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的朋友,她怎能不救?更何况秦堪甚至下了一道“不惜一切代价”的命令,可见唐寅此人在他心中多么重要。

唐子禾决定出手了。

扔下几枚铜钱,唐子禾起身走出茶肆,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不过很舒服。

透过斗笠的黑纱,唐子禾眯眼看着天上火红的太阳,嘴角露出一抹艳丽却妖异的微笑。

宁王府。

装疯装不下去的唐寅终究还是从了,他和普通的大明士子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有骨气,也怕死。

他能在各种场合慷慨激昂痛骂国朝如何不堪,皇帝如何昏庸,也不怕作一些针砭时弊讽刺当朝的诗词给官员们添堵,然而当真正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眼看就要一刀挥落时,他也会非常识时务地举手投降。

剖开大明士子文官们的内心,其实大抵都是贱人,唐寅也不例外。

儒家学说是一门可伸可屈可进可退的完美学说,所谓“大义”可以在很多地方表现,哪怕失节被俘投降,仍不失为一条好汉,比如关云长,兵困被围不得已投降曹操,还帮曹操斩过颜良文丑,最后挂印求去,过五关斩六将,千里送义嫂重回刘备怀抱,按说这种人前后背叛了两位主公,就算不把他钉死在道德十字架上,也应该给他戴上一百五十斤重的重枷游街才是,可关老爷仍是彪炳千秋的忠义典型,古往今来引无数英雄膜拜敬仰。

古时的“大义”太复杂了,唐寅这号的,真不知该怎样如何评判。

唐寅投降还是付出了代价,宁王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大气豪迈,逼急了也揍人,识破唐寅装疯后,着实揍了唐寅几记,唐寅这才满怀屈辱地从了。

现在的唐寅很不好,脸上布满了淤青,张口嘴里黑洞洞,少了两颗大门牙,牙齿看起来颇为怪异,黄黄的,彼此相隔遥远,像夜空里的星星。

唐寅的归附令宁王既高兴又提防,宁王不傻,唐寅嘴上说归附他不可能真的相信,于是唐寅住所的戒备愈发森严了。

一名厨子端着食盘走向唐寅的屋子,屋子外重重把守的王府侍卫们瞧了厨子一眼,很快把路让开。

厨子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他是宁王府的老人,而且唐寅的每顿饭食都是由他送来的。

厨子走进唐寅的屋子后,轻轻把门关上,背靠着门轻轻舒了口气,脸色不由自主泛起一层诡异的青色,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滚而落。

唐寅半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摇头一叹:“你这模样比我更像挨了打,我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地方能令你害怕得面无人色,何至于给我送次饭如同上刑场砍头似的?”

厨子擦了擦汗,朝唐寅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笑容里破天荒带着几分讨好和畏惧。

“唐相公,您请用膳…”厨子将食盒里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神情却越来越诡异。

唐寅漫不经心用牙筷挑了几下饭菜,忽然动作完全僵住,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面前一大碗白米饭。

米饭是湖广的良种稻米,宁王虽然提防唐寅,却仍待若上宾。

然而米饭被筷子搅了几下后,饭里露出一个拇指大的蜡丸。

唐寅惊异地看了厨子一眼,厨子战战兢兢,颇为畏惧地朝门口张望。

一手拈出蜡丸,唐寅压低了声音:“这是…毒药?”

厨子叹气:“对。”

“给我吃的?”

“你想吃吗?”

唐寅赶紧摇头。

厨子的态度非常的草菅人命:“那就给别人吃吧。”

“你是谁?”唐寅犹疑不定地看着厨子。

厨子叹气:“一个提前吃了毒药,不救你人家便不给解药的可怜人,这个可怜人的全家老小都在那个人手里掌握着。”

“谁让你来救我的?”

厨子的表情愈发苦涩了:“她说,她是京师秦公爷的朋友…”

唐寅放心了,想笑,想放声大笑,却不敢。

对秦堪的信任是无保留的,既然是秦堪的朋友,唐寅愿意把命交到她手上。

“毒药如何用?”

厨子的声音愈发低沉:“唐相公虽然不可离开王府,但王府内还是可以走动的,明曰午时,你散步出门往东走,走四百步的样子,有一个偏僻的小院,那是王府的厨房,院子中间有口井,你走累了不妨坐在井边歇歇脚,然后…”

唐寅的眼睛亮了:“然后趁人不注意把毒药扔进井里?”

厨子点头:“对,那个偏僻的院子后面便是王府的围墙,翻过围墙便是南昌城内,外面自然有人接应你,不过还是有风险的,因为王爷的二公子最近来厨房也来得勤,他和大公子在争世子之位,所以二公子经常亲自来厨房做羹汤,变着法儿的讨好王爷,你若遇到二公子…”

唐寅高兴坏了:“…也把他扔井里?”

厨子脸色有点黑:“不,有多远躲多远!”

一骑快马飞驰而入南昌城。

经过城门甬道骑士也没减速,狂风一般卷过路上的行人,不知踢倒了多少客商的货物,惊了多少匹骡马,骑士视若不见,径自朝宁王府奔去。

宁王府书房内,朱宸濠脸色铁青,浑身瑟瑟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

面前书案上摆着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字,每一个字落在朱宸濠的眼里都是那么的刺眼。

李士实和刘养正一左一右坐在书房两侧,二人捋须不语,脸上也是一片焦虑之色。

“京师那个小昏君居然下旨申饬本王,据京中眼线说,小昏君雷霆大怒,已然下令厂卫探子奔赴南昌查本王,他要知道本王这些年在南昌干了什么,还想干什么…二位先生如何看?”

刘养正眼皮一跳,沉声道:“王爷,怕是小昏君已有所察觉,不仅是他,满朝文武或多或少都有察觉了,否则这道猜忌藩王的圣旨出不了京师就会被大臣们拦下,大臣们既然没拦,说明朝中很多大臣包括内阁大学士都对王爷有所怀疑了…王爷,这道圣旨恐怕不仅是警告那么简单,这是小昏君要对王爷动手的先兆啊。”

朱宸濠眼皮猛然抽搐。

李士实摇头道:“有所怀疑或许可能,若说皇帝欲对王爷动手,恐怕不见得,王爷别忘了眼线刚才传来的消息,这次来南昌宣旨的人可是驸马都尉崔元,从身份上来说算是皇族中人,京师派一个皇族中人来给王爷宣旨,说明皇帝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或者说,他欲将事态控制在皇族内部范围内,所以既然是申饬警告的圣旨,说明它就是很简单的申饬警告,其中并无深意,王爷,如今咱们兵马尚未操练妥当,粮饷也并未完全囤够,尚需时曰准备,王爷不可因这道圣旨而自乱阵脚,坏了大事啊。”

刘养正冷笑:“李兄倒是好胸襟,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若李兄猜错了怎么办?若皇帝一边下着警告圣旨,另一边已暗中调集了南直隶,湖广和浙江的卫所大军将江西团团包围了怎么办?王爷和我们辛苦准备了半生的大业,只因李兄一句话而功亏一篑,不知李兄将来有何面目再见王爷?”

朱宸濠眉梢微挑,朝李士实瞟了一眼,显然他心中的天平已渐渐倒向刘养正这一边,正如刘养正所说,辛苦准备了大半生,朱宸濠委实冒不起这个险。

刘养正接着道:“王爷,学生还有一个明证,可说明朝廷已开始正式对王爷动手了!”

朱宸濠惊道:“什么明证?”

“据九江府衙门来人禀报,京师莫名其妙派出了一位汀赣巡抚,巡抚姓王名守仁。曰前已进了江西地界,入九江府后,王守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亮出了圣旨和兵部开具的调兵文书,接管了九江卫所的兵权和九江府衙,九江的军政大权尽握此人之手…”刘养正叹道:“王爷,九江府…是我大军将来兵临安庆城下的必经之路,而安庆,却是通往京都南京的必经之路啊,这个王守仁夺了九江的军政大权,他想干什么,他受了什么人的指派,王爷还看不出来吗?”

重重一跺脚,刘养正大声道:“王爷,朝廷已开始着手对付你了,你还不赶紧起事先发制人更待何时!”

朱宸濠如梦初醒,脸上一片震惊,李士实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良久,朱宸濠猛地一拍桌案,长身而起。

“不错,本王要先发制人,否则必败无疑!三曰后便是六月十四,正是本王寿辰,那曰本王将大宴南昌官员,席间动手起事!不归附本王者,杀!”

李士实浑身发抖,颤声道:“王爷,三思啊…”

朱宸濠重重一挥手:“不必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定在三曰后起事…燕贼朱棣一脉,欠我宁王一脉百多年的江山,现在该还给我了!”

京师北镇抚司衙门。

一份刚从南昌传递到京师的情报放在秦堪的桌上,情报只有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很多人的名字。

秦堪默默看着这张纸上的名字,脸色不大好看,旁边站着的丁顺却是一脸的雀跃欢喜。

这份名单是宁王历年来向京师大臣送贿的名单,上面的每一个名字的命运,在不久以后都有可能会抄家杀头,最轻也是贬谪流放,里面很多都是秦堪在朝中的政敌,难怪丁顺兴奋若斯。

名单很长,排在第一的名字有些刺眼。

“杨廷和”。

秦堪揉了揉眉心,长长一叹。

连内阁大学士都着了宁王的道儿,难怪宁王在江西招兵买马胡作非为,京师却一点风声都听不到,朱厚照更是完全被蒙在鼓里,宁王人虽不在京师,但多年来已在京师里经营出一整套人脉,人脉已形成了一把硕大无比的伞,京师里这些大臣们帮宁王撑着伞,无论怎样的惊涛骇浪,宁王躲在伞下都能挺过去。

可怕,亦复可悲。

看着名单排头的第一个名字,秦堪苦笑不已。

还以为这位帝师多么嫉恶如仇,多么正义凛然,原来也收受过宁王的贿赂,却一直对秦堪横眉竖目,左右瞧他不顺眼。

喜欢银子早说啊,何至于闹到今曰如同仇人一般?能拿钱摆平的事全都不算事,秦堪别的没有,银子特别多…

秦堪懊恼地摇头,喃喃自语:“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多么重要,我和杨廷和的人生都走了一段好长的弯路啊…”

丁顺兴奋得直搓手,直着杨廷和的名字笑道:“公爷,只等宁王造反的消息传来京师,属下就准备拿人吧?先拿这姓杨的家伙,这家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最不是东西,据说他还有个儿子叫杨慎,是个神童,属下把他卖窑子里去当相公,公爷您瞧,您是国公,杨廷和的儿子却是相公,真正是各公各的,各有所公,咱们也好好出这口恶气…”

秦堪冷冷扫他一眼,然后闭上眼。

“呃…公爷为何闭眼?”

“我闭眼是为了你好,实在看不得你这小人得志的样子,多看一眼我怕会忍不住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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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释仇结善

丁顺表现得比秦堪更兴奋。只差手舞足蹈了,兴奋的眼暗室不时闪烁着凶光,杀机毕露。

丁顺肚里早就憋了一口怨气,这股怨气从除刘瑾之后便有了,别人对刘瑾的覆灭细节或许不清楚,丁顺却是最清楚的人,一切都是秦公爷在幕后聚集,定计和操作,可以说刘瑾的倒下与秦堪有着最直接的关系,除刘瑾前文官们对秦公爷的态度可谓和善友好,那时大伙儿唯一能指望的,便是秦堪这位能与刘瑾一较长短的权臣。

刘瑾死后,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又所谓狡兔死走狗烹,文官们对秦堪的态度越来越恶劣,隐隐已将秦公爷当成了第二个刘瑾,成为他们下一个诛除的对象,其中就以杨廷和的态度最为典型。

今日阴差阳错居然被锦衣卫拿到了杨廷和的把柄,只待宁王将来造反,杨廷和受贿的证据足够令他罢官免职,一辈子都要背一个私通反王的臭名声,杨家五代以内算是翻不了身了。

“公爷,这次千万不要对杨廷和客气,出手便将他致于死地,这种卸磨杀驴的官儿死一个少一个!”丁顺兴奋地搓着手笑道。

秦堪冷冷一记眼镖射去。

丁顺脸色一僵,随即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改口道:“…过河拆桥,公爷恕罪,属下读书少。”

“读书少一个个成语用得那么顺溜,你若再多读几本书,岂不是要把本公爷活活气死?”

丁顺嘿嘿讪笑不语,跟秦堪这些年,他也愈发了解这位公爷的性子,脾气委实好得很,轻易不乱跟属下发火,于是丁顺李二这些人在秦堪面前也就越来越放得开了,当然,这样的待遇仅限于当初从南京便跟着秦堪的心腹亲信·别人若敢在秦公爷如此没大没小,用不着公爷吩咐,丁顺会亲自把他种进土里等待来年生根发芽…慢慢敲着书案,秦堪拧眉看着面前这份长长的名单·一时竟陷入两难。

对杨廷和是除去还是留着,秦堪委实有点犹豫。

总的来说,杨廷和是好人,只是好得不那么纯粹,当官受点贿赂其实是非常普遍且正常的现象,包括秦堪他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每年进京述职考评的地方官员多如牛毛·俗话说进庙要拜神,秦堪这尊大名鼎鼎的凶神杵在京师,手下皆是一群无法无天的锦衣卫·就算秦堪自己并无半点表示,哪个地方官员敢不主动奉上重礼?

宋朝给辽国交岁币大抵也是这么个意思。

要命的是杨廷和收礼没挑人,所以一步踏错,陷自身于污泥里无法自拔,眼下的情势却令秦堪为难了。

是趁机排除异己,还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抢救一下犯了错误的老同志?

秦堪头痛了,最烦这种好得不纯粹又坏得不纯粹的人,好坏各沾点边儿·令人想痛下杀手又不忍心。

“丁顺,叫人备马车,先拿我的名帖投杨府·我要去杨廷和府上拜会杨大学士。”

“公爷要下手了?”丁顺兴奋地道。

“本公爷想对你妹下手!”秦堪怒道,这不争气的家伙满脑子杀人放火,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混帐。

谁知丁顺闻言如同中了彩票般狂喜:“公爷说话算话?”

自从朱厚照下令厂卫奔赴南昌侦缉宁王所为后·杨廷和便告了假,对外称卧病,避不见客,也不问朝政国事,内阁只剩两位大学士,愈发忙碌不堪。

江西布政司副使胡世宁的一纸劾书闹得满朝皆知后,杨廷和便已绝望·他知道后面的事态自己已无法掌控了,他的命运已和江西南昌那个无法无天的宁王绑在了一起·宁王不造反便是晴天,宁王若造反便是晴天霹雳,等待杨廷和的只有抄家流放,甚至是斩首。

杨廷和无法阻止宁王的野心,更无法阻止厂卫倾力揭开这个要命的盖子,他只能告假在家,绝望中等待自己声败名裂的那一刻到来…

当年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开心时刻,何曾想到自己竟有如此绝望的一天?

杨府说是避不见客,但也因人而异。当秦堪的名帖被捏在杨廷和手中时,杨廷和脸色青红不定,沉默半晌,黯然长叹。

“叫他进来吧。”

秦堪独自一人走进杨府,没有带任何随从,如同寻常的探访友人一般,秦堪手中甚至提了两盒糕点,礼节做得十足。

杨廷和坐在前堂主位,目光无神地看着秦堪,相比秦堪的意气风发,杨廷和!简直像个躺在棺材里的死人。!

“你终于还是来了…”沉默许久后,杨廷和黯然叹道:“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扳倒老夫如此迫不及待了么?”

秦堪笑道:“客人登门,主人至少该说几句蓬荜生辉之类的客气话吧?为何杨先生却一副见了黑白无常的模样?我长得很难看么?”

杨廷和冷笑:“秦堪,你我素无来往,今日你也不必假惺惺,既然登了我杨府的门,想必你手里已拿到了把柄,用不着阴阳怪气,抄家还是拿人任凭你吧。”

这句话倒给秦堪提了个醒儿:“说起抄家…”

秦堪起身,在前堂内转来转去,眼睛一亮,几幅唐宋名人山水已被他取下,然后小心卷好,放在案几上。

杨廷和气得浑身直颤,咬着牙冷笑:“老夫这府中珍奇字画古玩无数,你一个人怕是抄不完的,还不赶紧让你的爪牙们冲进来更待何时?”

秦堪仍在前堂寻宝,心不在焉的摆摆手:“不急不急,我先抄一遍再说…杨先生,你家宝贝可真不少啊,咦?这不是宋朝宫廷画师高克明的《溪山雪意图》吗?如此宝贝应该拿出来多晒晒太阳的…”

杨廷和忍不住怒道:“竖子不学无术,晒太阳它就毁了!”

素堪眼睛一直眯着,锐利的目光不停在杨府前堂内扫视,心中暗暗叹息可惜没找到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不然这回来杨府可就大发特发了…挂在前堂的名人字画已然算得上传家宝贝了,只不知杨府内院库房里还藏着怎样的宝贝,说不定真有《清明上河图》呢…想到这里饶是秦堪这些年见多识广,心中也忍不住滚烫起来。刚才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此刻又开始动摇犹豫。

—要不索性真把杨廷和拿下,把他家抄了,然后在诏狱里把杨廷和弄死,他杨家的宝贝多几样少几样谁说得清楚?

秦堪使劲甩甩头,克制住心中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的贪念。

严厉地提醒自己,如今自己已位封国公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吃相不能太难看,堂堂国公爷谋夺当朝内阁大学士的家产说出去就有点恶心了…

秦堪在杨府前堂转悠了好几圈,手上的珍稀字画又多了好几卷,杨廷和的耐性被他耗尽了,拍案咆哮道:“抄家就大大方方抄家,拿人就痛痛快快拿人,你这般蟊贼进屋般的模样却是为何?你想恶心死老夫不成?”

秦堪赫然一惊,讪讪地笑了笑:“见笑了,呵呵,杨先生见笑了不拿了,再不拿了…”

恢复了当朝国公的端庄模样,秦堪坐在宾位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沉默着递给杨廷和,杨廷和接过一看顿时面色惨白,冷汗潸潸,一脸绝望地阖眼长叹。

“你果然是有备而来,老夫的罪证想必你也准备好了吧?”

秦堪笑道:“说实话,罪证锦衣卫暂时还没拿到,不过上面的数额应该是没错的,只少不多我纵不说想必杨先生也清楚,宁王造反只在眼前待他反旗一举,锦衣卫想找杨先生的罪证还怕找不到?”

杨廷和仍阖着眼,悔恨的老泪却从眼睑缝中缓缓流出。

“不错,迟早而已,老夫早知躲不开此劫了…”杨廷和老泪纵横,叹道:“拿人吧,这次老夫不再争辩,老夫一生位极人臣,然而终究犯了糊涂,私受宁王贿赂,给老夫埋下了祸根,悔不当初啊!”

秦堪淡淡一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诏狱里亲自审过的犯官也不少了,类似的悔恨痛心模样见得更多,杨廷和的忏悔告白似乎并无太多新意。

伸出手取过杨廷和手上那张纸,秦堪忽然刷刷几下将它撕成碎片。

阖眼等待命运宣判的杨廷和听到碎纸声,立马睁开眼,愕然看见那张纸已被秦堪撕成了一片片,堆积在脚下,杨廷和布满泪痕的老脸震惊地看着秦堪。

“你这是…为何?”

秦堪哂然一笑:“你什么都没做过,我也什么都没看见,能抹平的我都帮你抹平,将来宁王造反被擒会不会把这事捅出来,那可要看杨先生你自己的造化了…”

杨廷和呆怔半晌,脸上渐渐露出极度的惊喜之色。

“你,为何如此?老夫平日在朝堂上处处与你为难,陛下两次晋你之爵,皆被老夫以死相抗,如今老夫有把柄在你手中,你竟将我放过?”

秦堪笑着叹气:“也许我今日吃错药了吧…”

杨廷和沉默半晌,忽然像遇到流氓的良家妇女似的勃然变色:“莫非你欲以此事要挟,想要老夫沦为你的爪牙?告诉你老宁死不从!”!

秦堪喃喃一叹:“果然好人做不得,每次做了好人总会听到一些混帐话…”

秦堪淡淡朝杨廷和瞟了一眼,目光中已带了几分冷意。

“我秦堪的敌人遍布朝野,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用得着以此事要挟你么?”

杨廷和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脸色赧赧道:“老夫实在想不通你为何放过我。”

秦堪叹道:“也许朝堂上的混蛋太多了吧,就算把你扳倒又怎样?再上来一个内阁大学士难道就瞧我顺眼了?与其便宜了别的老混蛋,还不如便宜你这老…咳咳,老人家。反正,你应该不会比别人更坏,对吧?”

这番话令杨廷和脸颊抽搐了几下,不知该怒还是该喜,尴尬的沉默许久杨廷和长长一叹,脸色已如冰雪初融。

“老夫…应该感谢你的。”

秦堪笑道:“别谢了,以后少给我堵我就谢天谢地了…”

杨廷和展颜笑道:“该添堵时还是要添的,这个老夫可不敢保证。”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的笑容都很和善,竟有几分一笑泯恩仇的味道。

秦堪很快从杨府走出来,他的心情很好,嘴里甚至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手臂弯里却抱着一大捆从杨府前堂搜括的名人字画。

杨廷和一直将他送出大门外,最后见他如同扔柴火似的将一大捆珍稀字画抛进马车,杨廷和的脸颊使劲抽搐起来。

见秦堪半个身子已钻进了马车杨廷和心中一急,忍不住开口了。

“你…等等,老夫还有一事相询。”

“杨先生有话请讲。”

尴尬地搓了搓手杨廷和罕见地红了脸,讷讷道:“你今日不是来抄我家的吧?”

“当然不是,你见过如此温文尔雅的人亲自抄家吗?”

指了指马车上横七竖八的字画,杨廷和一脸肉痛:“那这些字“都是我的啊…”秦堪一副被贼惦记上的提防表情,警惕地打量着杨廷和:“杨先生有何指教?”

“啊?”

南昌宁王府。

唐寅的心跳很快,快得仿佛进军的鼓点。

时已近午时,离约定的时间只差一刻,唐寅早早便出了门,宁王府的侍卫果然没拦他作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宁王对他还是颇为敬重的,哪怕唐寅虚情假意归附哪怕他跟徐庶入曹营一样终生不出一语,不献一计,宁王也不会对他有丝毫为难。

唐寅这块风流才子的招牌便值得宁王如此敬重它是宁王将来收服天下士子民心的一件武器,宁王也不指望像唐寅这样的书呆子能给他献出什么惊才绝艳的妙-计。

被王爷看重的招牌今日只想在王府里随便逛逛,侍卫们是不会反对的。

当然,鉴于唐大才子曾经独自逃命却在王府迷路的可耻事迹,今日唐寅身后还是跟了四名侍卫紧紧相随。

唐寅走得不快也不慢,负着手一副饶有兴致欣赏王府美景的模样,显得悠闲而自在脑海里深深记着那位不知名的厨子的话,出门向东行四百步,有一个偏僻的小院,院中一口老井…唐寅依言而行,走足了四百步后放眼一望,不由大吃一惊,脸色分外难看。

眼前哪里是什么小院子,分明是一座黑幽幽的小树林。

唐寅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被那该死的厨子坑了!

当然,读书人善于总结,也善于想象,很快唐寅脑海中又冒出了第二个念头…“呃…,这位侍卫大哥,敢问此处可是宁王府的东边?”

侍卫环臂而立,懒洋洋地翻了翻眼皮:“这里是王府的西边…”

说着大拇指往身后一翘:“那边才是东边。”

唐寅索然而萧瑟地呆立许久,脸上汗如瀑布:“…唐某还想去东边瞧瞧。

第五百九十三章终脱囹圄

能干出在王府里迷路这么可耻的事,唐寅还是颇具实力的,第二次逃命刚开始,而且这次有里应外合的情况下,唐寅居然又迷路了…

唐寅连留给自己默默羞愧的时间都没有,立马转身往后走,这次一定是东边,没错。

步履不再是闲庭信步般从容淡定,前面南辕北辙已耽误了不少时间,此刻唐寅的脚步有些急促,实在已不像散步,而是在慢跑了。

身后四名侍卫有些奇怪,不明所以地互相看了一眼,四人也加快了脚步跟上他。

奇怪归奇怪,侍卫们倒也没起疑心,整个南昌城都在王爷的掌控之中,这姓唐的书生在王府里怎么蹦达也跳不出这滩浑水。

往回走了八百步,唐寅抬头再看时,眼圈忽然一红。

偏僻的小院子已在眼前,唐寅的神情激动得直欲翩翩起舞,小院子便是他的希望,院中那口老井更是希望中的希望,他唐寅这辈子是逍遥书生还是附逆反贼,全看这口老井了…

脚步渐渐放慢,唐寅负着手优哉游哉地朝院子靠近。

四名侍卫皱了皱眉,然后无奈地跟上。

他们皆是普通的武夫,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没法跟唐寅比,若唐寅将来真心归附王爷,王爷必然重用他,那时唐寅想要他们四个人的小命易如反掌,所以此时只要他不逃命,他想干什么都由他,犯不着得罪这位即将红得发紫的书生。

唐寅按捺住疯狂的心跳。慢吞吞地走进小院,院子不大,三排低矮的平房,中间的房顶上矗立着两只大大的烟囱,袅袅的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扶摇直上,正如那个厨子所说,院中果然有一口老井,隔着老远便能感到老井里的井水传来的丝丝凉意。

唐寅举步走近老井,一屁股在井边坐下,四名侍卫无奈地四散开来。心中难免腹诽这读书人脑子有病。没事往厨房里凑。

唐寅装模作样地捶了捶腿,一副走累了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看过《演员的自我修养》,居然还非常应景地用袍袖当扇子。给自己扇风。

袍袖抬起来的刹那。一颗黑色的药丸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手中。宽袖一挥,趁着遮住侍卫视线的一瞬,黑色药丸掉入井中…

直到这一刻。唐寅眼中才露出兴奋的光芒,他感觉逃离宁王府已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就要看秦堪那位朋友靠不靠谱了。

那位熟悉的厨子很适时地从厨房里探出了头,看了一眼坐在井边的唐寅,厨子的表情很木然,仿佛完全不认识他似的,探头出来随意扫了一眼后便缩了回去。

唐寅也仿佛完全不认识他,继续用袍袖给自己扇风。

漫长的等待时间里,一道很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

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相貌阴柔,目如鹰隼的男子走进院子,皱眉盯着唐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