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闻言,嘤嘤哭泣:“妾身听人说,那风华将军在鸟云峡放走微儿,她显然和微儿有交情,咱们是微儿的父母,求求她,总能活命吧!呜呜,微儿,也不知道娘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你…”

“好了,夫人,你先别哭了!那皇甫钦要本王去天音城给北冥修缮皇宫,暂时还不至于要了你我的老命。不过,一旦皇宫修缮好,就难说了。而且,这一路北上,一定受尽屈辱,生不如死。唉!禁灵一夕倾塌,昨日繁华,如同一场梦幻,令人唏嘘。”说着说着,中年男子也哭了起来。

男子一哭,妇人哭得更厉害了:“王爷,咱们如果流落北冥,真真是生机渺茫,难以全命。妾身就只微儿一个儿子,如果不能再见他一面,死难瞑目…”

男子闻言,也是悲从心来,夫妇二人抱头痛哭。

年华算是听明白了。这轩舍中的夫妻是禁灵琭王宫无心和他的王妃。皇甫钦没有杀宫无心夫妇,因为他想带宫无心回天音城。不过,她今天才知道,宫少微竟是琭王的儿子。听着窗户里传来的哭声,年华对琭王夫妇心生怜悯,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战乱中与亲人失散的惶恐和无奈。

年华正在失神,石径尽头一抹红色闪现,红娘子回来了。年华急忙过去,窗内的琭王夫妇仍在相拥而泣,不知道外面有人来过。

“回年将军,九王爷没有出琭王府,他在碧落亭。”红娘子垂首禀报。

“带我去。”年华道。

皇甫钦在碧落亭被年华逮到,无法再推脱,两人决定从明日起,逐步议定盟约上的条款。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年华问皇甫钦。盟约早日议定,对北冥有巨利,皇甫钦为什么要拖延?

皇甫钦望着年华,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他担心盟约一旦定下,她就会回玉京,从此她是她,他是他。他的爱意,他的挽留,无法说出口,因为她根本不会相信他的爱。或许,这也是报应。当他在万花丛中醉卧美人膝时,从不曾想过,自己将来会堕入这么一场无望的情劫。

红娘子站在年华身后,将皇甫钦的失落的神色尽收眼底,红唇弯起一抹诡笑。

深夜,琭王府。月明星稀,寒蛩微鸣。

水榭中,竹床上,年华睡得正熟,发出轻微的鼾声。兰烛早已熄灭,侍女也都睡去了。水榭外,浮桥另一端,有金狮骑在站岗守卫。

月光洒在竹帘上,香炉上,卷轴上,轻如烟雾,薄如白霜。年华的侧脸也被月光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色。

年华睡得很安详,甜美。突然,她的耳朵里缓缓钻出一只小如芝麻的白色虫子。小虫通体白色,在月光中看去,仿如透明。可是,诡异的是,虫子接触到月光后,竟然渐渐地膨胀起来,透明的白色也缓缓化作血红。不多时,它竟有绿豆大小了,遍体血红,翅羽暗红,说不出的诡异瘆人。

年华翻了一个身,仍在沉睡。小虫缓缓蠕动,从她的后颈爬向耳朵,从她的耳朵钻了进去。

水榭另一头的房间中,红娘子盘腿坐在竹床上,四周十分寂静,她甚至能听见隔壁的侍女们睡熟后发出的鼾声。她的面前放着一方手掌大小的铜器,似炉非炉,似鼎非鼎,铜器的小孔中有血红的烟雾袅袅升起。

红娘子伸出雪白的手,掀开鼎盖。不经意间,她的指甲擦过一缕鼎中溢出的赤烟,殷红的指甲顿时变作黑色。红娘子淡淡一笑,浑不在乎。如果寻常人的手碰到这瘴毒之烟,只怕早已血肉尽蚀,化作白骨。

鼎盖掀开,鼎中铺着绿色的粉末,粉末中有一只半只手掌大小,遍体通红的虫子。仔细看去,那虫子和爬进年华耳中的虫子一模一样,只是体型大了数倍。

虫子暗红的复眼,发出镜面一样的冷光,诡异可怖。——这是噬心蛊的蛊虫,鼎中这只是母虫,年华耳中是子虫,子虫受母虫控制。年华用人不疑,信任红娘子,常常带她在身边。红娘子对年华下蛊轻而易举,年华丝毫不曾察觉。

红娘子的手指虚抚过蛊虫,猫一样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怜爱的宠溺,仿佛这蛊虫是她的孩子。

红娘子对着蛊虫喃喃自语:“圣上传来密令,要我操控年将军杀了皇甫钦,毁掉北冥玉京之盟,挑起两国交战。端木长公主,不,现在应该叫女王陛下了,她派我入玉京潜伏,离间圣上和年将军,让他们反目…”

红娘子微微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十年前,她欠龙断雪一个人情,她断不会离开自由自在的逍遥谷,来这乱世中趟这一浑水。

在朔方三桑城外,龙断雪追杀年华,却被来救年华的云风白打败。为了不被生擒,龙断雪自己跳下了悬崖。他很幸运,重伤未死,被人救了。后来,他回到了皓国,继续为端木寻效命。端木寻失去了一只眼睛,还是不忍对年华赶尽杀绝,想要她来皓国做自己的将。端木寻想派人去玉京潜伏,伺机离间年华和宁湛,龙断雪推举了红娘子。江湖人最重义气,有恩必报,红娘子因为欠龙断雪一个人情,就离开了逍遥谷,去往玉京。她佯作为金钱诱惑,借澹台坤这条路,“效忠”宁湛,潜伏玉京。

端木寻命令红娘子潜入玉京,离间宁湛和年华。宁湛派红娘子监视年华,操控年华杀皇甫钦,挑起战乱。这红尘中的恩怨是非,勾心斗角,让红娘子觉得有趣。她决定先让年华杀了皇甫钦。

血红色的蛊虫倾注了杀意,蛊虫已经种入了年华脑中。噬心蛊容易控制心智脆弱的人,年华从小浸淫武道,长年在艰苦苛刻的环境中修行,意志也锤炼得坚如钢铁。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红娘子发现年华是不易为噬心蛊操控的人,这让她有些为难。

 “恐怕,只有让她心神恍惚,或是心绪大起大伏,如愤怒,绝望时,蛊虫中的杀意才能趁虚而入,操控她的心智…”红娘子喃喃道。可是,年华是一个冷静理智,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乱了阵脚的女武将,怎样才能让她心神恍惚,迷惑,甚至愤怒,绝望?!

红娘子心念一动,想到了碧落亭中皇甫钦对年华迷恋的眼神。那是一种压抑着的,赤、裸、裸的占有欲,他渴望得到年华,渴望拥有她。而年华对他,却只有冷漠和排斥。

红娘子唇角勾起一抹新月般的弧度,“偶尔,也做一回红娘,说不定会很有趣…”

一连几日,皇甫钦和年华在飞云楼商议盟约,盟约中规定:一,以雁门山为界,边春原以北划归北冥,以南划归玉京;二,…

议程告一段落后,年华对皇甫钦道:“我想要琭王宫无心夫妇。”

皇甫钦抬头,他一直心不在焉,问道:“这也是盟约的内容?”

年华笑了,“不,这与盟约无关。琭王夫妇是你的俘虏,我用十万金同你换这两个人,如何?”

“你要琭王做什么?”十万金不是一笔小数目,皇甫钦忍不住问年华。

年华淡淡地道:“琭王的建筑才华天下闻名,我想要他在封地为我设计一所庭院。”

“好吧,既然你想要他,小王就把他给你了。”皇甫钦懒洋洋地道。

“多谢。那我明日就遣人送他们去玉京。”年华怕夜长梦多,一锤定音。

皇甫钦望向年华,年华正看着朝南大开的窗户。

窗外远山起伏,白云缭绕,年华的目光温柔而复杂,似乎穿越了遥远的距离,望见了蓝天白云下的那一座名为“玉京”的千年古都。那是她的来处,也是她的归所。

皇甫钦心中狠狠一痛。

145 春梦

傍晚,皇甫钦独自徘徊在石径上,心绪茫然,情丝纠结。他的脑海中全是年华的影子,她在沙场上的骁勇善战,她处事时的冷静果断,她应付他的挑战时的狡黠,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柔情和天真,她生气拍飞他时的孩子气模样…这些都让他着迷。他觉得如今的自己不像是自己,而像是一个初尝相思,陷入恋情中不能自拔的懵懂少年,可悲而可耻。

一开始,他被她吸引,因为她是不世出的将才,可以助他完成霸业。可是,在一年多的相处中,他渐渐地爱上了她,想要她做他真正的妻子。一生一世,执手相携。荣辱与共,患难相拥。但可悲的是,在这一场戏中,只有他一人深深地入戏,她浑然不觉地在做观众。

她要走,他怎样才能挽留她?足智多谋如他,也觉得束手无策。不如任她离去,等他回天音城向燕灵王交代完盟约的事宜,再去她在玉京的封地中和她耳鬓厮磨,等她回心转意?不,不,万一她一回玉京,就与帝君旧情复燃…那么,他本来未曾得到,却又要再次失去…

皇甫钦正心乱如麻,突然看见路边的一棵柳树下站着一名暗红衣裙的女人。女人向他诡异一笑。皇甫钦认出是年华的女侍卫——红娘子。

“红娘子,你笑什么?”皇甫钦不悦,呵斥道。

红娘子不仅不惧,反而笑了:“草民笑九王爷求而不得,夺而不敢,弃而不舍,近而不能,真不像是四公子之首的行事作风。”

皇甫钦勃然大怒:“大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侮辱本王?!不要以为你是王妃的侍卫,本王就不能杀你!”

红娘子笑得更欢了,她从容不迫地道:“草民不过是一名略通岐黄之术的小小侍卫罢了。草民有一剂药方,可以医治‘四不’之症,可以让假王妃变成真王妃。不知王爷可愿意买此药方,医治相思之疾?”

皇甫钦闻言,怔了一怔,“你是什么意思?”

“王爷请附耳过来。”红娘子猫瞳闪烁。皇甫钦对这个诡艳的女人有些出自本能地恐惧,但是她的话语正戳中他的心结,于是附耳过去。

红娘子在皇甫钦耳边低语了几句,皇甫钦一惊,摇头:“这、这未免太…本王怎么可以做这般让人不齿的事情…”

红娘子笑了:“王爷与王妃同榻共枕,鱼水相欢,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会让人不齿?”

红娘子低沉的嗓音,充满了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那一刻,皇甫钦心中魔障来袭,无法抵挡。不过,诡诈如狐的他仍有疑惑:“红娘子,你为什么要助本王?”

红娘子笑道:“此药方非是‘助’王爷,而是‘卖’与王爷。”

哼,原来是求财。皇甫钦心中疑惑尽去,任他聪明绝顶,智计无双,一旦心为情困,双目也蒙了尘埃,看不到眼前的死亡陷阱,“事成之后,本王一定重重赏你。”

“多谢王爷。”红娘子开心地笑了。

深夜。水榭。

月色朦胧,水波澹澹。水车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木樨花散发出一阵阵甜腻的香味。

年华闻不到木樨花香,因为房间里充满了拙贝罗香的味道。拙贝罗香,又名水安息,具有宁神静气的功效,可以医治中恶魇寐之症。可能是禁灵一战太过惨烈,自从到了晟城,住入琭王府,年华又开始噩梦连连,无法安眠。不仅如此,她有时还会突然头疼,头疼时心中会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杀意。非关仇恨,非关厌憎,只是想杀戮。那时的她,体内仿佛有一头嗜血的野兽缓缓苏醒,极度渴望鲜血,渴望死亡。

每当出现这种情况时,年华就以意志努力地压抑着杀意,大多数时候杀意一闪而逝。但有一次,她失神之际,刺伤了为她梳头的侍女。幸好,侍女伤势不重,只是白白受了一场惊。年华十分愧疚不安,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她遣走了水榭中的所有侍女,只留下武艺精湛的红娘子服侍。

年华很害怕,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红娘子告诉年华,可能是连日征战,太过劳累,又兼思虑太多,心力枯竭,所以才会心神不受控制。她给年华调配了宁神的水安息,并在其中添加了一味不知名的药香,让年华可以睡得踏实沉稳。

年华试着燃香入眠,果然好了很多,头痛也很少再发作了,莫名其妙的杀意也消失了。她开始对拙贝罗香产生了依赖。

世间万物,有其长处者,必有其短。拙贝罗香的不好之处,是会让人睡得很沉,即使雷霆滚滚,也不会醒来。作为一名武将,年华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状态,即使睡觉,眼也不可全闭,耳也不可全塞。哪能睡熟至雷霆不醒的地步?

年华不敢每日都熏香,只在精神不济时,才用以助眠。水榭外有三重金狮骑守卫,水榭内有红娘子保护,她沉睡时,倒也不担心有刺客趁机取她性命。

博山香炉中,轻烟袅袅升起,年华觉得今夜的拙贝罗香中,药香的味道比平日更浓。她打了一个呵欠,吹熄了蜡烛,上竹床上睡了。不一会儿,她就坠入了黑甜乡中。

月色朦胧,水波澹澹。水榭的走廊中,红娘子领着皇甫钦走向年华的居室。离年华的居室还有十步远时,红娘子拿出一粒白色丸药,递给皇甫钦:“王妃燃香而眠,药香如迷香,此药丸可解迷香,王爷请服之。”

皇甫钦多疑,不接。红娘子笑了,将药丸一分为二,一半自己吃下,示意无毒。皇甫钦才接过另一半服下。

“她真的不会醒么?”皇甫钦仍有怀疑。

“今夜,草民加重了药香的量,不到明日上午,王妃绝不会醒。王爷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任何事。草民告退了。”红娘子垂首告退,嘴角隐含诡笑。

皇甫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年华的居室前,轻轻地推开房门。他举足踏入房中,绕过屏风,走向竹床。他的心绪有些乱,兴奋,忐忑,期待,喜悦交织在一起,又夹杂着一丝害怕。

窗外月色迷蒙,房中香气袭人,竹床上的女子静静地睡着,睡颜恬美,也许梦到了年少无忧的岁月,也许梦到了雪原上盛开的幻花,她的唇角还带着一缕浅浅的笑意。

皇甫钦近在咫尺,年华仍在沉眠。

皇甫钦伸手,轻轻拂过年华的脸和唇。朝思暮想的女人近在咫尺,他忍不住俯身吻了她。因为药香的缘故,年华睡得极沉,还陷在美好的梦境中,浑然不知皇甫钦已在榻上。

怀中的女人温香暖玉,气息如兰,皇甫钦情难自持,心中尚存的那一丝顾忌荡然无存。他迫切地想得到这个女人,即使明天她醒来后会杀了他,他也不悔这一夜鱼水之欢。

皇甫钦一边亲吻年华,一边解开了她的衣服…

月隐入云中,夜风吹过木樨树,落花如雪。

年华睡得很沉,她梦到了年少时和宁湛、皇甫鸾在花丛中嬉戏。她蒙着眼睛站在花丛中,宁湛和皇甫鸾依次从她面前跑过,她抓住了一个,是个少年。她只道是宁湛,高兴地摘下蒙眼布,那少年看着她笑,她却怎么也看不清少年的容颜。等她努力看清时,发现那少年竟是云风白。

年华蓦地睁开眼睛,窗外云淡风轻,鸟鸣花林,已经是上午光景。

年华从梦境中回过神,突然发现自己被一个男人搂在怀中,他的体温正包围着她。年华惊疑,腾地坐起身,回头看去,与她共枕而眠的男人竟是皇甫钦。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使劲揉了揉眼,定睛望去,皇甫钦并没有消失。

年华一动,皇甫钦也醒了,他笑着望向年华,“昨夜良辰,春宵苦短,爱妃醒得真早…”

年华看看自己,再看看皇甫钦,顿时明白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心中腾起一股怒意,气得发抖,“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皇甫钦进入水榭,金狮骑不会阻拦,但是红娘子怎么也不阻止?

皇甫钦似乎看穿了年华的想法,笑道:“小王进爱妃的卧室,女侍卫怎么敢阻止…”他起身蹭过去,想拥抱年华,“爱妃不要生气,你我本是夫妻,同枕共眠,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啪!”年华一耳光扇在皇甫钦脸上,红唇中吐出四个字:“卑鄙无耻!”

皇甫钦不生气,反而笑了:“古语云,兵不厌诈。终归,你是小王的妻子了。”

年华心中愤怒,她既恨自己疏忽大意,睡得太死,又恨皇甫钦行径无耻,竟然趁她睡熟时潜入水榭。她的情绪剧烈地起伏着,她的头渐渐地痛了起来,一股强烈的杀意充溢胸膛,似要喷薄而出。

年华赶紧静心凝神,以意志力压抑这股突如其来的杀意。

皇甫钦浑然不觉杀机,他见年华神色宁静下来,以为她已经回心转意,不再生气。他伸出手,想触碰她:“一日夫妻百日恩,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你不要再去玉京,跟我回天音城…”

“不要碰我!”年华摔开了皇甫钦的手,此时的她头痛欲裂,正在和强烈的杀意争夺自己的意识。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额上也不断地浸出汗水。

皇甫钦见年华不对劲,靠近她:“年华,你怎么了?”

年华抬头,脸色苍白如纸,她一把推开皇甫钦,皇甫钦狠狠地从床上摔在地上。

“离我远一点!不然,我会杀了你——”年华的声音有些嘶哑,表情有些狰狞。皇甫钦吓了一跳,不敢再靠近。

年华的神色越来越难看,意识越来越模糊。突然,她一掌击在竹床上,竹节断裂。断裂的竹条划破了她的手,鲜血淋漓。剧烈的痛楚让年华的神智清明了一些,杀意渐渐消失,直至无形。她抬头看了皇甫钦一眼,起身披上外衣,径自走出了房间。

皇甫钦怔在原地,他伸手想挽留年华,但是伸出的手连她的衣袖也未触碰到。她真的愤怒了…刚才,她真的想杀他。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杀他?是因为考虑大局,有所顾忌么?终归,即使他得到了她,她还是不爱他…

她望向他的那一眼中,不仅充满愤怒,还充满了嘲讽和鄙夷。她在鄙视他这样怯弱卑鄙的男人?!皇甫钦顿时胸闷如堵。

作者有话要说:天净沙·叠字·夏眠

郁郁荫荫斑斑,清清粼粼澹澹,隐隐袅袅苒苒。醺醺倦倦,闲闲懒懒散散。

夏日宜眠。。。ZZZ。。。

146 噬心

年华离开水榭,她找了一处僻静的亭子,独自静坐了许久。

奇怪,她到底是怎么了?突如其来,难以抑制的杀意侵袭意志,让她觉得恐慌。刚才,如果不是她掌击竹床,以疼痛让心智清明,只怕已经忍不住杀了皇甫钦。

想起皇甫钦,年华心中又是一堵,她赶紧宁定心神,以防情绪再次失控。她恨皇甫钦卑鄙无耻,以下流的手段与她同眠共枕。她愤怒,可是考虑大局,却不能杀他。一想到刚才如果失手杀了皇甫钦,年华心中就后怕,杀了皇甫钦,自己必死倒是小事,只怕北冥和玉京将会掀起战乱。皇甫钦可恨,她会让他付出代价,但不是死。

年华眼角瞥见一抹暗红身影,回过头来:“红娘子,你怎么来了?”

“年将军久久不归,属下担心出事,故来看看。”红娘子垂首道。

“红娘子,你身为侍卫,昨夜九王爷进入水榭,你为什么不阻拦?如果进来的不是九王爷,而是刺客,今日我岂有命在?”年华责问道。

红娘子垂首:“属下该死,请年将军恕罪。但是,九王爷执意要进入水榭,属下只是小小的侍卫,怎么敢阻拦?况且,九王爷并非刺客…”

年华听她这么一说,也无话可说。毕竟,她之前没有交代,不让皇甫钦进水榭。年华心中还是十分不舒服。

红娘子急忙道:“年将军放心,以后属下一定不会让任何人进入水榭,包括九王爷。”

“没有以后了,那拙贝罗香我不会再用了。”年华淡淡道。身为一个武将,无知无觉,太危险了。

红娘子不再做声。

“红娘子,你说我到底是怎么了?以前,我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心神失控的毛病啊!”良久,年华又开口了,声音充满了疑惑,略带一丝恐惧。

红娘子垂首:“属下不知。或者,您可以派人请晟城中的名医来诊治一下?”

年华思忖了一会儿,道:“也好。你派人重金聘请名医前来琭王府。”

无论如何,她不能带着这奇怪而危险的病症回玉京。哪怕短时间内不能治愈,也要查清病因,不能糊里糊涂。

“是。”红娘子领命。

商议盟约的事情仍在进行,已经接近尾声。自从水榭那一夜后,年华厌恶皇甫钦,除了商议盟约,基本上避他不见。皇甫钦自知理亏,他虽然害怕年华,却更想留下她,但又不知怎么做才好,陷入苦恼中不可自拔。

年华也在苦恼。几名在晟城中颇有神医之名的大夫为她诊治过后,均看不出症结所在。年华没有办法,只好把恐惧和忧焚藏在心中。红娘子的拙贝罗香,她也不敢再用,每夜只以打坐来宁神。多日来睡眠不足,让她的脸色日渐憔悴,精神也偶尔会恍惚。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崩溃。可是放眼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

年华忍不住想,如果云风白在她身边就好了,他见多识广,连离朱之毒都有办法替她化去,应该会知道这怪疾是怎么回事。不,不,他还是不要在她身边,她不想让他陷入危险。不知不觉,她已经太过依赖他,这不太像她身为武将的行事风格。再说,她已经嫁给了皇甫钦,又和皇甫钦有了夫妻之实。这一生,她只能欠他一世相思,来世再还他。那一缕在出征禁灵前消逝的箫音,也许也正代表了他守候了一载春秋之后的死心吧。她这一生,错爱了一个人,亏欠了一个人。即使风华之名动九州,慑六国,她手握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权势,她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的失败者。因为,这十年来,她从无一日真正快乐。

盟约商议毕,正是深秋时节。年华决定回玉京复命,皇甫钦无法阻止,于是在沧海阁设宴,为年华践行。

沧海阁二楼的大厅中,空间广阔,四面轩窗大开,秋风习习,云水澹澹。皇甫钦和年华并坐在上首,十二步石阶之下,十八名金狮骑武将分坐列席。石阶之上,垂挂着一排珍珠帘,隔开了上下尊卑。

皇甫钦锦衣玉袍,仪容清贵。年华只是一身寻常的白色长裙,青丝随意地以玉簪绾住,脸上脂粉未施。她不由得暗骂皇甫钦,上次她隆重地穿着王妃的华服赴宴,他偏偏一个人等着她。这一次她轻松地来了,以为不过他一人,他却把众将都叫来了。年华记恨水榭中的事情,对皇甫钦没有好脸色。皇甫钦却还是笑眯眯的,一点儿也不生气。

众将一一向年华祝酒,说了践行的吉利话。年华隔着珠帘一一相应,饮了祝酒。乐师开始奏乐,美丽的舞姬翩翩起舞,众将饮酒赏舞,气氛融洽。

年华沉默着,不理会皇甫钦。

皇甫钦也有些沉默,他望了年华一眼,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去意已决?”

他知道她的答案,可是他还是这么问了。

年华的答案果然如他所料:“我去意已决。”

他始终不是她爱的人,也成不了她爱的人。水榭那一夜,且当做一场水月镜花般的幻梦,天明梦醒,散去无痕。从此一别两宽,勿念,勿憎。

年华饮下一杯酒,隔着珠帘,看舞姬步步生莲,水袖舒卷。皇甫钦也饮了一杯酒,苦笑:“当年,在太平宫,小王问你什么是爱,你说‘爱,是一件既痛苦,又快乐的事情。爱一个人爱到深处时,理智全无,不得解脱,为了他可以忍受一切辛酸苦难,甚至可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那时,小王不能明白,想要明白。如今,小王已经明白,却又后悔明白。”

“九王爷,你想得太多了。我记得,那时我就说过,九王爷不必把‘爱’放在年华身上,我不值得九王爷错爱。”年华淡淡地道。

“不,小王没有想太多,小王只是想知道你爱的人是谁?是与你青梅竹马,荣辱相系的帝君?”

年华自嘲地苦笑:“我与他不过是帝与将,荣辱相系罢了。”

合虚山中的梦境太过美好,以至于她把自己寄托在一段无望的感情中,困陷了十年,虚耗了十年。如今,梦已醒,前尘无牵。她只愿做一个将,守护她誓言中的帝王,守护梦华的百姓。

“不是帝君。那是去年春天,在天音城郊外,让你在雷雨中狼狈哭泣的银发男子?”皇甫钦仍在猜测。

年华一怔,手中的酒杯落在了地上。她眼中闪过一抹哀伤,久久不语。

年华的沉默,皇甫钦视作默认,他的心中狠狠一痛。这一瞬间,他的心智被失落,嫉妒,不甘所麻痹,想到年华对他冷漠如冰,却对另一个人爱得深沉,他就觉得不能忍受。

皇甫钦冷笑,“那个银发男子,他已经不在了。”

年华一惊,问皇甫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年春天,你出征禁灵时,他已经死了。”

年华不信:“你说谎。”

皇甫钦冷笑:“他死在天音城郊外的酒肆中…”

年华听见“天音城郊外的酒肆中”时,肩膀开始微微战栗,心绪开始动摇。天音城郊外的无名酒肆,是她和云风白重逢的地方,也是诀别的地方。她知道,他会去那里。

年华摇头:“不,我还是不信。谁杀了他?”

“小王。”

“你为什么要杀他?”

皇甫钦冷冷道:“小王在天音城杀人,不需要理由。或许,只是觉得他的银发碍眼。他已经死在了金狮骑的乱箭之下,你还是死了对他的心吧。这一生,你只能做我的妻子。”

他已经死在了金狮骑的乱箭之下…他已经死在了金狮骑的乱箭之下…他已经死在了金狮骑的乱箭之下…这句话仿佛一支利箭,瞬间洞穿了年华的心脏。

年华感到身边的声音潮水般退去,脑海中渐渐一片空白。云风白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死了…

年华的头突然疼了起来,杀意渐渐地涌上心头,侵蚀意志。年华仿佛失了魂魄,没有力气去压抑杀意。她缠着绷带的手,缓缓伸向腰畔的圣鼍剑。倏然间,重剑出鞘,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玄龙,扑向皇甫钦。皇甫钦见势不妙,急忙往后避去。

年华的剑堪堪擦过皇甫钦的肩膀,霸烈的剑气将橡木桌一碎为二。

珍珠帘动,满室皆惊。众将见骤生变乱,急忙抽出兵器,也顾不得尊卑,冲上台阶,去保护皇甫钦。

“年华,你疯了!你这是干什么?!”皇甫钦颤声道。

年华静静地站着,长剑指向跌坐在地上的皇甫钦。她头上的玉簪坠地,青丝披散下来,柔顺如黑色的缎子,随着剑气飞扬。她的脸被青丝遮住,看不清表情,只可见红唇翕动,吐出一个字:“杀——杀——”

“王妃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