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拿了钱财,为何爽约?”

李士实带着几分哭腔道:“门下委实不知啊…他说他的人品值得相信的,谁知道他竟是这号人呢?”

朱宸濠脸颊狠狠抽搐几下,仰头望着夜空稀疏的星辰,又使劲吸溜了一下鼻涕,无限幽怨道:“这人…不讲究。”

第二百零七章大行在即

拿人钱财是必须的,与人消灾看心情。

“人品”这个东西其实非常的虚无缥缈,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秦堪的人品介乎二者之间,而且转换频繁,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人品在还是不在。

宁王与秦堪不熟,不熟难免上当,刚嘲笑完朱厚照的单纯,转过身便被某个人品陷入低谷的家伙摆了一道,其实也很符合佛家的因果之说。

秦堪敢向老天爷发毒誓,真不是故意放宁王的鸽子,委实是忘记了,毕竟秦千户很忙的。

愤怒的宁王在驿馆内摔杯子砸碟子,大骂肉包子打狗之时,秦堪正在忙着宫中调配锦衣卫。

弘治帝已罢朝半个月了,诸大臣忧心皇帝身体的同时,更忧心国事政务荒废,文华殿内各京师大臣疏奏,各地方官府的奏本,以及来自大明四面八方的戍边总督,巡抚,总兵官等人的军报已在三位大学士的案头堆积如山。

土司造反,流民暴动,涝旱蝗雪灾,黄河决口要修堤,边军打仗要银子,各式各样的要求已令三位大学士焦头烂额,最为难的却是司礼监,因为司礼监代皇帝掌奏本批红权,这“批红”二字却不能乱批,平日皇帝能理政时,无论大小事情,萧敬陈宽王岳等人都是先向皇帝一件一件地陈述,然后等候皇帝的旨意,秉笔太监再在奏本上批复同意还是驳回,弘治一朝时太监的权力并没有明朝中后期那么大,有一个英明且勤政的皇帝,下面的太监是不敢随便做主的。

如今皇帝病倒,大学士将批过蓝的奏本送进司礼监,可难坏了萧敬陈宽等人,一堆奏本翻过来覆过去的琢磨,也不知哪本该批同意,哪本该驳回。

朝廷的政务已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数日后,弘治帝病情仍不见起色,几名科道御史联名上疏内阁。请求太子殿下坐殿听政监国,内阁三学士商议许久,都觉得此议可行,无论太子多么年幼单纯,该面对的时候必须得面对,大明天下已不止是一人之天下,大明朝堂迫切需要一根主心骨。

而当三位大学士一齐向朱厚照请求坐殿监国时,却被朱厚照坚决拒绝了。

监国等于新君的实习期。但太子只想当太子,不想当皇帝,皇帝永远是父皇的。

刘健三人苦劝不得,只好怏怏作罢。在春坊里,三位大学士是朱厚照的老师,他们可以训斥,可以责骂,但在大明朝堂上,朱厚照是君。他们是臣,他们无法以老师的身份强迫太子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不是为臣之道。

日子过得很快。朝堂大臣们的目光纷纷注视着大明皇宫的时候,弘治十八年四月底子时,弘治帝朱祐樘夜起吐血不止,随即昏迷。

太医们使尽解数,却也只能保住皇帝气息尚存。

朱厚照跪在弘治帝面前泣不成声,太医院的太医们已被他骂了无数次“无能”“废物”,不论骂多少遍,弘治帝仍旧没能醒来。

“药医不死病”,这是秦堪曾经劝慰朱厚照的一句话。然而以朱厚照的年龄,怎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还是个孩子,孩子的世界是完美无暇的,父皇永远不死,太子永远躲在父皇的羽翼下快乐无忧地生活。这是朱厚照一直期待的生活,他一直觉得这种生活可以延续到他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现实终究是公平的,它狠狠地扇了这个孩子一耳光,告诉他现实是多么的残酷,朱厚照生平第一次被现实打懵了。

随着弘治帝的昏迷。朝堂愈发混乱,而宫中的戒备也愈发森严。

朱厚照越来越憔悴了,神情枯槁落魄,像一具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每天呆呆地坐在乾清宫弘治帝的榻前,出神地注视着这位宠爱他包容他的父皇,脸上的泪痕没干过。

秦堪站在殿外看着朱厚照失神的模样,不知暗暗叹了多少回气,却始终没有上前劝慰。

有些事情是男人一生中必须要经历的,比如生老病死。

殿中的朱厚照忽然使劲一抹眼泪,仿佛想起了什么,站起身便朝外冲去,无数宫人太监吓坏了,一窝蜂似的跟在朱厚照身后,人人神情惶然惊惧。

大明皇帝已倒下了,太子可不能再出事,否则这大明的天下可危险了。

朱厚照没理会太监和禁宫武士们焦急的呼喊,径自一头冲进了御膳房,将里面的御厨一脚踹出,最后狠狠关上了门,一群太监在门外纷纷跪倒。

一直跟在朱厚照身边的刘瑾和谷大用急坏了,御膳房外焦急地团团转时,刘瑾忽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了秦堪。

“秦千户,您和殿下交情最深,快进去劝劝殿下吧,他…唉,殿下没事儿又跑到御膳房来做什么呀!”

秦堪叹了口气,朝刘瑾等人点点头之后,轻轻地推开了御膳房的门。

“都给本宫滚出去!”

门刚打开,便传来朱厚照暴怒的吼声。

猛地抬头,却见秦堪静静地站在门口,温和地注视着他,恬静的目光仿佛洒进阴暗角落里的一丝暖阳。

眼睛通红的朱厚照一怔,暴怒的情绪渐渐平复了。

枯槁的嘴角一瘪,朱厚照呜咽出声:“秦堪…我,好难受。”

静静看着御膳房里的灶台,秦堪道:“殿下打算完成你的心愿吗?”

朱厚照擦了擦眼泪,道:“对,当初说过,我要做一碗味道完美的羹汤给父皇尝,这碗羹汤到现在都没做出来,我…恨死自己了。”

秦堪深深叹息:“殿下,皇上已昏迷数日了…”

“我知道,就算做好了父皇也喝不了,但我必须要做…”朱厚照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泣道:“朝堂,政务,国事,天下,这些离我太远,它们从来不在我心中,以为不会分别的,眼看要分别了,以为会永远快乐的,却已不快乐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地为父皇做一碗羹汤,让他…有生之年再尝一口儿子的孝心,如此而已。”

秦堪注视着眼前这个仿佛忽然长大了的孩子,良久,沉静地一笑。

“臣就在门外,为殿下守护这份孝心。”

第二百零八章弘治大行(上)

人在拥有时永远不知道失去后会是怎样的痛苦,因为太美好,而忘记了珍惜。

御膳房外,禁宫武士太监们跪满一地,一眼扫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刘瑾谷大用等人呆立无言,他们的神情充满了困惑,他们不理解,为何陛下生命危在旦夕时,太子却固执地在御膳房捣鼓什么羹汤。

他们不懂是因为多年的内宫争斗而失去了心中最后一块净土,朱厚照不一样,很幸运,这块净土在他心中还存留着,所以他常做出被世人认为任性荒唐的事情,在这人心早已冰冷的朝堂,容不下一个心还热着的少年。

或许世上只有秦堪懂他的感受,因为秦堪心中也存着一方净土,不多,但存在。

御膳房的门紧紧闭着,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时伴随着碗碟摔碎的脆响,每响一次刘瑾谷大用他们的脸颊便狠狠抽搐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刘瑾忍不住了,扭头看着秦堪:“秦千户,殿下这…唉,万金之躯怎能在御膳房这种地方鼓捣?他若不开心,杂家寻几样令他开心的物事来不就可以了么?昨儿个广西布政使还派人送了两只老虎进京,殿下在笼子外瞧个小半晌就开心了。”

秦堪摇头:“刘公公,殿下不是孩子了。”

刘瑾一呆:“杂家看着殿下长大的,怎么不是孩子?每次殿下不开心时,杂家弄几样新奇玩意儿送到他面前,殿下就笑了…”

秦堪笑了笑,淡淡看了刘瑾一眼,目光中的同情之色一闪而逝。

刘瑾脸色渐渐阴沉起来,那抹闪过的目光他还是捕捉到了,心中不由有些愠怒和不解,他不明白秦堪为何用同情的目光瞧他。

是的,刘瑾不懂。

从弘治九年进东宫服侍太子开始,直到朱厚照登基以后。刘瑾一直拿朱厚照当孩子糊弄,这也是他将来最大的取死之因。

一个多时辰过去,御膳房里忽然传来朱厚照欣喜的叫声。

“秦堪,你快进来,尝尝这个味道,好像比以前强很多…”

秦堪看了刘瑾一眼,微笑着走进御膳房。

或许是上天垂怜,毫无下厨天赋的朱厚照不知在御膳房里怎生鼓捣。竟真被他弄出一碗尚算可口的羹汤。

秦堪尝了一口,笑着向他竖了竖大拇指:“有进步,确实强多了。”

朱厚照被薪火熏得黑漆漆的脸露出了笑容,兴奋道:“来人,把这碗汤端到乾清宫去。”

刘瑾急忙进来,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碗凝聚了太子心血的羹汤。

一名宦官脸色煞白地闯进了御膳房,见到朱厚照后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太子殿下,陛下刚才…刚才又吐了血。”

朱厚照浑身一颤。喜悦的神色荡然无存,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身躯摇晃着左右四顾。秦堪心中一沉,朱厚照茫然失措的无助眼神令秦堪的心腔仿佛狠狠抽搐了一下。

“还楞什么,赶紧去乾清宫啊!”秦堪大声喝道,此刻也不管什么君臣礼仪了,他有种预感,今晚将是弘治帝的大限,错过最后一面,朱厚照将会悔恨终生。

朱厚照如梦初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扭头便跑,发疯似的冲出了御膳房,一众武士和太监急忙紧紧跟随其后。

乾清宫内,淡淡的檀香在殿内萦绕,榻前两个紫金香炉内。袅袅的青烟扶摇升腾,静静的大殿内充斥着一股死亡来临前的味道。

无数太监和宫女伏首跪在殿侧,神情哀恸地注视着床榻上的大明皇帝,张皇后穿着凤袍,捂着脸呜咽哭泣。却不敢大声,仿佛怕惊走丈夫那一丝脆弱的生机。

太医院的太医们跪在殿门外,两名主治皇帝疾病的太医刘文泰和高廷和神情犹为哀苦,身如筛糠般不住磕头。

乾清宫的床榻边,吐过血的弘治帝终于悠悠醒转,目光呆滞地盯着殿上金漆雕栋的画梁。

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大学士被紧急召进宫内,此刻正跪在榻前,三位老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司礼监萧敬,陈宽,王岳三人也忝陪在侧。

弘治帝的脸色很白,白得吓人,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眼中的神采黯淡无光,像一盏没有油的灯,菊豆般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挣扎,仿佛下一瞬间便会彻底熄灭。

侧过头,看着眼前六位辅佐他多年的老臣和太监,弘治帝艰难地露出一抹微笑。

“各位先生…朕要先走啦。”

此言一出,刘健等六人悲从中来,终于忍不住伏地嚎啕大哭起来,枯枝般的双手狠狠捶击着光滑的地板,发自内心地诅咒着上天的不公,竟残忍地带走大明历代君主中最英明的一位好帝王。

弘治帝嘴角的笑容愈发惨然,缓缓扫视着多年相伴的老臣,眼中亦渐渐蓄满了泪水。

“寿数天定,勉强不得,众卿皆乃我大明英才重器,何必做那儿女之态?”

刘健磕头泣道:“陛下天年卅许载,正是英姿雄发,大展胸中抱负之时,大明在陛下的治理下欣欣向荣,江山社稷中兴在即,陛下何忍弃我等老臣耶?老臣只恨,天不公啊!”

弘治帝叹了口气,虚弱地道:“天道是公平的,只是我们世人要求太多,贪壑难填,想当初先帝在位,万贵妃弄权欺政,朕是先帝唯一的亲骨肉,生母纪氏在冷宫中偷偷生下朕,诸多心存正义的宫女太监用米粉,稀粥把朕偷偷抚养长大,朕被万贵妃的爪牙于深宫中追杀六年,无数宫女太监为保护朕而舍生,周老太后,太监张敏,太监怀恩…这些人,对朕皆有再生之恩,一个差点被杀害的孩子,谁能想到他竟能当上皇帝,君临天下十八年呢?…够了,上天对朕是公平的,一啄一饮,善恶有报。”

刘健泣道:“先帝怠政,后宫弄权,朝纲紊乱,天下动荡,大明何其幸哉,得英主挽大厦之将倾,拱垂天下十八载,至令百业复苏,国库充盈,此皆陛下之功也。”

弘治帝缓缓摇头:“大明没你说的那么好,刘先生莫哄朕开心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弘治帝苍白的面孔浮上几许潮红,张皇后急忙轻轻为他抚背。

弘治帝喘息许久,注视着面前的六位肱股之臣,深深地道:“…朕拱垂天下十八年,各位不离不弃,全力辅佐,这些年来朕让你们受过委屈,受过责骂,也因政见相左而伤过你们的心,各位,对不住啦,辛苦你们了,若有下一世,朕绝不再当皇帝,来生有缘相见,我等抛却世俗身份礼仪,朕只愿做一个与你们知心交命的朋友,偿还你们这一世的辛苦。”

一番动情的诀别之言,引得殿内六位老臣再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弘治帝神情渐渐充满了忧虑,缓缓道:“朕有太多的未了之事,走得不甘啊!太子厚照,聪明仁孝,至性天成,是一块可雕琢的璞玉,然而朕过往忙于国事,疏忽了对太子的栽培,朕死后太子即位,恐有许多不容于朝臣之举,尔等是弘治朝的老臣,身负大明江山兴衰荣辱重任,还请各位像这些年辅佐朕一样,尽心尽力辅佐太子,让他做一个英君明主,勿使失德丧行,为万世唾骂。”

刘健等人伏地叩头应命。

交代完后事,弘治帝似乎很累了,疲倦地摆摆手。

“如此,朕走得安心了,你们退下吧。”

刘健等人磕头,大哭着起身,缓缓退到殿门边,六人站在门边依依不舍地看着弘治帝,弘治帝似有所觉,抬头朝他们艰难地一笑。

殿门慢慢关闭,弘治帝最后一抹笑容仿佛仍残留在他们眼底。

辅佐多年的一代英主,留给他们的只有最后这一抹诀别的笑容。

乾清宫内又恢复了寂静,隐隐听得到周围太监宫女们低低的啜泣声。

弘治帝怔怔看着身前哭泣不止的张皇后,伸出手似乎想抚摸一下她俏丽的面容,手伸到半途却无力地垂下。

“皇后…朕这些年为治理天下忙得天昏地暗,不但疏于对厚照的教导,也疏于对你的宠爱,皇后,对不住啦…”弘治帝说着眼中又溢出了泪水:“天下被朕治理了十八年,说着中兴,其实仍旧千疮百孔,儿子疏于管教,妻子疏于怜爱,朕这一生思来犹觉失败,家国天下,一事无成…”

张皇后泣道:“陛下不要这么说,你是位好皇帝,好父亲,…也是位好丈夫,历数各朝各代,只娶妻一位的皇帝,千古以来,唯陛下一人矣,臣妾能嫁你,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费力地抬起手,抚摩着张皇后仍旧光滑如绸缎般的脸庞,弘治帝流着泪叹了口气,道:“若朕还能活一日,哪怕一个时辰,朕将抛掉所有的朝事政务,剩余的时光全部陪着你,朕只想如当年一般,亲手为你画一次眉…”

张皇后怔怔瞧着自己的丈夫,泪珠如雨般坠落,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一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余生还剩下多少?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第二百零九章弘治大行(下)

乾清宫的殿门被人粗鲁地踹开,伴随着朱厚照的哭声,打破了殿内这对夫妻最后的独处和诀别。

朱厚照踉跄着奔到弘治帝榻前跪下,抓住他的手哭道:“父皇,他们说你醒了,是不是身子已经好了?”

弘治帝怔怔注视着他世上唯一的骨血,眼泪越流越多,脸上却绽开了笑容。

“厚照,父皇一直在等你…”

听到这句仿佛临别的话,朱厚照心中徒然一沉,神情呆滞如遭雷殛。

“父皇…”

轻轻抚摸着朱厚照的头顶,弘治帝满腔的无奈和痛苦。

他何尝愿意扔下这锦绣江山和贤妻孝儿?但能多活几年,哪怕做个无权无势的平凡百姓他也愿意,可惜天不假年,如之奈何?

弘治帝喘息着努力撑起身子,张皇后急忙扶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靠坐在床榻边。

泪水在眼眶中折射出一道模糊颤抖的身影,弘治帝虚弱地咳了两声,凄然笑道:“厚照,以后你要当一个好皇帝,父皇一生的心血全部倾注在这大明江山里了,你莫将它败了,否则将来你无颜见父皇和列祖列宗,记住啊,做个好皇帝…”

朱厚照大哭道:“父皇说的什么话?儿臣一句也听不懂…”

弘治帝叹息着笑道:“父皇…要向你告别了,父皇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大臣们的吵吵嚷嚷,没有那些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内忧外患。也没有堆积如山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奏本,父皇这一生过得很累,父皇想休息了…”

朱厚照哭得肝肠寸断:“父皇休息便是,儿臣帮你做这些,你不要死,好好看着儿臣,教教儿臣怎么当皇帝。父皇,儿臣尚幼,您怎忍心弃我而去?”

“孩子。父皇护不了你一辈子,你要学着自己长大,将来好好孝敬你的母后和太后。本来你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可惜他们幼年早夭,唯独剩了你一个,由此看来,你是个有福分的孩子,江山交到你手里,朕很放心。”

“父皇,儿臣不想当皇帝,只要父皇好好活着,儿臣愿在父皇羽翼下当一辈子的太子…”

弘治帝笑了。一边咳嗽一边努力地喘息着,仿佛想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淡薄的生机。

“莫说胡话了,…厚照,你的责任很重,父皇这个皇帝当得不好。治理了十八年,江山社稷仍然隐患重重,北有蒙古伯颜猛可岁岁犯境,南有倭寇扰我沿海疆土,西有四川土司频频造反,父皇本想多活些年头。把这些隐患全部剪除,交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太平江山,让你享一世无忧无虑的荣华富贵,可惜天不假年,父皇终究来不及去做了,这些事情以后全靠你了,厚照记住,徐徐图之,不可过急,你是个毛躁的性子,但军国大事不能毛躁,妄动刀兵则伤国运气数,凡事多听听内阁大学士们的意见,不要任性妄为。”

朱厚照哭着使劲点头:“儿臣知道了。”

交代完这些,弘治帝忽然觉得心中一阵轻松,担负已久的重担,伴随着对皇后和儿子的愧疚,这一刻全都卸下了。

从儿时深宫里日夜的提心吊胆,到登基为帝后的如履薄冰,为这遍地疮痍的江山社稷,弘治帝殚心竭虑,操劳半生,他真的累了。

看着弘治帝渐渐灰败的脸色,朱厚照顿知不妙,情急大哭道:“父皇,你不能死!你答应过的,忘了吗?你答应过儿臣,永远不死的!”

弘治帝喉头嘶嘶作响,正是临终灯枯之际,朱厚照的哭泣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艰难地转过头,注视着此生唯一的骨血,虚弱地笑道:“对不起,父皇撒谎了,世上哪有不死的人?厚照,你…快长大,做一个…好皇帝…”

“父皇,父皇!儿臣亲手为你做了羹汤,儿臣这次做得很好喝,秦堪尝过的,他说很好喝,你睁开眼,喝一口好不好?喝一口你的身子就会好起来了。”

弥留之际,弘治帝意识模糊地点着头:“好,好…”

朱厚照扭头瞋目大喝:“来人,快把羹汤端进来!”

刘瑾端着一只白底蓝瓷的精致小碗匆匆走入,跪在朱厚照面前双手将碗高举过头顶。

朱厚照接过碗,用银勺试了试,羹汤尚温。

流着泪舀了一勺羹汤,朱厚照屏住呼吸,将它递到弘治帝毫无血色的嘴唇边。

弘治帝笑了笑,艰难地张开嘴,银勺还未送入他口中,却见他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头往后一仰,再无一丝声息。

哐!

瓷碗从朱厚照手中悄然跌落,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父皇——”

随着张皇后的大哭,和太子朱厚照凄厉的嘶吼,深宫内所有的太监宫女和武士全部伏地跪拜。

皇宫午门上五凤楼的钟声忽然敲响,一下又一下,在深夜的京师城内悠悠传扬。

一群宦官匆忙向宫门跑去,深宫内外一片凄然尖细的嗓音。

“皇帝陛下大行,龙御归天——”

深夜等候在皇宫承天门外的文武大臣和公侯勋贵们自五凤楼的钟声敲响开始便一齐朝宫门伏地跪拜下来,哭声震天。

京师城内的百姓们也纷纷走出家门,远远地跪在承天门外,不停磕头哭泣。

“深山穷谷,闻之无不哀痛。吏民入临,有失声者。”

“臣民号恸,顿不能与。梓宫所过,哭声震野,其得人心之深,如此。”(国榷)

*

乾清宫外,秦堪静静地注视着殿内伏尸而泣的张皇后和朱厚照,心中亦浮上深深的哀伤悲痛。

沉默中,秦堪抿紧嘴唇,在殿外朝弘治帝的遗体远远地跪拜下去,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磕完抬起头时,秦堪已泪流满面。

弘治皇帝陛下,穿越到这个时代,是我秦堪的福分,谢谢你治下的盛世江山。

未尽的遗愿,我秦堪会全力辅佐你的儿子完成它。

当之无愧的英明君主,一路走好!

第二百一十章新皇登基(上)(两章合一,求月票!!)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当朝皇帝朱佑樘病逝于乾清宫,享年三十五岁。

深夜的丧钟声在京师上空悠悠回荡,无数大臣和百姓聚集在承天门前,哭声震野,泪如雨下。

每个人的悲痛都是发自内心的,大明立国百余年,真正有作为,施仁政的皇帝并不多,从洪武永乐开始,一直到宣宗宪宗,这些帝王们或者暴戾,或者昏庸,施政风格不一而足,但若论真正施仁政的皇帝,唯弘治帝莫属。

不长不短十八年的努力,他赢得了天下人的民心。

宫内的太监宫女们开始忙碌起来,一条条早已备好的白绫孝带被太监们捧出来,绑在每个人的腰间和头冠上,礼部和道录司的官员领着一群手执各种法器的和尚道士匆匆进宫,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偌大的灵台有条不紊地开始搭建。

悲伤的气氛里,一切与丧仪有关的事宜在快速地进行着。

张皇后已被宫女扶回了坤宁宫,悲痛过度的她昏厥了两次,司礼监的萧敬只好命太监将她送进坤宁宫歇息,剩下的一切丧仪之事已用不着皇后操心了,礼部官员会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弘治帝遗体仍旧躺在床榻上,冰冷而僵硬,面部盖了一块明黄绢布,人死不能见天日,皇帝亦是如此。

朱厚照神情呆滞地跪坐在榻前,三位大学士和萧敬等人费尽口舌,可他仍旧一动不动。没了精神,没了思想,仿佛一尊木塑的雕像,眼泪已流干了,只留下脸上的斑斑泪痕。

秦堪站在殿外,注视着殿内仿若痴呆的朱厚照,沉沉叹了口气。

刘健等人见始终劝不走太子。不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国丧之期,丧仪方面很多必须由太子出面。作为大明下一任的君主,天下亿万臣民的眼睛都在盯着他,此时怎可在乾清宫发呆不理诸事?

然而见太子心碎哀伤的模样。三位大学士却再也不忍开口劝慰。

朱厚照不懂什么国事朝政,他只知道自己刚刚失去了一位爱他疼他的伟大父亲,他想做的便是坐在父亲的遗体前,好好地陪他最后这一程。

至于诸多丧仪之事,让它们见鬼去吧。

李东阳抹了把老泪,扭头见秦堪静静地站在殿外,于是老眼一亮,快步走到秦堪身边。

“秦千户,太子哀伤过度,不愿离开。你帮老夫劝劝他吧,先帝龙御归天,臣民正是凄然伤痛之时,大家都等着看新君气象,殿下不能一直坐在乾清宫里发呆呀。”

秦堪亦知此时此刻的重要性。于是点点头:“下官尽力试一试吧。”

慢慢走进殿内,朱厚照仍旧像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秦堪在他身边跪下,看着弘治帝的遗体,然后磕了三个头,直起身对朱厚照道:“皇上已归天了,殿下保重身体。人死不能复生。”

秦堪那熟悉的声音令朱厚照空洞的眼睛恢复了一丝生气,木然扭过头道:“秦堪,父皇走了,他说他很累…”

“殿下,皇帝不但拥有世上最尊贵的身份和权力,也有着最沉重的责任,皇上确实累了。”

朱厚照忧伤泣道:“我以前不懂,只觉得父皇每天坐在案头给奏本批几个字,或者跟大学士们聊几句国事,如此而已,没想到父皇这么累,我…太不懂事了。”

秦堪沉默了一会儿,道:“殿下,皇上已走,你已是大明的新君,现在懂事还来得及,男人应勇于承担责任,帮你的父皇把大明江山挑在肩上吧。”

“江山…”朱厚照神情怔忪。

秦堪指着殿外,道:“天下臣民的亿万双眼睛都在看着你,你感觉到了吗?他们都在等着新君昂首挺胸地站出来,给他们带来福祉和安稳,你躲在乾清宫里徒自哀痛于过往,陛下若在天有灵必然对你失望。”

“殿下,你已不是太子,而是大明新一代的帝王,臣民们等着你君临天下,威服四海!”

朱厚照眼中渐渐有了神采,抿了抿唇,朱厚照向弘治帝的遗体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脸上分明已有了一种略显青涩的帝王风采。

“秦堪,你说得对,我要代父皇把这座江山扛起来,父皇累了,我来扛!”

秦堪陪着朱厚照走出乾清宫,却见门外黑压压跪满了一地,刘健等三大学士为首,包括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和宫内所有武士太监宫女们伏地跪拜在朱厚照面前。

刘健老泪纵横泣道:“陛下仙逝,臣民痛失英主,为大明民心安定计,为先帝身后丧仪诸事计,老臣伏请殿下强忍失亲之恸,移驾奉天殿,颁国丧诏书,为先帝守灵,为臣民祈福。”

朱厚照将刘健扶起,道:“刘先生辛苦了,我这就去奉天殿,诸位臣工且随我来吧。”

诸臣见朱厚照振作起来,不由大喜过望,纷纷三拜后起身。

李东阳随着众人一齐朝奉天殿走去,临走时回头看了秦堪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秦堪朝李东阳淡淡一笑,拱了拱手后,便转身朝宫外而去,朱厚照的职责是守灵,明日便要由刘健宣读弘治帝遗旨,准备登基为帝了,今夜是大明权力高层的空白时期,丝毫不能大意。

承天门外人山人海,时已半夜丑时,大臣和百姓们却满满地在广场上跪满了一地,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五凤楼上的丧钟仍在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听着不同寻常的夜半钟声,很多不知情的百姓已感到宫内有大事发生,于是越来越多的百姓们在向承天门聚集。

五城兵马司,京营团营,锦衣卫。东厂,包括顺天府衙役等等,能出动的全部出动了。他们手执兵器围在广场四周,警惕的眼神不停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臣民哀痛说明皇帝得人心,正是宣扬皇威的好时机。然而也不能不提防有心人煽动作乱,毕竟此时皇帝甫逝,新君未立,是最容易闹出乱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