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她在白莲教里的身份很超然,被称为“红阳女”,所谓“红阳”,在白莲经义中将世界一共分为三个阶段。青阳,红阳,白阳。

青阳是指混沌未开之时,那时没有天和地。但已有了明和暗,于是无生老母派燃灯佛下界统治这个世界。

红阳则是指如今的现阶段,这个阶段黑暗压倒了光明,世界面临着恐怖大劫。明暗相斗之后,光明必胜。弥勒应运临世,最后世界人民喜迎白阳时期来临,就如同女人辛苦熬过了大姨妈时期,迎来了幸福的白带…

自永乐年唐赛儿造反失败,不知所踪之后,白莲教其实已四分五裂,互不统属,各自为政忙着造反事业,而且各个白莲教内的职位称呼非常混乱,“红阳女”这个职位,有的白莲教有,有的没有,根本没有统一的人事制度。

但所有的白莲教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一齐尊称当初造反失败的唐赛儿为“白莲圣母”,而且历代红阳女皆为孤儿,不论赵钱孙李,皆冠以“唐”姓,一则为了纪念这位矮子中间拔高个,好不容易闹出点大动静给大明朝廷添过堵的白莲女英雄,二则假借唐赛儿的余威,装神弄鬼愚弄乡民说是唐赛儿托世,冠以唐姓便更具说服力,以此增加自己的市场竞争力。

世道艰难,哪一行都不容易,造反也是一样。不拼命想些花招抢占市场份额,如何发展如火如荼的造反事业?革命的星星之火何时才能燎原?朝廷不遗余力的剿杀不说,同行之间的竞争也很激烈的。这年头虽说愚民很多,但骗子更多,相比之下,傻子明显不够用,增加自身竞争力才是王道。

红阳女便是白莲教中增强竞争力的一张王牌,发展教众信徒时特别好用,每一任红阳女除了宣扬自己是唐赛儿托世之外,还会表演一些例如隔空抓鬼,沸油捞钱之类的把戏,实可谓辛酸发展,惨淡经营。

当然,红阳女除了是白莲教的形象代言人之外,在教内的地位也颇为超然,类似于朝廷钦差的身份,不同的是权力不算太大,完全没有秦堪这种正牌朝廷钦差一言而定千万人生死的魄力。

唐子禾所属的白莲教却是北直隶地界上规模较大的一支,之所以规模较大,全托唐子禾个人之功,土生土长的她,发现了天津这块风水宝地,于是这支白莲教迎来了事业上升期。

拜过无生老母后,众人陆续坐定,唐子禾坐上首。

一名教中头目模样的中年男子起身抱拳道:“红阳女,明廷派钦差来天津,显然意在剿灭我天津白莲教,这回派的人不好对付,跟以往寻常的厂卫不同,秦堪这狗官杀人不眨眼的名声天下皆闻,而且为人狡诈,诡计多端,北直隶总坛已三次差教中弟兄来问,咱们要不要提前发动?”

唐子禾闻言,冷艳的俏脸浮上恼怒之色,洁白的贝齿咬了咬下唇,道:“总坛远在数百里外,天津之事他们一概不知,却只知催我们发动,庙算已失,何来胜望?派人去总坛回话,那个秦堪我已见过,正在寻机接触,此时仓促起义,事必败。”

第四百零四章施之以威

“红阳女,天津城的香堂是咱们教中信众最多最好的香堂,如今已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总坛那边可时时刻刻盯着呢,就等天津高举义旗,总坛再发动天下信众给明廷迎头一击,若是红阳女左右推延,怕是总坛那边很快有反应了…”

唐子禾的目光愈发冰冷:“反应?什么反应?”

中年汉子嘴唇嗫嚅一下,道:“红阳女,咱们天津的老弟兄都是极信服你的,咱们亲眼瞧着你将天津的香堂从无到有,壮大到今日的地步,可是…果子熟了,瞧着果子眼馋的人也就多了,果子是你养大的,但摘果子的人,却不一定是你了,红阳女,你要留个心眼儿才是呀。”

唐子禾美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此刻的她已不复指挥使衙门里那冷艳孤高的模样,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睿智精明。

“葛老五,话可不能只说半截儿呀,索性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

名叫葛老五的中年汉子小心地扫了一眼堂内的几个人,大家都是同生共死过的,也都是唐子禾的心腹亲信,没什么好隐瞒,于是葛老五道:“前些日子总坛不是过来一个索要咱们天津香堂信众名册的家伙吗?那家伙是个贪杯的,我出面请他喝酒,一斤烧刀子下肚,那家伙管不住嘴了,从他嘴里掏了些东西出来…”

“他说什么了?”

“他说如今总坛的那几位长老对咱们天津香堂很是不满,如今咱们白莲教已渗透进了天津三卫,连天津左卫鸟枪营也有上百个弟兄入了白莲教,三卫加起来数千信众,都是正经的朝廷人马,列阵厮杀比别支白莲教的乌合之众强了不知多少倍。天津香堂有了这股力量。明明可以高举义旗兵指京师,端了明廷狗皇帝的老窝,而红阳女你却迟迟不肯发动,长老们很不满,总坛已商议过,不日恐怕要派下一个人来…接替你的位置。”

唐子禾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都是些目光短浅的家伙,兵者,危也,死生之大事。真以为义旗一举便能席卷天下?弘治皇帝和诸多名臣花了一辈子时间治理下来的江山早已渐渐巩固,朱家皇权威信深入人心,哪怕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宠信刘瑾等奸佞小人,但朝廷尚有李东阳。杨廷和,张升这些老臣苦苦支撑着,一年两年也动摇不了江山根本,天下百姓大部分还是只认姓朱的,此时举义旗,绝无胜望!”

一介女流,却将朝廷格局和天下大势分析得头头是道。朱唇翻启间,眉宇竟透着一股指点江山的恢弘气派。

葛老五是粗人,对唐子禾所说的一切虽不明,但觉厉。挠了挠头道:“依你看,何时才是发动之时?”

“至少再过一两年,往小了说,要等咱们在天津三卫中的信众达到了大部分。往大了说,也要等刘瑾把这座好好的大明江山祸害得风雨飘摇。李东阳等人已无力再保住上一代人苦苦经营一生的社稷,举国官员百姓上下惶恐不安,那时才是咱们高举义旗直击京师皇廷的最好时机!”

葛老五咧嘴笑道:“红阳女,你别忘了,朝堂里还有秦堪这号大奸臣呢,有了刘瑾和秦堪这两号最大的奸臣,用不了一两年,这大明江山就该被祸害得遍地疮痍了…”

唐子禾摇头:“不,你错了。秦堪不是奸臣!”

葛老五一呆:“秦堪不是奸臣?可…全天下都说他是奸臣呀。”

唐子禾叹道:“秦堪其人,从两年前作《菜根谭》时我便时有关注,能作出堪比圣人之言的锦绣名作,岂是奸臣品性所能办到的?再看以后朝中每有大变,秦堪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人人皆骂他国贼奸佞,然而细细琢磨起来,他究竟干过哪一件祸害江山之事?”

“如此说来,秦堪是…好人?”

“他是一个忍辱负重的好人,但…他却是我白莲教最大的敌人,这次他来天津,咱们白莲教更需隐忍藏迹,因为他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总坛那些蠢货竟叫我们提前发动,岂不可笑?”

葛老五愁眉苦脸叹道:“可是…总坛派来接替你的人马上就要到天津了,红阳女,咱们如何应对?”

唐子禾眼中闪过一道冷芒,笑容竟又换了一副妖艳模样:“接替我?他有本事接替我吗?”

这女人似乎有着无数张不同的面具,冷艳,孤傲,睿智,以及现在慑人心魄般的妩媚。

她,是天生的魔女。

“侯爷饶命!”

随着锦衣卫天津指挥使衙门前堂的一声充满惧意的齐呼,前堂顿时扑通跪满了一地。

秦堪翘着腿浑若未见,悠然地垂头品啜着茶水。

面前跪倒的,皆是天津城内城外的宗族乡绅,人不多,总共也就十来个,天津只是个小土城,城内城外所谓的乡绅自然多不到哪里去。

人少容易管理,也更容易吓唬。

锦衣卫吓唬人算是行家中的行家,更何况眼前这十来个乡绅本身也不干净,如今的天津严格说来是一座实行军管的小城,军人只知打兵打仗,对治理城市自然一窍不通,乡绅们朝三卫里的百户千户们使点银子,哪怕干下杀人放火的事也能摘得干干净净。

这些事情军人不愿管,可瞒不过天津城里的锦衣卫,以前锦衣卫却是不想管,毕竟同处一座小城,与这些乡绅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没做得太过分,终究不想太伤和气,只将他们的胡作非为记录在案,今日秦堪要用这批人,只消拿出以往他们的犯罪事实朝他们面前一甩,于是这满堂道貌岸然的乡绅们全部跪下了。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些法子秦堪不是不懂,但是这种事他不习惯做得太过委婉,堂堂大明国侯,手握数万锦衣卫的指挥使,连内阁大学士都得敬三分的人物,对这些小土城的小乡绅犯得着太客气么?

施之以威才是正道。

堂内一群人就这么跪着,只看得到一片黑压压的头顶,和十来具不停颤抖的身躯。

秦堪仍旧慢条斯理品着茶,品得很仔细,却对眼前这群颤抖的人们视而不见。

仿佛过了一年般久远,摆够了气势的秦堪这才慢吞吞地俯身从地上十起一叠被乡绅们吓得散落到地上的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其内容自然不像天官赐福般祥和。

指了指跪得离他最近的一位乡绅,秦堪笑道:“你便是东郊刘庄的刘族长?”

“是,是…侯爷,饶命。”

秦堪目光投注到纸上,一字一字念道:“正德元年六月,为夺村农刘贵的三亩上好水田,乃污告刘贵窃其水牛一头,刘庄宗祠判打折刘贵一手一腿,三亩水田尽入刘族长之手,刘贵一家八口沦为佃户…”

刘族长脸色惨白。

“啧啧,好手段,无毒不丈夫,厉害…”秦堪敬仰莫名,没口称赞。

没再理会身躯抖如筛糠般的刘族长,秦堪的目光又投向另一位六十岁左右年纪的老人。

未语人先笑,秦堪朝他露出一嘴森然的白牙:“这位怕莫便是柳树庄的陈员外了?”

陈员外比刘族长更不堪,也不敢答话,面朝秦堪磕头如捣蒜。

“弘治十八年九月,陈员外垂涎同村陈进宝之发妻美色,遂下毒将陈进宝致死,霸占并奸淫陈妻至今…”

说起陈员外的光辉事迹,秦堪更是忍不住将手里的纸一卷,不轻不重朝他头上敲了几下,赞不绝口道:“禽兽啊,你艺高人胆大啊…”

前堂又是一片齐刷刷的磕头声。

见吓唬得差不多了,秦堪将手里的这叠纸收了起来,语气已渐渐变冷。

“各位宗族乡绅,人在做,天在看,你们干过什么事,锦衣卫一条条给你们记着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犯的事,杀头抄家足够了,知道本侯为何不杀你们,反而将你们请来衙门喝茶么?”

堂内的乡绅不是蠢人,闻言顿时找到了一线生机,忍不住惊喜互视。

“侯爷但有差遣,草民万死不辞!”

秦堪啜了一口茶水,慢悠悠道:“你们皆是天津城附近有头有脸的乡绅,各村各庄的头面人物,村中大小事务悉由你们一言而决,对各家村民也了如指掌,比如谁家办红白喜事,谁家看门狗下了崽,又或者…”

嘴角勾出一抹笑容,秦堪语速放得更慢了:“…又或者,谁家偷偷摸摸入了白莲教,家里悄悄供上了无生老母,这些事情,不要跟本侯装糊涂说你们不知道。”

第四百零五章主动出手

提到“白莲教”三个字,众乡绅不由汗如雨下,脸色愈发苍白。请使用访问本站。

天津的白莲教闹得如此厉害,堂内的乡绅们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打着行医幌子的江湖郎中,挑着货担走村窜户的货郎,骑着快马路经村庄的武士…江湖郎中确实是瞧病的,货郎确实是卖货的,武士确实是过路的武士,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各村各庄顺便收信众开香堂,宣扬无生老母,而这些乡绅们却敢怒不敢言。

因为白莲教的脾气不算太好,毕竟人家是红阳时期,黑暗暂时压过了光明,弥勒佛也没有临世,所以大家的脾气很暴躁,乡绅敢向官府告密,下场必然是全家死绝,这种死法可不像官府那般明正典刑,直接一句“被替天行道”就交代了,可谓轻如鸿毛。

各村各庄谁家入了教,谁家供了无生老母,乡绅们当然知道,可是,当着这位笑面虎般的侯爷的面,他们…究竟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

众乡绅惶然互视,发现堂内彼此皆是一脸无助。

堂内沉默许久,秦堪也不着急,翘着腿慢条斯理啜着茶,仿佛不经意般忽然说了一句。

“哦,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们,你们方才进城以后,本侯派人将各位的儿子都请进城了,天津城虽说小了些,简陋了些,还是有许多值得一玩的地方…”

咚咚咚…

众乡绅这下真急眼了,纷纷面朝秦堪磕头如捣蒜。

“侯爷,刘庄有白莲教!村民入教者四十余户,草民愿揭举!”

“侯爷,柳树庄有白莲教!村民入教者六十户,草民愿揭举!”

“侯爷…”

“…”

看着原本犹疑的乡绅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检举揭发。秦堪却惆怅地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的他,活生生就是个镇压农民起义,屠戮无产阶级的朝廷鹰犬嘴脸,不用照镜子都知道,此刻自己多么的面目可憎。

惆怅归惆怅,秦堪的心态还是调整得很好。良心这东西跟幼年的纯真一样都是有时效性的,都是一去不复返的…

再说,自己邪不邪恶不知道,白莲教却未必代表着正义。

秦堪微笑着扫视堂内。道:“诸位皆是德高望重的乡绅,朝廷长治久安的坚实柱石,你们要记住,你们是朝廷的乡绅,而不是白莲教的乡绅。唇亡齿寒的道理本侯就不废口舌了,朝廷的根基若被动摇,那些打着劫富济贫均田地口号的白莲邪教会如何对待你们,你们难道不清楚吗?”

“草民等愿为朝廷效死!”

“如此甚好…本侯即将施雷霆手段,还请诸乡绅鼎力相助。”

惴惴不安两腿发软的乡绅们终于活着离开了阎王殿般的锦衣卫指挥使衙门。

战战兢兢神情惶然地刚跨出衙门的门槛,众人却愕然发现衙门前的小广场上跪着四个人,四人皆被五花大绑。垂首面朝衙门跪着,四人身后却站着四个身穿红衣露出半个膀子的刽子手,手中的钢刀在微弱的阳光下璨璨生光。

众乡绅惊愕间,却见一名锦衣校尉大声念道:“查。天津城内里保四名,长期纵容邪教,无视里甲内私开香堂,无视邪教蛊惑愚弄人心。民有罪而不举,国有法而不依。论罪当斩!”

四道雪白的刀光掠过,四颗血淋淋的人头一齐落地,径自滚到众乡绅的脚下。

众乡绅吓得脸色惨白,两腿不听使唤地扑通一声,跪在犹自冒着热气的血水里。

不少人终于崩溃了,咧开嘴大哭出声。

“我愿为朝廷效力!效死力!饶命啊——”

坐在衙门前堂翘着腿品茶的秦堪嘴角露出浅笑。

火候差不多够了。

“李二…”

“在。”

“命城外勇士营将士准备整装出发,天津城外每村每庄派一百名勇士营将士驻守,由各村宗族乡绅揭举配合,将入了教的村民缉拿入狱。”

“是!”

“另外一千名将士和二百名鸟枪队城外原地待命,以信火响箭为号,若白莲教敢入村报复,则紧急驰援,将这伙白莲教徒击杀于村野之外!”

“是!”

“本侯身边随行的一千名锦衣卫散布官衙四周戒备,原天津城牟大人麾下锦衣校尉和帮闲全部散到城中各角落打探消息,何里何甲若有入了教的民众闹事,派锦衣卫击杀。”

“是!”

“派人执本侯手令,从漕运衙门临时调拨银子十万两以及牛羊肉若干入天津三卫,以朝廷的名义犒赏三卫将士,银子必须分发到每一个军士手上。另外城内东西两市以朝廷名义开设善棚,官仓调米五百石赈济城中百姓穷困者,张贴安民告示,全城闻之。”

“是!”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小小的天津城随着钦差大人的命令忽然变得混乱起来。

城外,披挂执戈的勇士营将士分批出发,进驻村庄。在乡绅们的指点下,将入了邪教的村民们缉拿入狱。

大明的坚实基石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各村乡绅一反朝廷和白莲教两厢不得罪的做人态度,一夜之间忽然全部倒向了朝廷,于是各村的宗族祠堂冒出了烟火,村民们被召集起来,当着宗族祖宗牌位的面,将被缉拿的村民家中搜出的无生老母画像,香炉,香案等证据公然摆放出来,骚动不安的村民们看着这一件件足以抄家灭族的证据。终于渐渐趋于平稳。

纵有对官兵拿人不服气的村民欲强行出头,乡绅们的作用便发挥出来了,当着祠堂祖宗牌位的面一阵劈头盖脑的训斥,将村民骂得悻悻站了回去。

本就是一件黑白分明的事,入白莲教者杀头,朝廷的律法自洪武年便已立下,强行出头拿什么道理出头?

城内,脸色灰败的里保敲锣打鼓四处奔走,大声吆喝着朝廷赈济贫民。有三餐不济者,食不裹腹者皆可去东西两市领取粮米,朝廷恩德,皇恩浩荡云云。

大嗓门的吆喝声里,贫民对朝廷的歌功颂德声里。一队队便装锦衣卫却忽然闯进了某些百姓的家中,闪电般将入了白莲教的信徒缉拿锁铐…

与此同时,天津三卫各驻军营地,以及百户所和千户所皆驰入了一骑快马,马上骑士洪亮的嗓门在营中回荡。

“奉天巡狩钦差秦侯爷代皇帝陛下犒赏天津三卫将士,每人五两银子,出来拿!银子到手。好好给朝廷卖命!”

这是一场与白莲教争取民心军心的战争,战争不见硝烟屠戮,凶险却更胜硝烟屠戮。

唐子禾知天下大势,秦堪知民心。

民心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喂饱绝大部分。

天下毕竟姓朱,肚子不饿的百姓谁会冒着诛九族的危险闲着没事杀官造反?

所谓理想,信仰,志向…这些东西跟食物比起来。什么也不是。

历朝历代造反,揭竿而起者都是那些实在活不下去。反不反都是死路一条的百姓们,被野心者一裹挟,稀里糊涂跟着反了。

秦堪知道民心是个什么东西,所以他来天津做出的第一个大动作,便是喂饱百姓肚子,再给将士们塞银子,这是一切稳定的前提。

毫无征兆间,在天津发展势头良好的白莲教被钦差大人秦堪的突然动作打懵了。

一通眼花缭乱的乱拳打来,白莲教应接不瑕,阵脚大乱。

锦衣卫和勇士营行为的第二晚,本是白莲教在东郊农庄秘密集结教众信徒开香堂拜无生老母的日子,结果到场的却只有十之三四,没来的人有的是被锦衣卫和勇士营缉拿进了大狱,还有的却是因为害怕和后悔主动退缩了,这群人直到今日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干的竟是如此要命的事,而且要命的效果立竿见影。

主持香堂的葛老五脸都青了,他终于意识到这回他们遇到的是怎样的对手,秦堪的厉害,绝非以前查缉他们的那帮蠢货厂卫可比的。

无星无月,寒风凛冽。

秦堪披着紫貂皮裘坐在锦衣卫指挥使衙门的后院天井旁,手边一方梨花木精雕的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壶冒着热气的御赐贡茶龙井。

说起“御赐”,细数如今秦府内的东西物件儿,从茶叶,瓷器,丝绸,到最实惠的黄金白银红珊瑚玉如意,应有尽有,全是御赐。

朱厚照是个不自私的好孩子,这个不自私的好孩子有个最令人称赞的好习惯,那就是喜欢送东西,他觉得好的东西,吃的用的穿的,但凡赞了一声“好”字,紧接而来的第二句便是“给某某大臣赐一件”,赐来赐去,珍贵的东西一膨胀,最终的后果便是贬值。

如今京中哪个大臣家里没几件皇帝御赐,最初赐块桂花糕还感激得涕泪交加,回家拿它当圣旨般高高供起,直到糕点发霉也不愿扔掉,如今的大臣们都已被赐麻木了,他们也算清楚了这位年轻皇帝的性子,他送的东西,该怎么用就怎么用,绝不是要你高高供起来的。

所以秦堪此刻喝着御赐龙井的心情很不错,丝毫没有心疼的意思。

夜风凉,茶已冷。

李二弯着腰将凉了的残茶倒掉,添了茶叶,再拎着铜壶倒上一杯滚烫的水。

秦堪端着茶盏儿,冰凉的双手紧贴着盏壁,感受那略嫌灼人的热度,忽然轻轻呼了口气。

“白莲教…该有动作了吧?”

第四百零六章必攻必救

逼迫乡绅揭举教徒,赈济城中贫民的同时查缉白莲信众,无故调拨漕运银子犒赏三卫以稳军心,这些全都是为激白莲教主动出手而做的布置。

看似眼花缭乱的乱拳,秦堪真实的目的只有这一个。

欲击倒对手,只有让对手动起来,动了才能发现破绽,了解对手的优缺点。

夜风很冷,仿佛掺杂着冰刀霜剑,刮得脸庞生疼。夜空下起了小雪,一粒粒一片片,沁到脸上融成了水,顺着面颊流到下巴。

秦堪捧着热茶,对身外的寒冷浑若未觉,仍旧一动不动坐在院子中间。

李二小心翼翼打破了深夜的静谧:“侯爷,下雪了,回屋吧,当心着凉…”

“李二,你若是天津白莲教的头目,被本侯当头一击之后如欲报复回来,你会怎么做?”

李二咧嘴一笑:“属下若是白莲教头目,被侯爷神威手段如此一吓,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裹了这些年教徒们送来的香火银子,拍拍屁股离开天津,有多远躲多远,跑到一个繁华大城里隐姓埋名住下,买个大宅子,买两个漂亮婊子当妾,从此过着神仙日子…”

秦堪点点头:“虽然说出去窝囊了点,但也不算胡说八道,如果那白莲教的头目性格和你一样没出息,确实有这种可能。”

李二急忙笑道:“侯爷,别让属下乱说话坏了您的琢磨心思,您就当属下放了个屁…”

秦堪悠闲笑道:“左右是闲聊,胡说八道有何不可,我又不会治你的罪…说说吧,除了拍屁股跑路,这头目如果还想稍微干点有出息的事。你若是他,你会怎么做?”

李二苦着脸道:“侯爷,属下会耍刀弄枪,会冲锋陷阵,可…您别叫属下动脑子呀,属下若有侯爷您一丁点儿的智谋,早就埋头读书考状元去了…”

秦堪喃喃叹道:“除了严嵩,看看我身边都是些什么粗鄙汉子啊,人才太少了…三卫暂时稳住了。若欲报复朝廷,白莲教必煽动百姓作乱,煽动百姓有个前提,那就是在城中制造恐慌,百姓不恐慌。天津城乱不起来。李二,给你一个提示:子曰,食色,性也…”

李二勉为其难的咂摸着嘴开始动起了脑子,不知过了多久,李二忽然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侯爷。我明白了!白莲教若欲煽动城中百姓,一定会将城里的青楼妓院一把火烧了,让满城男人无妓可嫖,如此。百姓岂不恐慌大乱?”

咬了咬牙,李二脸颊浮上极度的愤怒之色:“好歹毒好卑鄙的白莲教!这是要我…要男人们的命啊!”

秦堪也咬了咬牙,脸色铁青道:“李二,你名字里虽然带了一个‘二’字。本侯一直以为名不副实,难道本侯猜错了?如果你真的这么二乎。本侯索性把你一脚踹到辽阳,跟鞑子们真刀真枪拼命去…”

李二一惊,急忙躬身道:“官仓!侯爷,白莲教如欲作乱,必烧官仓,官仓没了粮食,城中百姓必乱!”

秦堪冷冷一哼,斜眼睨着他:“属蜡烛的不是?不点不亮!”

“侯爷,属下错了…”李二嬉皮笑脸地赔了罪,然后正色道:“侯爷,既然官仓是白莲教之所图,咱们应该早做布置才是。”

秦堪点点头,抬头看着夜空中飘洒下来的雪片,淡淡道:“可惜了官仓的千石粮食啊…”

“侯爷,既然咱们提早布置了,官仓的千石粮食应该烧不起来…”

秦堪嘴角露出奇异的笑容:“不,让他们烧,这千石粮食若不烧干净,下面的戏本侯可就没法唱了。”

漫天风雪掩住了城中的杀机。

唐子禾披着一身黑色的披风,马蹄裹上了厚棉,仿佛与黑夜融成了一体。

策马无声地缓缓地走在天津城外东郊农庄的小径上,迎着呼啸的寒风和冰雪,寒风吹起了披风,露出披风下掩藏着的娇好婀娜身躯,一闪即隐。

离农庄百余步时,唐子禾勒停了马,站在原地不言不动如石像一般,半柱香时辰后,聆听出周围动静并无异常,确定周边没有官兵埋伏,她才小心地策马继续前行。

小心驶得万年船,唐子禾很清楚自己在干着怎样的买卖。

到了农庄门口,唐子禾修长健美的长腿一偏,像只翩跹的蝴蝶一般轻轻下了马,将马系在庄前一株大槐树上,这才慢慢走进农庄院子。

一个年轻的农家后生打扮的小伙子迎上前,道:“红阳女您来了…”

唐子禾点点头,左右环视一圈,诧异道:“人呢?大家不是约好了在此处商议对策吗?怎地一个都不见?”

小伙子笑道:“陆续赶来的百多号人全部被葛五爷带进城了…”

唐子禾一呆,接着悚然大惊,失声道:“进城了?葛老五疯了!他带大伙儿进城做什么?”

小伙子见唐子禾面容有异,不由也慌了,急忙道:“葛五爷说,明廷的钦差太狡诈,这几日拿了咱们白莲教这么多人,必须给他迎头一击,如果烧了天津屯粮官仓,城中百姓恐慌之下必乱,看这姓秦的哪有工夫再查咱们白莲教…”

唐子禾勃然大怒,接着一脸怆悲之色,使劲跺了跺脚,仰天叹道:“完了!葛老五带走的可是咱们白莲教百多名骨干呀!”

“红阳女,难道…葛五爷做错了?”

“当然错了!咱们能想到官仓乃城中恐慌之源,官兵难道想不到?你当明廷的钦差和锦衣卫都是吃干饭的?天津官仓此时必已布下天罗地网!…葛老五,休矣!”

话音落,天津城内忽然一阵大火烧起,火势凶猛,很快烧红了半边天。

怔怔看着城中通红的火焰,唐子禾身躯一晃,美眸中流下一行珠泪,泪珠映着火光滴落地上,摔得粉碎…

第四百零七章佛魔之间

天津城内官仓位于城东靠近海港码头的地方,占地颇广,十余个仓库在城东一字排开,天津左卫派了四个百户日夜轮番巡逻戒备。

官仓不一定装的都是粮食,天津是个海港,南来北往的货船皆泊于此,丝绸茶叶瓷器封在一个个的木箱子里,漕运道上的商人们暗里给漕道衙门的官员和三卫的将领们塞点银子,他们的货物便入了官仓,有了官兵日夜巡逻保护,也不怕有失。

这其实是很正经的商业行为,商人们的做法等于是向官方租用仓库,只不过租金相对而言比较昂贵。

此时深夜,天津官仓的十余个仓库皆燃起了冲天大火,火势很猛,隐隐夹杂着火油的味道,准备得如此充分,显然戒备官仓的四个百户里的军士中有白莲教的同谋。

铜锣敲得震天响,守库的百户将领们急得面如土色,扯着嗓子大声喊着救火,看着军士们拎着桶盆往大火里倒水,实可谓杯水车薪,百户们的脸色更绝望了。火势腾腾烧得旺盛,然而他们的前程却从此黯淡无光,运气差一点,流放甚至砍头都不足为奇。

官仓的一排平房事先被淋了火油,大火借着风势,几乎眨眼间便将官仓全烧起来。

风高放火天,天津官仓的这把火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一把火。

大火惊醒了全城,各家各户的百姓从家中端出了桶和盆,井里河沟,打了水便奔向火场,整座城因这把火而沸腾起来。

混乱喧嚣中,近百条穿着灰色粗布衣裳,腰间用草绳松垮挽了个结的农户汉子仿佛看热闹似的不经意般聚集到一起,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行人无声无息向城西的西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