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珵站在那里,明明穿着甄妙亲手缝制的皮毛衣裳,心却是冰冷的。

在棉袄中掺入芦花,真的只是官场贪腐,还是说,针对的是这场战争?

若是后者,这场叛乱若不能速战速决,将来就更说不准了。

“佳明,你先回去吧,此事,我们要商量一下。”

甄妙看向罗天珵,随后,轻轻扫了众将士一眼。

早有的默契令罗天珵心中一动,开口道:“这些都是我的亲信,佳明,你是不是还有事?”

甄妙听他这么一说,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侧脸喊了一声“青黛”。

这时人们才发现,那位被称为青黛的青衣丫鬟,手中同样提着个包袱。

青黛走上前来,把那包袱放在桌子上摊开,里面同样是一件棉袄,与先前那件并排摊着,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同。

众人疑惑起来。

就算佳明县主发现的事令人震惊,也没必要带来两件棉袄吧?

罗天珵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甄妙上前几步,指着那件袄子道:“我还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儿。”

“什么怪事?”萧无伤忍不住凑上前,翻看了那棉袄一下,随后轻咦了一声。“这袄子里,似乎全是棉花?”

众人围过来,仔细翻看着,随后纷纷点头。

“不错,这件棉袄里并无芦花。”

“奇怪了,京中那些蛀虫既然对这批军用棉袄伸了手,难道还只吃半吗。留一半良心等着喂狗?”萧无伤摸了摸下巴。

萧墨羽冷笑道:“恐怕是非不愿也。乃不能也!”

“萧将军此话怎讲?”

萧墨羽手指碾磨着从先前那件棉袄中挑出来的芦花,嘲讽笑道:“芦花也不是取之不尽的!”

众人恍然。

“是啊,看来那群混蛋恐怕还在惋惜。不能把所有的银钱都贪墨了呢!”

“老子真想杀回京城去,把那些混蛋千刀万剐!”

“算我一个,兄弟们在这边拼命,不指望他们帮忙。可也不能往死里拖后腿啊。罗将军,这仗没法打了。兄弟们穿着这样的袄子,撑不了几日就冻死了,还怎么打?”

“佳明,你还发现了什么?”罗天珵反而冷静下来。抬了眼问甄妙。

众人一听,不自觉向甄妙看去。

甄妙脸上闪过恼怒,抿了抿唇道:“刚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时间仓促,又不可能收集那么多的芦花。所以才会出现有的袄子里掺了芦花,有的袄子没被动过手脚这种情况。可是因为要把那些袄子都收集起来清洗缝补,为防混淆,我就打算在这些袄子的领口处绣上士兵的名字,然后,就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

众人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甄妙。

“你们看,每件袄子的领口处,都有大、中、小这样显示尺寸的字样吧?”

众人点头。

每个将士身高体重不同,自然有尺码之分。

“然后我就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儿。这用来绣尺码的丝线,有的是红色的,有的是绿色的。那些用绿线绣的棉袄里,里面就掺杂了芦花,而红色的里面则没有。”甄妙说到这里,看向罗天珵,“世子,我们发现的就是这些了,那边伤兵还有很多,就先过去了。”

她很快带着白芍青黛离去,只剩了两件棉袄并排摊在那里。

室内一片寂静,许久后,才终于有人一锤桌子:“他娘的,与京城那边勾结的到底是谁!”

如果说不是所有棉袄里有芦花,还能说是京城那边胃口没有那么大,吃不下这么多,那么两种棉袄已经被提前做好标记了呢?

这就不是贪腐的问题了,而是要借此消灭某些人!

“很简单,县主不是说收集了那些棉袄后,要给他们绣上名字吗,只要把那些整理成名单,再看看哪些是分了芦花棉袄的,事情就一目了然了,只是此事不宜打草惊蛇,各位暂时先不要流露出异样来。”

一日后,一份名单就摆在了众人面前。

龙虎将军的伤兵,没有一人穿的是芦花棉袄,罗天珵这边则恰恰相反,至于姚夜归率领的那些原靖北驻军,则是两者皆有。

事情已经一目了然。龙虎将军一方勾结了京中官员,以这种方式,阻止罗天珵再立下汗马功劳。

“真是无耻至极,罗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众人都有些绝望,事已至此,就算查明了真相,即刻送消息回京城,再顺利把物资运送过来,一来一回那么长时间,早就已经回天无力了。

罗天珵薄唇紧抿,猛然站了起来,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无论如何,先把内部清理干净了再说!”

他可不想奋力一搏时,有人在背后捅刀子。

“将军,罗将军说有要事,要与您商谈。”

蒋大勇听了,露出笑意:“请罗将军进来。”

随后侧头对副将李钰道:“打了一次败仗,罗将军态度好多了。”

李钰笑道:“之前不过是少年意气,侥幸赢了几场,现在知道厉害了,自然不敢再在将军您面前逞威风了。”

蒋大勇大笑,想到目前的局势,笑容一收,意兴阑珊地道:“知道了又怎样,到底还是我军损失惨重。”

“将军放心。有您在,还愁打不回来吗?”

这时罗天珵走了进来。

论资历和地位,他都在龙虎将军之下,见礼道:“蒋将军。”

蒋大勇恢复了平静脸色:“罗将军找我,有什么事?”

“在下有要事,要和蒋将军商谈。”罗天珵说着,扫了李钰一眼。

蒋大勇道:“罗将军有话就说。这屋子里没有外人。”

罗天珵微微一笑。正色道:“蒋将军,此事关系着我军存亡,是在下想出的对敌之策。在没和您商量妥当之前,不宜让任何人知道。”

蒋大勇想了想,道:“李副将,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们稍后就出来。”

他起身,冲罗天珵伸手:“罗将军。请吧。”

这里是他的地盘,他不信,罗天珵敢乱来。

罗天珵跟着蒋大勇进了密室。

“罗将军到底有什么事儿?”一坐下,蒋大勇就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不再掩饰真实的情绪。

他可是忍耐这个傲气的臭小子许久了。

罗天珵跟着坐下,面色平静地问出一句话:“芦花棉袄一事,蒋将军清楚吧?”

“芦花棉袄?什么意思?”蒋大勇有些茫然。

罗天珵手一翻。出现一柄匕首。

蒋大勇见状立刻后退,只可惜密室狭窄。又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喊叫,就已经被匕首抵在了心口处。

他有心挣扎,却骇然发现,按着他肩膀的那只手力气奇大,竟是纹丝不动。

直到这时,他才惊怒道:“罗天珵,你居然隐瞒了真正的实力!”

是了,自打罗天珵来了靖北,屡战屡胜,展露的武艺无疑是高强的,但更多的则是他对天时地利的把握,给他的印象,这是一员儒将。

谁能想到,一个二十出头,养尊处优的勋贵公子,竟会有如此恐怖的力气呢。

难怪他平时吃的那么多!蒋大勇诡异地想到这个,猛然摇头,这思考的方向似乎不大对!

这时,他反而平静下来:“罗将军这是何意?外面都是我的人,就算你伤了我,恐怕也走不出这里。再者说,无论你我二人谁有伤亡,军中定会生变,你想成为大周败亡的罪魁祸首吗?”

罗天珵冷笑:“罪魁祸首?抱歉,如果这个罪名非要落到一人身上的话,在下恐怕不敢和蒋将军相争!”

“罗将军,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罗天珵把那份名单甩到了蒋大勇面前。

“蒋将军可知为何接连两场战斗,我军伤亡无数?”罗天珵压抑着怒火,声音微扬,“因为那些浴血奋战的好儿郎,穿的是塞了芦花的棉袄!”

“这,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更不可能的是,那些芦花棉袄还会认人,偏偏都分在了我率领的将士手上,若不是内子心生怜悯,为那些受伤的将士缝补棉袄,恐怕那些冻死的将士,永不瞑目!”

罗天珵咄咄逼人,言辞犀利,蒋大勇只觉心口要气炸了,听了来龙去脉后,恨声道:“罗将军,不管你相信与否,此事我并不知情!我大半辈子都在战场上,再怎么样,也不会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

罗天珵眼帘低垂,嘴角悄悄翘了翘。

不错,从最开始,他经过分析,就猜测蒋大勇有很大可能是被蒙蔽了,之所以步步紧逼,就是让他恼怒之下,迅疾诛杀那勾结京中之人,然后合力对敌。

只有这样,大周军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不然若是他现在强行斩杀了蒋大勇及其手下,引起军中哗变,那就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了。

第四百二十章 有孕

“李将军,蒋将军叫你也进来一下。”

李钰听了站起来,跟着罗天珵一起走进密室。

“将军,您叫属下——”他话只说了一半,低头看看抵在颈部的匕首,面色大变,厉声道,“姓罗的,当着将军的面,你竟敢如此?”

蒋大勇端坐在榻上,压抑着怒火道:“李钰,芦花棉袄,是怎么回事儿?”

李钰听了,脸色更加难看,好一会儿才有些结巴地道:“将…将军,您说什么,属下怎么不明白…”

蒋大勇看向罗天珵:“好了,罗将军,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把他弄死算了。”

李钰神情一滞。

蒋将军,您这么草菅人命,真的好吗?

“这小子跟了我十多年,我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是他干的,行了,罗将军,我下不去手,麻烦你弄死他吧。”

罗天珵匕首动了动。

李钰吓得魂飞魄散:“罗将军,手下留情!”

他差点给跪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就算是暴露了,难道不该好好审问他还有什么同党,然后押解到京城,把幕后之人找出来吗?

直接弄死他是什么鬼?不带这样乱出牌的啊!

匕首抵着颈部肌肤,死亡的威胁让李钰急得成了斗鸡眼,不停扫着罗天珵,急急忙忙道:“罗将军,难道您不想知道还有谁参与了此事,我们又是受了谁的指使吗?这样就要了我性命,是不是太轻易了?”

我明明还能提供很多线索啊,这种在两人眼里毫无价值的感觉,太伤人了!

罗天珵叹口气。扭头对蒋大勇道:“蒋将军,您的属下太啰嗦了,我还是赶紧把他弄死吧!”

他手一动,匕首就往里抵了抵。

利器冰冷,颈部的温热却让李钰软了腿,尖声道:“我不是一个人,还有肖虎呢!”

“很好。”蒋大勇起身走过去。抬脚就踹了李钰一脚。骂道,“贪生怕死又蠢成你这样,真是把我的老脸都丢干净了!”

他原本是不相信跟随自己多年的属下会做出这种事的。还是听了罗天珵的建议,诈他一诈,没想到还牵出了肖虎,他的另一位得力属下。这脸真是啪啪的被人打肿了。

处理了李钰和肖虎二人,芦花棉袄的事情再也压不住。迅速在军中传开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当那些士兵知道他们穿的棉袄塞满了芦花,才整日冻得手脚麻木后,再也无法冷静了。短短几日就和龙虎军起了数场冲突。

“世子,我不明白,挑明了这件事。引起那些将士的愤怒,事情不是会变得更糟糕吗?我还想着。再派人往北冰城南边的几个城镇走走,多收集些皮毛上来,召集了城中妇人赶制些皮毛背心出来呢。”

罗天珵摇摇头:“那只是杯水车薪罢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甄妙困惑的眨了眨眼。

罗天珵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随后吐出一口白气:“芦花棉袄的事情一出,靖北军定然也会得到消息,这样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们又怎么会坐视我方派人出去收集御寒之物呢,恐怕是在各路已经布置好了埋伏,有一杀一,有二杀二!”

“所以,才不该把事情挑明了呀。”甄妙越发听不懂了。

罗天珵微微一笑:“不挑明,靖北军又怎么会知道呢?”

甄妙忍不住拍他一下:“再卖关子,我不理你了。”

“皎皎,如果你是靖北军,知道我军大部分将士的棉袄里塞的是芦花,会如何?”

甄妙想了想,道:“现在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我若是靖北军,恐怕会按兵不动,再等上个把月,大周军冻死大半,这仗就不用打了。”

“正是这个道理,我要的就是靖北军的按兵不动,我们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见甄妙还有些迷惑,罗天珵笑道:“此事就涉及机密了,不便多说。皎皎,我已经安排了人,明日就送你和姚将军几位受伤的将领回北冰城。”

甄妙面色微变:“我不走。”

她隐隐明白了罗天珵的意思。

眼下大周军一大部分人没了御寒衣物,战斗力大减,真要打起来,无异于去送死。靖北军想拖延时间不战而胜,而这段时间,又何尝不是大周军的一线生机呢?

只是这生机到底在何处,她还想不到,不过她是相信罗天珵的,但他要送自己走,恐怕这线生机也是要在万分险恶中求得。

“皎皎——”

甄妙打断他的话:“世子,你别说了,反正我不走。我呆在城中,能有什么危险?倘若——”

她顿了一下,才道:“倘若黒木城破,我也不想只留你一个人。”

“皎皎。”罗天珵忍不住抓住她的手,“你是要与我同生共死吗?”

甄妙有些赧然,抿了唇道:“算是吧。”

罗天珵眼睛亮了起来,犹如启明星乍现,带来一世光明。

“到底是不是,哪有算是一说。”

甄妙狠狠白他一眼:“啰嗦。”

罗天珵只剩下傻笑,心道,原来皎皎也会为了他,不顾生死的。

明日还是把皎皎弄晕吧,无论如何,他要她好好活下去。

“吃些东西暖暖胃吧。”甄妙起身去了隔间,把小炉子上一直热着的酸菜白肉锅端了过来。

那酸香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让她忍不住口齿生津,又有种难言的不适感。

看到是满满一锅酸菜白肉,罗天珵眼睛一亮,吸了吸鼻子道:“闻着就香,皎皎,你也学会这边的饭菜了。”

“是白芍做的,这几日大概是太忙了,一进厨房。就胸口发闷。”

“胸口发闷?来,我替你揉揉。”

甄妙狠狠拍了拍伸过来的咸猪手:“快吃吧,这时候了,还有心思耍无赖!”

“嗯。”罗天珵夹了一块肉送入口中,舒适的叹了口气。

肉切的薄厚适中,肥瘦相间,还有着酸菜和辣椒浸入的味道。吃起来肥而不腻。在这滴水成冰的时候,实在是人间美味。

“皎皎,你也吃。”他夹了一筷子递到甄妙嘴边。

甄妙下意识地别开脸:“我不饿呢。”

“怎么不饿。我看你这几日都瘦了呢。你若不吃,我也不吃了。”

甄妙斜睨他一眼,见他眼含期盼,只得把那块肉吃下。只是一入口,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没来得及找到痰盂,就直接吐到了地上。

罗天珵脸色一变:“皎皎,你怎么了?”

呆在外间的白芍和青黛听到动静都匆匆走了进来。

“大奶奶?”

罗天珵抱着甄妙猛然抬头:“快去请大夫来,大奶奶可能吃坏肚子了!”

甄妙这时候好多了。委屈道:“什么吃坏肚子,我还没吃!”

罗天珵惊恐道:“皎皎,那你是哪一次吃坏的肚子。这样多久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为什么是吃坏肚子啊,我就不能是有了吗!”甄妙气道。说完,自己先愣了愣,怔怔看着罗天珵。

“皎皎,你说什么?”罗天珵整个人都是懵的。

“我,我什么都没说——”甄妙捂住了嘴。

她怎么可能有了呢,明明在京城那样调养都不见动静,这里冷且不说,这些日子还忙成这样,她连饭都没好好吃了呢。

咦,事情有些不对,这几日,她居然连吃饭都没兴趣了,要不是怀孕,还有更严重的原因吗?

难道,她真的有孕了?

甄妙下意识抚摸着腹部,似乎还在做梦。

罗天珵同样没有回过神来,于是等大夫到了时,就见这夫妻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煞是古怪。

“咳咳。”大夫轻轻咳嗽了一声。

罗天珵猛然惊醒,急忙站起来道:“大夫,麻烦给内子把一把脉。”

大夫年纪不小了,哪受得了这忽然的气势外放,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去,幸亏罗天珵心急把他拖了过来,才保住了颜面。

“请夫人伸出手。”

“哦。”甄妙老老实实的把手伸了过去。

看着那白皙如凝脂美玉的手腕,大夫有些迟疑,看了一眼罗天珵道:“夫人可把丝帕覆于手腕上。”

他知道,这些高门贵女是相当讲究这些的,他身为医者,并没旁的心思,就怕人家在意,到时候这位罗将军要是给他一脚,这条老命可就交代了。

“讲究什么,覆上帕子能准吗!大夫,请你快点给内子把脉吧。”罗天珵强忍着心急道,都恨不得把这迂腐的老家伙踹出去了。

“是。”大夫忙把手指搭在甄妙手腕上,片刻后面露喜色,“恭喜将军了,夫人这是有喜了!”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