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孙燧拍案而起,怒道:“呸!你竟有脸说什么‘君臣之道’!皇太后血书懿旨何在?还请王爷公示!”

朱宸濠冷冷扫他一眼,没搭理他,盯着席中诸多宾客道:“本王欲兴师勤王事,清宫室,诸公可愿助本王?”

殿内一片死寂,无人敢搭腔。

孙燧不依不饶愤怒重复道:“皇太后血书懿旨何在?”

朱宸濠眼中杀机大盛,狠狠一摔酒杯,吼道:“来人!”

忽啦啦一阵甲叶金铁碰击声,殿门被一群铁甲军士撞破,随即一队队铁甲军队从王府后院如潮水般涌出,很快将王府内外所有的宴席宾客全部控制住。

朱宸濠指着孙燧,恶声道:“将他斩首祭旗!”

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孙燧的大好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如喷泉般从整齐切断的脖颈处狂喷而出,直到孙燧的头颅落地,身子仍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鲜血喷洒在宴桌和地上,伴随着几声惊骇至极的惊呼,当即便有两名官员两眼翻白昏过去了,铁甲武士却不会放过昏过去的官员,一把将他们拎起,朝他们脸上狂扇几个耳光,将这二人从昏迷扇到苏醒。

徒然的血腥场面令许多人面色苍白地弯腰呕吐起来,此起彼伏的呕吐声里,宁王朱宸濠缓缓向前一步,两脚踏在黏稠的鲜血里,狞声问道:“现在,本王再问你们一次,谁愿助本王兴义师进京勤王事,清宫室?”

第五百九十六章反军北进

明明是兴兵反叛的不忠不义之事,宁王却喝问得大义凛然,仿佛替天行道的使者,这是朱宸濠的本事。

殿内一片寂静,没人敢回应朱宸濠这句很要命的话,朱宸濠的喝问声却在寂静的大殿里回音阵阵。

孙燧的头颅仍落在地上,两眼死不瞑目地怒瞪着一众官员,朱宸濠凶光毕露杀气腾腾的目光也盯着官员们,满地的鲜血,铁甲武士刀刃上的点点寒光…一切都在逼迫着官员们,逼他们在忠诚与背叛两者之间做选择。

朱宸濠垂头看着地上孙燧的头颅,眼中顿时露出极度的厌恶之色,忽然抬脚一踢,孙燧的头颅便被朱宸濠踢出了殿门外。

没有了那对死不瞑目的眼睛的注视,众官员顿时觉得心中一松,仿佛心里的压力无形中也减少了。

“诸公,可愿助本王一臂之力?”朱宸濠几乎咆哮着问道。

扑通!扑通!

江西按察使,南昌知府,三卫指挥使,这些人的膝盖同时一软,重重面朝朱宸濠跪下,苍白绝望眼神里散发出如同饮鸩止渴般的求生**。

“下官…愿归附王爷!”官员们以头触地,哽咽着说出这句话,最后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

这句话决定了他们日后的生死,不仅是他们,他们全家老小的性命也在这句话里同时押上了赌桌。

杀鸡儆猴的举动令所有官员匍匐称臣,朱宸濠不由大喜。仰天长笑几声,顺利的开端令他志得意满,似乎觉得夺取天下也是一件简单之极的事,挥十万雄师攻破安庆,兵临南京城下,取南京后与朱厚照的明廷划江而治,只待机缘再趁机挥兵攻取京师。

这是朱宸濠和王府幕僚谋士们商议了数年才慎重定下的战略意图,每一步都很稳,很踏实,相比那些泥腿子乱民毫无预谋毫无目标的造反。朱宸濠发动叛乱明显高级多了。动机,谋划,发展以及最终目标,样样都清晰无比。

大殿回荡着朱宸濠得意的大笑声。笑声未歇。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

“乱臣贼子就是乱臣贼子。理由用得再光明,听来亦如跳梁小丑般可笑!这些软骨头的逆臣愿意附逆造反,老夫可不愿意!”

众人吃了一惊。朱宸濠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回头望去,却见满殿跪拜的人群里,唯独一人如寒梅傲立,站得笔挺如松,纹丝不动,却正是江西右布政使胡濂。

胡濂须发皆张,凛然不惧地与朱宸濠对视,目光无怒亦无怖,平静得像一潭沉寂多年的死水。

朱宸濠与胡濂久久对视,二人的视线相触,仿佛在空气中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邪,终究不能胜正,哪怕他是高贵的王爷。

不知过了多久,朱宸濠终于避开了胡濂的目光,侧过头阴冷地笑了。

“杀!”

朱宸濠齿缝里迸出冰冷的字眼。

刀光掠过,血光迸现!

胡濂的头颅重重落在地上,和孙燧一样死不瞑目,只是他的目光仍旧平静如水,静静地注视着一众跪拜颤抖的官员,目光如神佛般悲悯。

跪拜的人群里,不知何时传出低低的啜泣声,接着哭声越来越大。

选择忠诚还是选择背叛,都需要付出代价。

正德三年六月十四,宁王朱宸濠于南昌起兵叛乱,乱军首先血洗南昌城,不愿归附逆王的官员和百姓全部斩首示众。

很快,一队队快骑策马离开南昌城,他们带着宁王征讨朝廷的檄文,将檄文传遍大江南北。

六月十四兴兵,乱军用最快的速度将仍忠于朝廷的官员清洗一空,然后开拔出南昌城,于鄱阳湖畔集结,三日内,鄱阳湖上的大小水贼以及江西地面上的大小盗匪与宁王反军聚集一处,被编为宁王反军编制,果如王守仁所料,这些人出则为匪,入则为军,换上一身衣裳便是骁勇剽悍的军士。

六月十八,宁王朱宸濠于鄱阳湖边誓师出征,十万反军誓师直指九江府。

宁王叛乱的消息也在反军等待集结的这几日内飞快传遍了整个江西,九江府大小官吏及卫所指挥使闻知宁王已反,而且一路攻城掠地如履平地,九江府顿时军心大乱,一夜之间九江府的官吏跑掉了一小半,卫所指挥使和麾下将士们也跑掉了三分之一。

坐镇九江的王守仁毫不手软,立马施展雷霆手段,在斩首五十余级示威后,官吏和卫所将士逃跑的势头这才稍有缓和。

唐寅和唐子禾也在逃命。

将朱拱椿扔进井里后,唐子禾便带着唐寅从小院后面翻出围墙,迅速消失在南昌城的巷子里,唐子禾深知接下来宁王府的侍卫将会对南昌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于是二人一人戴上一顶斗笠,第一时间离开了南昌城,然后一路向北,往京师方向奔去。

唐寅离开宁王府后便一直魂不守舍,一会儿满脸惊怖地喃喃自语自己杀了人,一会儿又如痴如呆地盯着唐子禾的俏脸,看着那张绝色的面容,唐寅似乎连恐惧都已忘记,更忘记了自己离京出游而落入宁王虎口的初衷是为了治疗自己的失恋,面对唐子禾,唐寅已将对宁王的恐惧和对刘良女的伤怀统统抛诸脑后,如今他眼睛看得最多的,脑子里想得最多的,以及梦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便是眼前这位国色天香如同仙女般的唐子禾。

所以说,读书人的贱,没读过书的人是万万无法想象的。

逃亡的过程是颇为狼狈的,宁王痛失爱子,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王府铁骑已在江西各条官道小道上来回飞驰搜寻,遇见可疑之人动辄拿问甚至杀戮。

论躲避官兵的经验,世上不会有人比唐子禾更精通,离开天津后,她几乎每日都在思考着如何躲避朝廷官兵,所以她是逃跑界理直气壮毫无争议的一姐。

这些日子唐子禾领着唐寅专往深山老林里钻,唐子禾曾在霸州领着反军在深山里住过半年,倒也习惯如常,却苦了唐寅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不过唐寅深知此时性命攸关,却也不敢大意,咬着牙苦苦支撑。不知逃了多少天,唐寅居然已渐渐习惯了。

翻山涉水,斩蛇驱兽,深山里这些日子的熬炼,这位文弱书生为了生存,已然拿出当初将王爷家孩子扔井里的狠劲。

不知在深山里逃亡了多少日子,唐子禾判断离南昌城已很远,二人这才稍微放松了紧紧绷着的心弦,唐寅到底是书生性子,老命刚从悬崖边拉回来,便立马有了向佳人表白的美好心情。

“啊,唐姑娘,你看,你姓唐,我也姓唐,莫非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唐寅的表白很露骨,一点也不含蓄。

唐子禾斜倚在一块巨石边,拭了拭额头的香汗,冷冷瞟了唐寅一眼,表情已不复宁王府放倒侍卫时的妖艳魅惑。

“唐大叔,我原籍天津,命里应该不会是你的亲生女儿。”

冷冷的一句话,打击得唐寅差点一头撞石而亡。

唐寅,成化六年出生,今年已三十有八,正是昨日黄花,老到忧伤…

第五百九十七章军报入京

唐子禾的一句话再次将唐寅打入了地狱。!

唐寅的年龄委实是个劣势,无论任何年代,女人的审美观是不会变的,大抵脱不了年轻,英俊,官身,才华等等这些耀眼的东西,哪怕寻常农家女子,好歹也要求对方年轻力壮,下田一人能干两人的活,只有窑子里的姑娘才没有选择的余地,哪怕对方是头猪,只要对方有钱能把她赎出来,她便只能认命地跟着这头猪。

唐子禾显然不是窑子里的姑娘,唐寅这样的中老年文弱书生显然不是她的菜,所以她有挑拣的资格,更可气的是,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深山老林里,唐寅一个大男人就算扔掉道德底线对唐子禾霸王硬上弓也做不到,因为他亲眼见识过唐子禾的恐怖,一个妖娆的笑容,一个如同蹁跹蝴蝶般优雅美丽的转身,身旁的人便全部被放倒。

若对这种女人用强的话,唐寅百分百肯定,最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一定是他。

唐寅只好转移话题,唐大才子转移话题的技巧称不得高明,跟所有俗人一样开场便是攀亲带故,寻找共同话题。

“你是秦堪的朋友?”

唐子禾笑了笑,没出声。

救唐寅是因为秦堪,但唐子禾个人却不怎么喜欢这种迂腐的书生,更何况还是个老书生,这个老书生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居然还想啃她这棵嫩草…以唐子禾这种正邪不分的性子,若非他是秦堪的故交,此刻唐寅的尸骨理论上应该已被山里的野兽啃噬一小半了。

“是秦堪请你来救我的么?”

唐子禾摇头:“京师离南昌千里,你被抓进宁王府才几天,秦堪怎么可能知道。”

唐寅眼睛一亮,他很想问唐子禾是不是爱惜他的满腹才华于是自作主张将他救出火坑,然而一看到唐子禾那张冰冷的俏脸,唐寅忽然没了底气,唐子禾对他冷冰冰的态度实在看不出她有任何爱惜他才华的迹象·于是唐寅决定不再自取其辱。

此刻唐寅对唐子禾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营救他的过程唐寅亲身经历,他很诧异这个柔弱女子为何竟有这般通天的本事,独自一人便轻轻松松从那个他自己连方向都摸不清的王府里救出来,然后飘身远遁·这种人简直是李白诗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亦如杜甫诗里的“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唐子禾在他心中已成了神秘莫测本领高强的绝代侠客。

“秦堪总能认识很多奇怪的朋友…”唐寅苦笑,文人,特别是他这种落第文人·对统治阶级总是又爱又恨,然而对那种本领高强的侠客却总是充满了诗意般的憧憬和崇拜的。

唐子禾嘴角一勾:“我和秦堪也许不止是朋友…”

唐寅一呆:“你和他…”

提起秦堪,唐子禾俏脸上总算有了笑容:“他呀·还欠我一乘花轿,把我抬进秦家的大门,纵然妾室进门比不得当家大妇,但是花轿还是要有的,小一点也可以…”

唐寅又变得失魂落魄,又想来一次说走便走的旅行,前提是尽量避开南昌…唐子禾说完这句话后,神情也有些落寞。

她也很想堂堂正正被秦堪娶进门,她更不介意只做他的妾室·经历过半世风雨,造过反,杀过人·放过火,下过毒,一己之力曾令天下风云变色·寻常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都做过了,心境已然沧桑如迟暮,如今的她,对所谓的名分哪里还看在眼里?

然而身份终究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坎,她的来历,她的过往,她的原籍及一切经历·这些东西寻常人都有,可她却偏偏没有·她用什么身份进秦家的门?堂堂国公府怎能容许一个造反女头子进门?就算秦家上下不介意,他的政敌会放过他吗?皇帝若知道他娶了一个曾经造朝廷反的女反贼,心中会毫无芥蒂吗?

想到这里,唐子禾幽幽一叹,无限的愁苦浮上脸颊。

唐寅比唐子禾更苦,秦堪曾跟他说人的一生总有否极泰来的时候,老天为他关了一扇门,必定会为他开一扇窗,可唐寅现在只觉得自己已被钉在棺材里…

二人陷入沉默,各怀悲苦怔怔看着深林里的阳光,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缝隙投映在崎岖嶙峋的山石上,破碎得如同二人此刻的心情。

良久,唐寅展颜一笑:“罢了,活着就好,活着有酒有肉,有诗有画,还有朋友,哈哈,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不知足?”

唐子禾看着他的目光第一次不再冰冷,她总算从这个迂腐老书生身上发现了一丝丝优点,想想也应该,能让秦堪以友相待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唐姑娘搭救之恩,唐某没齿不忘,大恩不言谢,容唐某来日再报。”知道她是秦堪的女人后,唐寅很快摆正了态度,规规矩矩朝唐子禾躬身一揖。

唐子禾勾了勾嘴角:“唐先生客气了,说来也是你命不该绝,我游历天下碰巧经过南昌,得知你陷落宁王府,又知你是秦堪贫寒之时的布衣知己,我若眼睁睁见你被宁王所误,将来秦堪怎能饶我?”

唐寅叹道:“我这一生,托了秦堪太多福了…唐某为刚才的孟浪向唐姑娘赔罪,老实说,我本是苏州吴县人,家中并非独我一子,原本下面还有个妹妹的,可恨唐某幼年顽皮,与妹妹在县城玩耍时不慎走失,唐某见姑娘也姓唐,心中只觉得亲切莫名,故而多有疯癫冒犯之语…”

唐子禾美眸中不知怎的闪过一丝惊喜,试探着问道:“不知唐先生的妹妹…后来可曾找着了?”

唐寅摇头叹道:“人海茫茫,杳无音讯,至今不知生死…”

唐子禾安静了,螓首渐渐垂下去,秋水般的眸光里渐渐泛出极度的喜悦,连嘴角也悄然勾成了一弯新月。

许久之后,唐子禾抬头忽然道:“唐大哥…”

唐寅吓了一跳:“刚才不是唐大叔吗?为何又变了大哥?”

唐子禾不知何故改变了态度,对唐寅亲切了许多·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

“唐大哥是秦堪好友,我怎能以长辈称之?这不是乱了套么”唐子禾咯咯娇笑。!

“是…是吗?”唐寅在人情世故方面脑子委实有点不够用。

唐子禾笑道:“唐大哥,你看啊,几日前是我从宁王府里把你救出来你刚才也说了,这是救命之恩,对不对?”

“对…”

“救命之恩要报答的,对不对?”

唐寅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虽然挟恩图报有点不合君子之道,不过显然你是女子,不是君子…”

唐子禾的笑容变得有些危险:“我不仅是女子而且是经常杀人的女子,施恩就好比肉包子打狗,狗吃了好歹也得过来摇摇尾巴…”

“停!打住!唐姑娘,不用比喻了,你直说吧,要唐某做什么,我虽不会摇尾巴,但很多狗不会做的事情,我却是会做的…”唐寅额头渐渐渗出了汗。

唐子禾妖娆一笑,垂首半晌不语,待她抬起头时表情神态俨然已是一副小家碧玉模样,贝齿咬着嫣红的下唇,轻声道:“唐大哥你难道没发现,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么?”

正德三年六月廿三,宁王反军兵锋直指九江府反军所过之处城池皆陷,百姓惨遭掳掠奸淫,朝廷卫所官兵莫不能敌,惊惶逃窜者占大半,是以反军基本未遇着什么像样的抵抗,竟长驱直入,所向披靡。

可惜宁王的好运已被他挥霍得差不多了反军到达江西中部的吉安府时,出乎意料地遭到了顽强的抵抗。

吉安知府伍文定是弘治十二年的二甲进士虽是文人出身,却精通武事和刑狱,吉安治下颇得官声民望。

宁王十万反军兵临城下,伍文定将城内城外的卫所官兵,巡检司兵丁,各知府和县衙的衙役以及年轻力壮的乡民组织起来,登上城楼与反军相抗,伍文定手执一把九环大砍刀亲自站在城头督战,守城官兵但有露出怯战避战之意者,皆被伍文定亲手斩其首级,并摆在吉安城墙箭垛上,以为懦弱怯战者戒。

官兵乡民皆惧不已,遂再无一人敢敷衍,反军攻城时,守城官兵乡民皆奋不顾身死战,宁王十万大军竟生生被吉安府不到一万人的守城官兵拖在城外不得寸进。

宁王朱宸濠在帅帐内气得暴跳如雷,却拿吉安城无可奈何,战事就这样陷入胶着。

一骑快马入京师,身后扬起漫天尘土。

京师金殿内,朱厚照百无聊赖地开着朝会,听着下面的大臣禀奏一件件国事,然后点点头,再说一句自己的见解,当然,朱厚照的见解很少有靠谱的时候,于是李东阳杨廷和等人便出班,恭敬而委婉地提出这件事最恰当的处置方法,最后还象征性地问问朱厚照,老臣如此处置不知陛下意下如何,朱厚照只好干巴巴地说一句“甚合朕意”…君臣经过上次秦堪晋爵风波后,难得地缓和了一阵子,朱厚照罕见的坚持,大臣们不得不妥协,大臣们妥协了,朱厚照也不能蹬鼻子上脸,所以这些日子他还是颇为勤奋的,对待国事难得地认真了几天,尽管在国事的处置上朱厚照毫无贡献,反而添了不少乱,但大臣们仍旧很欣慰。

陛下越大越懂事了,当初的荒唐不经想必也是年纪尚幼喜欢胡闹,若能这么坚持勤奋下去,昏君变成英明君主的日子也不远了,来日可期啊…秦堪也站在朝班中。

晋爵不一定全是好处,也有很多弊端,比如现在,他就不得不每天丑时起床,揉着惺忪的睡眼上早朝,秦堪自己也闹不明白早朝跟他有何关系,勋贵站在朝班里绝大部分时候其实只是个摆设。

文官终究是治理天下的主流力量,国事朝务是他们的份内事,勋贵若想对国事指手画脚,文官们就会表现得像一只只炸了毛的猫,口水唾沫铺天盖地般倾泄而来。

不过秦堪倒也颇懂得苦中作乐,这一点他跟朱厚照的性格比较像,也不知谁传染了谁的坏毛病。

此刻秦堪站在金殿勋贵班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脸上毫无表情,与旁边的武平伯陈勋并排站在一起,二人的手在旁人看不见的视觉死角仲出来,正一下又一下无声地猜拳,石头剪刀布…今日秦堪的手气不佳,连着猜输了十把,脸色有点难看了。

两位勋贵猜拳有彩头的,秦堪连输十把便意味着等会散了朝后,他得掏银子将燕来楼的名妓思思姑娘赎身出来,然后还得派人送到陈勋府上,堂堂宁国公不仅要损失银子,还得临时充当一回皮条客…也许被朱厚照传染了毛病,秦堪近年来的赌品也不太好了,输急了于是恶狠狠地瞪了陈勋一眼,脑子里开始琢磨这家伙最近如果有把柄的话,索性把他拿进诏狱弄死拉倒…

陈勋咧嘴朝秦堪无声地笑,笑得很得意,秦堪弄死他的想法愈发强烈了。

二人站的位置离朱厚照的龙椅最近,他们的动作自然丝毫不差地落在朱厚照眼里,朱厚照看了这两个没心没肺的人一眼,又嫉又羡地轻叹口气。

同样的事情,秦堪和陈勋能干,他朱厚照却不能干,太显眼了,毕竟金殿上的皇帝只有他一个,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着他。

眼睛望向殿外的阳光,朱厚照有些不耐烦了,这该死的朝会要开到什么时候?

老天终究没让朱厚照失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终于令朱厚照不再无聊。

一名小宦官匆匆闯入殿内,神情焦虑惶急,打断了群臣商议国事。

“陛下,江西八百里快报入京,宁王朱宸濠反了!”

殿内一片寂静,群臣震惊。

朱厚照呆了片刻,忽然从龙椅上跳了起来,脸上却一片不合时宜的惊喜。

“太好了!终于反了!哈哈…”

第五百九十八章亲征之争

朱厚照的这声大笑委实是很不合时宜的,江山社稷是他妁祖宗基业是他的,作为这座江山实际所有权拥有者,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听到有人造他反的时候居然高兴得好象老婆给了生了个大胖儿子,这种态度无疑会犯众怒。

朱厚照刚笑完便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对,于是赶紧住口,然而金殿之内众目睽睽,没有导演给他再来一条的机会,当他看到一双双充满怒意的眼睛时,便觉得有些不妙-,装了这些天的好孩子,好不容易有点明君气象,这一声笑把他彻底打回了昏君原形。

秦堪暗自叹气,昏君就是昏君,装得再像明君,也掩饰不了身上浓郁的昏君气质。

就在满殿大臣酝酿好了情绪打算斥责朱厚照时,殿内忽然传来一道凛然而正义的厉喝声。

“陛下笑得好!”

群臣愕然,接着勃然大怒,殿内顿时一片骚乱,大家都在寻找那个作死的人。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秦堪身上,秦堪颇为腼腆的摸了摸鼻子。

若不是为了给这小昏君解围,以他高尚的人格怎会拍出如此清新脱俗的马屁?

朱厚照正是尴尬之时,见秦堪出声大赞,朱厚照也颇为欣喜地盯着他,目光充满了困惑和期待,显然,小昏君也没发现自己的笑好在何处,急待秦堪为他解惑。

趁着群臣炸锅之前,秦堪急忙大声道:“陛下威服四海,坐拥天下,臣民莫不俯首景仰,逆王朱宸濠于江西一隅坐井观天,纠集一帮乌合之众竟妄想窥视神器,问鼎重几何,如此跳梁小丑,岂不可笑?臣以为陛下笑得好!”

这般露骨得简直恶心的马屁令群臣满面铁青·秦堪对大家的反应表示很理解,因为他自己也很想吐。

朱厚照却一脸恍然,原来自己的笑容竟有如此深意,实在是天纵之才·这皇帝除了他自己,谁有本事当?

“哼哼,不错,宁国公深知朕心,朕发笑就是这么个意思,朕这是对逆王朱宸濠蔑视的冷笑!”

不能让忠臣唱独角戏呀,于是朱厚照也赶紧帮腔·说完又冷笑几声。

群臣朝班里,骤闻宁王造反消息的杨廷和脸色白了一下,接着迅速恢复平静·不经意般朝秦堪瞟了一眼,目光里的意味只有秦堪才看得懂。

李东阳出班,沉声道:“陛下有横扫逆贼的胸怀实是社稷之幸,但老臣以为,咱们还是先弄清楚如今反军的声势和战况为妥。”

进殿报信的宦官道:“…反军如今声势浩大,聚众十万余,多是江西的盗匪水贼之流,其中大部为水军,船舰艨艟千艘·四日前发出的军报上说,反军兵指九江,却在吉安府停了下来·吉安知府伍文定临敌不惧,集结城内外卫所官兵和乡民抵抗反军,反军多次攻城仍不得克·伍文定生生将反军拖在吉安城外足足五日,至今仍在坚守…”

朱厚照原本寒霜满面的脸色渐渐明亮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长一叹:“国有忠良,朕何忧哉?伍文定,壮哉!”

朱厚照的这句话倒是没人反对,伍文定是进士出身·朱厚照夸他亦等于是夸文官,大臣们与有荣焉。

自刘瑾被诛·阉党党羽刘宇亦被抄家斩首,秦堪为严嵩争取兵部尚书一职无果,新任兵部尚书由原来的右佥都御史陆完补任。

这时陆完站出来奏道:“陛下,逆王虽势大,然则皆是盗匪之流,不足为虑,两个月前汀赣巡抚王守仁离京赴任,如今王守仁已在九江府集结湖广和江西兵力,欲将逆王朱宸濠拦截在九江之外,纵然伍文定的吉安失守,王守仁仍能守住九江,更何况过了九江便是南直隶地界,陛下可遣南京魏国公紧急征调卫所兵丁,在九江府后面的安庆再筑一道防线,有了吉安,九江,安庆三道防线,京都南京可保无虞。”

李东阳点头道:“老臣附议陆尚书所言,还有一件事必须弄清楚,逆王朱宸濠谋反起事,事情总有起因,起事总有借口而蒙蔽天下士子民心,只不知朱宸濠用什么借口起事?”

宦官禀道:“军报有言,逆王朱宸濠于六月十四以寿宴为名,遍请南昌官员入王府,席间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欲逼众官员从贼,江西巡抚孙燧,江西右布政使胡濂宁死不屈,被朱宸濠所害,随即朱宸濠尽起王府之兵夺南昌四门,并传檄天下…”

李东阳白眉一掀:“逆贼檄文上说什么?”

宦官嗫嚅着嘴唇,怯怯地抬头看了龙椅上的朱厚照一眼,垂首不敢出声。

朱厚照挥了挥手:“尽管明言,朕赦你无罪。”

“是,朱宸濠的檄文里说陛下…陛下昏庸无道,只知玩乐嬉闹,任用奸佞小人,枉杀忠良,最重的是,朱宸濠说陛下非先帝和太后的亲生骨血,乃是当年太监李广从宫外抱进来鱼目混珠的平民之子,还说陛下…囚禁了皇太后,朱宸濠打出的旗号便是‘勤王事,清宫室,…”

话没说完,朱厚照勃然大怒,龙椅扶手之侧的一方玉如意被他当殿摔得粉碎。

“贼子安敢辱朕!朕誓亲手诛之!”

满殿大臣被朱厚照的举动吓了一跳,接着纷纷跪下齐声道:“陛下息怒…”

“十七年前的太医院院正和众太医为证,坤宁宫的宫女和太监为证,宗人府宗人令为证,朕确确实实乃皇太后嫡出,朱宸濠为逞野心,颠倒黑白,混淆天下视听,污天家皇室清名,安能不诛!”

“陛下息怒…”

朱厚照腾地站起身,涨红着面孔,咬牙切齿缓缓道:“朕决定,即日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满殿惊愕。

片刻寂静之后,殿内一片以头抢地的呼号声。

“陛下万万不可!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朱宸濠不过跳梁小丑尔,王师指日可平,未到国之危亡覆灭时刻,何须陛下亲征?”

“陛下,千金之子尚知坐不垂堂,陛下万乘之尊怎可轻言离京出征?陛下乃我大明神器,天下士子民心之所系,御驾亲征殊为不妥。”

殿内群情或激奋或痛心,七嘴八舌议论不休,几乎所有人都对朱厚照的决定持反对态度。

人群里唯独杨廷和未发一语,神情有些怔忪,偶尔朝秦堪投去一瞥,不知是感激还是愧疚,亦或在庆幸自己的命好。

雄心万丈的朱厚照被殿内大臣们的冷水泼得浑身冰凉,心中一股怒气愈发高涨,眉头一掀正待发怒,却听朝班中一道熟悉的声音沉稳道:“臣以为,陛下亲征,正是人君之必为!”

殿中顿时一静,所有人大怒,四顾而望,再次寻找那个作死的人。

最后大家的目光再次集中在秦堪身上。

不错,秦堪又是那个作死的人。

朱厚照顿时转怒为喜,急忙道:“对,正是人君必为,秦堪你快说说,朕为何必须亲征逆贼。”

右都御史屠出班,咬牙瞪着秦堪:“朝堂之上,宁国公还请慎言慎行!蛊惑纵容陛下轻离京师,若陛下出了差池,你担得起罪责否?”

秦堪也冷冷一笑,道:“当初永乐皇帝乾纲独断,力排众议,将京师从南京迁来北平,何以故?只为告诫未来的历代君臣,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故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所以我大明历代天子终其一生守在居庸关内,与草原蒙古鞑子近至几乎喘息可闻,正统十四年,土木之变英宗被俘,瓦剌也先兵临京师城下,破城只在顷刻间,可见我大明京师的位置何等危险,历代贤臣为何没人提出请天子迁都,将大明都城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缓缓环视群臣,秦堪接着冷笑道:“因为北方鞑子是我大明之大患,天子守国门正是大义所在,所以大明的京师迁不得,我们君臣日夜处在如此危险的都城都没人说话,本国公倒想问问诸位同僚,既然逆王朱宸濠只是区区跳梁小丑,天子欲亲征你们为何急成这样?相比蒙古鞑子的危险,难道朱宸濠更可怕么?诸位,天子已是成年男子,成年男子拿起刀枪,为维护自己的江山社稷而战斗,正应满朝褒奖,群臣景从,何以诸位竟众口一词相驳,生怕天子有所闪失?请诸位好好看看殿堂上端坐的吾皇万岁,他已不是需要大人时时照拂的奶娃子,他已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诸位仍将陛下当成笼中鸟儿,不使他步出牢笼一步,本国公敢问诸位,你们这是惜君,还是误君?”

一番长言,令满殿群臣脸色铁青,却讷讷不能反驳,殿堂上的朱厚照却兴奋得浑身微微直颤,努力将自己的小腰板儿挺得直直的,以配合秦堪这番“大丈夫”言论。

屠重重一哼,怒道:“一派强词夺理!历来未到国之生死存亡时刻,天子绝不亲征,如今只是区区逆王纠集一帮乌合之众叛乱,值得陛下亲征吗?”

秦堪沉稳的神情顷刻间变得凶神恶煞,破天荒地朝屠怒道:“屠大人,若别人告诉你令尊令堂不孕不育,你是爹娘从隔壁王叔叔家门口捡来的,你揍不揍他?揍不揍他?”

屠气得须发皆张,指着秦堪抖抖索索:“你,你…”

秦堪冷笑:“但凡有血性的男人都会挥拳相向吧?那么,陛下为何不能亲自揍朱宸濠?”

第五百九十九章亲征在即

天子亲征本来不是坏事,原本大臣们也没有太大的意见,百年前洪武太祖和永乐大帝不知御驾亲征过多少次,将北元蒙古余孽打得一退再退,几如丧家之犬,大明的国威一时竟堪比汉唐鼎盛,周边无数蛮夷邻国纷纷来朝,尊大明为宗主国,这些功绩大部分皆是太祖和永乐皇帝亲手打下来的。

然而今日大臣们如此反对朱厚照亲征,自然事出有因,太祖和永乐皇帝可以这么干,但你正德皇帝不行。

只因数十年前,朱家皇族里出了一个不怎么靠谱的皇帝,英宗。

这位皇帝其实是个很儒雅很有风度而且口才极好的皇帝,书读得不少,实事也干过许多,按理说实在不应该被满朝大臣当成反面教材,可惜这位英宗皇帝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太过狂热奔放,而且对身边人太过信任,一旦信任便挖心掏肺,就跟当初朱厚照宠信刘瑾一样。

被英宗宠信的人姓王,名振,算是刘瑾的老前辈,刘瑾弄权乱政,残杀忠良,敛财索贿等等一系列坏毛病全部继承了王振。

权力大了,人自然要有理想有追求,太监这个群体虽然残缺,但是他们仍身残志坚颇为励志,权倾朝野的王振于是想干点大事出来,好让自己像郑和郑公公一样万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