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宪瞧过之后,心情愈发沉重了。

辽东地面上本就战乱不断,如今又多了一位带着精锐之师的钦差大人,他会在辽东做些什么?辽东都司府的李总兵恐怕也不会任由这位来者不善的钦差闹腾下去吧?

边镇的将冇领和将领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吃空饷。扣军费已是寻常事,滥杀无辜百姓充作鞑冇子人头也很常见。每年冬季鞑冇子犯边抢掠,边军的抵抗其实作用并不大,往往等鞑冇子掠夺尽兴归去后,边军想办法弄几百颗人头改成鞑冇子的模样往京师一送,这便是每年送往京师的所谓“大捷”,明明败多胜少,却每每言必称大胜。

钦差此行辽东分明是要对付李杲,然而李杲却是辽东地面上维系他们这些边镇将领的利益纽带,整个辽东地面上的将领的秘密他全清楚。李杲若完蛋了,这些边镇将领一个都跑不了,少说也是个流配千里的下场。

一想到这里,钱宪的眼皮不禁跳了跳,接着眼中露出一道凶光。

担了天大的干系也要把这个钦差杀了!不能让他活着回京师,更不能让他把李总帅办了,辽东的盖子揭不得。揭了会死很多人,包括钱宪他自己。

把钦差和两千仪仗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很容易,因为辽东很乱,乱得出乎朝廷的想象。卫所官兵,地方上的村庄团练,占山为王的土匪,以及时常入侵大明境内抢掠的小股鞑冇子军队等等,钦差大人可以有各种死法,钱宪完全可以帮秦堪选一种,当然,朝廷必然要降罪的,所以钦差绝不能死在义州卫的防区…

策马慢驰在进义州城的路上,钱宪的脑子里还在琢磨着秦堪的死法,却不料秦堪已抢先把钱宪的死法选好了。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离义州城不到十里,郊道两侧的两座小丘陵上忽然发出一阵嗖嗖的箭矢激冇射声,钱宪身旁一名侍卫哼都没哼便猛然从马上栽了下来。

久经沙场的钱宪自然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当下面色一变,无比敏捷地将身子一矮,一脚离开了马镫,双手死死抱着马脖子,将自己藏身在马腹一侧,躲过了这一阵要命的箭雨。

其余的侍卫在变故发生的那一刹便反应过来,都是跟随钱宪出生入死的人,变故发生他们自然懂得如何应付,大家纷纷学着钱宪的样子,将身子藏身于马腹一侧,催马向钱宪靠拢,利用马匹庞大的身躯将钱宪包围在中间,箭矢一阵又一阵,可钱宪的侍卫们却表现出良好的战斗素质,一声不吭地躲避着箭矢的突袭,纵然有人中了箭也是沉默着倒地,这个时候发出任何叫喊声已无济于事,敌人显然早已在郊道便埋伏已久,就是冲着钱帅来的。

钱宪藏在马腹下,神情又惊又怒,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变幻万端,身旁不停有侍卫中箭闷哼倒地,今晚赴城中宴会他留了两名千户在军营中戒备,身边只带了二十余名侍卫和一名千户,眼看活着的只剩十来个人了。

到底是谁要他的命?

钱宪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秦堪那张讨厌的微笑着的温文面容。然后他的身躯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带了半辈子兵,沙场搏杀不下百次,却终于败在“先下手为强”这句兵法里,羞愧啊!百战将军竟棋差一步,败于一个书生出身的年轻人手下。

秦堪…他怎么会?他怎么敢?辽东之局杀我一个钱宪有何用?

钱宪脸色透着绝望的死灰色,无声地惨笑起来。

终于领教到了钦差的手段,做事不动则已,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杀招,狠厉残酷,丝毫不留情。这个埋伏显然是专门针对他钱宪而来,从铺天盖地的箭雨来看,秦堪起码在这郊道两旁的丘陵上埋伏了五百人马。

五百人,就为了对付他这区区二十几人…

一名背部插着好几支箭的侍卫绝望地拉过马匹的缰绳,用血肉冇身躯护着钱宪,将他推上马,狠狠在马臀上一抽,用尽余生最后一丝力气大喊道:“钱帅快跑!回卫所去!保命要紧!”

马儿冒着漫天箭矢载着钱宪跑远,忍不住回头。却见两侧丘陵边的箭雨已停。数百名穿着暗红兵服的勇士营将士们如雨后春笋般冲出来,人人手里拿着钢刀。钱宪的侍卫们只抵挡了几下便被劈死于乱军之中。

钱宪眼中快喷出火来,他死死咬着下唇,眼睁睁看着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侍卫一个个死去,含着眼泪死命抽了几下马臀,义无返顾地朝卫所相反的方向跑去。

侍卫临死前的话钱宪并未照做,钱宪是将领,走一步看百步,秦堪既然已对他动了杀心,想必自己麾下的三个千户也在秦堪的算计之中。不可能没有后招,卫所已然回不得了,唯今之计只有尽快赶赴辽阳李总帅处以图后势。

身子趴在马背上跑了数百丈,就在钱宪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时,一支利箭既稳又准地从路旁的密林中射了出来,一箭射中马儿的脖子,也粉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接着。又一支利箭无情地从另一头射冇出,射中了钱宪的背部,钱宪一声闷哼,从马背上仰面栽了下去。

密林里。丁顺那张泛着几分猥琐意味的老脸露了出来,看着郊道正中钱宪的尸首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辽东之局无可破,杀你一个钱宪只是开始而已…”

说完丁顺扭头大声道:“钱宪已死!发箭告诉叶近泉,可以对义州卫所动手了!”

一支火箭扶摇而上,在夜空中炸开一朵绚丽的烟花。

义州城,鸿宾楼内。

秦堪穿着一身黑色儒衫坐在二楼的雅间里,义州各大小官吏以刘平贵为首,按官阶品级依次坐成一圈。

京师的官场规矩和地方上不大一样,京师的官场仿佛更注重资历,京师的文官们若私下聚在一起,排座次的话先论学历,庶吉士自然是毫无争议的坐首位,其次是进士。进士的座次也有规矩,不能乱坐,弘治十年的肯定比弘治十三年的要靠前,头甲进士又比二甲三甲进士靠前,这是百余年来形成的不成文的官场规矩,轻易不能破坏,否则很容易结下仇怨。

当初秦堪的岳父杜宏进南京吏部述职,就是因为座次的争执而与当时的刑部给事中石禄结下大仇,风水轮流转,害得杜宏差点丢官。

而地方上的官场规矩与京师不一样,由于地方官吏的出身太过复杂,有的出身正经科考,有的出身恩科,有的比如推官照磨一类的官吏根本不需功名,于是地方官府排座通常便只按品级大小而坐。

今晚鸿宾楼的宴会便具有典型的地方色彩。

钦差大人秦堪坐在主位,旁边一左一右坐着义州知府刘平贵和义州府同知王松龄,依次往后便是府内所辖的三位知县,推官照磨敬陪末座,至于师爷幕僚一类的人物,根本连坐的资格都没有。

席间杯觥交错。宾主言欢,数位绝色名妓坐在雅间内的不远处抚古琴吹箫管,悠扬的丝竹之声回荡在宽敞的雅阁内,名妓们一双双秋水般的妙目却不时在秦堪那张英俊年轻的面庞上扫过,白葱似的纤指划过琴弦箫管,一道又一道或幽怨或娇冇媚的眼波频频只朝秦堪一人抛送,古雅典致的丝竹声里竟无端多了几分旖旎暧昧的味道。

年纪不过二十,已是名扬天下的大官儿,又是当今陛下最宠信的臣子,更掌握着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英俊也好,权位也好,招惹女人爱慕的所有特质他都具备,教那些绝色名妓们怎能不倾心相许?便是做他最末一房的小妾,此生亦不虚了,风尘女子能寻得一位富家翁依托终生已然是天大的福分,更何况是一位面貌英俊,手握大权的年轻大官儿?

宾客满座的宴席里,名妓们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想让秦堪多看她们一眼,最好博得这位年轻高官的欢心。点自己为侍侯枕席之人,一夜床笫风流过后,从此她们可就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将来或许当个七品诰命夫人也未可知呢…

于是乎,今晚给钦差接风的宴席里,喧嚣与风雅并存,美酒共媚眼乱飞。怎奈何妾心如水,郎心似铁,那位英俊的大人却只顾着和官员们谈笑风生。眼睛连瞟都没瞟她们一下,仿佛当她们不存在似的,不解风情的秦大人委实令名妓们恨碎了芳心。

刘平贵自然将名妓们的神情看在眼里,举杯朝秦堪敬道:“秦大人,酒与色不可分家,大人光顾着喝酒,可冷落了这几位美人儿了。不解风情可是一桩天大的罪过呀,您没听出来美人儿的琴声都带着几分幽怨和恨意了么?”

在座的官员们皆放声大笑,几位名妓的俏脸却渐渐发红,也不知是脸薄还是故意做作。却似喜还嗔地飞了刘平贵一眼,显然,这位为她们争机会的知府大人博得了众女的一致好感。

秦堪苦笑了几声,前世的种马这一世竟被人说成不解风情,简直是莫大的羞辱,只可惜家中小姨子和他的奸情令他整日提心吊胆,实在不敢再招惹女人这种漂亮的麻烦了,杜嫣若发现他和金柳的奸情一定会把他大卸八块,若再招惹一个女人,会把他大卸十六块。

八块和十六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虽然都是死,秦堪还是希望自己死得安详一点。

片叶不沾身的境界,有的人是自己修炼出来的,而秦堪是被逼出来的。

“刘大人莫讽刺我了,这琴声是幽怨是恨意,我可真听不出来…”秦堪尴尬地笑了笑。

刘平贵笑道:“南北朝时的刘勰写过一部千古好文,名曰《文心雕龙》,里面的知音篇有云:‘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秦大人少年风流,必是久经风月之雅士,这琴声里的雅意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目光一转,刘平贵缓缓扫视着宴中众人,若有深意道:“或许是秦大人眼界太高,看不上关外的庸脂俗粉吧,又或许…是因为秦大人的心情不好?呵呵,义州卫的钱指挥使是个武夫,武人的脾气嘛,直来直去的,今晚缺席大人的接风宴,想必有紧要事情,下官这里代钱指挥使向大人赔个不是,还望大人见谅则个。”

秦堪不由呆了一下。

这话头转的,上一句还在文心雕龙风雅得一塌糊涂,下一句立马挑拨离间,人格分裂如此严重,这家伙怎么当上知府的?

含笑举杯啜了一口酒,秦堪的目光瞥向窗外,神情微微有些不耐烦。

丁顺和叶近泉那两个杀才不知得手没有,他实在不想跟这帮酸溜溜的文官应酬下去了,今晚是他清理辽东的第一步,过了今晚,义州府的兵权和政权必须全部掌握在他手里,至于这些文官武将谁无辜谁罪有应得,只能等大权掌握在手后,由锦衣卫慢慢调查甄别了。

刘平贵话里的意思秦堪自然清楚,明着代钱宪赔罪,实际意思却相反,他想激起秦堪对钱宪的怒气,不出意外的话,钱宪已被丁顺收十了,但这个刘平贵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眨了眨眼,秦堪笑道:“刘大人比我风雅多了,我虽是秀才出身,然则这两年只顾官场钻营,曾经读过的书全忘得光光,各位大人当面,我这读书人实在侮辱斯文了,惭愧无地呀!至少我就听不懂什么文心雕龙,还有那句操千曲什么什么…”

刘平贵急忙陪笑接道:“操千曲而后晓声。”

“哦…”秦堪恍然点头,紧接着神情一肃:“…‘千曲’是谁?千曲后面还有个‘晓声’?”

哐!

名妓们的琴声和箫声顿时全乱调了。

第三百零一章接管义州

秦堪与义州府的官员们推杯换盏之时,城外的叶近泉和勇士营将士们对义州卫所发动了突然袭击。

不宣而战的突袭,再加上突袭一方是京师的精锐勇士营,这一仗打得很平顺。

谁也没想到充为钦差仪仗的勇士营会突然痛下杀手,尽管钱宪入城赴宴前留下了两名千户看守营地,并且秘密交代过防备勇士营,可这“防备”二字实在无从防起,不宣而战本是兵法,无可厚非,但秦堪是钦差的身份,他若不宣而战,其性质等于朝廷对义州卫不教而诛,这种做法很损皇威的。

连钱宪自己都不相信秦堪会以钦差之尊对义州卫施雷霆手段,更遑论他麾下的两名千户了。所谓“防备”只是出于一员边镇武将的本能,可惜他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却发生了。

这就是地方官和京官的区别,他们虽善于钻营,但他们的消息太闭塞了,根本不知道秦堪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清楚秦堪在京师时披着君子的外皮,却常常干出不讲究的事,如果义州卫领兵的是见识过秦堪手段的京中武将,早已严令全营枕戈待旦,刀出鞘箭上弦了,勇士营的突袭不一定能成功。

戌时一刻,义州卫所辖下三个满编千户营地同时起火,营盘岗哨的军士刚刚发出警讯,便被哨楼下的勇士营将士一箭射杀,接着营门栅栏被勇士营将士强行推倒,将士们如海啸般涌入了义州卫的三个营盘,一部分人与巡夜的军士厮杀,一部分人手执火把将军帐一一点燃,然后抄着刀等在门口,军帐内逃出一人便迎头一刀。

义州卫所大乱!叶近泉手执一根浑铁四节镗一路劈杀披靡,直奔营盘中心的帅帐,那里是留守的千户所在…

有心算无心,有备攻无备,战事一旦占了先机。结局一开始便已注定。

一千多名勇士营将士同时进攻三个满编千户,这叫以寡敌众,然而主将钱宪不在营地,两位千户在大乱中不知所踪,没有统一的指挥,各百户们将令不一。互相矛盾。火势一起,睡梦中迷蒙惺忪的义州卫将士们哪有能力组织有效的抵抗,勇士营一阵乱刀劈杀后,便只听到义州卫官兵恐惧凄厉的哭喊。

勇士营参将孙英也直接参与了此次突袭,眼中看着火光遍地的营盘,耳中听着求生无门的哭嚎,孙英脸孔微微抽搐。

此情此景,与当初秦大人下令血洗东厂时何其相似。

这位秀才出身,看似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施展雷霆手段时却如一尊杀神下凡,一道命令便收走了多少人命。

勇士营杀人是有选择的,大乱甫起,勇士营冲入营盘后,厮杀的目标都集中在那些混乱中跳脚骂骂咧咧指挥的将领人物,一阵冲杀过后。义州卫营盘里的副千户,百户等等将领顿时死了一小半。

残酷杀戮中,两门散发着幽幽冷光的佛朗机火炮被勇士营的几名军士推到营门前。

轰!

一发实心炮弹准确地击中了营中的帅帐,帅帐眨眼间化为一团烈火。

这一发炮弹终于彻底击溃了义州卫官兵们微弱的斗志。

叶近泉从火光中踏步走出,刚杀了两名千户的他此刻浑身浴血,大手一扬,营地中间的厮杀双方渐渐停手。彼此凝神小心戒备着对方。

“查,辽东都司义州卫指挥使钱宪横行跋扈,贪墨军饷,残杀百姓以冒军功。任内多有不法事,并策谋刺杀钦差以掩其罪,奉钦差大人之命,钱宪已被诛杀于义州郊道,钦差大人代皇帝陛下和朝廷接管义州卫所,但有抵抗违命不从者,视为附钱叛逆,当场诛杀,并株连九族!服从钦差大人接管者,旧帐一笔勾销,人人有赏!”

叶近泉满含杀意的大喝,令所有义州卫将士愈发动摇犹疑了。

皇帝,朝廷…这些离他们仿佛很遥远的字眼却唤醒了他们的敬畏心。

人类自有统治者以来,对皇权终究是畏惧的,三千余将士都是苦出身的军户子弟,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来,若不到走投无路活不下去的地步,谁也没胆子造反,更何况今晚营地里的情势一眼分明,勇士营已控制了整个局面,这个时候谁还会为了一个钱宪而跟代表皇帝和朝廷的钦差叫板?

锵!

一名义州卫军士扔下了手中的兵器,一言不发地抱头蹲在地上。

这个动作如同瘟疫一般迅速传染全营,所有将士纷纷扔下了手中兵器抱头蹲下,用沉默的方式表现出对钦差接管义州卫的顺从。

叶近泉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冷酷的脸上甚至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秦堪的意思是杀将领而收军士,秦堪不需要这些将领,但他需要义州卫的三千余军士,叶近泉终于完美地执行了秦堪的命令,厮杀固所难免,但义州卫的伤亡只有数百人,已然减到了最低。

“放下兵器者皆有功,钦差大人不会让弟兄们白忙活…”叶近泉说着朝后一挥手,几个红木大箱子从营门外抬了进来,箱子里的数万两现银却正是秦堪出关后一路收取的各府县官员们的孝敬。

“凡放下兵器者都过来领赏,每人领十两银子,真金白银童叟无欺,算是钦差大人给弟兄们的见面礼,弟兄们把银子揣进怀里,再拍拍胸脯问问自己,钱宪可曾对各位如此大方过?你们是愿意铁心跟着一个胆敢杀官造反的叛逆被朝廷大军剿杀,还是愿意堂堂正正跟着代表朝廷的钦差大人升官发财,功荫子孙万代?”

沉甸甸的银子握在手里,再配上叶近泉这一番推心置腹的利害言辞,义州卫将士们脸上颓丧木然的神情终于悄然变化。

叶近泉喜在心头,义州卫,可用矣!

“银子都拿到了吗?”半个时辰后,叶近泉嘶声大喝。

“拿到了…”三三两两稀疏的回答。

“都他娘的精神点!你们是发了小财,不是死了爹!”叶近泉再次大喝道:“银子都拿到了吗?”

义州卫将士精神一振,齐声大吼道:“拿到了!谢钦差大人赏!”

“好,现在。从地上十起你们的兵器,此刻开始,咱们就是同一个锅里搅饭吃的弟兄,跟着钦差大人,他会给弟兄们一个敞亮的前程!”

一名百户模样的将领捂着右臂流血的伤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自愤怒的意味。瞪着叶近泉道:“我们死了二百多人。都是被你们杀死的!你们刀口上的血还未冷,转脸咱们又能当兄弟了?”

叶近泉冷酷一笑,身子一转,指着营门处两门佛朗机火炮,道:“这两门炮我若命人填上开花弹,突袭之前先朝你们各个军帐发几十弹,你觉得你们会死多少人?”

百户一滞,顿时讷讷不能言。

叶近泉话里的意思很清楚,勇士营已是大大的手下留情了。这是战争,战争没有慈悲,没有愧疚,大明内地是太平盛世,边镇却是乱世,乱世之人。命不如狗,活着比什么都强。

见众官兵脸上的愤恨之色渐消,叶近泉最后的担心也消退了。收服降兵,驱之以利,晓之以情,则军心可用。

“现在,十起你们的兵器。半个时辰内清理伤亡,然后准备整队出营!”

又一名百户鼓起勇气问道:“这位…将军,我们出营去哪里?”

叶近泉面容浮上一丝笑意:“去义州城,钦差大人说。他给你们准备了压惊的酒宴…”

刘平贵觉得需要压惊的是他自己。

进士出身,熬炼多年终为一府父母,这些年来见过不学无术的人很多,边镇重地龙蛇混杂,可谓谈笑不一定是鸿儒,往来大多数是白丁。

但能把一句妙语理解得如此清新脱俗的人还是很少见的,此人绝对不能小觑,一听便知是个狠角色。

一把飘逸的美髯被刘平贵自己狠狠揪下来一缕,疼得刘平贵直咧嘴,偷眼瞧瞧秦堪的脸色,却见他一脸诚恳的学术讨论态度,却也瞧不出他这话是故意装傻还是真的不懂。

操千曲而后晓声…

是不是今晚给钦差大人安排一个名叫“千曲”的名jì陪寝,完事了再送一个名叫“晓声”的名jì进去?

刘平贵犹豫了,虽说文官犹重风骨,不应如此谄媚上官,可是…不谄媚就升不了官呀,这位钦差可是皇上最宠信的大臣,待他回了京师,嘴皮子往左歪或往右歪,都能决定他刘平贵是调回关内某个富庶州府,或是在这偏僻贫瘠的边镇穷壤做官做到老死。

更何况钦差大人似乎有意对付钱宪,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就冲这一点,刘平贵决定认同秦堪对《文心雕龙》的解释。

当官的那天起便意味着自己不是文人了,所谓风骨,所谓节操,该舍弃的时候坚决舍弃。

清咳两声,刘平贵站起身刚决定对秦堪拍一番令所有人脸红心跳的马屁,却见秦堪神色古怪地扭头瞟向窗外。

刘平贵和一众官吏心下有些奇怪,于是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朝窗外看去。

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里,一支火箭尾后拖着血红的火舌扶摇而上,在夜空中无声地绽开了一朵鲜艳的烟花。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边陲重镇的夜空里放了一支火箭,傻子都明白事情不寻常,在这个通讯落后的年代里,烟花并不仅仅代表着喜庆,有时候更是杀戮开始前的信号。

秦堪静静注视着夜空那朵烟花从绽开到消失,心中不由大喜。

丁顺和叶近泉得手了!

掌握了义州卫的兵权,剩下这群文官还不是随便自己拿捏,任他秦堪搓圆搓扁。

雅间门口,五百少年兵里的杨志勇出现在楼梯口,朝秦堪憨厚龇牙一笑,悄然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秦堪心中愈发笃定,眼中却分明冒出几分恶作剧的光芒。

众人官吏错愕惊讶之时,一阵如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远远传来,听方向竟来自义州城门外。

“有人攻城!”秦堪长身而起,瞋目厉声喝道。

刘平贵文弱的身躯一软,脸色刷地变白了。

这就是做边镇知府的弊处,性命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之中,尽管经历了不止一次,然而每次危险来临时,刘平贵仍旧感到一阵心慌意乱,多少年过去了,丝毫不见长进。

方才笑语盈盈的鸿宾楼内顿时大乱,众官吏当下也顾不得官员仪态了,面色惊惧地纷纷站起身,请来作陪的几位名jì吓得尖叫连连,珠泪纷洒,却也没人再去品位美人梨花带雨我见尤怜的娇媚风情。

“秦大人,怎…怎么办?钱指挥使和义州卫官兵并不在城内,城里只有一些衙役和老弱百姓可堪驱使,如若来攻城的是鞑子,义州必然守不住的,我等此番休矣!”刘平贵惊慌失措道。

平日里最讨厌最敌对的人是钱宪,然而危急关头,刘平贵终于念起钱宪的好处来,世人崇文鄙武,可一旦战事来临,武人便成了文人们唯一的指望,指望他们保护自己,指望他们杀退敌人,战争结束后,文人们又跑出来指手画脚,于是好好的太平天下又归了文人们统治。

千古帝王功业,成也文人,败也文人。

满屋惶然惊恐的气氛里,秦堪忽然站起身伸手抓住刘平贵的衣襟,拖着踉踉跄跄的他朝二楼窗口走去。

刘平贵大惊:“秦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秦堪焦急道:“当然先跑了再说,站在这里等着挨鞑子的刀吗?”

心猜多半是鞑子攻城,守城的将领和军士又不在,刘平贵早已失了主张分寸,急忙点点头:“一切唯钦差大人马首是瞻…”

这家伙危急关头也不忘先把责任推了再说,果然不是好人。

将刘平贵带到窗口,秦堪急切道:“快,你先下,我紧跟着!”

“好,好!多谢秦大人…”刘平贵单腿搭在窗沿边,道过谢后扭头朝窗外一瞥,不由魂飞魄散:“啊?大人,这是二楼…”

话没说完,秦堪不耐烦地将他一推:“废什么话!”

“啊——”

啪!

这声惨叫令秦堪呆了一下,接着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迎着满屋子官吏期待的目光,秦堪缓缓道:“本官刚才忘记了一件事…”

义州府同知王松龄脸色难看地拱拱手道:“大人忘记何事?”

秦堪摸了摸鼻子,缓缓道:“刘知府奋勇跳楼后,本官这才发现…鞑子尚未进城,其实我们不用太着急跑的…”

众官吏纷纷一脸认同之色。

秦堪板着脸,面孔却憋得通红:“就算要跑,正常人一般也只会选择从大门跑…”

第三百零二章接管义州

事实证明除了刘平贵以外,绝大多数人是正常的。

刘平贵如果脑子没摔坏的话,大抵会学到两个很宝贵的人生经验,第一,狗急了可以跳墙,但人急了不能跳窗。特别是二楼的窗。

第二,无论何时何地背对别人前,首先要想一想自己背后的人人品如何,会不会下黑手把自己从二楼窗口推下去。

第二条比第一条更深刻,而且饱含血泪。

外面攻城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到,一众官吏惊慌失措地跑出酒楼大门时,外面已是一片寂静,跟平常义州城的夜晚没有任何不同。

正当官吏们睁着疑惑惊惶的眼睛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刚才听到的攻城声是不是错觉时,一骑快马从城门方向疾驰而来。

“报——义州卫指挥使钱宪煽动卫所官兵造反,欲攻破义州城杀尽城内官吏百姓,叛军已被刚刚赶至的京师勇士营参将孙英说降,逆贼钱宪授首!”

嘶——

众官吏脑袋如同被寺庙铜钟狠狠撞了一下,耳朵嗡嗡作响,半晌不出声,睁着眼睛怔怔地消化着这个令他们无比吃惊的消息。

一名官吏脸色苍白讷讷道:“刚才攻城的…不是鞑子,而是义州卫官兵?”

“是!”

义州府同知王松龄觉得不对劲,站出来大声喝问道:“你胡说!钱宪乃将门之子,他的祖父,父亲皆是义州指挥使出身,世代食我大明俸禄,怎会造反攻城?这事有蹊跷!”

报讯的骑士白了他一眼,面朝酒楼正门单膝跪在地上,冷冷道:“信不信是你的事,我乃钦差大人麾下军士,只向钦差大人报信。”

王松龄气得胡子一翘,却也无可奈何。

京师出来的人。无论官员还是兵丁,到了地方上统统见官升三级,他们对地方官从来没什么客气脸色,一个个性子傲得很。

官吏们惊疑不定地低声讨论猜测,秦堪整了整衣裳,从酒楼门内走了出来。

王松龄上前揖道:“秦大人。军士说钱宪造反。下官以为此事不可信,请大人明察。”

秦堪点点头:“钱指挥使将门出身,世代忠诚,若说他造反,本官也是不信的,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且待真相大白…”

说着秦堪朝报信军士一板脸,沉声道:“事情到底如何,你且再探。回来如实禀报本官。”

“是!”

听得秦堪这么一说,王松龄脸色才好了一点,其实他对钱宪也很反感,这些年钱宪的做法令义州的文官武将之间矛盾很深,几乎势不两立,然而反感归反感。在钦差眼里,义州的文官武将是一体的,若钱宪果真造反,他们这些文官大约也逃不了责任。

王松龄没有忘记,秦堪除了“钦差”这个头衔外,其本身还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专治对大明王朝各种不服。若钱宪造反。秦堪会放过义州城的文官?

文官们聚集在鸿宾楼门口,谁也不敢离开,神情很难看,大家都不是蠢货。和王松龄想到一块去了,如若钱宪造反属实,恐怕义州的文官们日子不好过。

想到这里,官吏们的神情又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知府刘平贵刚刚从二楼摔下,当场便晕过去,被送回府了,一府首官昏迷不醒,一卫首将莫名其妙举兵造反,再加上刚刚钦差大人从楼上有意无意推那一下…

好浓郁的阴谋味道!

各怀异样心思中,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数骑快马飞驰而来,跟他们同来的,还有一名义州卫的副千户和两三名百户,马上骑士手里还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袱,里面裹着指挥使钱宪的头颅。

副千户和百户们众口一辞的说法,终于令义州府的大小官吏们绝望了。

钱宪听闻朝廷欲裁撤义州卫,再加上与义州知府刘平贵素来不合,心怀怨懑,顿生反心,于是煽动卫所将士攻城,欲破义州城池杀尽官吏,再向朝廷报称鞑子犯边,如此一来朝廷诸公认为义州不靖,义州卫不可轻易裁撤,卫所指挥使及一众武将的前程多半能保住…

义州卫的官兵们本不欲做这诛灭九族的事情,奈何钱宪以指挥使之威强行下令,官兵们不敢不从,幸好被驻扎不远处的钦差仪仗勇士营参将孙英发现端倪,遂领兵平灭了这场叛乱,钱宪于乱军之中被钦差侍卫叶近泉斩首,义州卫官兵本无斗志,钱宪死后纷纷放弃了抵抗…

当着众官吏的面,副千户和百户们的证词一致,却听得大家齐吸一口凉气。

好个钱宪,简直无法无天!

义州官吏杀尽,谁还会知义州城的真相?还不是任由钱宪在奏疏里胡说八道,与文官们不合的大仇报了,守住了义州城不落鞑子之手立了大功,义州卫也不必再裁撤,好个一石三鸟之计!

众官吏忍住恶心恐惧,纷纷指着钱宪血淋淋的人头大声喝骂不止。

一片喧嚣中,钦差大人秦堪一脸冷峻之色站了出来。

“没想到小小义州竟糜烂至此,本官奉皇命巡视辽东,如此大恶怎可不纠?如此逆行怎可不查?祸起萧墙,边镇不靖,大明奚安?”

众官吏心一沉,惊疑地看着秦堪。

秦堪面朝京师方向拱拱手,肃然道:“本官临行前受陛下和朝廷托付,命本官好生巡视辽东,今晚义州卫指挥使钱宪造反作乱,知府刘平贵昏迷不醒,义州群龙无首,本官不才,手握节调辽东诸文武官将之权,此刻开始正式接管义州,诸位大人暂各施其职,不必惊慌,本官麾下锦衣卫查清一切后,诸位是清是浊,是黑是白,本官自有定论。”

同知王松龄神情一滞,还来不及说什么,却听秦堪扬声大喝道:“杨志勇!”

“在!”杨志勇凛然抱拳。

“传本官令,派兵进驻义州知府衙门,义州卫官兵驻城外,勇士营接管义州城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