘉祐都是温柔的。

  “好啦,”他笑着接过温笛手中的皮筋,指了指夜空,“难过的时候就抬起头看星星,你看,那几颗很亮的,是不是就是北斗七星啊?”

  温笛也跟着他的手指抬头望向星空,然后笑起来:“笨蛋,不是啦,那是天琴座α,也叫织女星,旁边的那颗,就是牛郎星。”

  “我也搞不懂啦,”看见她笑起来,陈嘉祐心底也松了一口气,“反正就是很漂亮了。温笛,去走你想要走的路,去过你想要过的生活吧。”

  第二天早上,温笛的父母打开房门时,看到温笛正跪在他们的门前,她穿一件月牙白的棉衣,重重地向地上磕了一个头,她不说话,只是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头。

  那是北京的初春时节,春寒料峭,停在旧时屋檐下的麻雀被惊得拍翅逃走。

  温笛的母亲受不了大哭起来,她父亲一巴掌拍在门上,激动得浑身颤抖,然后才面如死灰般开口:“你周岁那天,你爷爷就说,这个孩子留不住。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那一年温笛和陈嘉祐十七岁,她每天坐他的自行车一起上学放学,偶尔能吃上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北京街上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人越来越多,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

  高三开学的那天,温笛放学后没有在陈嘉祐的班里找到他,她便自己绕了远路去图书馆借了一些书。等了很久的书终于被归还了,温笛为此十分开心。那天夜里,温笛又听到石头落在地上的声音,那是她和陈嘉祐的暗号,她起床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从窗户翻出去。

  陈嘉祐推着他的自行车等在门外,见了温笛,只是将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温笛点点头,跟着他一路静悄悄地走。最后,陈嘉祐在方仁的屋子前停下来。

  他用脚踢下自行车的支架,两个人默契地在门前坐下来。夜色迷人,天空中满是繁星,陈嘉祐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温笛,我不打算继续读书了。”

  温笛倒不太诧异,周围已经有太多辍学去做工的例子了,陈嘉祐家庭虽不至于经济紧张,但是他在读书的事情上一直吊儿郎当,想到这里,温笛点点头,平静地问:“想好出路了吗?”

  “差不多吧,”他笑了笑,他的衣服口袋里还装了一些碎石子,他拿了几颗出来抛着玩,“我想去当兵。”

  这下温笛终于诧异了:“当兵?”

  “嗯,”陈嘉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将石子捏在手中,“方仁哥不是一直教育我们说要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吗?我想要去当兵,保家卫国。你记不记得以前方仁哥带我们去天安门看升旗仪式?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想,一定要成为一名军人。”

  “那,你和家里人商量了吗?”

  “嗯,和他们说了,他们都很支持我,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一辈子窝在家门口也太不像话了。”

  温笛不由得一怔:“你是说,你不在北京?”

  “嗯,我想去西部那边,那边条件艰苦,愿意去的人少,我觉得这样比较有意义,也是对自己的磨砺。”

  “那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放假的时候把名报了,体检也过了,估计快了。”

  温笛低下头,隔了好久,她才轻轻地开口:“你载我去天安门广场吧,我们再看一次升旗仪式。”

  早上六点,北京的天蒙蒙亮,广场上已经满是站得笔直的军人。温笛和陈嘉祐混在人群里,寒露落在温笛的发梢,被陈嘉祐轻轻弹去。百姓们屏住呼吸,看着戴着白色手套的军人将红旗握在手中,然后高高抛起,那一刻,陈嘉祐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捏住了温笛的手。红旗不疾不徐地上升,陈嘉祐的手心炙热,微微颤抖,温笛的心忽然变得极其柔软,她仰着头想,方仁哥,如若您还在世,也会为我们感到骄傲的吧。

  我们正遵循着您的教诲,大步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沿途风光月霁,荆棘也开成了蔷薇。

  回去的路上,温笛非要骑车载陈嘉祐,还拍着胸脯保证没有问题。陈嘉祐极其不信任地坐上后座,温笛才蹬了几步路就控制不住龙头,摔了个人仰马翻。两个少年狼狈地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彼此,然后忽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温笛伸手拍了拍陈嘉祐的手臂:“喂,要加油啊!”

  身后的天光,终于亮透了,温暖的金黄色落在他的眼底。

  06 /

  第二年的夏天,温笛以两分之差与北京大学失之交臂,她独自在方仁的屋子里不吃不喝坐了两天,最后等到的,是千里迢迢赶回来的陈嘉祐。

  屋子的钥匙,陈嘉祐也有一把,可是温笛不愿意开门,他就坐在门外。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已经褪色的绿色口琴,含在嘴边,有些生疏地试探着吹了几声,然后琴声终于连贯起来,温笛闭上眼睛,那是她最爱的《小夜曲》。

  那时候的夏天,她总爱和陈嘉祐并肩坐在门前,他吹口琴,她低头看书,不时抬起头跟着他轻哼几句,而方仁就在屋里,点一支蜡烛,夜晚静悄悄,未来还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