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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目远眺,远处青峰缥缈,江面广阔,气象万千,潇江浩浩荡荡从西而来,逶迤如练,奔腾如龙;正午之阳当空高悬,漫天辉彩,煌煌琉璃,洒落江面,泼金洒银似的,一江流金。

杨策深谙水性,亦深谙水战;驻守潇江六七载,他极为熟悉潇江各个险要之处。若以北宁骁勇骑兵开拔潇江北岸,犹如以卵击石。近些年,华太后经略潇江北岸,加紧训练水师,却仍是无法抗衡杨策之师。

江风猎猎,掠起长发飘荡,双眸亦眯了起来。江水滔滔,滚滚东流,隔了一条大江天堑,便是水火不容的北宁与南萧。二十年前,宁歌的父皇御驾亲征,一路南下,二十万大军势如破竹,连续攻下六七座城,却受阻于潇江,只能黯然撤兵。

父皇志在统一南北,母后亦是,然而,母后选择了一种取巧的策略:联合杨策,以联姻之名,彻底颠覆南萧国之根本。

思及此,宁歌感慨万千,不知该称颂母后之英明,还是感喟母后之胆略!

绫子站在公主身侧,瞧着她神色静若平湖、眼若深潭,不知想些什么,自也不敢出声打扰。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慢慢趋近,绫子拉拉公主的衣角,轻声道:“公主,有人来了。”

宁歌轻轻颔首,适时,响起一道暗沉的声音:“公主怎么不多多歇息?江风冷凉,公主不应站在这里。”

宁歌回身,面颊上无波无澜,“杨将军所言极是,绫子,该回去了。”

杨策晓得她不欲与自己多言,便侧身让避,悠然出声:“我朝陛下不肯进膳,求见公主。”

宁歌本已越过他,听此只能硬生生地顿住,余光瞥见他的黑袍下摆被江风吹得摆荡,映上耀目金光,那淡黄织绣更显璀璨。她侧对着他,随口问道:“徐佳如何处置?”

杨策赞赏她心思机敏,应道:“华将军将其严密看管,欲断其手足,交由华太后处置。”

宁歌心里一颤,“绫子,请华将军到船舱。”绫子应声而去,她正要迈步,又听杨策沉声道:“我朝陛下求见公主。”

宁歌含笑反问,语声绵软,“杨将军,你已叛国投敌,萧顶添还是你的陛下么?”

杨策自然听出此言的讥诮,朗声从容道:“公主与华将军尚在潇江北岸,杨某尚未觐见华太后,陛下当然还是杨某的陛下。”

威胁么?昭阳殿已威胁过一次,此时仍是这低劣伎俩,好一个铁血将军!宁歌心里冷笑,面上却抹上轻讽之色,“请转告贵朝陛下,徐佳不会死,更不会断手断足。”

徐佳痴心不改、忠心为主,萧顶添为他求见自己,也属人之常情。两人之情虽是异于常人、悖于常礼,然,其心可表日月。

杨策一动不动,望着江水一线的极远处,眼中闪过轻笑,“如此,陛下该安心了。杨某叛国投敌,在公主看来,是粗鄙武夫,是毒蛇猛兽,更是乱臣贼子,是不是?”

或许,不久的将来,公主将会寻到心目中的良人。

恍惚响起他在国宴那夜说过的话,原来,他是要告诉她:萧顶添断袖,并非她的良人。此时想来,宁歌只觉万分可笑。她淡然道:“杨将军所为、所言,是何种人,与我何干?”

“公主,你在这里呀!”应声而来的,正是语笑澹澹的华一波。

“徐佳收押北上,不许私下用刑。华将军,即刻下令,明日北上。”嗓音娇柔,语气微厉。话落,宁歌径直往船舱走去。

“末将遵命。”华一波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于明暗相间的船廊,那影姿纤妍孤峭,冷傲得令人疼惜,又令人敬畏如神明。

杨策看见身旁年轻男子又怜又敬的眼神,不由得深深诧异,唇角却缓缓地浮出意味未明的笑意,“公主确是北宁百年难得一见的惊世美人。冷艳,冷傲,冷得逼人。”

华一波收回沉陷的目光,温然笑道:“公主向来如此,杨将军请勿介怀。”

杨策往船首走去,奇异地问道:“听闻华太后对公主万般宠爱,任其为所欲为,甚至任其肆无忌惮地放恣…”

江风掠起两人的广袖猎猎飘展,噗噗有声。从背面看来,南萧镇国大将军身量英伟挺拔,倒像北国骁勇英雄,北宁定国大将军俊逸潇洒,倒有江南白面将军的风流劲儿。且华一波年方二十有六,更显少年意气。

华一波微微一惊,故作随意地说道:“既是‘听闻’,便是传闻,杨将军相信无稽之传闻?”

杨策的目光缭绕于天际处缥缈青峰,轻呵一声:“相信与否,无关紧要,随便说说罢了。”

缄默半晌,华一波长叹一声:“公主这脾性,是有缘由的。”

杨策倒是一愣,相聚不过数日,却没见过他如此这般的叹气。静静听他道来,原来还有这等悲辛旧事。

宁歌的父皇明帝宠幸文贵妃,将华皇后冷落中宫。天幽十五年,文贵妃联合其父,以亲子为饵陷害华皇后;其时证据确凿,明帝将华皇后幽禁冷宫,贬其兄华峰为东州刺史,废太子宁泽为彭城王。年仅七岁的小公主宁歌亦不能幸免,文贵妃设计污她为转世妖孽,将会害死身边所有亲人。

华氏权倾朝野、外戚专权,明帝早欲剪除华氏,便趁此良机一网打尽,最终仍是念及华氏一族的社稷之功,没有赶尽杀绝,却依文贵妃之言,将宁歌送往金镛城幽禁。华皇后早已料到文贵妃的狠毒手段,将女儿秘密送出皇城,躲过文贵妃毒手。

天幽二十年,明帝病危,欲立文皇后之子宁俊为太子,大行之后太子顺利即位。冷宫中,华皇后知道文皇后不会放过自己,暗中联合太师章稳和兄长华峰,里应外合,调动皇城宿卫与禁军,一夕之间控制整个洛阳城,一举歼灭文氏一族,斩杀百数十人。

明帝崩于西殿,华皇后临朝摄政。次年,立宁泽为帝,改元天宁,尊华皇后为皇太后。天宁元年,二皇子宁夏外出寻找湘君公主,大半年后,将流落民间多年的小公主带回洛阳。

华一波静静道来:“公主从未提起流落民间那几年的事情,除了护她多年的刘云,谁也不知道。”

宫闱旧事、朝堂风云如他简要说来,杨策仍然听得惊心动魄。世人只知华太后善权谋、擅诡计、多决断,通晓政事,做事雷厉风行、心狠手辣,却不知还有这等艰辛,而湘君公主,流落民间的那几年,更是尝尽人间辛酸吧!

世人只道华太后骄宠、专横放恣的湘君公主锦玉华荣,都不知她小小年纪被亲生父亲幽禁、被迫流落逃亡,无法承欢双亲膝下,尝尽颠沛流离之苦。

回宫之后,除华太后再无人敢忤逆她的懿旨,其大皇兄宁泽都让她三分。

第四阙 歌吹凤凰阙

 远远地,宁歌望见母后立于皇城南门正中,繁复宫装孑立于文武百官之中,尤显伶仃。她眉心一热,却硬是压下翻滚心潮,换上清冷面色。

皇城如山巍峨,远远望去如浮九霄,云蒸霞蔚;城门高高耸峙,云纹一如缭绕云端。皇家仪仗煊赫布列城门,百名内侍、百名宫娥匍匐在地等候,文武百官列队迎候,幡旗林立、疾风中噗噗招展。浑厚钟乐远远传来,声声熟稔,迎接湘君公主安然回朝。

彼时,亦这般隆重送她出宫南下,鲜红入骨,她心已灰。此时,仍是这般声势浩大地回来,鲜红不再,她心已冷。

鸾驾徐徐停下,绫子伸手掀开鸾驾珠帘青帷,柔声道:“公主,到了。”

一双素手从青帷中递出,覆在绫子手腕上,雪白裙摆如水逶迤而出,苍白人儿从容步下鸾驾,在各色目光中袅娜而向城门。北宁朝臣俱是骇颜,未料公主竟是一身雪白素服回朝,似乎刻意与出嫁之时的喜红形成鲜明反差。

影姿纤伶,容光雪滟,眼神清寂,五月艳阳之下,仿若白雪堆砌、透明慑人。

华盖金羽,宫人环伺,那人鬓边发白,双颊红润,面目雍秀,容冠天下,是北宁闻之丧胆的铁血太后。宁歌朝着欣笑的华太后袅袅走去,唇角平展。

华太后一袭深红宫装,灿笑着迎上来,伸开双臂,拥女儿入怀——

宁歌倏然顿住,裣衽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华太后愕然之余,和蔼微笑,“皇儿免礼,你一路劳顿,母后带你回宫歇息。”她爽利上前,伸手搀扶,却落了空——宁歌疾步从她身旁掠过,寂静仪仗中只余清冷之音铿然:“儿臣倦怠,先行回宫。”

搀扶的手势突兀地停滞,华太后无奈搁下,转身看着宁歌登上错金黄帷肩舆,慢慢举手,示意撤下仪仗。在如云宫人簇拥下,她迈入皇城。

杨策立于华一波身侧,位列百官之末,目睹方才一幕,深感宁歌之傲骨与任性。他遥遥望见华太后凤仪,与想象中心狠手辣的铁血太后如出一辙,凤姿炫煌,目光威凛。

华一波转身瞧见他略有惊奇的眼神,笑道:“今日回朝,公主在群臣面前给太后脸色,太后并无恼怒,可见万盛骄宠。”

杨策颔首称是,“杨某所见,公主果然不同凡响。”

华一波跨上骏马,“杨将军,明日入朝觐见,今晚委屈你至府上歇息。”

杨策麾下五万将士停驻南郊,只有百名铁卫跟随。他跃身上马,扬鞭驰骋,与华一波并驾齐驱。

洛阳皇城,气象庄重。湘君公主宫寝凤凰铜阙位列皇城东首,华太后专为小女儿兴建,历时大半年竣工,宁歌被二皇子宁夏带回洛阳,便住进金碧辉煌的凤凰铜阙。

凤凰铜阙高峙十丈,基层凤瑶殿,殿上又建两层环阁,谓曰飞凰台。楼殿连阙,雕梁画栋,气势恢弘。铸铜为柱,黄金涂之,以赤玉为陛,基上及户,悉以碧石。椽亦以金,刻玳瑁龙虎禽兽,以薄其上,状如隐起,椽首皆作龙形,每龙首悬铃,流苏悬之。铸金如竹收状以为壁,白石脂为泥,濆椒汁以和之①。

铜阙高处又置金凤凰,舒翼凌然欲飞,神态逼真,口中衔着十余丈流苏,下系硕大摇铃,风过处,铃声轻响,叮当锵锵。

凤瑶殿西侧甘碧池,引洛阳西郊沧浪宫温泉,经暗道穿凿至凤凰铜阙而直入甘碧池,用以兰汤沐浴。

“都下去。”重重青纱中透出一声冷冷清音,绫子立于光润白玉阶上,伸手挥退侍立于帷幔处的数名宫娥。

青纱缥缈若雾,帷幔肃然静垂,兰汤池上水气袅袅蒸腾,只闻水声清脆之响。绫子觉得热意袭身,却不敢有所惊扰。

六月雪香汤,汤水至清,花瓣药物俱无,只以白雪与白乳汇入,清凉之中舒爽入骨,涤尽世间尘埃与污垢。清澈水面,只见青丝如墨散开,缭绕如一世纠缠,倏然,水声大起,一人破水而出,双唇微张,容光寂寂。水流从发顶滚落,淋了满脸,恍惚是泪流满面。

“你也退下,禀告母后,我疲累至极,已歇下了。” 宁歌靠在池沿,轻轻揉搓着长长墨丝。

“是。”绫子无奈应下,转出帷幔,却见华太后从屏风处转出来,于是赶紧俯身下拜,却被她握住手臂,示意不要声张。

“还不去?”密实帷幔后传来一道怒喝。

“是。”绫子赶紧应下,匆忙转出屏风。

华太后蹑步走入汤池,水气氤氲,烟雾缭绕,纱帐内一个人影行举轻柔,正立于雕凤玉阶上以软绸擦着如缎长发。影姿傲视,肤如雪脂,肩若削,腰如束,每一处肌肤若绢绸细腻、如白玉皎洁,若秋实饱满圆润,散发出诱人的甘美光泽。

宁歌霍然转身,厉声道:“谁?”见是母后,她悠然转身,仰首以十指撑开长发,轻轻摇晃。

华太后为其气势心生赞赏,取过素纱单衣,为女儿披上,“皇儿比我年少时候更美,亦比我冷傲。”

宁歌冷冷不语,取过茱萸绣锦衣披上,躺在凤榻上缓缓闭目,仿佛眼前无人一般。

纵然华太后再大的忍耐力,此时也要发作。她站到女儿面前,凛凛目光锁住女儿平静的脸,“宁歌,你是怨母后逼你嫁往南萧,还是以你为诱饵颠覆南萧?”

宁歌默不作声,惊世出尘的脸容微有冷笑浮现。

华太后闭目,重重呼气,复又睁眼,语重心长地说道:“皇儿,母后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见女儿仍是无动于衷,她温柔地看着女儿,“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我只能说,你仍然是母后最心爱的孩子,与从前并无二致。”

宁歌突然睁大双眸,决然起身,狠狠瞪住华太后,“若是心爱的孩子,怎会逼她出嫁?怎会以联姻之名行统一大业?为了我?在母后心中,统一大业重要,还是我重要?”

华太后与她默默对视,说不出一个字。

宁歌凄然长笑,“当然是统一大业重要,事实如此,不是么?”

华太后抚着宁歌的长发,目露怜爱之光,“等你再大一些,你会明白母后的苦心。”她幽叹一声,转身离去,至屏风处,突然道,“皇儿,母后若不如此,焉有你一世荣宠不衰?”

悲凉之音透过重重帷幄纱幔撞进宁歌耳中,宁歌只觉万分哀伤。

翌日,萧顶添率南萧从一品以上朝臣入朝觐见。

太极殿上,宁泽端坐于九龙金漆玉雕宝座上,左侧为错金玉雕凤座,傲然端坐者乃华太后。南萧朝臣俯首跪拜,萧顶添被迫下跪;在侍臣顿挫的黄绫诏书诵读中,削去“萧”之国号,南萧朝臣官位、爵位不变,萧顶添拜镇南将军、封南安侯,赐侯府。

天宁六年,南萧臣服北宁,合并南北,一统华夏,四海一心,以“宁”为天朝正统,改明年太和元年。

杨策于统一大业有功,拜侍中②、护军将军兼征东大将军,统领青、兖、徐、扬四州军事,留卫帝京;封始平公,赐宅邸。

是夜,皇城宫宴,从三品以上官员列席,萧顶添与南萧从二品以上旧臣亦有桌席。

夜空璀璨,大明苑灿灯如昼,舞袖徐转,琴音缭绕,言笑窃窃。锦服宫人来往于红毡甬道,晚风渐起,吹起裙摆飘飘,恍若仙宫之人。

红毡尽处,北首白玉阶上,华太后与帝王分案而坐,各自谈笑。帝王宁泽东侧是章皇后玉座,华太后西侧便是湘君公主,但见湘君公主饮酒甚凶,落腹已有数杯。

韶乐扬起,歌舞暂歇。萧顶添起身,举杯向北走来,俯身下跪,神色虔诚:“陛下英华独秀,太后睿圣自天,如今天地合德、日月贞明,刑法与礼仪同运,文德与武功并传,万众归附,臣,敬太后、陛下,愿我天朝千秋万代、永世长存。”

宁泽举杯,紫红宽袖拂荡:“南安侯高情才绝,令人钦佩。”

华太后转身跟身侧的宫人低声耳语。萧顶添讪讪而返,天青锦袍随着步履的移动拂出一种悲寂的况味。

“陛下,老臣愧对先皇——”南萧旧臣中有忠诚耿介者向天哀号,这老者长须半白,精神矍铄,站在案前甬道上,向南跪倒,“北宁国强,我大萧亡于杨贼之手,上苍必谴。老臣追随先皇去了,陛下珍重——”

语声悲怆,令人欷歔。只见苍苍老者往案角撞去,登时,额上血流如注,身躯缓缓倒地。

此举太过突兀,北宁帝王与朝臣皆愕然,华太后却只一脸漠然。萧顶添怔怔地立于红毡甬道中,夜风拂起他的鬓发,吹起他的袍裾,像是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

南萧旧臣多是悲戚之色,忽又有一中年武将拔地而起,冲到萧顶添跟前,重重跪下,“陛下,请珍重!杨贼,大萧列祖列宗一定不会放过你,苍天啊,睁睁眼吧!”

说罢急速奔向侍列侍卫,拔剑自刎,血溅华苑。

杨策坐在北宁群臣之中,目睹两场忠义之死,并无一丝动容,更无愧疚之色。他看见萧顶添静静站着,衣袂僵垂,双目紧闭,泪流满面。

“拉下去!”华太后扬声喝道,嗓音悠缓,却是令人心惊的威严。

立时,四个侍卫迅速上前拖下两具尸体。那鲜血浸入红毡,不再鲜艳夺目;那案角缓缓地滴下血珠,淡淡的腥味化在晚风里,随风散去,仿佛不曾有过。

萧顶添痴傻一般任人带到案前坐下,钟乐沉厚响起,舞姬飞扬。南萧旧臣眼见两位忠臣高义惨死,虽是面有愧色,亦只能深深无奈。

华岳峨峨,冈峦参差。神木灵草,朱实离离,总会仙倡,戏豹舞罴。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蜲蛇。洪涯立而指麾,被毛羽之襳襹。度曲未终,云起雪飞。初若飘飘,后遂霏霏③。

“公主,少喝点儿,太后瞧着呢。”绫子立于案侧,低声劝道。

宁歌冷嗤一笑,继续掩袖举杯。方才血腥一幕,似乎她并无瞥见——华盛宫宴,与她无关。她的心,早已不在此处。

衣袂似被绫子一拽,她抬首望去,却是杨策站在案前。锦绣辉煌中,唯有他一身素锦黑衣,坚定地站在她面前,仿若青山,似远又近。他手持错金高足玉杯,坚毅眉目竟有笑意,“公主,臣敬你一杯。”

粉颊生晕,眸色迷蒙,斜斜一瞟,邪魅顿生,与寻常的冷艳冷傲相较,别有一番可爱与妩媚。与华太后之深青五凤齐鸣宫袍、章皇后之五彩朝阳翔鸾凤袍相较,湘君公主仅是浓墨重彩上的一小处余白——凤纹罗衫,素锦长裙,乌发垂摆,素纱束之。饶是素面朝天,她的容色仍是绝世撼人。

宁歌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若非绫子及时扶住,早已绵软倒地。她软软举杯,双眸斜勾,“喝!喝!”

杨策扬颈饮下,剑眉微结,“公主似乎醉了!”

宁歌命绫子斟酒,斜睨着他,“我没醉…谁说我醉了…”她将玉杯碰向他的玉杯,馥郁烈酒微洒,“喝!喝个痛快!”

宁歌再次斟酒,杨策立即示意绫子扶她坐下,随即转身回座。

华太后盯着他的轩昂背影若有所思,凤眸闪过机芒,朝绫子吩咐道:“扶公主回殿歇息,仔细伺候。”

绫子应下,扶了公主退出宫宴。行出大明苑,步履轻浮的宁歌推开绫子,快步行走,与方才的跌撞摇晃判若两人。绫子紧紧跟上,惊讶地叫道:“公主,你怎么…”

“你先行回殿,无需伺候。”宁歌顿足,娇柔嗓音却显不容抗拒。

“公主当心。”绫子晓得公主欲往何处,便转身离去。

转过回廊,绕过宫殿,来到皇城西北的文渊殿,二皇子宁夏迁往魏王府之前的寝宫。寻常,留守宫人自然让湘君公主自由出入,此时见她前来,亦是如此,纷纷退出殿外。

宫人时常打扫,殿阁簇新,桌案明亮,依然是往常光景。腊梅玉雕书案上,笔墨仍是那时的摆放,仿佛她在研墨、他在写字,他说:“阿君,你研的墨最合我的心意,若你出嫁了,便没人帮我研墨了。”

东窗下,琴案上,湘君锦瑟已随他远去北疆,唯有午夜梦里满怀孤冷瑟调。她坐在琴案前,他坐于她身侧,包围着她,教她鼓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神思恍惚地听着,周身皆是他的温暖、他的衣香,她只愿琴瑟永远合鸣。

烟雾帘幕处,他追逐着她的身影;明亮大殿上,他与她遥遥相对、深深凝视。

他面目俊美,倾国倾城。她容光妍秀,惊世撼尘。

他与她,生就一对仙侣璧人。

抚过玄白帷幔,流连于玉璧屏风,宁歌恍惚看见他温暖的笑靥、醉人的目光,看见他衣袂当风地朝自己走来,看见他从身后搂着自己站在窗前仰望夜空,看见自己耍赖地悔棋而他只是宠溺地笑,看见他从自己微蹙的眉心一路吻下直至柔软的唇瓣…

“谁?”宁歌惊骇出声,蓦然察觉大殿门扉处的轻微声响。

“公主莫慌。”杨策淡笑着挺立于大殿明亮处。而帷幔深深的内殿,灯影暗寂,唯有袅娜身影郁郁流连,那纤弱剪影,在他眼里,有道不尽的寂寥与忧伤。

“出去!”宁歌重重甩开帷幔,步出内殿,双眸涌现丝丝厉色。

“此处便是魏王迁出皇城之前的寝宫?”她的疾言厉色,杨策微感诧异,却不惧她的怒气。

“出去!”宁歌严厉喝道,再无多余言语。

杨策微笑着颔首,面朝着她一步步退出大殿,退至门廊处,伸展双手,“臣,已退出大殿。”

虽自称为“臣”,却无半分为人臣子的恭敬。宁歌知道他是跟踪自己而来,却无意明言。立于大殿门内,她漠然道:“杨将军,南萧旧臣斥你为‘杨贼’‘逆贼’,不知你如何应之?”

杨策一笑,“杨某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本是无愧于心,如何应之,似乎没必要。”

宁歌明眸流转,华灯下,眸光厉然,“君子之言,忠而不佞;小人之言,佞而似忠,而非闻之者,鲜不惑矣。忠而能仁,则国德彰;忠而能智,则国政举;忠而能勇,则国难清,故虽有其能,必曰忠而成也。仁而不忠,则私其恩;智而不忠,则文其诈;勇而不忠,则易其乱,是虽有其能,以不忠而败也。”

杨策仍是笑,“公主之意,杨某虽有其能,却以‘不忠’令大萧亡国?”

门廊处明亮的光影洒了他一身,照得他眉峰的笑意愈显风流与俊爽。宁歌冷哼一声,“莫非…不是吗?”

杨策长身挺立,身形峻挺如松,“公主觉得‘是’,便是。不过…忠之为道也,施之于迩,则可以保家邦,施之于远,则可以极天地。”

极天地?果然鸿鹄之志!宁歌更是鄙夷,冷冷反问:“无家邦,焉有天地?”

天地!天下!他果真志在于此么?

杨策眼中微现的锋芒暗暗收敛,“公主言之有理,无家邦,焉有天地?杨某乃乱臣贼子、混世枭雄,为人鄙夷,理所当然。既是有所为,世人总会判予是非对错,我又何须在意别人指戳?庸人自扰罢了。”

宁歌不想与他多言,跨出大殿,往外行去,“杨将军倒是两袖清风。”

杨策紧紧跟上,默默陪在左右。

夜风清凉,枝叶乱颤,款摆出窈窕枝影,这一瞬相交纠缠,下一瞬擦肩而过,再下一瞬携手并进,亦如世间男女,形形色色,诉尽百态。

宿卫渐多,宫灯渐亮,浓郁的夜色在明纱宫灯的照映下,悄悄隐退。

宁歌厌烦他的跟随,却也不想出言驱他离开——或许,他又该针锋相对地与她争辩了,就这样吧,静静地走在宫道上,夜风吹拂,心平气和。

临近凌菡池,却闻孤涩琴音哀哀传来,伴有低唱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