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在不远处见她似乎忙和得差不多了就上前来,一伸脑袋看:“哟,这倒像是一道大菜了,瞅着跟府院里的宴席似的,姑娘这就做得了?”

闻言,姚海棠摇头说:“还没呐,再做一个酸酱糕就得了。”

酸酱糕其实底子也就是普通的糕点,只是蒸出来后在上头淋了果子酱,这回用的是小圆盏,每一盏里就三个小小的酸酱糕淋好了果子酱,又点缀了两三瓣园子里新开的月季花瓣儿。月季花瓣只拿盐水泡了,再用糖水稍浸一下,还没失了原有的鲜嫩艳,点缀在盘里看起来就自然颜色诱人,而且极其符合女性的审美观。

“好了,可以呈上去给老太太了。”姚海棠一拍掌,对自己做出来这两样儿东西还是很满意的,毕竟她不擅长点心啊!

然后厨房里的婆子就问她:“姑娘,这俩点心都叫什么名儿?”

总不能真叫驴打滚吧,姚海棠觉得得取个漂亮的名字,要不然准得失色,垂着头一想,指着驴打滚说:“这叫金玉满堂,这叫踏雪寻梅。”

说完她就觉得自己真俗,这俩名字太大路货了!

可是在她脑子里大路货的东西在东朝这地方就不大路货了,当李婆子领着姚海棠和那厨房里的婆子把东西呈到老太太跟前去时,老太太看了看姚海棠,问了句一样儿的话:“都做了些什么点心?”

因为一路走来,怕落了尘沾了蚊蝇,点心都放在食盒里,姚海棠揭开了自己捧着的食盒说:“回老太太,我手里捧的叫金玉满堂,何婶儿手上捧的叫踏雪寻梅。”

老太太伸长脖子一看,金玉满堂在白盘子里,一个个还真是黄澄澄的,中间青红相间的盘饰也挺见心思,红绿各有深浅还真是活灵活现的:“那我就先尝尝金玉满堂,你上前来。”

厨房里时何婆子已经尝过了,所以这时候老太太才会直接吃,拿了一双雕花铜筷,老太太挟了一个往嘴里放,大家伙儿齐齐看着老太太,生怕老太太说出“不好”两个字来。

这府里上下为了老太太这张嘴,真是费尽了心思,巴不得来一个能把老太太降服的,省得再为这事儿操心。

只见老太太抿了抿嘴,咽下去了后才说:“是江米粉做的,不粘牙还挺顺口,裹的是豆粉吧,有股子香味儿不见豆腥气。”

“回老太太,是,豆粉炒过了,这才黄澄澄的,裹在江米粉的地子上正像是金和玉,所以才叫金玉满堂。”姚海棠说完这话自己都替自己红了一把,现在她是忽悠人都不带脸红气喘的了。

听完她这话儿,老太太认认真真的看了驴打滚一眼,然后指着红豆沙说:“那这算是什么?”

就这会儿姚海棠只想瞪老太太一眼,非要问得这么仔细做什么,不过她也不至于真瞪,只是笑着说:“这颜色如朱如玄,可不正是经年的门楣梁柱么。”

“是了是了,娘,你看这姑娘心思多巧啊。”这位的意思是,就留下吧,别再折腾人了。

另一位说:“可不是么,都是好兆头,别说吃了,看着都让人舒心。”

可是老太太能这么容易被收服,当然不可能,这会儿她开始盯着何婆子手里捧的食盒了,发现都是一小盏一小盏的,叫丫头端了一盏来后,指着自家那些个媳妇儿说:“你们都尝尝。”

说来,这果子酱糕其实要比驴打滚摆出来更漂亮精致些,女眷们一个个端在手掌里,小巧玲珑的果子酱糕居然还散发着丝丝凉气,看来一路上一直用冰镇着。拿了细细的铜筷子挟起来尝尝,入口先是清酸再是绵软细滑,最后还带着股子花香气。

“怎么有股子花香气,这么点儿花瓣点缀着,也不能有这么悠长的香气吧。”

“面里加了荣花蜜。”荣花就是月季花,其实就是太阳好时取月季花洗净凉干了水,然后和蜂蜜一起密封窖藏着,等到味道都浸透了再取出来用。

吃完了果子酱糕后,女眷们已经很满意了,看着好吃着好就看老太太好不好了,于是大家伙儿又齐齐看向老太太,老太太这时候才看着姚海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众女眷们这下知道,老太太是满意了,要不然老太太是不会问名字的,直接就让人给轰出府去了。

真名呢,还是随便编个名儿呢,最后一想是乔致安家,姚海棠就没了编名儿的兴趣:“回老太太,我叫姚海棠。”

“以后就留在我这供事儿,准备饮食就行了。”齐老太太总算是满意了,不过还有晚上的菜算是一关,其实做点心不容易有味儿,就是菜容易有异味。

其实对于姚海棠来说,热菜的关才好过呐,不管是蔬菜还是荤菜,从她手上出来的当然是半点儿异味儿也没有。

其实她也就是善用各类调料而已,比如最能去异味的是醋和酒,在青菜里放点儿醋不仅颜色好看,味道更鲜爽,而食材本身的一些异味则能被去除,并不是掩盖,而是中和。肉也是这样,肉里加了点醋不仅解腻,还能提鲜,腌肉的时候加点儿醋肉更松软嫩滑。

有道是醋为百味之首,其实通常来说不是要体现出酸味儿来,醋和酒一类放热菜里,通常很快会被蒸发,并不会体现出酒味、醋味来。

这一顿饭,老太太吃得不错,虽然说没多表扬什么,但好歹把一顿饭吃好了,满府上下顿时间就跟过节似的。但是姚海棠一点儿也没感受到,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欢呼:“这居然不是乔致安家,居然不是,居然不是…”

把这话重复了很多回后,姚海棠很想跟人说:“咱走错门儿了,能不能放咱出去?”

可能吗,当然不可能,不过她倒是听到一个很重要的讯息:“那位得管咱们老太太叫一声婆婆,不过你可别到处说去,这要是让旁人知道了,以后少不得见着咱们也得绕路走了。”

“噢,我不说。”还等着乔致安来好问杜和的事儿呢,她怎么可能说,而且把她关院子里了,她上哪儿说去!

她这话一说完,就听得跟她八卦的人说:“那位逢年过节还得来给老太太问礼,那位是嫡房老三的儿子,三爷和三太太去得早,那位供职的地方有些不太…就出府自立门户了。”

那就更好了,掐纸一算,八月里有仲秋节,和现代的中秋节差不多一个意思,也是同一天,这一天在东朝也是三大节之一,所以乔致安是肯定会来的吧!

在这之前她得打起精神来对付老太太,这位现在是她最大的敌人,因为稍稍一疏忽就可能拍碗拍筷拍得她各种不踏实。

据说年轻时的老太太是个很讲究规矩礼仪排场的人,可临到老了,自个儿都不讲究了,所以现在什么举动都很正常。

在京城,这座乔府是最稳定的府邸,没有之一,因为家里就一个自出门户的乔致安在朝堂里谋差事,其他的要么教书育人,要么做器从商。所以在乔府,姚海棠完全可以避过京城正在酝酿的一场大风浪。

但怎奈何她就是来找风浪的,准确的说是来找搅风的人,这样一来她还怎么避,只能蒙头蒙脸一脚踩进去了,至于能不能站稳,那就不知道了…

36.入和园

话说姚海棠的一举一动,乃至于她现在在哪里,她是前脚才站稳,后脚那头就有人报给了乔致安,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姚海棠一点儿不隐瞒地报了自己的名字,所以这才更快一些,要不然她这人是没多少人认得的。

因为春雨剑的原因,太平院里的人对姚海棠还颇为感兴趣,天下使剑之人,谁不想得一把如春雨剑一般的兵器。

得知消息后,乔致安站在太平院的一树白茉花下许久,那株白茉花这时正散发着阵阵香气,这是当年他入太平院时,杜敬璋种下的,白茉花的寓意为不沾不染、不昧不欺。

“公子说既然这世间人人敬畏的地方,都能够长出不沾不染的花来,那世间何处不是净土。”乔致安不知道一个词,这个词就是理想主义者,杜敬璋就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而他所带领的太平院也渐渐地成了一个满是理想主意者的所在。

跟随在乔致安身边的人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话,只是侧身站着看着头顶的白茉花说:“公子是个有妙趣之人。”

摇了摇头,乔致安说:“他不是有妙趣,他只是心很大,只是却不是野心,要是野心反而是好办了。”

这样的话放哪儿说都是要杀头的,可太平院里的人就跟没听见似的,一个个神色如常:“公子无意,也总会有人逼着来。”

只见乔致安又是摇头说:“我们都不懂他,所以没人能逼得了他,去备马,我到公子那儿一趟。”

“是。”

而后乔致安又仰面看着那满树白茉花说:“时年,上问诸公子,诸公子所答大同小异,唯四公子言‘愿有太平天下、只求纵情山水’。”

“公子,有的是人见不得您纵情山水,也有的是人治不来这太平天下!”说完乔致安举步走出了太平院,骑马缓行至了杜敬璋的和园。

只是到了和园门前时,乔致安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连马都没有下又掉转了头往乔府去。

乔府里的人一看,大晚上的乔致安来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处理,好在有机灵的赶紧去报了府里的老太太和大爷、二爷。府里的人一听说乔致安回来了,个个神情复杂,他们真不是嫌弃乔致安,现在乔家的脸面真真是靠他撑着,只是大晚上来多少有点儿让人不踏实。

而姚海棠一听乔致安来了,别提多高兴了,她心知乔致安八成是来找她来了,太平院眼线诸多,不可能连她到了自家府里都不知道前因后果。

进得厅里来时,乔致安先给老太太行了礼:“老太太安好,大伯父、二伯父安好。”

他这里行来除了老太太太谁敢受他的,那两位赶紧都侧身让过了礼,然后又虚扶了扶:“致安不必多礼,赶紧坐吧。”

这时老太太看着乔致安说:“跟你说多少回了,别夜里来,一听着我骨头都软了。”

太平院抓人就好在晚饭之后,这时人最松散,所以老太太才有这么一说。

“是,只是这回事出突然,老太太见谅。”乔致安到底也是世家里的底子,规矩礼仪总不会逊色,虽然官高位重却半点不见骄矜。

“到底什么事让你这时来,今天要是没个好理由,我可饶不了你。”乔府里也就老太太,应该说整个京城也就老太太会这么和乔致安说话了,所以乔致安才会至今对这府里还有丝儿情份。

“姚海棠!”

这三个字让老太太脸色一顿,然后无奈地看着乔致安说:“不会是你的人吧?”

连忙摇了头,乔致安说:“是公子的人…”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连忙打断了:“这其间的曲折就不用跟我说了,人在我院儿里,不过如果她不愿意跟你走,你也不能勉强她,要不然我上皇上哪儿说去!”

其实吧,老太太以为是姚海棠自己避着,所以才把事儿扔给姚海棠,她就想留着姚海棠给自己做吃的,就算真是那位四公子的人,那她不愿意也没人能拿她怎么着。

可是姚海棠怎么可能不答应,乔致安一到院子里,姚海棠就已经准备妥当了,见到乔致安时姚海棠灿灿然一笑说:“乔院长,我等你有一会儿了。”

“公子记起了自己是谁,但已经忘了你是谁。”乔致安并不多言,一句话就把现状说破了。

“我…”这么狗血的桥段都让她遇上了,这叫什么事儿,一下子姚海棠的心就乱了套,她真的没想过会这样,人活着可对她而言杜和至少是不存在了。

看着姚海棠这样儿,乔致安说:“我领你去见公子吧。”

其实乔致安并不希望姚海棠留在杜敬璋身边,因为有姚海棠在左右时,杜敬璋只是一个很寻常的男人,并不是那位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的四公子。所以在乔致安心里,姚海棠是一个能让杜敬璋有弱点、有软肋的姑娘,而这恰恰是杜敬璋不能有的。

“可是…我还没想好,其实我就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没事,是不是过得好?”姚海棠是个很难以琢磨透自己内心的人,她不是那么了解自己这时候的想法。

虽然做了各种心理准备,虽然记得自己也想过要不在意身份,只在意那个人,可事到临头她还是被身份这俩字儿给圈住了。或许也不是身份,她只是害怕再见到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子,而不是偶尔抽风冒傻气的杜和。

她见过那些高高在上的眼神,就像是在云上俯视人间,那样的眼神姚海棠觉得自己从杜和眼里看到时会受不了。

到底她还是个怯懦的人啊!

听得姚海棠这么说,乔致安眯着眼睛看了眼她,然后说道:“海棠姑娘,公子一切安好。”

“他一点都不记得了?”弱声弱气地问出话时,姚海棠才记起,杜和总是不许她这么弱着气场地问话。

“是。”乔致安隐瞒了秋水剑的事,别人不知道秋水剑的来路,乔致安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感觉自己有些虚弱地叹了口气,然后姚海棠说道:“我可不可以看他一眼,远远看看就行了,不用让他知道我来过。”

“可以。”

“还是算了,不见了,我…对了,他们原来想把我送哪儿去,什么目的?”姚海棠觉得这太过于矫情,然后又记起来要问问来京城这桩事的缘由。

“慧思公主府上,目的海棠姑娘还是不知道为好。”乔致安说完继续看着姚海棠,以为她还会有什么问题。

可姚海棠已经没啥问题了,于是她回看着乔致安,末了她低下头还是说了一句:“他到底是谁?”

乔致安还真当姚海棠不会问这句话了,见她垂着脑袋问出来,就不由得勾起了嘴角,而后答道:“四公子。”

于是姚海棠瞬间觉得自己跟刚穿来似的,这一下儿就到了去年初来乍到的时候,那驿站那雨那少年以及那些话:“就是那夜在驿站里见过的四公子,那你们那位九公子找着了没有?”

“没有。”

“噢。”

然后就彻底没话了,姚海棠正心绪万端着,而乔致安并不是在姑娘家面前很能说会道挑得起话题的人,所以乔致安等着,等着姚海棠提问,然而他再来回答问题。

过了许久,姚海棠又抬起头来看着乔致安说:“我还想去看他。”

在乔致安还没回答前她又说:“算了,不去!”

又过了会儿,姚海棠又说:“还是看一眼吧。”

然后又说:“还是不去的好!”

看着她来回折腾了好几回,一直拿不定主意,闹得乔致安都受不了她了,哪有这么挣扎的事儿,无非就是看一眼,哪来这么折腾的心思。伸手拎了姚海棠,叫乔府的人准备好了马车,把姚海棠往马车上一塞说:“既然你决定不了,我替你决定了,走…”

当马车行驶到和园外时,姚海棠依旧在挣扎着,她一直是个心思很纠结的人,这缘于她对这一切并没有安全感。如果说从前她的安全感来自于杜和,来自于寻径园和云泾河熟悉的乡音,那么四公子是不安全的,和园是不安全的,京城也是不安全的。

这样的对比让姚海棠很难以下决定,她是个没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的人,所以对这样的事很难以抉择。在现代她的生活总是过于平淡而顺遂,这样沉伏起落她实在很难以厘出头绪来。

“去报四公子,乔致安求见。”

门房抬头一看,连忙堆满了笑容上前一步说:“乔院长来了,哪儿来的通报之说,在公子这儿,您哪儿用得着通报啊。”

这会儿姚海棠以为乔至安会从善入流,却没想到乔致安依旧坚定地说:“去通报吧,规矩总不能少。”

于是门房也不再多说,连忙派人去通报,不久后就有人跑过来说:“乔院长请进,公子在书房等乔院长。”

接着乔致安就领了姚海棠进去,一路曲曲折折地起头光与暗之间,姚海棠觉得这情境倒和自己的心情差不多。

最终站定在书房门外时,姚海棠又退了两步,惹得乔致安看了她两眼,只是再看她她也是退了不会再站回来。

胆小儿,她向来就是那上不得台面,遇不得事儿的,生活上的事儿她还处理得来,可感情上的事儿,她从前没处理过,现在依然不知道怎么处理…

37.何如不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极限,姚海棠从前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她以为自己就是那世事不知,什么事儿都敢蒙着脑袋一闭眼就淌过去的。但事实告诉她,如果是感情她没法儿淌过去!

当看到杜和…或者说杜敬璋时,姚海棠就知道自己的极限到了,她设想过若干种见面的方式,从来没有想到过是眼前这样。

若是风月场面一般的香艳情景,她至多难受,或者鄙视;若是冷眼以待她最多心里骂几声;若是温和如神仙一般的相见,则或是闷着发疼;然而眼前的情景却让姚海棠从骨子里泛出寒意来。

一个人看不清面目,后背上交错的血痕洇透了衣裳,不止是背上,甚至是手臂上,腿上,都隐隐有血痕,那人跪在地上既不反抗,也没有求饶,只是一味地沉默。

“不要求死,你死了同样的痛苦会加诸在你的家人身上,只要你活着一天,我护他们安享太平日子。”杜敬璋的声音很淡,淡得就像是晚风里散来的淡淡香气,却只让人觉得冷冽刺骨。

这时那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抬了头,脸上有了笑意:“但愿公子一世没有弱点,没有在乎的人,如有那时您加诸在我身上的,我必加诸在您在乎的人身上。”

这时杜敬璋也笑了,随手指了进门来的乔致安说:“天下人都知道,我在乎的就两种人,一是父母兄弟,二是下属,父母兄弟皆在宫里,还请不要太过客气,至于下属…乔致安,你怕他吗?”

“他够狠,但是不够疯狂。”乔致安的话外音自然是不怕,也是,这天下除了宫里那位圣天子,哪儿还有乔致安怕的人。

答了话乔致安低头用眼扫了一眼被他留在门外的姚海棠,她那张常带笑的脸上此时尽是煞白,不见恐惧,却见了怜悯,怜悯这样的情绪比恐惧更让乔致安不喜。

“乔致安,把他领走,看了碍眼。好好招呼着,要真有那么一天他不会太客气,这时候是他在罗网里,我们也不用跟他太客气。”杜敬璋说这些话时表情总是很温净的,就像是在招呼客人上坐喝茶一样的语气,总让人觉得气质高华,半点儿不沾污秽。

在门外远远看着,姚海棠身在夜色里,那张脸并不是自己熟悉的模样,但周身的感觉是对的,只是嘴里的话,所做的事儿都与她惯常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杜和是性天乐观,心有机谋却用在善处的,也从不与人为难,更何况为敌。而眼前的是杜敬璋,他可以微微一笑语气轻快地说着让人从足底到发丝儿都透出寒气儿来的话。

对比太过于强烈,杜和若说如神似仙,眼前的杜敬璋就是披着神仙外衣的妖魔。

“这不是我要找的人,不是…”在东朝,她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足可以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来形容,可同时她也忽然发现自己的爱失去了标的,再无处可安放。

虽然姚海棠的声音很轻,但屋里的人耳力总是好的,别说是话就是蚊虫飞过也逃不开去,杜敬璋看了眼屋外,然后看着乔致安说:“你的人?”

“不是。”乔致安答得很干脆。

又看了两眼乔致安,杜敬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让你的人把他领出去,府里的药不如太平院。”

“是。”乔致安说完冲外头弹了颗什么出去,不多会儿便有太平院的人穿着黑衣进来,冲杜敬璋行了礼后把跪在地上的人带走了。

“说吧,为什么夜里过来?”杜敬璋这时正着手整理书案上的各类物件,问这话时多是漫不经心的。

这时乔致安看了眼外边儿,摇头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本来想请公子给个主意,但现在我已经有主意了。”

点了点头,杜敬璋并不继续问下去,而是冲外边指了指说:“你惯不带人到我这儿来,今天怎么带了人来?”

“是老太太身边侍候饮食的。”这话算是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但只要这么一答杜敬璋一定不会再问下去了。

“噢,你把这些卷宗拿走,以后不要再让人送过来了,太平院不应该掺和进这些事里来,你们只需要一心忠君体国,少到我这儿来总会更稳一些。”杜敬璋说完把一堆卷宗扔到了乔致安怀里,看着乔致安接了才大步出门去。

跟在杜敬璋身后,看着杜敬璋和姚海棠相隔不过数米时,乔致安以为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可杜敬璋却忽然停了下来。这时杜敬璋身边有提着防风灯的小丫头在,虽然不见月色,但总能看得清人的面貌。

看着停下脚步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杜…敬璋,姚海棠瑟瑟地退了一小步,又记起从前他说见人时不要这样,又停下了脚步,却不知怎么的竟不愿意双眼直视他。

停下脚步杜敬璋侧身看了姚海棠两眼:“有几分眼熟。”

“从前是司珍坊里的,公子或是见过。”乔致安倒是不紧张,话儿张嘴就来。

于是杜敬璋点了点头错身而过,就此消失在了暗夜里,留下姚海棠站在原地表情有些僵硬,身体也是僵硬的。

当杜敬璋走远后,乔致安才说话:“海棠姑娘,是走是留你可以自己决定。”

“他不是杜和。”杜和会温笑着给她梳头、会取笑她、还会调侃她,总是喜欢跟她说要像个姑娘家,而不是小丫头片子。杜和还会跟她说规矩讲礼仪,总告诉她要怎么做,却从不拘束着她。

而刚刚见过的那个人,陌生的眼神与神色,是断然不会像从前那样的。

“他是公子,这未必是他所选择的人生,但这就是他的人生。”乔致安捧着卷宗说这句话时分外认真,认真到第棠忍不住看了两眼,然后叹了一口气。

“人生不过匆匆百年,连自己都不能做,真苦。我的人生也不过匆匆百年,可我想选择做自己,至少痛快。”姚海棠说着开始往外走,丝毫不留恋地往外走,她只知道杜敬璋让她感觉到压抑,而不是痛快。

这世间有多少人身不由己,她不愿意这样,只是脚步却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慢。女人容易被感情所左右,姚海棠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弱点。

“我可不可以知道他这样营营汲汲所求为何吗,既然他身份尊贵,为什么还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姚海棠认为越是身份高的人,越有更大的空间选择自己的生活,她总是容易把事情往简单的地方想。

“你的问题从前有人问过公子,公子答的是‘愿有太平天下,只求纵情山水’。”同一天里,乔致安把这十二个字说了两遍。

“这很难吗?”姚海棠真觉得这一点儿也不难。

只听得乔致安答道:“很难,天下不太平公子不能纵情,京中不安稳公子不能离开,如何能亲近山水。”

其实姚海棠很想说一句:“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用得着一个王候世家的公子来操心么,难道他想选择当皇帝不成。”

在姚海棠的认知里,杜敬璋就只是一个王候世家的公子,或许在京城有一定的地位,在朝廷有一定的份量,但她一直认为并不是无法抽身。

“不要说服我帮他,要走过这条充满鲜血的路,就必需踩着千万人的白骨过去,我没有这份气魄。”乔致安跟她说她能帮杜敬璋,因为她是器师,制出来春雨剑与秋水剑的器师,在冷兵器时代,她脑子里的兵器无疑可以翻天覆地,但是她不愿意。

从前她只是大国小民,高仿古董当工艺品卖,那仿古董当古董卖的事儿她都没敢干,现在让她制造出将来会杀人无数,饮血如成河的兵器来,这样的事儿不是她干得出来的。

她的答案并没有出乎乔致安的预料,乔致安在她身边缓步走着说道:“海棠姑娘此言精辟,你不愿意我不勉强,太平院从来不强人所难。但我必需要提醒海棠姑娘一句,你制瓷器铜器,至多带来些麻烦,若是让人知道你会制兵器,就不止是麻烦了。”

“我知道,一定会捂得严严实实的,从今往后我就是个会烧菜煮饭的厨娘,别的什么也不会。”姚海棠说完迎着晚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上了马车。

在马车的角落里蹲坐下来,姚海棠想起了乔致安的话,不要让人知道她会制兵器。

——兵器,如果她告诉乔致安火药是什么东西,再告诉他她能依古方制作出最原始的样本来,大概乔至安也不会放她走了吧。这时候姚海棠才知道自己是个有用的人,至少对这朝代来说,她是可以派上大用场的,但是她宁愿自己永远派不上用场。

生在和平的年代里,再入乱世,才明白和平这俩字多么可爱。这世界已经够乱了,不需要她来搞破坏。

忽然间,姚海棠在想,她在现代仿遍了古董,虽然如火炮、火药之类的没仿过,但她对结构、配方是无比了解的,因为这些都是古人发明的。但是她更愿意自己拿出来用的是指南针、造纸术、印刷术这样的东西,而不是火药。

但是世事半点不由人,更何况天意还好弄人,这时不想,彼时或有人会逼着她来想。而且她能做的远比她此刻能想到的要多得多,只是她还不知道而已…

(写完这章想起司马光那句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于是这章就名叫“何如不见”。)

海棠初着雨

38.求心安

其实指南针和印刷术,她都已经悄无声息地跟杜和一块儿在云泾河玩过了,如果没有遗落,现在的杜敬璋身上应该还带着指南针,而印刷术就在他丢失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