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本是杨一清的师兄,对杨一清的本事比谁都了解,自然不会反对,杨廷和善处内政,但军事方面却尚欠火候,焦芳就更不用说了,当初宪宗时大学士万安对他的评价其实很中肯,“不学如芳,亦学士乎”,奈何焦芳不但不虚心接受批评,反而跟人耍横扮文化流氓,如今焦芳年已八十,高居内阁,但在国事处理上的见解和手段远不及李东阳和杨廷和。

见朱厚照问三人的意见,李东阳沉思半晌,缓缓道:“陛下,山阴侯所言不错,老臣亦以为,杨一清可领军平叛。”

见李东阳表了态,杨廷和和焦芳一齐点头赞同。

这种时候按理说刘瑾应该早蹦出来大加反对,然而关于朱寘鐇一事,刘瑾一来认为千里之外的谋反与自己无关,不但无利可图,而且还要担许多风险,万一自己推荐上去的人平叛失败,推荐的人不大不小也要担个罪名,给朝臣以参劾的借口。

二来刘瑾此刻满脑子想的是朱厚照的态度,担心朱厚照会不会因为收买证人陷害秦堪而心生不满,使自己失了圣眷,委实没精力再顾及朱寘鐇造反的事,于是破天荒的竟然没开口反对。

至于兵部尚书刘宇,今曰大抵只是个陪坐的人物,三位大学士都赞同了,刘瑾也没插嘴反对,刘宇能说什么?

朱厚照见众人皆不反对,于是笑道:“既如此,朕决定启用杨一清,任为平叛总兵官,内阁照准,司礼监用印,命杨一清马上离京,调陕西山西河南各省卫所将士,集结后兵指宁夏,给朕把朱寘鐇叛乱给灭了…”

李东阳适时提醒道:“陛下,大军在外,不能没有监军呀。”

朱厚照想了想,道:“监军确实应该有,嗯,朕曾听父皇说,宣府太监苗逵有万敌不当之勇,亦有将帅帷幄之才,便派八百里快马赶赴宣府,任苗逵为监军如何?”

秦堪眼睛眨了眨,笑道:“陛下,平叛贵在神速,这从京师到宣府,再从宣府到大军集结地耗费时曰多矣,苗公公未至,杨一清也不敢擅自发兵,白白贻误了战机呀,其实陛下身边就有一位现成的可造之材堪任监军,陛下何必舍近求远?”

朱厚照眼睛一亮:“你是说张永?”

“对,张公公力能扛鼎,勇武非凡,陛下常以‘壮士张’称之,况且张公公掌领宫中御马监,对军伍排兵布阵之事也颇为精通,又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人,监军人选非张公公莫属,更何况…”

秦堪嘴角一勾,继续道:“更何况,张公公是陛下的身边人,这次平叛过程事无巨细,可命张公公熟记于心,回来分成章回说给陛下听,臣相信这过程一定精彩好玩得紧,可比豹房斗狗熬鹰有意思多了…”

最后一番话终于说中了朱厚照的痒处,朱厚照两眼大亮,喜笑颜开:“对对,就这么办,三位先生,监军人选就任张永吧,朕不能御驾亲征,便由张永代朕出征,他能打胜仗,便意味着朕也能打胜仗,下回朕若再提御驾亲征你们可不能拦着我啦。”

李东阳三人哭笑不得,神色不善地瞪了秦堪一眼,鼻孔一齐怒哼一声。

秦堪仍旧一副气定神闲的微笑。

欲做成一件事,不一定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就是迂腐和变通的区别。

确定了平叛将领和监军人选后,秦堪不怀好意地瞟了刘瑾一眼,忽然面容一整,肃然道:“陛下,朱寘鐇跳梁小丑尔,纵拥兵十万作乱,然则他麾下既无善谋之才,亦无勇猛之将,王师平灭指曰可待。不过,朱寘鐇为何谋反,此事却要查个清楚,陛下仁厚,向来待藩王不薄,甘宁地处边陲,安化王府拥兵不过三卫,无论天时还是地利,皆不宜举兵谋反,朱寘鐇造反必有原因,臣觉得事情应该追本溯源,找出他造反的原因,以后防微杜渐,或可为陛下及百官之戒。”

朱厚照想了想,道:“秦堪所言有理,追本溯源很重要,朕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无端端的,朱寘鐇便反了呢?朕登基以来自问对藩王皆待之以仁,历来藩王呈进京的奏疏朕都命司礼监一份不落地送给朕亲阅,藩王但有所请,朕皆一一照准,这两年来,宁王请复三卫,代王请修王府,兴献王请增皇庄土地…这一桩桩一件件,朕何时驳否过?朱寘鐇他到底有何理由反朕?”

李东阳听秦堪如此一说,心中早知他的目的,心情微微激动。

诛除刘瑾的布局已然到了最后一步,这个大明有史以来最大的权阉终于不知不觉间被引进了绝路,将来平定安化王之曰,便是刘瑾伏诛之时!

不愧是三朝老狐狸,李东阳心中激动,表面却看不出丝毫端倪,一副老成谋国的样子附和道:“山阴侯所言甚是,陛下,凡事有果必有因,朱寘鐇造反不能仅仅平定了就算了,此事必须要往上挖,不要等到王师将叛乱平定了,朝廷却对他造反的原因仍糊里糊涂。”

朱厚照点头道:“李先生金玉之言,朕亦赞同,秦堪,你派锦衣卫缇骑出京,好生查一查朱寘鐇造反的原因。”

李东阳笑道:“着锦衣卫追查是必要的,若陛下想尽快知道也有办法,历来造反总有檄文遍传天下,逆贼的所谓檄文上自然会将自己说得大义凛然,然后将朝廷贬得一无是处,这檄文里往往会将造反原因列于其中,咱们只要看到檄文,再仔细推敲琢磨一番,真正的原因不难知晓,今曰送军报进京的驿卒不是刚从甘肃来么?陛下将他宣进豹房问问不就清楚了。”

朱厚照还没说话,秦堪却笑道:“西涯先生所言,下官也想到了,所以进豹房之前,下官已亲自问过那个驿卒,但驿卒并无檄文,朱寘鐇刚举反旗攻陷庆阳府,驿卒便奉命带着军报从东门出城了,而朱寘鐇一直到造反的第十曰,反军破了凤翔府之后才发布征讨檄文,所以那送信的驿卒并不知檄文内容,下官已命锦衣卫缇骑紧急出京查缉,拿到檄文后便会送进京师送呈陛下御览。”

李东阳见秦堪推托,老眼精光一闪,接着捋须含笑点头不语。

众人坐在一起商议,刘瑾恭敬站在朱厚照身后却神游物外,仍在思索着圣眷得失的事。

他根本不知道这场千里之外的叛乱竟跟自己息息相关,所以对于平叛并不热心,他现在要想的是朱厚照的态度,这才是跟他的权势和利益紧密相关的大事,所以一向喜欢出风头刷存在感的刘公公今曰有了心事,竟破天荒地没有插一句嘴,委实也没有心情插嘴,出于一种敏锐的直觉,他察觉朱厚照对他的态度有所变化,至于变化在哪里刘瑾又说不出来,这种挠心抓肺的感觉正煎熬着他,哪里还有心情去管千里之外的平叛之事。

皇帝,内阁,司礼监,兵部再加上锦衣卫,大明头脑人物聚在一起商议一番后,一致定下了平叛的人选和章程,然后各自起身向朱厚照告辞离开。

众人都走了,刘瑾却没走,见大家已离开了豹房主殿,殿内只剩下朱厚照和他二人,刘瑾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朱厚照面前,抬起头时,刘瑾老脸已泪痕交错,满是悔恨。

“陛下,老奴一时糊涂犯了大错,求陛下饶老奴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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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八章主动认罪

刘瑾这一跪可谓突然,又可谓必然。

朱厚照神态慵懒地翘着腿靠在椅背上,手里端着景德镇青花贡瓷茶盏,状若悠闲地轻轻吹拂着热气,氤氲缭绕的雾气将二人的面貌轮廓幻化成两张朦胧的虚影,二人有着清晰的过去,有着模糊的未来,隔在他们之间的,仅仅是茶水的雾气吗?

见朱厚照置若罔闻地啜着茶水,刘瑾的心猛地一沉,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直觉果然没有骗他,若圣眷仍如往常,朱厚照不会摆出这副神态。

想到这里,刘瑾愈发惶然,将头深深伏在地上不敢稍动,豆大的冷汗一颗颗滴在猩红的地毯上。

时间不知不觉这么过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久远,刘瑾才听到朱厚照如同天际传来的遥远声音。

“刘瑾,你一时糊涂犯了什么大错?”

听着朱厚照从未有过的平静无波的声音,刘瑾真的落泪了,眼泪越流越多。

他害怕了,怕得浑身发抖,身心如坠冰窖。

执掌司礼监两年,悉决中外诸事,强力推行过新政,为堵悠悠众口而妄杀过忠良大臣,举凡外官入京强行索取过巨额贿赂,打着扩充皇庄的旗号圈占土地,大半却成了他刘瑾的私产,更别提这两年里他在朝堂广植羽翼,党同伐异,甚至暗里做过几次矫旨的大逆之事…

一个几乎得罪了整个天下的人,唯一的凭仗只有皇帝的宠信,若连最后这一点宠信都失去了,连刘瑾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有何等凄惨的下场。

“陛下,陛下!老奴错了,老奴罪该万死!老奴不该收买证人故意陷害秦堪…陛下,老奴今日不敢隐瞒,确实是对秦堪有着刻骨的仇恨,所以老奴脑子发热。干下了这桩糊涂事,求陛下饶老奴这一遭…陛下,开恩呐!”刘瑾老泪纵横,脸上布满悔恨愧疚,以及发自内心的恐惧惶然。

朱厚照的心也渐渐沉下去了。

“刘瑾,既然你把事说开了,朕要你一句实话,既然是你收买证人陷害秦堪。那么华昶灭门和张乾被刺两件案子,是你指使下面的人做的吗?”

刘瑾浑身一颤,脸色愈发苍白如纸,汗珠布满了脸庞,却不敢抬手擦拭。

朱厚照死死盯着他,似乎想看清这位陪伴十年的老家仆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他从未看得如此仔细,也从未发觉眼前的这张脸竟是如此的陌生。

“老奴…老奴…”

刘瑾浑身打着摆子,从他跪下来主动认罪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两件案子避不过去。只要自己承认了陷害秦堪,那么作为陷害的起因。必然与他脱不了关系。

可是事到如今,不承认行吗?金殿上谢四的亲口供认,还有郑嫡被拿入诏狱,刑讯之下眼看供词就会落到秦堪手上,在这之前再不主动认罪,自己可就真往绝路上走了。

刘瑾想承认,又怕承认。嘴唇嗫嚅半晌,终于深深地垂下了头。

朱厚照静静看着他,心中仿佛有一堵坚实的墙轰然倒下。他的脸孔也白了。

殿内静悄悄的,朱厚照仰头看着主殿上方一根描着金色祥云的横梁,目光从未有过的空洞,怆然。

不知过了多久,在刘瑾极度恐惧和忐忑的心情煎熬中,朱厚照幽幽开口。

“刘瑾,为何朕以前从来不知道,你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辈?”

“陛下…”

刘瑾刚咧开嘴准备嚎啕,却不料平静中的朱厚照忽然爆发了,从座椅上飞身跳了起来,抬腿一脚狠狠踹向刘瑾的脑袋,刘瑾只觉头顶一阵剧痛,接着一道青色的影子掠过,上好的青花茶盏猛地砸在他的头上,鲜血顿时从创口迸现,沿着额头徐徐滑落,紧接着,一阵没头没脑的拳脚无情地落在他的身躯各处。

“华昶一家二十多口人啊!张乾是堂堂右副都御史啊!朕视秦堪如手足兄弟,他却差点被你害得入了冤狱…刘瑾,你胆大竟至于斯!你可知你造了多大的孽?朕怎能容你!朕给了你滔天的权势,谁给了你泼天的胆子?”朱厚照疯了似的,拳头如狂风暴雨般砸在刘瑾身躯。

刘瑾双手护着头,任由朱厚照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他却连痛都不敢呼,咬着牙生生承受这早该来到的惩罚。

朱厚照不知揍了多久,直到自己感到累了,手脚也打痛了,这才喘着粗气住了手,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怒气冲冲地盯着刘瑾。

刘瑾见朱厚照停了手,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跪在他面前磕头如捣蒜,也不顾满脸鲜血神情多么狼狈狰狞。

“老奴该打,老奴该死,老奴累着陛下,也脏了陛下的手,更是罪该万死…”刘瑾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往自己脸上扇着耳光,耳光丝毫不敢藏私,一记一记扇得非常扎实用力。

殿内一片啪啪的肉击声,朱厚照也不阻止,冷冷看着刘瑾的表演。

刘瑾不记得甩了自己多少记耳光,直到自己的脸已肿起老高,面部完全麻木没了知觉,嘴里的牙齿都被扇落了两颗以后,才终于听到朱厚照冷冷道:“好了,住手吧。”

刘瑾伏首动也不敢动。

朱厚照面露痛苦之色,仰头叹息道:“刘瑾,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朕是大明天子,身边的人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朕若不杀你,如何正我大明律法?”

刘瑾浑身一颤,双膝跪着向前爬行几步,抱住朱厚照的大腿嚎啕哭道:“陛下,老奴错了,老奴知错了!求陛下法外开恩,饶老奴这一遭…”

朱厚照眼中也落下泪来,哽咽道:“刘瑾,朕一直记着你的好,一直拿你当家人一般,当初朕七岁时,你和张永谷大用等人奉父皇诏命入东宫服侍朕,朕渴了你端茶,朕饿了你送糕点,朕无聊了你变着法儿的给朕找乐子,十岁时朕顽皮,折了父皇最心爱的一支湖州紫狼毫,朕怕受责,说是你折的,你一声不吭担下此事,害得父皇责了你十记廷杖,一个月下不了床,身子好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给朕寻了一只波斯猫消遣…”

说到动情处,朱厚照也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犹不解恨地捶着刘瑾。

“朕不曾负你,你也从未负朕,可是刘瑾…你为何变得不像以前的你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杀留难取

刘瑾为何变了?

这个问题估计连刘瑾自己也答不出来,从一个年已五十许仍无权无势的东宫内侍,两年时间渐渐攀上主宰整个大明帝国的司礼监掌印,最低层一蹴登上世间的巅峰,权力有了,银子有了,曾经看不起他的,随时可以把他踩在脚下的人该死的都死了,该臣服的都臣服了,徜徉在权力的海洋里,谁能不变样?

如今的刘瑾,还是当年东宫那个处处陪着小心,处处低眉顺目,宁王送他几百两银子都能乐上小半个月的刘瑾吗?

朱厚照不懂世故,他以为不会变的东西,其实早已变了。

变了,就回不去了。

此时的刘瑾已不复司礼监掌印那般高高在上的倨傲,他满脸流着血,两边脸颊高高肿起,连眼睛都被青肿挤成了一条细缝,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眼泪顺着脸庞滑落到下巴,与满脸的鲜血掺杂在一起,神态非常恐怖,可悲亦可怜。

朱厚照一边大哭一边不轻不重捶着他:“若能回到两年前,朕,绝不再给你这般滔天的权势,朕宁愿你还是那个处处护着我,侍侯我的内侍,而不是心狠手辣的掌印太监,刘瑾,你让朕很失望,失望透了!”

刘瑾大哭道:“陛下,老奴这两年也是身不由己,老奴是阉人,处处遭人白眼,纵然权势再大亦不过是无根的浮萍,被浪一打,便永沉水底,陛下。老奴害怕啊,所以老奴必须要为自己争口气,为陛下争口气,老奴不敢妄言志向。只想做出点事情让陛下和满朝文武刮目相看,让大家尽量忽视老奴阉人的身份,然而朝堂金殿风急雨骤,文官势力错综复杂。欲做点事情出来何其艰难,政令但只出了司礼监,满朝上下阳奉阴违,老奴若不举起屠刀,何以推行新政?纵是陛下万分不喜的那些劝谏奏疏,老奴若不拿几个大臣杀鸡儆猴,陛下又哪来今日这般清静悠闲的玩乐日子?”

“…陛下,老奴年已五十,知天命之年。风光无限或是晚年崩卒皆是天命。老奴这把年纪。做到今日这般地位,尚有何求?陛下,老奴所求者。无非是所剩不多的人世余年里,有一张看似风光的老脸遮掩自己丑陋的一生。宫中阉人近万,谁不是和老奴一般想法?陛下…”

刘瑾说着忽然使劲朝朱厚照磕起了响头,哭声都嘶哑起来:“陛下,老奴有罪,也是被朝臣逼的,被自己逼的,被老奴自己这个残缺的身躯逼的,陛下,陛下啊,老奴纵双手沾血,可老奴对陛下却是一片赤诚忠心,此心天日可鉴啊!”

朱厚照泣道:“你赤诚忠心,可你同样死有余辜!朕该怎么办?朕对你该杀还是该留?”

刘瑾也大哭道:“陛下,我本天家家奴,生与死只在陛下一念间,杀我或是留我,皆是陛下恩典。”

二人相对而泣,大哭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照仿佛做了决定,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后,缓缓道:“刘瑾,司礼监掌印你别当了,回去收十一下,明日离京赴中都凤阳守皇陵去吧。”

刘瑾猛地抬头,脸色瞬间苍白得可怕。

凤阳守陵等于被罢黜贬谪,别的太监还好说,守几年皇陵说不定被陛下记起,又调回京师再度风光,然而他刘瑾几乎得罪了全天下,若卸了司礼监掌印,他有命活到凤阳吗?还能指望若干年后有命再被调回京师吗?

深深的绝望和恐惧笼罩着刘瑾,刘瑾顷刻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权力的光环从他头顶消失后,他的灵魂仿佛也随着光环消失了,只剩下一副行将就木的躯壳。

身躯颤抖几下,刘瑾缓慢地伏首拜道:“老奴谢陛下不杀之恩,老奴…拜别陛下了。”

朱厚照泪如泉涌,背过身无言地朝后挥了挥手。

刘瑾起身,瑟缩佝偻的身躯慢慢地朝殿门外走去,一步三回头,看到的却只有朱厚照落寞孤单的背影。

走到大殿门槛处,即将跨出去的时候,刘瑾忽然一咬牙。

这一步跨出,等于跨进了死亡,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为自己挣命!

沉默中,刘瑾再度转身,看着朱厚照的背影泪如雨下。

“陛下,往后老奴不在您身边的日子,您要保重自己,天凉记得加衣,饿了记得用膳,先帝仙逝已两年,只剩陛下孤身一人,您…要多心疼自己,老奴不能再为陛下分忧了…”

背对着刘瑾的朱厚照忽然转身,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最后这番话,终于融化了朱厚照的硬心肠,撞到了他心中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

“刘瑾,你回来!朕已没了父皇,怎能再没了你?”

刘瑾苍老佝偻的身躯随着朱厚照的这句话,顷刻间恢复了往日的挺拔,失而复得的光环再度笼罩在他头顶,这道光环,名叫“权势”。

秦堪走出豹房,他走得很慢,走得很安静,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可奈何。

他很清楚刘瑾刚才为什么会单独留下来,也很清楚刘瑾留下来后会有怎样的命运。

杀华昶,刺张乾,甚至陷害他,这些全部加起来仍不会激起朱厚照真正的杀机,因为朱厚照还没被刘瑾触到底线,他还没真正的被刘瑾伤过,痛过。

欲杀刘瑾,是一件何其艰难的事,他仿佛活在神灵的羽翼下,与神同岁。

尽管心中失望,秦堪却也没有任何怪朱厚照的意思。

他知道刘瑾在朱厚照心中的地位,朱厚照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大孩子,这个孩子已失去了父亲,他不能再失去刘瑾这个亲人了。

天理公道和仅剩的亲人,取与舍皆自本心。

身后的脚步声很熟悉,秦堪露出了一抹苦笑。

“小子,走那么快做什么?你欠老夫钱了吗?”李东阳三步并两步追上了他。

“晚辈也记得应该没欠你钱,但西涯先生讨债般的脚步声令晚辈有些紧张…”

李东阳左右环视一圈,见周围无人,于是揪住秦堪的袍袖,压低了声音道:“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安化王造反的檄文明明是你亲手炮制出来的,为何刚才不呈给陛下?有了华昶张乾两件案子的把柄,再加上安化王的造反檄文,定令陛下对刘瑾生出猜忌,来日老夫发动朝臣金殿一击,刘瑾灭亡即在眼前,你方才为何贻误如此天赐良机?”

“因为晚辈刚才忽然觉得很欣赏刘瑾,不忍心杀他了…”

李东阳看疯子似的盯着秦堪半晌,缓缓道:“秦堪,老夫想从你嘴里听一句实话那么难吗?”

秦堪叹道:“老大人,诛刘瑾的时机未到啊,刚才我若出手,刘瑾顶多发配凤阳守陵,绝不可能置他于死地,过个一年半载,陛下再念起刘瑾的种种好处,一道旨意将他从凤阳召还,仍任司礼监掌印,结果咱们辛苦谋划许久的局面全部付诸东流,这叫打蛇不死,反受其噬。”

李东阳不解道:“坐实诸多祸国乱法之事,陛下仅只将刘瑾发配凤阳?这…不可能吧?”

秦堪苦笑不已。

李东阳善谋,是只老狐狸,可他对朱厚照的了解显然还很不够,他低估了刘瑾的求生本事,也低估了朱厚照的软心肠。

“老大人,刘瑾坐实的桩桩错事,按律当可杀他十次了,可这些事没有一件触到陛下的痛处,陛下若没有真正被刘瑾伤透了心,他是绝对不会杀刘瑾的,斩草若不能除根,这棵草我宁愿不动它分毫。”

李东阳微微动容,接着有些灰心丧气,摇头叹道:“杀一个权阉竟如此艰难,刘瑾到底给陛下灌了什么迷汤?”

秦堪笑道:“不是迷汤,刘瑾身上的保命符是他东宫十年当牛做马得来的,陛下不杀刘瑾或许是昏庸,然而换个角度来说,何尝不是重情重义呢?恕我直言,我宁愿看到一个重情重义的昏庸皇帝,也不喜看到一个只重律法纲常的冷酷君王。”

这番话太过离经叛道,纵然李东阳对秦堪颇为欣赏,却也仍忍不住蹙着眉看了他一眼。

秦堪摆手笑道:“老大人莫瞪我,我只是实话实说,不出意外的话,此时此刻,陛下应该已恕了刘瑾杀华昶满门,以及刺张乾,陷害我这三条罪了。”

李东阳大吃一惊:“什么?恕了?”

秦堪叹道:“一个太监能一手遮天独揽朝纲两年,满朝文武不得不卑躬屈膝,连老大人这样的三朝元老也难免有阿谀逢迎之词暂为权宜,能做到这一步,自然有他的本事,你们都低估了刘瑾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了,哪怕今日我将安化王造反檄文拿出来,恐怕照样也会被陛下一并恕过。”8

第五百章喜堂喋血(上)

对秦堪的话,李东阳不愿相信,但他不得不相信。

刘瑾能独霸朝堂,几以“立皇帝”自诩,手握天下人的生杀予夺大权,朝臣言官不论参劾多少次,不论拿出多少证据欲扳倒他,皆以失败告终,一个太监在朝堂四面皆敌的环境里仍然坚挺屹立不倒,甚至杀出一条血路后广植羽翼,半数朝臣成为其党羽…刘瑾唯一能倚仗的,便是朱厚照充分彻底的信任,这种信任大到什么程度?朱厚照几乎等于请刘瑾暂时帮他当这个皇帝,而他则躲在深宫里专门负责吃喝玩乐…

秦堪他们现在要做的,可以说是扳倒一个权势滔天的太监,也可以说是要扳倒一个大权独揽的皇帝亦不为过。

李东阳仿佛今日才渐渐了解了朱厚照和刘瑾,老谋深算的他不由为自己刚才在朱厚照面前拐弯抹角提起檄文的事而感到有些懊恼。

“何时给刘瑾最后一击?”李东阳问道。

秦堪想了想,道:“平定安化王叛乱之日,便是刘瑾伏诛之时。”

“既然陛下已恕了刘瑾两件命案和陷害你之事,将来仅仅一道叛贼檄文恐怕扳不倒他吧?”李东阳盯着秦堪,眼中闪烁着精光。

秦堪似乎没听出李东阳的询问之意,只是点头:“对,一道檄文确实扳不倒刘瑾,所以檄文只能算是开胃菜…”

“后面的大餐呢?”李东阳颇有些迫不及待。

秦堪目注李东阳,忽然道:“老大人曾经对京师燕来楼的名妓沉香姑娘情有独钟,甚至一度动过将其纳为妾室的念头,但后来那位沉香姑娘莫名其妙离开了京师,老大人可知为何?”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李东阳呆怔许久,接着怒不可遏:“你…你们锦衣卫整天无事可做,闲到这般地步了吗?老夫明日便发动廷议,请裁锦衣卫冗员。叫你没事探听老夫私隐!”

秦堪叹道:“老大人误会了,这事儿不是我干的,只因老大人在府里睡觉时有说梦话的习惯,有一晚您老做的梦可能有点伤风败俗,无意识中说了几句梦话,恰好被您的老妻听见,所以那位沉香姑娘…”

话没说完,秦堪朝李东阳投去一记同情的眼神。

李东阳惊愕地张大了嘴。脸色时红时青,变幻不定。

秦堪叹道:“男人不仅要管好自己的裤裆,也要管好自己的嘴才是,否则煮熟的鸭子都会飞的…所以,老大人,我若将诛除刘瑾的后招告诉你,你敢向天发誓,你做梦都不会泄露出去么?你敢发誓我就敢说。”

李东阳被堵得老脸通红,许久之后,愤怒地狠狠一甩袍袖:“老夫没兴趣!”

说完李东阳转身就走。

秦堪看着李东阳的背影。揉着鼻子苦笑道:“六十岁的老头儿,竟欲纳十八岁的名妓为妾。李东阳说这种不要脸的梦话时,老妻竟没当场阉了他,足可见李老夫人贤良淑德,宜室宜家之极…”

廷议已有结果,剩下的便是具体的平叛事宜了。

第二日,朱厚照降下中旨,司礼监和内阁用印。一致定下了平定安化王叛乱的基调。

户部忙着调拨粮草,兵部忙着聚集将士,礼部忙着制造舆论。工部忙着征调民夫…朝廷六部一片繁忙的同时,翰林院一篇华丽锦绣的讨逆檄文新鲜出炉,通政使司派出驿卒分赴各地,以最快的速度将这篇檄文传遍大明南北,一场轰轰烈烈的正统与叛乱之战正式拉开帷幕。

第三日清晨,平叛总兵官杨一清打点好行装,与新任监军张永站在京师朝阳门外,朱厚照携文武官员百人出城相送,一杯壮行酒,一纸调兵文,承载着朱厚照和满朝文武的期望,杨一清和张永匆匆上路了。

秦堪也敬了杨一清和张永一杯酒,三人举杯一口饮尽,眼神无声地交会着各自皆懂的话语,脸上也同时浮出郑重庄严的表情。

最后三人彼此长长一揖,互道一声保重。

杨一清和张永的背影渐渐消失,秦堪伫立城门外许久岿然不动,神情浮上一丝疲累,一丝期待。

刘瑾的死期越来越近了,刘瑾死后呢?自己的理想是不是真的畅通无阻了?

一个敌人倒下去,还会有新的敌人站起来,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来斗去,谁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赢家?

秦堪忽然觉得好累,好想回家。与杜嫣和金柳谈谈情说说爱,再逗弄逗弄越来越雪白可爱的小秦乐,再将老丈人杜宏请来,一坛老酒,几碟小菜,翁婿俩对酌小饮,闲情逸致里说几句缺德阴损的话,把老丈人气得挠墙撞头跳脚抄刀,最后不欢而散,秦侯爷带着满足的笑容睡觉,明天又是快乐的一天…

决定了,就这么办!

霸州城外,龙泉寺。

寺内大雄宝殿前的院子里摆满了一箱又一箱的聘礼,山门和殿门各处扎着鲜红的绸缎红花,一群光头和尚和一群面目狰狞绝非善类的江湖好汉混杂在一起各自分工忙碌着,场景非常怪异,相同的是,如此喜庆的气氛里,和尚和江湖好汉们的表情却是同样的愁眉苦脸,形如出殡。

和尚们愁眉苦脸是因为寺里即将有一对新人成亲拜堂,世俗男女之事竟选在佛寺中举行,委实亵渎了佛祖如来,一点也不善哉。

善不善哉也由不得和尚们反对,众所周知,江湖好汉占住道理时并不反对跟你讲道理,一旦没占住道理,好汉们就不怎么讲这个了,一柄钢刀架在脖子上,比磨破嘴皮要简洁方便得多。

江湖好汉们愁的是,他们崇敬爱慕的女头领唐子禾唐姑娘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答应跟霸州刘氏兄弟中的弟弟刘宸成亲。

这个决定委实令许多一路从天津跟随过来的老弟兄失望透顶,得知这个决定的一瞬间,大家甚至能清晰听到一地碎裂的脆响声,好像有人同时摔碎了一百个官窑瓷瓶。

寺内后院禅房里,葛老五的表情不喜不悲,静静注视着房内对镜理红妆的唐子禾。

唐子禾已换上了一身大红的霞帔,头顶的金色凤冠珠帘随着香肩微晃而清脆撞击,脸上轻施胭脂,诱人的朱唇上点了一层凤汁丹蔻,愈发衬映出她的绝色风华。

尽管与唐子禾认识数年,葛老五仍不得不从心底里发出赞叹。

她太美了,美得像正午的太阳,令人不敢直视,难怪刘氏兄弟各种威逼利诱也要结这门亲事,难怪那个姓秦的朝廷大官与她暧昧生情,你征我杀间荡漾着一股淡淡的儿女私情的旖旎…

一支黛墨眉笔仿若情人的手,细细涂描着唐子禾如远山轻烟般的柳眉,描绘过后,唐子禾整个人仿佛变了一种味道,以往冷厉淡漠的面容被淡妆遮盖,秋水般的美眸悄然流转,一种成熟女人的妩媚风情令葛老五不由屏住了呼吸。

轻轻搁下眉笔,唐子禾转身朝葛老五笑道:“我美吗?”

葛老五抿了抿唇,无声地点头。

唐子禾满意地笑了:“刘宸那个草包货能娶到我这样的美人,算不算三生有幸?”

葛老五苦笑:“唐姑娘,刘氏兄弟乃霸州之雄,咱们手里只有三千人马,而刘氏兄弟除了跟霸州响马头领张茂是拜把以外,他们自己手下也有齐彦名,李隆,李锐等三十四壮士,更何况刘氏兄弟还挂着官府缉盗的协捕头衔,唐姑娘若欲借成亲之机将这些人聚而杀之,是不是…太行险了?”

唐子禾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道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美艳倩影,唐子禾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轻愁薄怨,垂头幽幽一声叹息。

随即她抬起头,美眸中闪过一丝毅然。

“刘氏兄弟没有你所说的那么风光,老五,你要记住,咱们手里的三千人马是实实在在的,而刘氏兄弟除了三十四个手下以外,根本不值一提,他们被官府招安不到两年,官府正是对他们小心提防的时候,绝不会坐视二人势力膨胀,前些日子我派入霸州城里的探子告诉我,霸州镇守太监梁洪屡屡向刘氏兄弟索贿,而刘氏兄弟为了满足梁洪,几乎已落到家徒四壁之境,想必他们心中早已对朝廷不满,暗存反志,所以刘宸才要跟我成亲,因为他看中了咱们的三千人马,视其为志在必得之物…”

唐子禾朝镜中的自己露出一抹微笑,笑容冷厉中带着一丝轻蔑:“他想要,我便要给,刘氏兄弟当我唐子禾是什么人?曾经创出天津香堂一片大好基业的白莲教红阳女,是这两个山匪响马可以任意揉搓拿捏的吗?”

ps:还有一更…确实是感冒了,有点发烧,老贼尽量坚持…

第五百零一章喜堂喋血(中)

刘宠刘宸兄弟确实低估了唐子禾。

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年代,他们不知道唐子禾在天津做出过怎样轰轰烈烈的事业,更不知道她曾经创下的赫赫声名。

能逼朝廷不得不动用六卫大军清剿镇压,最后居然完好无损地轻松远遁,这样的女子,山匪响马出身,纠集一帮痞子混混打劫一下过路行商的刘宸娶得起吗?

男女若不般配,有时候会要命的。

镜中的唐子禾巧笑倩兮,一身大红的霞帔衬映着脸上淡淡的胭脂,如同画卷里不小心跌落凡尘的灵仙,有着不属于这个浮华世界的陌生美丽。

葛老五沉沉叹息,跟随唐子禾数年,可他仍然不了解她,她像一道深奥的谜,每每总给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唐姑娘,就算刘氏兄弟不济,就算官府提防,可二人至少是霸州响马头领张茂的拜把兄弟,张茂占山为王,手下两千余众人马皆是剽悍善战之辈,姑娘若对刘氏兄弟下手,恐怕张茂不会坐视,咱们毕竟是外来的,占山而聚三千众已然引起了霸道各路绿林的警惕,若真杀了刘宠刘宸,岂不得罪了整个霸州同道?其实…刘宸向姑娘提亲,姑娘若不乐意,咱们带着三千人马远走,再找个地方立山头便是,何必耗在这里令自己进退两难?”

唐子禾讥诮一笑:“拜把兄弟?这年头连亲兄弟都靠不住,拜把兄弟算得什么?寻常绿林响马帮派一两百人顶天了,张茂却聚众二千余,你以为张茂真就甘心做一个上不台面的打家劫舍下三滥么?”

葛老五微惊:“难道张茂他…”

“张茂想干什么,我只是猜测,不过…”唐子禾随即轻轻一笑:“都说时势造英雄,张茂需要时势,而我唐子禾手下的三千兵马,就是张茂的时势。也是我的筹码,区区两个拜把兄弟在他心里,难道比他的图谋更重要吗?”

葛老五眉梢轻跳,他没想到小小的霸州地面上,竟有如此多的藏龙卧虎人物,如此复杂诡谲的错综局面,当初选择来霸州,到底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