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车时,她还跛着腿,挣脱了扶着她的手道:“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处理好了家务事再来处理感情。”

季邺南摸摸她的头,岔开话题道:“受伤了别乱跑,好好休息。”

她没理他,转身一瘸一拐地上了楼。

季邺南在她家楼下站了很久,靠墙抽了半包烟,到天色渐亮才驱车离开。她说得轻松,处理好家务事,其实她不明白,有些事情对季邺南来说永远无法处理。

第三十四章

渐凉的清晨十分干爽,又一通宵过去,他将车直接开去单位,在盥洗室掬了捧水洗脸,冰凉的液体触到伤口,火辣辣的疼。他皱了一下眉,抬头看镜子,只见左脸三道手指印,颈脖上几条指甲刮痕,乍一看十分骇人。他关了水龙头,慢条斯理地脱了背心,换了件衬衣,将扣完颈上最后一颗扣子,身后便传来受了惊吓的感叹声:“你怎么弄成这样?谁干的?”

季邺南转身,看见老钟焦急的脸,还未说话,老钟便看见洗漱台上的衣服,点点血迹暴露在外,他抓到手里抖开来看,不免更加惊恐:“到底怎么弄的,你跟人打架了?这么多血,你把人打死了?”

他淡定回应:“死不了。”

老钟感到天旋地转:“真跟人打架了?我的天,你多大了,还是当人家领导的,怎么能用暴力解决问题?这人谁啊,有必要打成这样?”

他已往办公室走了,打开茶叶罐泡茶,说:“吴尚德这几年不老实,他表兄手里的证券公司是一空壳子,专门用来帮他洗钱,这事儿不少人知道,你找几个封过口的知情人,多给他们点儿,叫人出庭做个证。”

老钟还没从他打架的事儿中回过神来,立马又惊讶不已:“你要打官司?和吴尚德?为什么?”

他脑子转得快,不用季邺南多说什么,立马反应过来:“你和吴尚德儿子吴老二打架了?”

见季邺南没回应,老钟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可他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弄得他非要告发吴尚德。见他神情淡淡的,似不想多谈的意思,老钟便也不多说了,反正吴尚德没少干缺心眼儿的事,揭发他就当为民除害了,他看了一眼他脸上的伤,在晨曦下格外惹眼,连下巴都有一道长长的刮痕,一直钻进紧扣的衬衣领子里。

他不忍再看下去,便转了头看着窗沿上的藤蔓。这少爷小时候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事儿没少干,从没受过这么多伤,他想着想着便愈发觉得这伤势可疑,男人干架哪个不是鼻青脸肿,哪有这种伤法。

接着恍然大悟,惊讶得瞳孔放大:“你这伤是女人打的?”

季邺南喝了口茶,扬眉看他一眼。老钟讪讪地,搓着手默默退到一边,倒显得他小题大做了。到底哪个女人敢这样对他动手,还是往脸上打?只需两秒,悟性颇高的老钟便立马明白过来,除了那丫头,还有谁能再动他一下之后接二连三动那么多下,看不出来啊,小丫头下手还挺重。

既是为这受伤,再待下去叫下属看见了可不太好,于是收了文件撵他走:“你先回去,我弄点儿药送过去,等伤好了再来单位,这样子叫别人看见影响不好。”

他本来就没多少心思做事,安排完工作,便依言回了家。老钟面上说他出差了,短则一星期长则一个月,反正短期是不会出现了,于是季邺南因着这伤,也难得休息了几天,老太太那自是不敢去,他便天天去温渺家。

温渺家住在老式居民楼,上楼前要经过一冗长的通道,他走在幽暗的通道里,听见皮鞋磕地的声音,一步接一步,沉稳有力,空间狭小安静,隐约间似能听见回音,偶有人从楼里出来,和他擦肩而过,他会产生走入另一个世界的错觉。阳光透过铁窗钻进来,在尽头处形成一竖道,能清晰看到尘土滚滚,他经过那道阳光上了楼,在敲响那扇绿皮铁门之前站了很久。

记忆在那一刻跳回到几年前,当时季渊已过世半年,他待在那座小城也独自生活了半年,即便换了环境生活,他也并未从丧父之痛中解脱出来。季渊一生清明,工作上雷厉风行,生活中和蔼可亲,在季邺南记忆中,他极少发过脾气,加之其是幼子,多少有点儿偏爱,虽疼爱有加,却从不溺爱。因此他的优点几乎都言传身教给了这个小儿子,比如他办事的果敢决断,对工作的兢兢业业,以及品行的清廉正直。倘若季渊是因病而死,季邺南也不至于此,半年不够再来半年,总有淡化伤痛的一天,可他偏偏死因蹊跷,上午还在喝水晒太阳,傍晚却突然死亡。

当天晚上季邺岷被带去调查,他则在老先生的帮助下被连夜送往南方,当时的季邺南在建设监察队工作,那会儿他的领导,是郝东升。最开始的俩月他伤心过度,因本不是开朗的人,什么情绪都闷在心里,郝东升自知他的身份,加上接他之前老先生特意嘱咐过,因此对他格外照顾,下班带他吃饭,认识各种人,还给他介绍女朋友,周末邀他出去玩,那里山清水秀,景色撩人,可他却总是兴趣缺缺。郝东升自以为已仁至义尽,见他这态度便有点儿不高兴,但转念一想,人刚失去父亲,又本是一大少爷,什么好玩的地方没去过,没兴趣大概也属正常,因此便安下心来。

其实当时的他除了为这事儿难过,还有一桩事儿便是温渺。自从那姑娘一点点蹦进他的心里,他的世界便被未来各种充斥,他连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都计划好了,临走那天他本意是接了温渺再带她回家给温如泉道歉,俩人既然在一起,未来老丈人可不能得罪。可事发突然,搞得他措手不及,连句道别都没机会说出口。

去了南方后他调整了很长一段时间,原本清晰的未来突然变得渺茫,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不知该从何做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温渺身边。等到心绪平静,想要和她联系,却又被一晴天霹雳打断了这想法。

郝东升在一次醉酒后告诉他,说尸检报告已出来,季渊的死是因为注射过量肾上腺素引起了心脏麻痹。他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只听郝东升接着又说:“老先生已查到线索,下手的人是抗战时期的文书兵,现在七十好几了,曾在什么博物馆担任馆长一职,对了,那人叫做温如泉。”

时隔几年,季邺南已经不太能记清后来的郝东升又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那天之后,只要一想起温渺,便会神经紧绷,背脊发凉,那感觉怎么也忽略不掉,而已经忽略掉的,是隐藏在跳动心脏后的入骨疼痛。彼时他年纪小,能力有限,对这事儿也只是听说,他无从调查,更不想调查。他也想过放弃,可等到再回去时,自以为冰封完整的心在见到她的一刹那瞬间瓦解,从那之后,他的心不再完整,甚至在梦里都能看到缺角的心脏在汩汩流血。

可是怎么办,谁叫他痛到心脏麻痹都不想放弃。回京之后,他和郝东升约法三章,任何事都好说,唯独这件事不能提,那时的郝东升已对他十分佩服,当即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其实郝东升是无心参与的,甚至后来他认识温渺,却也没把她和温如泉联系起来,即便略有疑惑,他也会被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这种概念给打发掉。

老先生动向诡异,季邺南一直不太相信他,于是单独寻找杀父证据,不仅为了还季渊清白,还想竭力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可即便他找千万种方法绕开温如泉这个雷区,却不能忽略郝东升当年说过的话。

那时候季邺南才明白,温渺总说他是她的劫数,一旦触碰,所有的原则和底线全线坍塌,其实温渺错了,她才是他季邺南这一生都躲不过的劫。

第三十五章

回忆不过几分钟,思绪再回到现实却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曲了手指,在门上叩了三下,屋内似有很大的动静,约摸几秒钟,温渺开了门,她倚着门扉,跛了一只腿,看见他时有片刻迟疑。俩人就那么互相对峙,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后来温渺伸手,啪嗒一声掰开锁,接着转身往里走。

季邺南默不作声跟在身后,那是他第一次走进温渺家。两居室的房子,入门紧挨着饭厅,靠右手的厨房有条长长过道,最里面的大间是一客厅,西面的窗台摆了很多盆栽,靠墙根有三盆君子兰,那兰花已经开了,伫立在绿叶中间,说不上好看,却别有一番风味。再往南,有张摇椅,温如泉穿着白色背心和短裤,正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他似乎睡着了,低垂着头动也不动。

温渺的腿还不能太用劲,每蹦跶一步便扯着伤口,大部分时间她拖着步子走路,着急了便单腿在屋里蹦来蹦去。她从茶几上的方盒里拿了几片药,又端了杯水靠近温如泉,用手碰了碰老头儿:“爸你醒醒,该吃药了。”

椅子里的人睡得浑然不知,轻微的鼾声响在耳畔,温渺将水杯搁在窗台上,轻轻拍拍他的脸,老头儿这才转醒,猛一抬头的瞬间,季邺南才看清有块围兜垫在他的胸前,他想说话,一张嘴口水却流出来。温渺熟练地用围兜替他擦嘴,又将药片递给他:“吃完药再睡。”

温如泉皱眉,一脸嫌弃,含含糊糊道:“我不要,我饿了,要吃饭。”

她摸摸他的头,道:“你听话,把药先吃了,我们就开饭。”

哪知老头儿脾气却上来,伸胳膊挥开她的手,于是玻璃杯连带半杯水滚落到地上,碎得稀烂。季邺南条件反射般从沙发上站起来,却被温渺指挥道:“把电视柜上的塑料杯递给我。”

他依言拿了东西往过走,将走两步却忽然停下,又走回去,往杯里倒了热水,接着想了想,又往热水里加了点儿凉水,这才递了过去。

温渺掏出一颗纸包糖,在温如泉跟前晃了晃:“你乖乖吃完药,就给你糖吃。”

老头儿为了糖,不情不愿地吃了药,却在得到糖时随手扔了杯子,接着又一杯子咕咚咚在地上滚了两圈,因是塑料的,没坏。那一刻季邺南心中五味陈杂,伸手扶了温渺到沙发上躺着,收拾完客厅才捧起她的腿替她换药。亲密的俩人似话已说尽,各怀心思坐在一起,那之后季邺南每天都来,倪翼妈对此赞不绝口,说这人也不是那么没良心,后来温如泉对他也有印象,时不时还打招呼道:“你来啦?”

每逢这时,他总会点头回应,却在想进一步聊天时,老头儿又忽然忘了他是谁。他曾动过找大夫替温如泉看病的念头,想治好他之后再问当年之事,可却承担不起最坏的结果,因此每天仅是过来看看,偶尔也给温渺搭把手。俩人至此绝口不提那天夜里的事,温渺已知他是为了季渊的事儿才和顾佳靓走近,却也不能开开心心回到从前,这人的变化她能感觉到,既是有心无力的样子,她又何必趋之若鹜,多年以来一直追着他跑,却始终看不到终点,就算马拉松选手也该筋疲力尽了。

因此,关于博物馆选址的事儿,她也没有和他多说过一句。最近上头传来消息,说三环东南面原定的那块地又给收了回去,如此反复,他们也弄不清这玩的是什么招数。温渺本已放弃这条路,原想着托万紫千爸爸介绍几个开发商认识,那些人路子宽,总有办法捞到一些消息,却不知这好事突然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话说那是个阴雨天,彼时的她已腿伤痊愈。倪翼媳妇因为那晚倪翼跟着她出门的事儿生气,带着孩子去了娘家之后一直不曾回来,于是倪翼妈赶他回去哄媳妇,这一来,她老人家又闲下来,便帮忙顾着温如泉。因为这,温渺那天去了趟单位,大大小小的事儿堆积如山,她忙了一整天,到下班时办公室一个人都没了。

绵绵小雨也下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却突然变大,淅淅沥沥落在周围的松针树里,那微薄动静顷刻间便被繁密的松针叶隐藏。。她没带伞,将欲顶着包包往外冲,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人,那人穿着浅色细格衬衣,衬衣外套了件薄外套,他撑着一把伞,扶了扶镜框,对着她笑。

温渺很意外:“秦老师?”

秦钦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请我吃饭,我这儿有你想要的东西。”

于是在小饭店的灯光下,温渺看到了博物馆选址的通知书。她惊呆了,早知这秦钦有两把刷子,

却不知竟这么有本事。

“你上哪儿弄的啊?”

秦钦喝茶,淡淡笑着说:“哪儿弄的你就别管了,这地儿虽不如三环那地方好,但盖一博物馆也挺合适。”他点了点文件上的红章,“签了字盖了章,就受法律保护,再没有反悔的事儿,这下你放心了?”

温渺依旧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撇开惊奇,她还有点儿别扭,承别人这么大一恩情,要怎么还才好。她也不是愚蠢的人,这秦钦突然冒出来,还莫名其妙对她这么好,他什么心思温渺自以为猜得*不离十,她捏着文件想了好一会儿,遂带着沉甸甸的心思退还给他:“这么大一人情,我可还不起。”

秦钦灿然一笑:“傻啊你,送上门的东西不要,我费了老大劲儿给你搞来,你一句话就推了,那地儿怎么办?我又不会盖房子,留着没用,还是你拿去用吧。”

她盯着他的眼睛,全没有半点儿爱慕的意思,温渺彻底蒙圈了,问他:“你对我这么好,到底图了什么?”

秦钦愣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摸了摸鼻子道:“我这刚回国不久,没什么朋友,这不交了你这一

朋友,来之不易,得好好珍惜么。”

温渺当然不信,这熟门熟路的,说给她搞块地就给她搞到手,哪是没朋友的人。她倒觉得他非但不是没有朋友,反而具有极广的人脉,不然哪能这么轻易就帮她办成事儿。

秦钦见她犹豫,便说:“这份情你先欠着,等我需要时找你还怎么样?”

闻言,温渺立马警惕地看着他,他差点儿哭笑不得:“瞎想什么呢,保证不会为难你。”末了顿了顿,又问,“跟男朋友和好了?”

温渺没有立即回答,看着浅色桌布勉强应了一声,神色却不太乐观。

秦钦又喝了口茶,一只手无意识地点着桌子,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要觉得不合适趁早分了吧,感情这玩意儿不能太勉强。”

这一句话戳中她的心窝,什么叫趁早?如果能趁早,早在当年她还是一学生时就和他掰了。算是勉强吗?季邺南那样的人,如果自己不喜欢,谁又能勉强他。

另一头,周礼正攒了一局,邀了七八个朋友吃饭。他还是如往常大咧咧口无遮拦,却也发现季邺南微妙的情绪变化,还有顾佳靓眼里的黯然神伤。虽不知个中缘由,但也猜对*分,因为早前他叫老季出来时,还专门嘱咐他带上温渺,可来的却是他一个人。这俩该不会又吵架了吧,因为顾佳靓?周礼觉得这类问题太复杂,他不愿再深思下去,但突然又记起一桩事儿,于是说:“吴老二进去有一阵了,这事儿没造成实质性伤害,关不了几天,你什么意见?”

季邺南抽着烟,眉宇间是散不开的烦恼,他听在耳里,却没发表意见。

周礼又说:“要怎么处罚你说了算,一句话的事儿。”

他点了点烟灰,道:“该怎么办怎么办。”

倒也是个公平正义的,周礼想,这老季虽傲了点儿,但心中那杆秤却端得平稳,现如今要做官的都他这想法,天下应太平不少啊。但却也是个有私心的,若不是因吴老二冒犯温渺,他又怎会把矛头对准吴尚德,最近他可没少掌握那人的非法勾当。

为了调节气氛,周礼接着调侃顾佳靓:“怎么着啊姐姐,今儿请您吃饭,也不赏个笑脸?”

顾佳靓心情十分不佳,自从上回夜里季邺南带着温渺离开,从未主动找过她,就连她以掌握顾清明最新消息为理由,邀他出来面谈,人都爱理不理,全没了当初调查的热情,几乎做出一夜之间就打算放弃的样子。回想那天晚上,她还是头一回那么狼狈,被温渺那邻居哥哥骂是姘头之后,周围人看她的眼光都变了,哪知后来季邺南拉了温渺上车,再下车换去驾驶室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压根儿忘记她的存在。

等到人驱车离开之后,骂她那人还兴高采烈地批评她:“就他们这感情你还妄想插足?”说着他看了一眼被120台上车的吴老二,“这孙子差点儿被他打死,早以前季邺南为了温渺掀翻大半个北京城的事儿,你忘了?”

顾佳靓哑口无言,她怎么能忘,若不是半道挤进温渺这丫头,她也许早就和季邺南结婚了,眼看现如今的俩人感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既然有机会,她凭什么不能争取一下。

想到这就来气,于是她说:“你是我谁啊,凭什么给你笑脸啊,见人就笑我累不累啊。”

周礼不服:“搞歧视呢,你回回见老季笑得嘴巴能塞进一蛋,怎么跟我笑一下就累了啊。”

顾佳靓作势往季邺南身边靠了靠:“那是,他跟你可不一样。”

第三十六章

季邺南神情淡淡,似没听见他们说什么,顾佳靓瞧他这样子,心中也十分不好受。又过了几天,她忙完工作去吃饭,却意外碰到故人。话说回国之后的顾佳靓重操旧业,想方设法要办一培训机构,在海外的几年造诣让她成熟不少,处理事情也游刃有余,这回进展倒挺顺利,师资课程都开发了,连地方都选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开门大吉。

每天上午,她都要去西二环附近学习管理课程,等到下课,她通常又会在楼下的餐厅吃饭。这天她像往常一样走进去,刚一落座,却看见临窗的熟悉身影。时隔几年,温渺依旧眉清目秀,不同从前的青涩,反而增添几分韵味妩媚,她额前的刘海已不复存在,头发倒是垂直顺滑,脸上化了淡妆,穿着职业套装,瞧着竟比以前还漂亮。实际上这已是第二次见到她,那晚季邺南为她暴揍吴老二的事还历历在目,当时事发突然,并未仔细瞧过她,如今细细打量一遍,倒也能理解吴老二当初为何动了邪念。

顾佳靓放下菜单,站起来后朝温渺走了过去。小姑娘看着她的第一眼还楞了一下,接着恢复淡定,摆出一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表情。顾佳靓就想,毕竟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比如她一如往常般,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

“我在楼上报了个班,每天都来这儿上课。”顾佳靓说,“你呢,在这儿干什么?”

温渺喝了口水,不太想理她的样子,道:“瞎逛逛。”

顾佳靓知道她多少有点儿讨厌自己,但这幅无精打采的神态却不像临时做做样子。过了这么多年,顾佳靓承认自己败了,却从未甘心,看看她什么样子,长这么大也不知什么场合该收敛情绪,就这点儿伎俩还有胆儿拿自己当情敌。她实在不想和小孩儿计较,却总忍不住和她针锋相对。

“听他们说,你在博物馆工作?”

他们?哪个他们,季邺南还是周礼?温渺闷闷不乐,这女人就爱嘚瑟。

不等温渺回答,她接着道:“我还干培训了,前期工作已准备齐全,地方也挺合适,只等开课了。”说着,笑道,“早以前那事儿,我还欠你一句谢谢,那天幸好你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说的是当年因为租金和地头蛇闹架的事儿,温渺当然清楚,但她明显不想多搭理她,只淡淡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不提我都忘了。”接着,撤扯出个僵硬的笑容,“祝贺你啊,终于心想事成。”

顾佳靓面带微笑:“其实这事儿多亏老季帮忙,为租地的事儿我饶了不少弯子,你也知道这地方寸土寸金,我爸又从不支持我干这个,当时真是没辙,我都打算放弃了,却听老季说三环东南面旧城改造,要盖一大型写字楼,因他透露这口风,又介绍那承包商给我认识,我才敲定了这事儿,不然等到房子盖起来可就没戏了。”

顾佳靓原意是炫耀季邺南对她挺好,可不知先前博物馆选址的事。她讲述眉飞色舞,罗里吧嗦唠叨一大堆,后面具体唠叨了什么,温渺压根儿没听进去,她只是在想,自己先前要他帮忙,他非但不帮还教训她不懂事,如今倒好,没把写字楼的事儿告诉她,还介绍承包商给顾佳靓认识,倒生怕她找不见地方办培训呢。她越想越气,也心疼,但残存的理智提醒她,顾佳靓这人可没那么简单,于是便想着找季邺南问清楚,可近来俩人的关系很别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她不想吵得不可开交,最终思来想去,给周礼打了一电话。

周礼接到她电话的那一刻激动万分:“女侠,难为你还记得我,好长一段儿不见,怪想你的,忙什么呢?”

温渺说:“你忙什么呢?真想我吃饭也不请我,做给谁看呢。”

“你别冤枉人啊,我回回请老季可都叫他带家属了啊,谁知道他想什么,总不带你,你们该不是吵架了吧?”

她顿了顿,切入主题,道:“你知道顾佳靓办培训在哪块租着吗?”

周礼愣了愣,似没料到她突然转了话题,其实他对这事儿也不是特别清楚,只说:“好像在三环附近吧,怎么了?”

温渺来气:“那地儿是季邺南给她的吧?”

“看你这话说的,那地儿又不是老季私有财产,哪能说给就给了,盖什么房子,怎么盖,都是上头说了算,他顶多做个顺水人情,搭了个线罢了,最主要还是因为地方合适。人顾佳靓为他连亲爹都可出卖,你还不允许他为人搭把手找点儿门路啊。”

周礼不明白个中缘由,只当温渺为这事儿生气纯属无理取闹。温渺则是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去,这事儿又不能和人三言两语说明白,当即便挂了电话,打了车直奔市规划门口。哪知真到了门口,却怯场了,她怕和他吵架,又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因此在门口犹豫良久,将好被警卫室的人看见,在这儿混的个个都是人精,早对这姑娘熟知于心,于是悄悄拨了内线,给领导汇报情况,再请姑娘到警卫室喝茶躲太阳。

温渺坐在小沙发上时,还有点儿尴尬,那俩小警卫待她倒礼貌,专门给她倒了水,还把风扇对着她吹。那时候她突然有点儿后悔了,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却见门口闯进一人,笑容满面道:“怎么过来也不给我打电话。”

季邺南穿一衬衣,袖口向上卷了几层,许是晒着太阳过来,额间还有极细的汗渍,看见她时情绪高涨,似一夜之间又恢复到以前,那些隐隐间的隔阂好像消失了。温渺感到莫名,正愣神的刹那,被他抓了手往外走:“这儿太热,我带你上去。”

于是她揣着满腹心思,被动地跟着他走了一阵,俩人将要上楼,温渺却绷不住了,她向来是个敞亮的人,不习惯把事儿憋在心里,即使已比当学生那会成熟很多,却也保持这种性格,她从他的手里挣出来,道:“我今天见着顾佳靓了,她那培训机构就在三环边上,是原来你说有可能要盖博物馆的那地儿,她还说那地方是你给她介绍的,是你给她介绍的吗?”

季邺南回头,秋老虎的天气时冷时热,冷起来要命,热起来更要命,好比今天就十分炎热。夕阳横扫整座办公大厦,他站在太阳光下,微眯了眼睛看着温渺:“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事儿?”

温渺扬下巴:“怎么,这事儿不能问?”

他顿了顿,口气十分轻淡:“那地方准备盖一写字楼,我想要的医院和你想要的博物馆都没戏,她帮我不少忙,透露点儿口风也是应该的。”

“我当初死皮白赖要你漏点儿口风,你正义凌然一口回绝,完了还骂我不懂事儿。现在你这么帮她,就因为她懂事儿?”

他抓了她的手:“你别闹。”

她用力挣开:“谁跟你闹了,今儿把话说清楚,你究竟什么意思?”

刚说完,季邺南手机响了,他也没接,只看着她道:“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我要真喜欢她还会和你在一起?多大人了还这么不懂事儿,吃这些飞醋有什么意思!”

他口气很冲,眼看着小姑娘眼睛里已包了泪花,遂放缓了语气道:“博物馆那新地址已经定了,离三环那块儿不远,我带你去看看?”

“不需要你带我去看,我早就知道了,签过字盖过章的文件都已经看过了。”

季邺南讶异,还没问个所以然,便又被手机铃声打断。于是他揉了揉她的头,按了接听键。却是老钟打来的,不知老钟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见他神色匆匆挂了电话,道:“有急事儿我得走一趟,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将说完便离开,只走了三五步,却又倒回来,将钥匙塞到她手里:“上去待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哪知,这如常的亲昵举动竟变成他们分手前的最后一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周日,你们懂的,嘿嘿嘿,周一见。

第三十七章

事实上那天温渺待到夜幕降临也没等到季邺南回来,窗沿的藤蔓已逐渐变黄,她将未喝完的白水洒进植物,四周十分安静,只有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可忽略的声响。她将头探出窗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楼下,又抬头看着天空,已零稀挂出几颗星星,一阵风刮过,夹着热气扑面而来,她用手扇了扇风,念叨一句,都几月了还这么热。末了又埋怨起季邺南,说话没个准儿的坏蛋,去这么久不回来不说,连个电话也不打,她挪了办公桌上的座机,第二次拨了过去,连续四声提示音之后依然无人接听,接着便没耐性地挂了电话。

又在屋里走了两圈,温渺越想越不对劲,明明是自己生气占上风来着,什么时候又变成他怎么说就怎么听了,顿时就为刚才主动拨的那俩电话后悔莫及,于是不高兴地摔门而去,爱怎么忙怎么忙吧,她也懒得管了,真有那心又不是找不到她家的门,这么想着,便心安理得离开。

出来之后,天色更晚,灯火逐一点亮,车水马龙应接不暇。她去三里河吃了碗炸酱面,临走前又买了奶油炸糕和驴打滚,都是温如泉爱吃的,等到不慌不忙回了家,已经九点。近半年来,温如泉每天这个点儿都在睡觉,温渺拎着东西直接去了睡房,却只看见散成一团的被子,人已经不见踪影。她当即心跳漏掉半拍,又跑去客厅看了看,靠窗的摇椅上依然没有人影,接着她便不假思索地冲出去拍打倪翼家的门。

倪翼妈倒来得快,急冲冲开了门:“这大晚上的闹什么,又喝酒了?”

温渺直奔他们家睡房,说:“老头儿呢,在你这了吧?”

倪翼妈穿着睡裙跟在她身后:“他吃过晚饭闹着要回家,我就送他过去了,刚才不给你打电话了吗,你说一会就到家,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吗?你爸在床上睡着呢,我守着他睡着才走的,你去卧室看了没?”

这间房没有人,温渺又冲去他们家洗手间,依然没找见人,她顾不上和倪翼妈搭话,突然后知后觉想到什么,于是一股脑又跑回自己家,一路进了洗手间,果然看见老头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那一瞬间她吓傻了,整个脑袋一片空白,哆哆嗦嗦蹲下去拉温如泉的手,却触到一手冰凉,随即便像触电般弹了回来,连话都不会说了。幸亏倪翼妈在旁边,慌慌张张拨了急救电话,怕老头儿有别的伤,又不敢扶他起来,只颤巍巍伸了手去够他的心脏,感觉到微弱跳动才大松一口气。

因为过度紧张,温渺连伤心都来不及,麻木慌张地跟车去了医院,看着一大堆器械用在温如泉身上,她一直紧握着他的手,老头儿的手干瘪粗糙,因着太瘦,血管青筋毕现,加上星星点点的老年斑,乍看上去还有点儿骇人,她来回搓着他的手,想要将体温传递给他。贯彻耳边的是急救车的警报声,老头儿脸上盖着呼吸罩,透明的气罩里老半天才凝聚半层白雾。跟车的护士见惯这种场面,只劝她放松,说人还活着,没那么严重。毕竟是见惯生死的人,他们对严重的定义,竟仅靠活着与否来区分。

下车之后,大夫带人直奔急救室,床下的小轮摩擦着光滑的地板,呲溜溜一路,几乎响彻整间医院。温渺握着温如泉的手,直到最后一刻,她被阻拦在急救室的门外。抬头看了看警示灯,她往后退了几步,呆呆地盯着紧闭的门,那一刻眼泪才终于掉下来。这一哭,便如决堤的洪水,她瑟缩着肩,咬着指关节颤抖,倪翼妈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拍着背安抚:“没事没事…”

其实是有事的,她不记得在外等了多久,只记得大夫出来后直接告诉她,温如泉因为脑缺血时间过长,引起了脑死亡。脑死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已停止自主呼吸,意味着他将终身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对这世界有任何感知能力。

从前,温渺总盼着他能好起来,希望突然有一天他能想起自己是谁,想起女儿是谁,哪怕俩人争吵不休,哪怕老头儿多么不理解她,哪怕他有多么固执,她只希望他能恢复正常。而如今,那些期盼顷刻间化为灰烬,再无燃烧的可能,她才明白那护士说的,只要活着就不严重,哪怕他不认识她,哪怕他吃饭要人喂,睡觉要人哄,只要醒着,他总是有感知,有情绪,活生生的一个人,更何况那样的温如泉还时不时会记得自己有个女儿叫温渺,那是作为父亲与生俱来的关爱。然而转眼之间,他却连爱的能力都丧失。

温如泉被转移到重症监护室时,她已贴着墙根瘫软在地,任凭倪翼妈怎么劝,都一个字也听不进。那一刻温渺恨透了自己,该死的她居然为了一男人的一句话,就把自己的父亲害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是因为季邺南让她等着,她早该回家了,那么也不至于在温如泉去卫生间时没人照看。早以前,她在温如泉最后清醒的那段时间,为了季邺南整天和他吵架,而现在,她自觉愧疚,已极力去照顾温如泉,却又是因为季邺南,导致她都没有时间和温如泉说上最后一句话。

她不能原谅自己,温如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怎么能原谅自己。当夜,她除了哭就是等,坐在监护室外的塑胶椅上,哭到双眼都红肿,倪翼妈买来东西,她什么也不吃,连水都不喝一口。护士拿了单子让她填,她抬手间才发现还紧紧攥着几小时前才打包的奶油炸糕和驴打滚,刹那间疼到整颗心脏都纠起来,眼泪打湿半张病症单。

再往后,情绪稍稍平静,她便叫倪翼妈回去休息,那老太太一辈子善良,和温家做了一辈子邻居,她也伤心难耐,说什么都不肯回,不仅如此,还一个电话把倪翼叫了过来。平时混惯了的男人,隔着窗户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温如泉,一时也如鲠在喉,他还记得老头儿总爱和他玩,即使记忆力极不好的那阵,也时不时会记得他,还经常偷偷塞水果糖给他吃,即使老头儿的智商退化,记忆力也丧失,却还知道和他分享。这种感情不是爱,又会是什么。

回忆完毕,他转头看着温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你看看你像什么样,你爸最讨厌你邋里邋遢。”说着揪她皱巴巴的衣领,“你搞成这样给谁看?他只是暂时昏迷,有心跳有体温,医生都没放弃你就要放弃?一天没宣布他死亡,就有一天的希望,懂吗?你这半死不活守在这儿就代表你孝顺?人没伺候好你反而先倒了,这是孝顺?”

她迷蒙中又渐渐清醒,像在水里抓住一颗浮萍,三两下站起来往洗手间冲去,就着水龙头下哗哗的流水浇了满脸。再抬脸看镜子,双眼红肿像核桃,头发乱成稻草,脸上的水一滴滴滚进领子里,冰得人愈见清醒。正出神得紧,似有什么动静,她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裤兜里的手机在响,掏出来之后楞了三秒,然后随手撂在洗手台上,任凭它来回震动,片刻后,那动静终于停止,却不过两三秒,又剧烈动起来,她颇不耐烦地直接抠了电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便往外走了。

那时温渺不想和他说话,她步伐匆匆地出了洗手间,经过拐角直往监护室走去,却在三两步之后突然停止了前进。三米开外,同样停止脚步的还有俩人,那男的穿了衬衣,卷起的袖子上还有斑斑血迹,那女的跛了一只打石膏的腿,大半重心全依着男人手臂。想必是今儿受的刺激太多了,所以到了这一刻,温渺看着对面的季邺南和顾佳靓,显得尤为平静。

五分钟后,俩人坐在医院的小花坛,有风吹来,大概夜已深了,所以那风是凉的。树叶哗哗响,偶有染黄的脆叶迎风摇曳,在半空中打了好几个旋,最终飘落到地上。

季邺南问过好几遍她怎么了,温渺却始终一个字也不说。他便先解释:“下午她偷顾清明资料被抓了现行,为躲顾清明追打,跑得太急,被车撞了。”

温渺依旧没说话,季邺南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看,她那双肿起来的眼睛看着骇人,却叫他心疼,正想再问一遍,却见她忽然转了脸,在并不明亮的路灯下看着他,眼里的泪水已经干涸,看着他的眼睛却如第一次相见般耀眼。他脑袋嗡嗡作响,盯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道:“季邺南,我们分手吧。”

态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第三十八章

顾佳靓喜欢季邺南,虽然他脾气坏,没耐心,教训人来刻薄不留情,但是他很认真,看上去我行我素,实际重情重义,因玉渊潭的老先生救过他于水火之中,即使意见相悖,即使不太情愿,他依然很感激这份情,大老远将人接过来照顾。正是看准这一点,顾佳靓才会倾其所有帮助他,有了这种付出,他不得不承受她的情,在此基础上,她提出要求,季邺南或多或少会接受,更别说为了他出了场车祸。那事儿纯属意外,她当时的确刚从顾清明办公室出来,手里惦着她爸单位最新账单报表的复印件,却在刚踏进电梯时,和顾清明来了个迎面相撞,她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退,全然不知在慌忙的撤退过程中,一张账目明细掉在了地上。

接下来顾清明当然拼了全力去追她,这老头子十分精明,自家女儿几斤几两他早掂得清清楚楚,没揭穿这小把戏是因为总拿她当小孩子,原想着只要她开心,瞎胡闹闹没关系,哪知都闹到这份上了,那明细事关整个单位新工程,本是极*的事儿,叫她一个小丫头复印了算什么,若她是因纯好奇想观摩观摩也罢了,真以为他人老了,不知道她实际是想把这东西拿给季邺南呢,这事儿搁男人面前就扯得远了,都是公事儿,一小女孩儿掺和进来干什么。于是动了真格要把她拿下,不仅亲自出马,还一边追逐一边叫人帮忙,周围同事一看,领导都这样了能不帮忙么,就算逮的是他女儿那也得帮忙圆个场啊,于是不约而同都加入这场追逐的战争。

那地方不大,顾佳靓见大家都齐刷刷围堵她,于是跑得极快,从感应门出去时头也不回,一股脑直往马路冲去,就那么直接冲在了汽车前头,还好那车速不快,只给撞了个骨折,已算很幸运。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她毫不犹豫给季邺南去了一电话,哭着告诉他自己的腿断了,还跟他说对不起,最新资料没搞到手。一重情义的人哪听得了这个,只知道人为了给他搞份资料差点儿连命都没了,加之手机那端传来的急救警报一声骇过一声,和恋人间的争吵本是小事儿,何况小丫头总是小孩脾气,如果带上她去看顾佳靓,免不了又是一顿吵,叫她先冷静冷静总没错,于是这才往医院赶去。

去了医院见到顾佳靓的季邺南,看她并无大恙时,脸色自然不会太好,却见她悄悄递来一张纸:“这是新偷来的,你看看有什么破绽,有破绽最好,也不枉我被车撞一回了,趁此抓了顾清明为民除害更好,我也会拍手称快。”

他盯着只有数额的复印件,那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感觉有点儿熟悉,连带顾佳靓身上的那么点赖皮劲儿也很熟悉。最近她总是这样,编了理由叫他生气,却又想法设法逗他开心,这心思再明显不过,何况聪明如季邺南,他怎会不懂得。

捏着那张纸,他仅是顿了顿,便抬眼看着她:“做你自己就挺好,模仿再怎么像也不是她,我早说过,这辈子我们只能做朋友。”

这话太直接,毒舌到顾佳靓不知该怎么消化,他看穿一切,并且点穿一切,毫不犹豫,叫她措手不及。太理智的男人不好,心中的感情总是过于泾渭分明,像垒了一坚固的墙壁,她找不到捷径,只能借已闯过关的女人的经验,试图敲开他的心门,哪知人世间有些经验可以借鉴,有些经验即使借鉴,却如同燃烧过的灰烬,能唤起的,只是熟悉的回忆。这感觉糟透了,顾佳靓觉得自己像跳梁小丑,那一刻她也明白了,即使以这样的方式让季邺南爱上自己,他爱的也不过是温渺的影子。以前她看不起温渺,觉得她对季邺南的爱太无原则,因着没多少自信,总显得卑微,可换成自己,又好得到哪里去,温渺至少从头到尾都用真实的自己去面对他,而她呢,仅把替他父亲查案当做砝码,竟选择模仿那个曾经让她看不起的人,这种爱又何尝不卑微。

她还不知该如何收拾这尴尬的场面,却听季邺南接着说:“你帮了我很多,如果多陪你一会儿是你想要的报酬,那我今儿就在这陪着,不走了。”

一姑娘不图钱,唯一想要的感情他却给不了,除了帮助她找到三环东南面的租地,在她出车祸时陪伴一会儿也是应该的,更何况本是因为他才会出这事儿。可这话对顾佳靓来说太残忍,那意思就相当于他是迫于无奈才留在这儿。

接下来便相顾无言,到了傍晚,季邺南返回车里拿手机,再回来时情绪却不对了。她邀他扶着自己下地走走,这一走便和从洗手间出来的温渺撞上,那姑娘似哭了很久,眼睛都肿了,看着他们再不像往常一样又吵又闹,只平静地看着季邺南说:“我们谈谈。”

虽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但季邺南一言不发便跟着她往楼下走去。她看着他们的背影,刹那间忽然醒悟过来,即使他们真的分手,他也断不可能选择自己。

关于此次分手,季邺南自是不会同意,即使温渺单方面宣布已终结俩人的关系,他也不会承认。对他来说,这不是不可调和的事儿,也不是俩人之间的感情出了问题,小丫头只是误会,误以为他和顾佳靓有什么,加之温如泉变成那样,她过于自责而已。虽然如此,温渺依旧铁了心,他只好同意双方都暂时冷静冷静,到了半夜,却忍不住去了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屋内早已关了灯,透过黑漆漆的窗户,只能看见医疗器械运行的微弱灯光,隐约间还能看见一个人躺在床上。

他想不到短短几天却出这么大一变故,那几天回回跑去温家,看见温如泉时他总是血脉喷张,太阳穴突突地跳,胸口闷闷地疼,他想克服自己不去怀疑和深究,却总是忍不住想像温如泉谋杀掉季渊的各种方式。如今站在这里,即使看不清躺里面的人,脑海中依然急速翻滚,世间总有报应一说,温如泉此刻躺在里面,是否也是因为报应?当他冒出这想法时,又觉得自己不可思议,连证据都没有,怎么就断定这是报应,可若叫他放手去查温如泉的底细,他却胆怯不已。

正陷入迷惘,却被人捉了袖子,他回头一看,温渺红肿着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求求你别在这儿站着行吗?”她的嗓音带着哭腔,神态十分卑微,“你走吧,我爸不想看见你,他一直都不喜欢你,因为你我已经把他气成这样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他胸口泛疼,想伸手抱她一下,却被躲开,顿了顿,只好摸摸她的头:“我走,这就走。”

第三十九章

天气终于转凉,秋风萧瑟,吹落大片树叶。赶着周末,季邺南去了一趟玉渊潭,自上回和老先生在饭桌上杠上,到现在俩人谁也不搭理谁。毕竟年纪大了,他其实并不计较,带了茶叶和书本又去看他。老先生今儿兴致好,在凉台搭了桌子,铺了宣纸,正在作画。季邺南默不作声守在身后,看他点完松柏的最后一笔,又在纸上写下落款,才开口道:“可惜这张纸了,写的比画的好啊。”

老先生将笔丢进筒里,咚一声溅出水来,他拿了毛巾揩手上的墨,不回头看也不开口说,心情明显不怎么好。

郝东升拿了宣纸到窗沿去晾,笑着说:“小季难得过来一趟,老先生您也不给个笑脸?”

他依旧垮着一张脸,那表情甚至比刚才还不乐意,末了吩咐道:“我困了,送我回房间。”

郝东升三两步跨过去,将轮椅一百八十度旋转,叫他直接面对季邺南:“有什么话好好说,逃避可不是办法。”

说完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像兔子一样蹿到别处。季邺南扬起嘴角,轻轻淡淡扯出个笑,接着打开新茶叶泡水,又将几本书递过去:“前儿在书店凑巧看见这,你不是一直惦念么,先看看怎么样,合适了再买全套。”

老先生推了推老花镜,将书枕在腿上:“你还知道我惦念,老大不小的人了,臭脾气不改哪有姑娘愿意跟着你。”说罢,似想到什么,“赶明儿介绍个给你认识认识?这姑娘刚从美国回来…”

他靠着桌子,呷了口茶,放下茶杯时皱了眉:“唉,您打住啊,甭提这,有什么意思。”

老先生也喝了口茶,淡淡道:“这没意思,为了一姑娘大揍朋友一顿就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