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起,东宫门口三三两两聚集着一些文官,大到某部侍郎,小到六品主事,官阶不一而足,他们聚集东宫当然不是诚心拜见太子殿下,而是特意找那个值守东宫的秦千户,新鲜出炉的秦圣人。

这些人都穿着官服,秦堪的武官身份却能写出可以流芳千古的《菜根谭》或许深深刺激到了文官们的自尊心,于是自觉不自觉地穿上文官官服来找秦堪,从心理上给自己找回一点场子。

东宫乃储君龙潜之地,当然不允许官员们有事没事乱进,那些文官们又不肯离开,于是东宫门前的广场上出现了一幕奇异的场景,一群穿着官服的官员们站在凛冽刺骨的寒风里,道貌岸然负手而立,玉树临风之余犹不忘吸溜一下鼻涕,他们三五成群聚集在广场四周,京师的冬天风大且冷,冷风像个断臂分桃的流氓,风一吹便掀起这些官员们的官服下摆。露出他们的里衫亵裤,非常不雅。

于是官员们负手而立的飘逸形象顿时急转直下,忙不迭地个个慌忙捂着衣裳下摆,神情尴尬且姿势**,动作非常的整齐划一,广场上无端多了数十个明朝版的玛丽莲梦露。

朱厚照和秦堪躲在东宫正门内的小门房里,屋内炭火融融。温暖如春,二人鬼鬼祟祟隔着木窗的缝隙,瞧着广场上那些文官狼狈模样。朱厚照噗嗤一笑,捂住了嘴,秦堪吓得赶紧请他离窗户远一点。这孩子的笑点很低,秦堪真怕他的笑声被那些文官们听到,那将是一场大麻烦。

“这帮傻冒儿…哈哈,他们想做什么?”朱厚照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秦堪很无语地看着他,这家伙知不知道他嘴里的“傻冒儿”是他将来的臣子,是辅佐他治理江山的中流砥柱?

——虽然看起来确实有傻冒之嫌,但做人不能太诚实的。

秦堪苦笑道:“这些文官肯定不是来给太子殿下歌功颂德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有什么德行可以让他们歌颂?”朱厚照显然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

拱了拱手。秦堪叹道:“臣给东宫添麻烦了,臣有罪,这些人大约是冲着臣来的…”

朱厚照显然没把这个麻烦放在心上,他反而很高兴,因为他本就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没热闹的日子对他来说生不如死,这样的麻烦他一点也不介意,不但不介意,反而多多益善。

“没事没事,本宫恕你无罪…你快说说,他们找你干嘛?吵架吗?”朱厚照急不可待道。

秦堪叹道:“显然他们来者不善呀。殿下说得没错,他们找我的本意便是要跟我吵架,只不过冠以学术之名,吵架谩骂便成了讨教讨论…”

“但是实质还是吵架,对吗?”

“对,简单的说,这群家伙是来找碴儿的,他们不服气一个年仅弱冠的武官竟然能写出千古流芳的文章,于是成群结队来找我讨教。”

“他们想讨教什么?”

秦堪无奈道:“可以讨教的太多了,孔孟之道,圣贤经义,诗词八股,书法棋艺,甚至道家岐黄丹术等等,只要有一样学问能把我辩倒,便意味着他们战胜了新出炉的圣人,可谓圣中之圣,我秦堪便成了他们扬名的垫脚石,他们踩着我的脑袋成就了他们自己的名声。”

“这些人好卑鄙…”朱厚照皱了皱眉,接着兴奋道:“那你快出去跟他们吵呀!怕什么,有本宫给你撑腰呢。”

秦堪很无语,太子很了不起么?这些文官眼里太子算个屁,他们豁出去时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朱厚照的撑腰对他来说实在可有可无,毫无意义。

无奈地摊了摊手,秦堪苦笑道:“臣不敢欺瞒殿下,若说跟他们辩论学问,臣哪一样都辩不过他们,臣若出去跟他们讨论,无异自取其辱,正所谓茅房里点灯笼,老虎头上拍苍蝇,寿星公吃砒霜…”

朱厚照两眼发直,被一连串的歇后语弄得脑子有点晕:“什么意思?”

“意思是找死啊殿下。”秦堪沉痛道。

“哇哈哈哈哈…”笑点低的太子殿下又狂笑起来。

秦堪郁卒地叹了口气,没理会笑得毫无形象的朱厚照,透过窗纸的缝隙,他看到那群文官仍旧执拗地站在广场上不肯散去。

名声,已成了文官们自愿戴上的枷锁,为了在士林里扬名,他们可以连命都不要,吹吹冬天的冷风当然更不算什么了。

可是秦堪却很反感,他讨厌麻烦,从来都是绕着麻烦走,可惜麻烦却一次又一次的主动找上他,避都避不开。

自打承认《菜根谭》是他所作那一刻起,秦堪便已知道这个麻烦迟早要来,大明的文官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年武官扬名的,文贵武贱是大明立国百余年形成的规矩,文官们不会让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破坏这个规矩,武官必须要被文人死死踩在脚下,想翻身绝对不允许,文官们用头撞,用牙咬,用命拼也要把武夫们重新踩下去。

明明是一篇唇齿留香的绝世好文章,无端端地跟文官武官们乱七八糟的利益揪扯成一团。好文章已把秦堪恶心得不行。

东宫门前广场上,寒风越来越凛冽,文官们的官员仪态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大伙儿三五成群地跺脚搓手,有的甚至蹲在地上直哆嗦,活像前世劳务市场找工作的零散短工。

一名青须飘逸,满脸正气的官员终于忍不住了。缓缓朝东宫走近几步,克制着怒意大声道:“光禄寺卿艾璞诚心向东宫值卫秦千户讨教,秦千户何以拒人千里不愿相见?如此慢待我等朝堂大臣。做人怎可这般傲慢无礼?秦千户的秀才功名怎么考出来的?”

这句话煽起了众人的怒气,广场上顿时喧嚣一片,人人义愤填膺。指着东宫大骂不已。

艾璞见成功煽起了众人的情绪,不由冷冷一笑,继续大声道:“我等皆是金榜正科的进士,今日且不论文武之别,不论官阶大小,纯以读书人的身份诚心与秦先生讨教一二,秦先生是怕了还是心虚了?艾某不得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篇《菜根谭》果真是秦先生所作么?既有如此才华,应该不惧与我等坐而论道,讨研一番圣贤道理才是。秦先生何以教我等?”

这番话无疑是火上添油,众官员的情绪愈发高涨澎湃,叫嚣喝骂之声越来越大,东宫门前值守的武士们显然快控制不住情势,这帮文官情绪一激动起来。完全有可能冲进东宫。

武士们慌了,急忙跑入小门房里向秦堪请示。

秦堪无奈地看着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朱厚照,沉沉叹了口气。

这位太子他是指望不上了,瞧他的架势,非要把这场热闹从头看到尾,完全没有居中调解的意思。

麻烦。终究还得他自己解决。

“秦堪,你坏主意挺多的,快告诉我,你会怎么处置这个麻烦?”朱厚照兴致勃勃地笑道。

秦堪摸着下巴沉思,喃喃道:“要不干脆派东宫武士把广场上的人全杀了?我的职责是值守东宫,有人欲冲击东宫,怎能不痛下杀手?”

朱厚照脸色变了:“你可不能这么干呀,会惹大祸的。”

秦堪眉头快拧成麻花儿了,重重叹道:“臣也知道不能这么干,太不冷静了,可是臣还有什么办法?都说成名了有好处,臣到现在不但没看到好处,反而多了一大堆麻烦,都是那该死的《菜根谭》惹的祸!”

“《菜根谭》到底是不是你写的?”朱厚照好奇问道,这个疑惑存在他心里很多天了。

“臣那天在文华殿里其实是想说,《菜根谭》是我路过一个古刹时在佛像前捡到的,结果…”秦堪幽怨地瞟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楞了一下,接着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哈哈,我唯一能帮你的,就是把这事烂在肚子里,绝不告诉任何人,不然你这可算是欺君之罪了…现在外面闹哄哄的,你还是赶紧把那帮文官弄走吧。”

秦堪透过窗户缝隙,看着广场上那些群情激愤的文官,良久,他的嘴角竟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笑意。

“成名不能没有好处呀…既然说我傲慢,那我索性傲慢得更彻底吧。”

文官们在光禄寺卿艾璞的煽动下,众人已离东宫大门越来越近,他们聚集成群,大声喝骂着秦堪的傲慢无礼,浪得虚名,话已骂得越来越难听。

没过多久,东宫门内走出两名武士,将一块大大的牌匾立在门口最显眼的地方,然后转身便走。

文官们楞了一下,急忙走近瞧着那块牌匾,一看之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艾璞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气得浑身直哆嗦:“这…这个不要脸的斯文败类!”

牌匾上的一张宣纸上,赫然写着太子朱厚照的亲笔行书:“千户很忙,无暇应对,若欲讨教,一言五千两,一字一万金。”

第一百四十一章秀才动粗

对秦堪这位来自前世的公司副总来说,世间一切物品都可以商业行为来运作,诗词如是,文章亦如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才华是浮云,名气是浮云,脸面亦是浮云,真金白银才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东宫门前那块牌匾已将秦堪彻底地推向了文官集团的对立面。

秦堪苦笑,很无奈的选择,他不得不为,身份和阶级决定处世的态度,他现在的身份是武官,文官们瞧不起看不上,人人都想踩他一脚的武官。

朱厚照有点担心,惴惴道:“你这样做妥当吗?这可是把文官们得罪死了。”

虽然他喜欢看热闹,但并不代表他可以为了看热闹而漠视朋友的前途甚至生死。朱厚照虽然才十五岁,却也识得此事的利害。

秦堪叹道:“殿下,你觉得在文官们眼里,臣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也是臣子啊。”

“臣子是有区别的,臣是锦衣卫千户,是武官。”秦堪涩然一笑。

“那又怎样?”

“武官注定要矮文官一头的,所以就算臣此刻对他们恭敬谦逊,哪怕卑微到主动跪地抱他们的大腿,他们也会不屑地把我一脚踹开,文武殊途,泾渭分明,两者之间有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

朱厚照若有所思:“所以你便干脆对他们不恭敬了?”

秦堪笑道:“正是,反正他们瞧不起我的,我何必再犯贱对他们恭敬?付出总要有所回报才值得去付出,若付出再多终究注定白忙一场,这种蠢事谁愿去做?”

朱厚照想了想,哈哈一笑:“说得不错,秦堪,你是个妙人,认识你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

东宫外的广场上,文官们彻底沸腾了。那块牌匾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怒火,牌匾上的字让他们觉得刺眼,觉得愤怒,每个字都仿佛幻化成一张嘲讽的笑容,令他们觉得自尊心狠狠被刺伤了。

光禄寺卿艾璞勃然大怒,一脚将牌匾踹倒,振臂大呼道:“竖子安敢如此欺辱我等?众同僚,我等皆圣人门生。神圣的学问之事竟被这姓秦的竖子公然叫卖鬻价,他是倚仗《菜根谭》而轻视我们么?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愤怒附和,群情越发激动起来。

秦堪坐在门房里冷冷的笑。

真是一群恬不知耻的家伙,一个个成群结队想踩着我的脑袋而扬名,还不容许我有丝毫反抗,否则便是侮辱斯文,便是大逆不道,只有低头趴地让他们尽情的踩才符合他们的心意。

——组团刷BOSS都会被BOSS打得鼻青脸肿。凭什么我便不准反抗了?

秦堪头一次见识到了大明文官集团的嘴脸,他突然发现,若无耻是一门学问。他还需要更加勤奋专研,才有资格与广场上那群家伙比肩。

外面已经骂声喧天,秦堪叹了口气,不出去不行了。

整了整衣裳,秦堪推开门走了出去。

朱厚照自然不肯错过这个热闹,于是也笑嘻嘻地跟在秦堪身后走出了东宫。

二人一露面,广场上喧哗的人群顿时一静。

文官们情绪虽然激动,但总算还有理智,首先一齐给朱厚照施礼:“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摆摆手。笑得很不正经:“行了行了,各位大人都免礼吧,本宫只是出来瞧瞧,不碍你们的事儿,你们继续。”

众人正担心朱厚照会拉架调解。这事儿便闹不起来了,谁知听太子话里的意思,这事儿他好像不打算掺和,众人顿时大喜。

朱厚照很本分地闪到一边去了,秦堪的身影在东宫门前愈发突出起来。

众人见一个身穿大红飞鱼锦袍。模样俊朗周正的年轻男子静静站立,顿时便知这就是传说中的秦圣人秦才子了。

如同闻着腥味的鲨鱼似的,众人一涌而上,七嘴八舌便开始发难。

“秦堪,你好狂妄,一言五千两,一字一万金,你觉得你值吗?”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区区一本《菜根谭》便让你忘乎所以,简直可怜可笑!”

“姓秦的,敢与我辩一辩孔孟经义否?”

冷嘲热讽,不屑鄙夷,秦堪面带微笑,静静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些人急待把他踩在脚下而扬名天下的丑恶嘴脸,世间百态皆收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伸出双手虚虚一按,现场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只见秦堪弯下腰,将刚才被艾璞一脚踹倒的牌匾十了起来,然后默不出声,指了指牌匾上那几个刺眼的字——“一言五千两,一字一万金。”

众人瞪大了眼睛,接着如同沸腾的油锅里倒进了一滴水,广场上顿时炸了锅。

最愤怒的是艾璞,他堂堂光禄寺卿亲自前来讨教学问,结果被晾在广场上吹了一下午的冷风,吸溜了一下午的鼻涕不说,这竖子居然还敢公然叫卖学问,区区粗鄙武官,他以为他是谁?

艾璞勃然大怒,上前一步揪住了秦堪的衣裳,喝道:“竖子好生无耻,以阿堵铜臭之物称量圣人学问,简直侮辱斯文,可打可诛!”

说着“可打可诛”之时,艾璞竟真的抬脚便朝秦堪踹去。

大明朝堂的又一个特点在此刻充分展现了,读书人和文官们个个脾气火爆,说不过便吵,吵不过便动手打,以武力来决定道理的黑或白,无一例外。

秦堪身形一闪,闪过了艾璞这一脚,皱眉冷冷道:“大人这是以权势压我么?”

艾璞一滞,权势压人这顶帽子他戴不起,于是怒道:“我这是以读书人的身份教训你这狂妄小儿!”

秦堪脸上显出了怒色,却努力克制着。

他不敢动手,因为他是武官,武官打文官是要出大事的。

东宫门前广场一片混乱时,却不料传来了朱厚照弱弱的声音,貌似单纯天真,实则奸诈阴险。

“本宫听说…父皇已恢复了秦堪的秀才功名,他也是读书人呢…”

广场前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秦堪两眼一亮,对啊,我也是读书人啊,这姓艾的不是说以读书人的身份教训我么?我以读书人的身份揍回去,天经地义呀。

一阵强烈幸福感萦绕在秦堪心间,此刻他简直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我…终于有资格参与文官斗殴了!

攥紧了拳头,秦堪一拳狠狠揍在艾璞的脸上,大声喝道:“殿下说得没错,我乃弘治十五年绍兴院试案首,谁敢欺辱斯文,我揍死他!”

第一百四十二章童叟无欺

打架斗殴是大明官场的光荣传统,是中国上下数千年里一道最独特的风景线。

赫然发觉自己也拥有动拳脚的资格后,秦堪爱死了这道风景线,原来快意恩怨的滋味这般美妙,难怪文官们这么喜欢用拳脚佐证真理。

东宫广场上,随着秦堪一记重拳击出,光禄寺卿艾璞被揍得歪头一个踉跄,然后应声而倒,广场上顿时一片寂静,大家面面相觑,久久无言。秦堪这一记重拳仿佛不仅仅打在艾璞脸上,也同时打在数十名文官的脸上,打得大家短时间内全懵住了。

武官打文官,绝对是重罪,传扬出去言官御史们的唾沫都能活活淹死秦堪。

然而太子朱厚照在恰当的时机说了一句恰当的话,这句话把大家声讨的路封死了。

换个角度看,读书人打读书人,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这样的事情在场所有人都干过,为了某种不同的政见,为了各自的派系,为了不可告人的利益之争,谁没骂过人?谁没动过手?

有心想追究,然而艾璞艾大人之前自己已说过,他并非以权势压人,而是以读书人的身份教训秦堪,那么同为读书人的秦堪若反击回去,似乎…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所有人在迟疑,在思量事情的黑白对错,在场的官员里,有几个跟艾璞交好或跟艾璞同年同榜的官员开始交换眼色。

单纯无辜的太子殿下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话。

“你们打架本宫管不着,但是不可以多欺少啊。这样做就有点儿不地道了,本宫可看不过眼。”

蠢蠢欲动打算群殴秦堪的几位官员顿时打消了主意,颓然静立不语。

秦堪扭头感激地瞧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朝他无声地咧嘴一笑,眼睛又瞧向别处,仿佛他真的只是个毫无关联的围观者。

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担心,朱厚照貌似有朝腹黑少年方向发展的趋势…

太子朱厚照发了话。众人自然不敢围攻,有几个年轻一些的官员撸了撸袖子,便待上前与秦堪单挑。刚踏出一步,却忙不迭退回来。

只见秦堪面带微笑,手里捧着一柄绣春刀的刀鞘。白玉般的手轻轻在黑鲨皮的刀鞘上深情地抚来摸去,笑意吟吟里杀气毕露,如同黑木崖上的东方不败在绣花似的,那模样令人胆颤而恶寒…

沉默对峙里,秦堪淡淡开口:“我本贫寒粗鄙出身,你们非要找上门来讨教什么学问,各位大人的用意大家心知肚明,我乃东宫值守,身负皇命,没时间与你们纠缠。若真要跟我谈学问,可以,还是刚才的说法,一言五千两,一字一万金。别骂我侮辱斯文,大家扪心自问,到底是谁在侮辱斯文?”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秦堪的话虽没点透,但已隐隐将大家的心思道出了几分,再说透就是直接撕破脸了。心底发虚之下,一时间竟再无人出来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被秦堪一拳击倒的光禄寺卿艾璞在同僚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左脸已肿起老高,牙齿掉了一颗,满嘴流着血,分外怨毒地盯着秦堪。

“好,一言五千两是吧?老夫这便回去命下人抬银子来,老夫不才,就花一万两买你两句话,当着朝中同僚的面,老夫要称量称量你的学问,两句话!若你言而无物,老夫要你跪在承天门前承认自己乃欺世盗名,鲜廉寡耻之辈,你敢是不敢?”

秦堪的那一拳激发了艾璞的怒火,他决定跟秦堪卯上了。

朱厚照一听竟然真有人愿花一万两,不由有些担心地瞧着秦堪,想拉偏架却再也找不出理由了。

谁知秦堪闻言竟欣喜莫名,急切地一拱手:“艾大人果真如此大方?”

“当然!”

“下官先多谢了,一万两,两句话,成交!下官在此恭候大人回家拿银子。”

艾璞浑身发颤指着秦堪:“好,竖子,你等着。”

艾璞狠狠一甩袖子,转身便走,刚踏出两步,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刚才转身那一刹,秦堪脸上那阴恻恻的笑容,艾璞脚步一定,背后顿时被冷汗浸湿。

歹毒啊!好险啊!这竖子早已下好了套儿在等着他呢,差点上了他的恶当一辈子翻不了身。

转身蹬蹬蹬跑回来,艾璞指着秦堪又惊又怒:“你,你你…好个恶贼,老夫没有一万两!绝对没有!老夫只食朝廷年俸禄米,一年数百两银子养活阖家老小,哪来的一万两买你那无聊的两句话?此事作罢,你休想陷害老夫!”

秦堪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失望:“艾大人,你怎可说话不算话?”

艾璞冷笑:“我若拿出一万两,你必命锦衣卫去抄我家,治我贪墨之罪,对也不对?老夫绝不上你的恶当。”

广场上数十名官员闻言顿时也惊出一身冷汗,大伙儿面面相觑,后怕不已,原来姓秦的家伙居然打着这个主意,太阴险了。

当官的,尤其当京官的,谁没几笔见不得人的收入?历年的冰敬炭敬火耗已算合理合法,还有每年各地方官各地门生故吏送来的孝敬,京师各商铺的孝敬,所在衙门的属下官吏送来的孝敬,贪心一点的给衙门帐上做点手脚,直接贪国库的银子…

大明的官不经查,查不得,一查准出事,广场上这数十个官员自然干净不到哪里去。

众人瞧秦堪的眼神都变了。

明明长得挺斯文挺无害的模样,为何心地如此歹毒阴损?若艾璞真回家拿了银子过来,恐怕买的不是秦堪的两句话,而是大理寺的判书。

秦堪见艾璞已打定主意绝不上当。不由怅然叹了口气,下了锅的鸭子竟又让它飞走了,真是只没节操的鸭子啊…

转眼一瞥,罪恶的双眼又盯上了广场上的数十名文官,文官们被盯得神色大惧,动作整齐划一朝后退了一步。

拱拱手,秦堪朝众人温和一笑。露出一嘴和善的白牙,在寒风里森森发光。

“各位大人还有谁想买我一句话的吗?一言五千两,实在是跳楼自宫清仓价。童叟无欺,买卖公平…”

话没说完,众人纷纷扭头便走。留下一地骂声。

“卑鄙小人!”

“阴险之极!”

“不屑与之伍!”

“呸!”

须臾间,广场上的官员们揣着心虚三三两两离开了,秦堪很不厚道地在他们身后招呼着:“各位大人,可以打折的,一言三千两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大家都是读书人,为阿堵铜臭之物斤斤计较未免流俗了…”

没人理他,广场上的人已散得干干净净,寒风拂过,广场的青石地砖上唯剩一滩又一滩的水渍。那是数十位文官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甩落的鼻涕…

朱厚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未语先笑,笑得前仰后合。

“痛快!秦堪,你太坏了,坏得流油冒泡儿了…”

秦堪朝朱厚照长揖道:“多谢殿下适才出言解围。”

“我刚才不提醒你。你难道忘了你已恢复了秀才功名吗?”

“臣有罪,臣是武官,整日跟这些粗坯子混在一起,还真不记得自己是秀才这回事了。”

朱厚照嘻嘻一笑,颇觉遗憾地咂摸咂摸嘴:“可惜你刚才演得不够好,让那艾璞从你脸上瞧出了端倪。否则他若真从家里搬来一万两银子,你再治他个贪墨之罪,岂不愈发热闹?可惜了呀。”

“臣是故意露出端倪的…”

朱厚照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秦堪苦笑,避而不答。

京师已被一张又一张的利益关系网层层覆盖交叠,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图一时痛快设计拿下艾璞,不知会牵扯出多少权贵势力,得罪多少达官贵人,秦堪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他不敢这么做,至少目前不敢。

秦堪顶多偶尔不要脸,却不想当一根搅屎棍,太恶心了。

东宫广场风波落幕,想踩着秦堪脑袋扬名的文官们碰了一鼻子灰,悻悻无功而返。

不出意料的是,秦堪的名声在文官集团里坏到了顶点,那些悻悻返回的文官们大肆渲染秦堪桀骜不驯,傲慢无礼,目无余子等等,一切负面的贬义词全被他们用在了秦堪身上,秦堪的名声已不知不觉被这群文官的一张张嘴说臭了,骂臭了,几乎已到了人人闻之掩鼻而走的地步。

不让他们踩便是大逆不道,一个资历浅薄的小秀才必须要老实趴在地上,让那些老资历的进士文官们垫着脚往上爬,他们爬上去了,小秀才才有出头之日,等文官们都老了,致仕回乡了,小秀才才有机会坐他们的位置。

这便是文官集团的逻辑,这便是他们的游戏规则,不遵守规则者,出局。

秦堪破坏了他们的规则,他知道,自己已被文官集团排除在外,悲愤,却无奈,这就是现实。

夜幕降临,东宫银安殿灯火通明。

刘瑾跪在朱厚照腿边,一边给他揉着腿,一边愁眉苦脸地跟太子殿下倒苦水儿。

“殿下,这几天秦千户瞧老奴的眼神儿怪怪的,老奴,老奴被他吓得心神不宁…”

朱厚照满不在乎道:“人家瞧你几眼怎么啦?你挺稀罕吗?别人瞧不得你?”

“不是啊殿下,秦千户那眼神儿真让人心头发毛,他还拉着老奴的手语重心长说了句话,表情特诚恳…”

“他说什么了?”

“他说,刘公公要努力啊,多学害人本事,我的仇全靠你将来帮我报啦…殿下,您救救老奴吧,他是不是疯了呀?”

第一百四十三章初露头角

秦堪相信刘瑾祸害人的实力,一直都相信,刘公公缺少的只是机会而已,机会很快会来的,机会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管你有没有梦想,该砸到你头上就砸了,从来不管你有没有心理准备。

给朱厚照当牛做马十来年的刘公公,在弘治朝时期根本是个可有可无的卑贱太监,任何人动动嘴皮子说杀便杀了,他何曾想过未来有一天自己竟能独揽朝政,成为主宰这大明江山命运的“立皇帝”?

秦堪把希望寄托在刘瑾身上还是很靠谱的,他知道刘瑾将来祸害文官的手段多么凶狠残暴,如果刘公公需要,秦堪非常愿意在旁边递刀子,前提是刘公公别招惹他。

伴驾东宫是一件很累的事,秦堪陪着这位宝贝太子爷整个京师上窜下跳,实在很辛苦。

看得出朱厚照不喜欢皇宫,他喜欢穿着便服在京师的闹市里到处闲逛,刘瑾谷大用他们亦步亦趋,秦堪只好命东宫负责守卫的武士们穿上便服在朱厚照周围不声不响地围起一道安全防线,用身体阻挡住那些面相不怎么善良的人接近太子,不服气的则被悄无声息地拖入暗巷中暴揍一顿。

伴驾太子很辛苦,值守东宫也很辛苦,最辛苦的是每日要跟刘健,谢迁,杨廷和等等大学士们照面。

大学士们心地比那些文官们善良多了,对秦堪从不排斥,《菜根谭》的作者守卫东宫对这些大学士来说是件好事,他们很欣喜东宫的境界升华了,颇有几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味道,如此浓郁的求学氛围,何愁太子殿下将来不是学富五车的英明君主?

不相信?请看,我们东宫守大门的都是名扬天下的秦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