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灵犀,便是如此。

此前的种种辛苦,和孙天佑得到的东西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经过一番执着坚持,收获的果实,远比他梦境中的还要甘甜一百倍。

现在已经让他喜不自胜了,等李绮节梳起发髻,成为他的妻子,又会是怎样的旖旎风情呢?

心口一阵热流划过,孙天佑忍不住打了个战栗——不是冷的,而是出于迫不及待的激动渴求。

热水早就凉透了,他恍然未觉,仍然靠在桶壁上,笑得见牙不见眼。氤氲的水汽中,那张清俊的面孔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眉梢眼角,俱是藏不住的笑意。

要娶媳妇了不起啊?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只晓得傻笑!阿满悄悄翻了个白眼,提起小口圆肚的铜水壶,往木桶里添热水。晶亮的水线冒着热气,哗啦啦注入香汤中,花瓣像一尾尾游鱼,在水中欢快舞动。

隔壁庭院,拜月过后,女眷们笑闹一阵,分吃祭月的瓜果。

眼看到了二更时候,月色愈发阴冷,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漫天飘洒的萤火虫明明灭灭,恍如一盏盏静静燃烧的小烛灯,光晕是暖融融的淡黄,但不减一丝幽寒。

如今仍是昼长夜短,入秋后家中事务繁多,周氏不敢闹得太过,提溜着仍然兴致勃勃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回房,剩下的人自然不敢继续闹腾,各自散去。

宝珠去灶房拎来热水,服侍李绮节净身洗漱,想起之前给阿满的香花,“三娘给孙少爷送香花,是什么意思?“

她琢磨了一阵,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七夕嘛,鹊桥相会,小娘子们给心上人送礼物,多是荷包、香囊,或者络子、巧果,哪有给人送泡澡香花的?

当然,那瓶花露是好东西,三娘拢共只得了两瓶,一下子送出半瓶给孙少爷使,她都有点心疼哩!

“没什么意思。“

李绮节倚在床栏边,手执一柄银灰地刺绣梅林水仙图圆扇,轻轻扇着。她不知道孙天佑到底准备了什么,但看他的小厮几次欲言又止,就能看出他肯定费了很多心力来为她庆贺生辰。

毕竟是心意相通以来,她的第一个生日。之前他偷偷摸摸,找到机会就卖弄一番,恨不能刷爆存在感,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向她表白情意,肯定会更加大胆,不可能白白错过这个好时机。

可惜她现在没有这个心情,习惯了和家人一起平平静静地迎接生日,她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随着嫁期越来越近,李乙和李子恒嘴上不说,一言一行间,都是对她的不舍。

李子恒胸无城府,不舍得就是不舍得,根本不去掩饰,还抬出长兄还没娶亲、妹妹不能嫁人的规矩,想劝李大伯和李乙推迟婚期,被周氏给训了一顿——有朝廷选秀这座大山压在头顶,小娘子们都是尽早出嫁,少有拖到十七八的。十四五岁嫁人是常态,不必和堂兄弟们一起讲次序、论排行。而且孙天佑情况特殊,家里需要有个内眷掌家,婚期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李乙比儿子李子恒别扭多了,天天为嫁妆奔忙,好像恨不得李绮节早点嫁人。可他看李绮节的目光,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沉痛了。

李绮节再迟钝,也知道李乙只是表面上假装镇定罢了,其实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呢,这时候她要是当着李乙的面和孙天佑眉来眼去,李乙得多扎心啊!

为了安慰李乙和李子恒,她只能让孙天佑的计划打水漂了。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不必她暗示,孙天佑很快看出她的心思。不论阿满怎么催促,他始终没有张口向她提出邀请,耐心地陪着她和家人们一起说笑玩乐,仿佛他真的只是无意间到李家借住一两天。

他能够如此体贴,有些出乎李绮节的意料。

毕竟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她心里有些愧疚,想来想去,送什么好像都不合适,最后干脆让宝珠送去解乏的香花香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单单只是找一个由头,给他一点安慰罢了。

反正以后要搭伙过一辈子,补偿他的机会多着呢。

想到将来,不知为什么,脸上忽然一阵发烫。李绮节收回越飘越远的心绪,轻吁一口气,把松散的头发盘起来,绕成一个丸子似的形状。

天气太热了,坐着一动不动,也能出一身汗,头发隔两天不洗,她就觉得头皮发痒。可洗得太勤吧,费水费柴不说,李乙那边要唠叨,下人们也总碎嘴,说她爱讲究。

所以她基本上是趁着夜里洗头,入夜后不用出门,知道她洗头的人不多。

可她的头发又厚又密,洗完之后不好吹干,夜里枕着湿头发睡,容易闹头疼。于是只能在吃完饭后洗,然后在院子里坐着把头发晾干,才能回房困觉。

这会子夜已深了,再洗头肯定干不了。只能用篦子梳通,把油腻的长发挽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宝珠用凉水把凉席擦洗一遍,等凉席干透的工夫,拿起一把大蒲扇,在房里走来走去,把角落里的蚊子扑干净。

“孙少爷送的那种驱蚊丸真好用,撒上一点,蚊虫少多了。味道也好闻。“

李绮节把轻软的生纱帕子盖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上,淡淡一笑,“你是不是收了他什么好处,怎么近来总替他说话?“

“啪嗒“一声响,宝珠手腕一翻,一蒲扇拍在屏风上,一边小心地掀开扇子,看有没有拍中蚊子,一边回头朝李绮节咧嘴一笑:“我可没被孙少爷收买,我说的都是实话!“

眼珠一转,满脸促狭,“三娘你说说,我哪一句说得不对?“

李绮节笑而不语,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翻身躺在已经晾干的竹席上:“宝珠姐姐说的每个字都对!行啦,早点歇吧。“

☆、第89章 八十九

七夕过后, 孙天佑和李乙父子先后离开李家村。李乙原本打算多留一段时日,但李家新买的宅院需要拆除院墙、重新粉刷装修,家具、石料需要从县城采买,然后通过船运送到乡下, 这些事家里的伙计拿不了主意,必须由他本人亲自出面料理。李子恒急着回球场恢复训练,也不能多留。

不过父子俩的行装包袱虽然早就收拾好了, 却拖拖拉拉着没动身,直到孙天佑先告辞离开,父子俩才赶着牛车出发,而且明明是前后脚离开,硬是不肯搭坐同一条船。

对此李绮节也很无奈, 李子恒随性莽撞, 就不说了, 李乙向来含蓄,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闷骚,平时很少有强烈的感情外露。他这样近乎幼稚地抗拒孙天佑,实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意料之后,则是感慨和怅惘, 不论李乙能不能理解她的言行和思想, 这位土生土长的明朝老父亲,确实在最大限度上对她做出了许多让步和妥协。他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从不掺假。

李乙故意对孙天佑横眉相对, 不是出于对这桩婚事的不满,而是一种无声的发泄,就像即将远行的旅人忍不住和家人大吵一架一样,用争吵和冷战来减轻离别的伤感。李绮节即将出阁嫁人,李乙的一腔愤懑郁气,无处疏解,最后当然只能尽数撒到女婿身上。

李绮节不想去刺激李乙,思量过后,决定置身事外,假装不知道。如何处理翁婿之间的关系,还是丢给孙天佑去头疼吧。

孙天佑似乎早就料到李乙和李子恒的冷淡反应,没有急着到未来岳父和大舅兄跟前卖好,而是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甚少在父子俩跟前现眼。连帮忙牵线搭桥,替李家搜寻手艺实在的精巧匠人这种露脸的好事,他都是让阿满代劳的。

他深知张弛有度的道理,越临近年底,反而变得从容淡定起来,不像先前催促婚期时那样迫不及待。

这一进一退,很快打消了李乙心中的那点不愉快,甚至还因为自己的反复无常,对未来女婿产生一丝愧疚。人人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李乙一人身兼父母两个角色,在对女婿横挑鼻子竖挑眼之后,顺带着也体会了一把丈母娘看女婿的感觉。

孙天佑接下来的目标,只剩下李子恒一人了,至于李大伯和周氏,早就在他各种殷勤周到的嘘寒问暖和接连不断的丰厚礼物攻势下缴械投降。而刚刚登入李家族谱、成为李绮节堂哥的李南宣,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使李大伯已经多次暗示等他出孝后,会让他接触李家的帐务,他依旧态度游离,从不多管李家家务事。孙天有试探过他几次,很快把他抛在脑后。毕竟不是李绮节的亲兄弟,不必下太多功夫。

张氏不止一次提醒李南宣:“三郎,你终归不是李家的人,李家的恩德要报,但是你不能因为李家对你好,就忘记你父亲的遗愿!将来你一定要认祖归宗!否则你父亲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

李南宣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孩儿明白。”

李大伯和周氏答应过张氏,如果李南宣真的能够考中前三甲,他们绝对不会阻拦他重回父族,所以张氏才会答应让李南宣认到李大伯名下。

李南宣的生父半生蹉跎,为家族不容,无法和妻儿团聚,仕途上也是浑噩浑噩,没有什么建树。他寒窗十几载,一头青丝熬成满鬓风霜,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蟾宫折桂,让家族长辈对他刮目相看,让那些曾经取笑他的族人俯首帖耳听他的指派。

壮志未酬,身已腐朽,他抑郁而逝,临终前仍然放不下执念,要求儿子必须用三甲功名去撬开父族的大门。死死盯着李南宣把誓言重复三遍之后,他才舍得闭眼。

他撒手之后,未亡人张氏痛不欲生,惟有靠他的遗志苟延残喘,他留给张氏的,除了伤痛和麻木,还有更加执着和疯狂的执念。

因为这个执念,李南宣埋头书本,焚膏继晷,日以继夜,一刻不敢松懈。他写出的文章得到先生夸赞的次数越来越多,人也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他不能放松,也不敢放松,亡父临走之前的不甘和愤恨始终压在他的心头,沉甸甸的,让他透不过气。而且哪怕他从不松懈,张氏依旧一次次耳提面命,让他必须铭记生父的遗志。父母的双重执念,织成一张罗天大网,将他罩在其中,除非完成父亲的遗愿,他这一生,都将无法摆脱父母的束缚。

李大伯和周氏不明白张氏为什么坚持要李南宣考中前三甲,在他们看来,李南宣能考中秀才,成为名正言顺的读书人,就很值得高兴了,何必非要强求头三甲呢?

周氏不是没劝过张氏,然而张氏整天以泪洗面,形容枯槁,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抚育李南宣,以告慰亡夫的在天之灵,周氏根本劝不动她。

夫妻俩不忍李南宣一辈子被父母的执念拘束,将他过继到自己膝下,除了确实喜欢他的人品之外,也是出于同情和怜惜。

在夫妻俩看来,科举考试哪有那么简单。三年一次乡试,举人大约不过千。三年一次会试,考中者两三百。瑶江县不是名额充裕的天子脚下北直隶,也不是文风昌盛的文人之乡江南,历来人才凋零,自隋唐开创科举以来,瑶江县从未出过状元、榜眼或是探花,甚至能顺利入宫参加殿试的士人都属寥寥。能够侥幸考中举人,就能在本地县志上留名,足够族人念叨个几十年。

李南宣真正开始一心攻读诗书才多久?没有名师指导,没有族人帮衬,想要一飞冲天,简直是痴人说梦。

假如张氏转不过弯来,她可能真的会让李南宣一辈子这么考下去,好好一个少年儿郎,哪能把一辈子的光阴都蹉跎在一个极有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执念当中?

读书人靠科举考试扬名立万,走上仕途,但科举考试并不是读书人的全部。没看到清高如孟举人,都晓得开馆授徒,挣些银两束脩养家糊口么?孟云晖得中秀才之后,也没有继续沉醉书本,而是迅速走出家门,和本县文人结交往来,为将来铺路。

连李大伯和周氏这样的老百姓都晓得,读书人想要更进一步,靠的不全是从书本上领会的学识,他们的生活,也不仅仅只是一场场考试。

可看张氏教育李南宣的法子,分明是压抑李南宣的一切需求,把他培养成一个只知道读书考试的工具。

张氏这头听不进任何劝说,李大伯和周氏只能从李南宣身上想办法,他们并不想阻止李南宣为父争光,但也不想看着李南宣踏上他父亲的老路。人活着,需要一个想头,但也不能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想头而陷入疯魔。

李大伯的方法简单粗暴:先试着让李南宣接触李家的家务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中的繁琐小事,看似简单寻常,其实哪一桩都饱含世情学问,李南宣就像一个无欲无求的苦行僧,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破绽,让他沾染一些烟火气,才能打破他身上的禁制。

无奈李南宣性子冷清,又是在寺中长大的,养出一副冰山性情。李大伯使出浑身解数,依然不能从这个嗣子身上找到其他波动情绪,不过李大伯一点都不泄气,依然乐此不疲地为软化李南宣努力着。

至于曾在张氏面前立下的、不会阻止李南宣认祖归宗的许诺,李大伯压根没放在心上。

一来,每届科举考试,能够大浪淘少得中前两百的,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随便拎一个出来,无不是出口成章、才思敏捷,前三甲哪有这么好考的?哪怕偏心如李大伯,也没奢望过李南宣能够拔得头筹。

二来,瑶江县以往的进士老爷们,几乎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假如李南宣果真能考中前三名,怎么说也得有四十好几了,那时候他肯定已经儿女成群,连孙子、孙女都能满地跑了,就算他要认祖归宗,也不会真的把一大家子全带走,怎么着也得给自家留下一两个儿孙吧?

三来,退一万步说,假若李南宣果真如张氏如愿,考中前三,那可是响当当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啊!连知县老爷都得好好奉承的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到时候只要他不忘李家对他的养育之恩,肯提携一下李家,足够李子恒和李绮节受益一辈子,不管他认不认祖归宗,李家还不是占到好处了?拦着不让他认祖归宗,白白得罪一个前途无量的大老爷,不是自找死路吗?

所以,李家人对李南宣考中前三之事不抱任何希望,但李南宣真的考中了,他们也会替李南宣高兴,毕竟他的辛苦和投入,他们全部看在眼里。

如果李南宣能够在读书之余,适当地放松一下自己,李大伯和周氏会更满意。

于是在张氏又一次对李南宣施压过后,眼看着好不容易露了几回笑脸的李南宣再度回到以前那种麻木枯槁的状态,周氏忽然突发奇想,要李南宣放下书本,和她一起张罗李绮节的出嫁事宜。

“官人和我年纪大了,能照管你们到几时呢?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唇齿相依,只有互相扶持、守望相助,才不会被外人欺负。三娘是咱们家头一个出嫁的,后头还有四娘和五娘,你虽是男伢,不管里头的事,也得跟着看看章程,心里有个大致的谱儿,以后外头遇到麻烦才不会慌手慌脚。九郎那边没有兄弟妯娌,三娘出阁以后,只有小夫妻俩两个过日子,省心是省心,可一旦碰上什么难事,连个帮手都没有,到头来,凡事还是要倚仗你和大郎这两个娘家兄弟。”

周氏一点都不见外,既要把李南宣当儿子养,就不能一味宠着他,更不能把他当成玻璃人一样捧着,得让他懂得自己该尽的责任,让他一点一点融入李家,有了市井生活气,他才不会被张氏教成一个麻木的泥人。

周氏一席话说完,看李南宣神色如常,脸上并没有抗拒之色,松了口气,“三娘出门的时候,你和大郎都得去送亲,我和你娘说了,她也乐意让你去呢。”

李大伯和周氏把李南宣视如己出,允许他私下里继续为生父服丧,还允诺将来不拦阻他认祖归宗,张氏心里十分感激,这件事,怎么说都是他们母子占尽便宜。这份大恩,无以为报,张氏虽然固执,也盼着能回报李家的恩德,自然不会阻止李南宣和李子恒等人亲近,何况是嫁娶这样的大事,李南宣作为李家长房之子,当然不能推托。

等事情定下之后,家里的婆子丫头奔走相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三少爷竟然丢下书本,摸起算盘来啦!”

有几个想得深远的,偷偷找到正忙着给花庆福写回信的李绮节:“三娘,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太太已经着手让三少爷帮忙记账啦,大郎再不回来,家里还有他的位子吗?”

李绮节:……

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李家,也有面临兄弟相争的一天。

☆、第90章 九十

丫头们实在是杞人忧天, 李大伯和李乙当年分产不分家, 早就把两房的家产田地交割清楚, 公账上的出入也一笔一笔记得明白,每个季度都会交由账房审计登帐。李子恒和李南宣一个是二房嫡子,一个是长房嗣子, 各自能继承的田地、铺子界限分明, 没有发生矛盾冲突的可能。

至于李大伯和李乙的私产和存银, 自然是家中兄弟姊妹平分。李绮节即将出阁, 她的那一份已经单独划出来了,剩下的都是分开记账的, 人人都有, 谁也不用去觊觎另外一个人的。贪心不足, 只会招来李大伯夫妻和李乙的厌恶。

不得不说李大伯和李乙深谋远虑, 在各自成家时便未雨绸缪, 亲兄弟,明算账, 尽量让两家的帐务分开,让子孙辈安安心心继承自家的产业,不至于为了一点钱钞窝里斗。

而且李南宣清风明月,李子恒大大咧咧,哪一个都不是那种会为一点鸡毛蒜皮和自家人起龌龊的心胸狭小之人。李南宣恪守过继嗣子的本分,不贪心。李子恒一心磨练蹴鞠技艺,更没有争权夺利的意思。

说到底,李家只是普通人家罢了, 兄弟俩又都未曾娶亲,半大少年,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年纪,目光早就投向更遥远更远大的志向,并为之付出全部心血,哪有闲情为了家中一亩三分地闹不和?

不过等到他们成家立业,各自有了家累,肯定不能像如今这般洒脱利落。再经旁人一挑唆,难说不会暗生心结。

李绮节写完最后几笔,放下兼毫笔,吹干纸上的墨迹。

人人都有私心,李大伯和李乙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免不了会起争执摩擦,李昭节和李九冬形影不离,隔三岔五还不是要打一架?李子恒和李南宣并没有血缘关系,论亲疏远近,终归是隔了一层,感情是一天天处出来的,堂兄弟俩认真相处的时日不多,想让他们短时间内亲如兄弟、不分你我,有些异想天开。只要他们俩能和和气气、共同进退,就够了。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有李大伯和周氏看着,李家绝不会有兄弟阋墙的那一天。

想清楚这点,再听到丫头说不止周氏,李大伯也开始让李南宣接触铺子上的账本,李绮节一点都不惊讶,李南宣早晚都要接管大房的家业,李大伯和周氏对他推心置腹,直接把大半产业的银钱往来透露给他知道,说不定也存了试探他的意思。

李大伯和周氏已经做了决定,李绮节身为晚辈,不会多嘴。但自家的事,还得由她拿主意。

李子恒不愿接手家中的生意,任凭李乙如何严厉呵斥,或是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始终不肯松口,“家里的铺子我一天都没管过,交到我手上,两眼一摸黑的,说不定没个三两年就败光了。让我做个卖力气的伙计还成,管账的事我实在做不来!”

他一指李绮节:“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阿爷,你把铺子上的事交给三娘张罗不就成了?她帮伯娘管家,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务,样样都处理得妥妥贴贴,那几家酒坊她不是管得挺好的嘛?剩下的店铺也让三娘一肩挑了罢,总归是自家人,便宜都是咱们的。”

李乙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没有说什么。

李绮节明白,李乙再疼她,也不会把家业交到她手上,能分给她一半的家产,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他心里仍旧盼着李子恒能够子承父业。

可李子恒确实不是管家的那块材料,而且他现在忙得脚不沾地,以后可能会更忙,李家的几间铺子,绊不住他的脚步。

花庆福在武昌府蛰伏大半年,费尽心思,终于搭上了楚王府的门路。球场那边万事皆备,只欠东风。花庆福的来信上说,下个月就能把楚王世子一行人请到球场观看第一场正式的蹴鞠比赛。李绮节铺排了好几年的计划,到如今才慢慢收网,开始收获果实。

从建设球场开始,她一直等着这一天,原本可以一蹴而就,但她耐住性子,始终按着原定的步骤慢慢温水煮青蛙,因为她想要的,绝不只是单纯重新让蹴鞠成为瑶江县的一种新式娱乐,而是从上而下,将蹴鞠比赛逐步推广至全国各地。

此时蹴鞠比赛早已经在上流社会消失匿迹,军队中的士兵不得以蹴鞠为戏,否则会被砍掉手足,蹴鞠艺人只能在戏院酒楼或是青楼楚馆中找到发挥长处的机会,民间百姓喜爱蹴鞠,又能如何?如果不能让权贵阶级对蹴鞠改观,它就永远上不了台面。别的不说,只要官府明令禁止蹴鞠嬉戏,球场就无法再进一步。

民间的流行审美始终带着时代的烙印,从底层民众的共同审美逐渐影响到上层社会,可能要花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一百年的时间,但从上层社会自上而下改变民间的审美,往往只需要一两年。

惟有先从掌握权柄的皇族贵戚们下手,才能一劳永逸,迅速打开局面。

球场迎来了建立以来真正的首次开张,之前的小打小闹全是在为这一天积攒经验。李子恒已经摆脱学徒身份,成为球队的正式一员,不说那些蹴鞠艺人们不愿放他这个好苗子离开,李绮节也不想贸然打乱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

所以李乙想让儿子接班的想法,终究不可能实现。

也许她可以托花庆福想办法,向李乙推荐一个可靠的掌柜?李子恒委实不愿意接管家中几间小铺子,想让李乙彻底放弃,还需要时日,目前只能先用这种拖延的方法稳住他。

花庆福办事很利落,李绮节的信送去武昌府没几天,他很快找到几个合适的人选,二话不说,当即让他们立刻打包行李铺盖,到瑶江县领差事,顺便送来一封亲笔回信。

李绮节看过他的信后,沉默良久,叫宝珠端来火盆,把信笺一把火烧了。

宝珠神色惴惴:“花相公那头出什么事了?”

纸张在幽蓝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李绮节笑着摇了摇头,花庆福的回信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问她能不能出席球场半个月后的开赛仪式,他好为她保留一间二层包厢。楚王世子一行人是微服出行,暗地里的人手已经布置好了,不会刻意限制老百姓出入,届时场中必定热闹非凡。

花庆福知道她一向喜欢热闹,肯定不想错过一场难得的盛会。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她能带着丫头、伴当大大方方在外边行走,是因为年纪还小,长辈们不忍苛责,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她即将出阁嫁人,虽然还没及笄,但在别人眼里,已经算是一个大人了,不能再拿年少轻狂当挡箭牌,必须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别说李乙,就连向来开明的李大伯,只怕都不会乐意看她再到外面去抛头露面。

而且孙天佑如果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即使他不在意,万一她在球场上被认识的人碰见了,事情传出去,两家的名声都不好听。她从来不把别人的眼光和看法放在心上,任凭别人怎么讥讽,依然可以我行我素、自自在在过日子,但也得注意分寸。之前她的种种特立独行,落得一个没心没肺的名声,县里人平时提起她,大多数是笑着叹息一二。但如果尺度没把握好,没心没肺变成没脸没皮,那可就难办了。

所以,她只能谢过花庆福的好意,和以前一样,仍旧躲在花庆福身后,深藏功与名。

宝珠不知道李绮节在想什么,但直觉她心里不大痛快,眼珠一转,轻快道:“杨家来人了。”

故意眨了眨眼睛,想逗她发笑。

李绮节放下心事,脸上扬起一丝笑容,“不年不节的,他们来做什么?”

宝珠悄悄松口气,笑嘻嘻道:“来给咱们家送红鸡蛋。”

周氏在正堂应酬杨家派来报喜的丫头。杨庆娥生了个大胖小子,她的夫家合家欢喜,高大姐亦是乐得合不拢嘴。女儿一进门就为女婿延续烟火,缠绵病榻多年、眼看就要撒手人寰的老太爷看到曾孙出生,心里一高兴,竟然不药自愈,容光焕发,看起来还能多活好几年,更是喜上加喜。现在县里人都说杨庆娥旺夫旺家,高大姐当然高兴。

不止杨庆娥的夫家要为大孙子办一个盛大的满月酒,杨家这边也要摆酒请客,高大姐亲自下帖子,邀请李大伯和周氏赴宴。

李绮节到正堂的时候,杨家的丫头已经走了。周氏把杨家的帖子递给她看,“瞧瞧你表婶,愈发像大户人家啦!”

丫头们忍俊不禁,高大姐不识字,周氏也不识字,两家平时来往,从没有递帖子一说,周氏这不是在夸高大姐,而是讽刺高大姐故意装文雅。

孙天佑和金氏势如水火,但和杨庆娥、杨天保姐弟俩还算亲近,不知道高大姐会不会给他送请帖,李绮节随手把帖子撂在一边:“咱们家是不是得预备两份贺礼?”

一份杨家的,一份杨庆娥夫家的,两边都是七拐八拐的亲戚。

“嗯,你看着办吧。”周氏眉头轻皱,“要我说,杨家再高兴,也得收敛点,到底是外孙呢,现在男方家的人还没定下办酒的日子,他们家已经抢着下帖子了,让男方家怎么想?庆娥的脸往哪儿搁?”

杨庆娥和杨天保的婚事都是娃娃亲,一个定了一门远亲,一个定了李绮节。后来杨县令发迹,杨家人觉得自家高人一等,高大姐既看不上李绮节,也看不上杨庆娥的未婚夫婿。在她看来,杨庆娥不仅是下嫁,还是非常委屈的下嫁,因此杨家人对岳家的态度有些轻慢。现在杨庆娥为夫家生下长孙,还让老太爷病愈,高大姐自觉女儿是岳家的大功臣,抖得越厉害了。

“三娘,你要记住,嫁人以后呐,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男人啊,都好面子,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至少不能在外人跟前落九郎的脸面。”周氏冷笑一声,“庆娥是个好的,可她偏偏摊上这么一个冒冒失失的老娘,还有一个糊涂兄弟,以后迟早要受连累!”

李绮节听出周氏话里有话,心里一动,暂且没有多问。

宝钗取来往年的礼单给两人过目,满月酒的贺礼说来说去不过那么几样东西,红糖、鸡蛋、布匹、糯米,加上半边猪肉,几串大鲜鱼,一担担用箩筐盛了,盖上红布头,酒席当天送去杨家就成。

李绮节想了想,几乎全是补养的吃食,似乎少了些什么,让丫头添上几样针线礼物。

周氏笑道:“我倒忘了,是得加上。以前你们年纪小,家里送出去的礼都是按着老规矩来办,只管送些实惠的东西,尽是些米啊肉啊的,直接送宝钞的也有呢。现在的规矩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以后你自己当家,看看别人家是怎么做的,照着她们的新规矩来,免得失礼。”

说到李绮节日后当家的事,屋里的丫头神色各异,忍不住斜眼去看她的表情。

李绮节似乎没察觉到丫头们的侧目关注,脸色平静,迎着周氏略带促狭的目光,淡笑道:“我晓得。”

眼睛眨巴眨巴,一脸无辜。周氏原本想逗一逗她,哪想到等了半天,根本没等来大侄女露出害羞或是难为情的样子,反而自己被侄女看得不自在起来了,只得轻咳一声,岔开话题,“今年收的铁莲子比往年少几百斤,价格肯定要涨不少……”

夜里,趁着李昭节和李九冬在庭院前捉萤火虫,李绮节找曹氏打听,“杨天保那边又生出什么事端了?”

周氏喜欢八卦,但不会无的放矢,她暗示杨天保以后可能会拖累庆娥表姐,肯定是事出有因。

曹氏怔了一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不过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她以前从李绮节这里领了不少赏钱,还真不敢隐瞒,“五少爷酒后无德,和县里几个浪荡公子打架闹事,砸了一家货栈,让人告到衙门去了。”

李绮节瞠目结舌,就杨天保那绵软性子,竟然也会和人打架斗殴?还闹到县衙去了?

堂堂一个读书人,被货栈老板告到衙门去,能有什么好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