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肯定不能睡,便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权且当做休息。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小木匠感觉路又变得陡了些,摇摇晃晃的,而周围的人声、车声也小了,让小木匠有些奇怪。

他想了想,还是敲了敲车木板。

叩、叩叩……

按照先前与黄老七的约定,小木匠一长两短,敲了三回,终于听到了黄老七的回应:“甘爷,咋了?”

小木匠问道:“我听这动静,怎么不是进城啊?”

黄老七“啊”的应了一声,然后回答道:“嗨,别提了,刚才前边儿在行军,也不知道哪儿的队伍,咱们这些人,再凶也凶不过当兵的啊,怕惹事,就抄了小道,也是为了避开那帮臭当兵的——没事儿,您歇一会儿,到了地方,我叫你就是了。”

现如今的年月,都说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兵匪是一家,寻常老百姓,碰到这当兵的,能躲远点儿,就躲远点儿。

您真要是不服气,人家直接把您在车上的豆腐都给“征用”,那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

黄老七的解释合情合理,小木匠没有再说话,继续闭上了眼睛。

然而行进了一段时间,小木匠不但没有睡着,反而越发觉得不安起来,但他又不知道具体是哪儿出了岔子。

在摇晃的牛车夹层里,他越发觉得不安,终于忍不住将事情,从头到尾地捋了一下。

事儿得从他与黄老七见面开始算起。

随后他通过黄老七,约了程寒,一起去张飞楼一聚。

程寒带着黄老七赶到,他与程寒把酒言欢。

程寒身死。

他上一次见到黄老七,是在讲义堂,这哥们儿跪在地上,而这回黄老七告诉他,说自己得罪了程五爷,被发配城外去,连进城去喝兄弟伙升迁酒,都偷偷摸摸,不敢声张……

这里面的逻辑其实并不复杂,黄老七的所有点也都讲得通,完全没毛病。

但如果……

如果程寒之死,不但与那窑姐儿灵犀有关,与黄老七也有关呢?

那又如何?

要是顺着这逻辑下来,那么自己半路截住黄老七的事儿,就变了味。

那家伙找到豆腐坊,将自己藏在牛车里,说是进城,但却没有走大路,那路反而越来越颠簸——怎么看,都不像是进城去。

如果黄老七骗了自己,前面没有兵过,那么,他会带自己去哪儿呢?

小木匠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可能,心脏倏然收紧,念头在脑海里转了几圈,随后又敲响了车板,发出暗号。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小木匠有点儿憋不住的时候,黄老七终于回应了:“甘爷,又怎么了?”

小木匠说道:“你先让车停一下。”

黄老七问:“为什么?”

小木匠说:“我内急,撑不住了,先让我下来解决一下。”

黄老七十分为难:“甘爷,您上面都是新鲜的豆腐,一盒一盒码上去的,让你出来,得费老鼻子的劲啦——您就忍忍吧,过一会儿就到了。”

听到这句话,小木匠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

那便是不管如何,黄老七都在骗自己——他既然说抄了小道,避开了兵潮,那么必然会拖延时间,肯定离进城也还有很长的时间,结果他为了不让小木匠出来,却谎称“过一会儿就到了”。

这绝对不正常。

小木匠坚持说道:“老七,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你再不停车移货,我可就要拉在这车里了。”

黄老七依旧哄着说道:“甘爷,咱再忍忍,再忍一会儿,实在不行,您拉里面也成……”

他话音刚落,小木匠便开始屈膝,紧接着猛然发起了力来。

砰!

砰、砰、砰……

很显然,他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小木匠这边一用强的,黄老七就慌了,他不断地安慰着小木匠,结果瞧见牛车夹层里面的小木匠完全不听劝,终于恼了:“格老子的,你麻批,老子辛辛苦苦带你进城,你爷伙一点儿不听招呼,是不是找死?”

小木匠听到他骂骂咧咧,便知晓这小子绝对有鬼,越发用力。

而突然间,小木匠感觉到左边板壁一阵异动,下意识地一缩身,瞧见一把锋利钢刀,刺破了板壁,朝着里面戳了进来。

杀人灭口?

小木匠终于确定了那黄老七的身份,深吸一口气,将那钢刀压住,紧接着往上面猛然一举。

哗、啦、啦……

他这边用了全力,却是连着那钢刀,以及整个车架子,都给掀开了来,漫天的豆腐洒落,而小木匠一跃而起,站在了牛车上。

他还未仔细打量,便感觉劲风扑面,从四面八方劈了过来。

小木匠此刻历练颇多,对付这场面已然熟悉,并不慌张,就地一滚,从车上落到了泥地里去。

一落地,他双手一伸,却是拽住了那牛车的木轮子,一咬牙,气力贯注双臂,却是将那牛车车架给掀了起来,将周围扑来的家伙给避开了去。

一片混乱中,小木匠又翻滚了两下,虎皮肥猫从身边跃开,而小木匠则爬了起来。

这时,他瞧见了黄老七,那家伙有些踉跄地往后方跑开了去。

而在他近前,则有五个冷着脸的汉子。

这几人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点,在于他们手中的长刀,却雪亮锋利。

这刀,小木匠认得。

昨天鬼面袍哥会那帮人用的刀,便是这个。

果然,黄老七居然是鬼面袍哥会打入渝城双喜袍哥会的内应,而自己找到他,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难怪刚才他出现,与黄老七碰面的时候,那家伙会愣住。

原来他并不是没有认出自己,而是给惊住了。

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如此推论,那么也就是说,程寒之死,与这个家伙也是有关的。

想到这里,小木匠顿时就满腹怒火,既有被人欺骗的恼怒,也有程寒死去的仇怨,不过此刻容不得他表达愤怒,近前那五人已经挥刀,朝着他再一次冲了过来。

小木匠抓起一块装豆腐的木盒子,当做盾牌,且战且退,不停抵挡对方的猛攻。

在这间隙,他的余光还捕捉到了虎皮肥猫的身影。

那家伙受了伤,即便是有锦屏道人的丹药支持,勉强能行动,但也没办法化作猛虎状态,加入战斗。

小木匠不停抵挡,发现这五人之中,有两个特别厉害。

一个秃瓢老头,一个刀疤脸,刀法泼辣凶狠,让人防不胜防。

特别是那个刀疤脸,给人的感觉,也就比昨夜那个死在苏慈文刀下的八档头要差一点儿。

很显然,在豆腐坊停留,以及路上的这段时间,黄老七已经召集到了足够的人手。

刚才之所以劝他,只不过是不想节外生枝而已。

小木匠拿着那木盒子,左冲右突,却终究不是这帮人的敌手,几个回合下来,手中的木盒给砍得稀烂,眼看着就要被乱刀砍死,他也是发了狂,猛然转向,冲向了不远处观望的黄老七:“我日你麻批……”

他此刻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临死了,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然而他刚刚冲出三五米,就给那刀疤脸一脚踹在腰上,整个人隔空飞了起来,重重落在了散了架的牛车上,疼痛无比。

紧接着,三把快刀,就落到了小木匠的头上来。

要死了么?

小木匠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却听到“咚、咚、咚”三声脆响,紧接着鼻子里满是石粉灰的气息,让他好是一阵呛。

刀锋并未如期而至,小木匠下意识地翻身,然后睁开眼睛,瞧见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看着不高,但身形却异常直挺,仿佛白杨树一般的家伙。

那人,却是程寒口中的小师叔。

双喜袍哥会的执法老幺。

姜大。

第四十一章 江中大船

这位叫做姜大的执法老幺,是个三十来岁,留着胡须的男子。

除了胡须,他的模样,长得其实没有什么特色。

甚至有点丑,有点儿憨包。

这人笑不得,一笑就有点儿像是乡下老农,有点儿土气。

不过好在小木匠从未见过他笑。

他就如同一柄出鞘的刀,永远都是那么锋寒锐利。

此刻,他出现了,双手低垂,袖子遮住手掌,冷冷看着这边,仿佛是一个过路客。

但他真的是过路客么?

当离小木匠最近的一名刀手,再一次朝着他挥舞长刀的时候,姜大的左手动了,没有人瞧得见他到底是怎么出手的,只见衣袖“啪”的一声响,那刀手便惨叫一声,长刀脱手而出。

而他握刀的手,则是血肉模糊。

刚才救下小木匠的人,果真便是这位执法老幺。

小木匠死里逃生,又瞧见那人的长刀跌落,顿时又生出了几分勇气,飞身扑去,抓住了那人跌落的长刀,然后回身来挡。

铛、铛、铛……

好几把长刀劈落下来,那刀疤脸转身过去,拦在了姜大的不远处,另外几人,则全力朝着小木匠进攻。

很显然,他们想要趁着姜大靠近之前,将小木匠给剁了,杀人灭口。

然而拿了刀的小木匠,和不拿刀的小木匠,判若两人。

一个是狮子,一个是喵咪。

长刀挥舞,原本狼狈逃窜的小子,此刻却凭空多出了几分悍勇之色,不但将对方的攻势给守得严严实实,而且还反客为主,即便被重重围困,居然还张牙舞爪,时不时展露杀机,完全没有一点儿落入下风的自觉性。

这便是“镇压黔灵刀法”,甭管你是一人,还是一百人,老子照样要镇压你。

就是这般气概,谁来也白搭。

顶多不过死。

小木匠的悍勇,让这帮临时凑起来的追兵有些无所适从,而另外一边,刀疤脸已然跟姜大交上了手。

相比于这边的混乱与生涩、争勇斗狠,那两人的战斗则简洁许多。

刀疤脸是长刀,而姜大则是赤手空拳。

乍一看,仿佛前者胜算很大,毕竟武经有言,“一寸长,一寸强”,只要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刀疤脸绝对是能够占到上风的。

但世事总有例外,那脸色冰冷,仿佛谁都欠他一百大洋的姜大,在刀锋临体的一瞬间,突然避开了那一下,甚至还贴着刀疤脸的变招走移,随后他的右手开始出击,仿佛出弓之箭,快得让人惊诧。

刀疤脸算是高手,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居然反应得过来,左手出击,连着抵挡了几下。

却听到“啪、啪”几声响,刀疤脸挡了好几下,但挡不住最后一记杀招,胸口被一拳打中,整个人如遭雷轰,后背的衣服顿时炸裂开来。

随后他身形一滞,而姜大已经将双手缠在了他的脖子上,猛然一扭。

各位,我这说书的嘴皮子吧嗒这么多,好像很繁琐,但在当时旁人的眼中,却只瞧见那刀疤脸长刀劈去,姜大错身而过,紧接着双龙盘根,就这么一拧,咔擦一下,那追兵之中,最厉害的刀疤脸,就这么嗝屁了。

您说说,其余人瞧见这家伙猛成这样,还有心思继续搏命么?

当然没有。

事实上,刀疤脸一死,其他人就跟没了主心骨一样,完全没有继续纠缠的想法,转身就走。

然而这些人胆气已丧,锐气尽失,转身这么一走,那姜大就趁了心思,手中暗扣着的鹅卵石就这么“嗖、嗖、嗖”几下,全部都打在了他们的后背心儿上。

小木匠在旁边,就听到砰砰砰几声鼓响一般,紧接着那些穷凶极恶的追兵,全部都倒下了。

场中就剩下三人,一个发飞石的姜大,一个抓紧长刀的小木匠,最后一个,却是不远处,一动也不敢动的黄老七。

哦,还有一头受惊了的牛,哞哞地叫着。

你猜那黄老七为什么不敢动?

他本就是渝城袍哥会出身的人,瞧见了姜大,自然知晓这执法老幺指哪打哪的手段,也知道最安全的,就是站着,啥也别做,不要让这大哥感受到任何敌意。

这才是活命之策。

姜大出手,场间除了牛叫,一切寂静,而随后,姜大指着黄老七:“你,过来。”

黄老七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冲着姜大喊道:“执法老幺。”

袍哥会里面的人,关系很近的人在私底下,才叫姓名,而正式场合,叫职务更加能够表现同门之情。

黄老七这么一叫,姜大身上的煞气减了一些。

他面无表情地指着周遭一切,问道:“怎么回事?”

那黄老七倒也狡猾,他指着小木匠说道:“我在城外碰到了甘墨兄弟,他非要让我带着他去找程五爷,说有重要消息,我没办法,只有将他藏在豆腐坊的牛车夹层里,没想到半路碰到这帮人,一言不合就动手……”

姜大点头,看向了小木匠,而此时的小木匠正在瞧倒在地下的那几人,发现他们已然气绝身亡了。

这个姜大,当真是个狠人,一出手便不留活口。

等那人看过来的时候,小木匠刚要开口,却瞧见站在姜大斜后方的黄老七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冷笑,赶忙大声示警:“小心……”

“啊……”

与小木匠一起出声的,却是黄老七。

那家伙在姜大看向小木匠的时候,抽出了一把利刃,想要偷袭,眼看着那刀尖都要刺破姜大心脏,手腕却给抓住,铁箍一般紧,随后姜大的手一用劲儿,黄老七的手腕顿时就碎裂,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这时,那姜大方才转过身去,平静地说道:“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这么巧地出现在这儿?”

黄老七痛得浑身直抽抽,抽了一口冷气,这才说道:“你,一直跟踪我?”

姜大缓声说道:“程寒之死,多有蹊跷,尽管那个魅族一门的烂货一直不开口,但五爷却知道,肯定有人在这中间穿针引线,而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你。”

黄老七忍不住惨笑了一声,说道:“唉,果然不愧是闻名渝城的程五爷,这都被他算计到了……”

他说着话,突然间口中流出一股黑色鲜血,紧接着双眼一翻,再也没有气息。

姜大瞧见,伸手掰开了那家伙的嘴巴,瞧了一眼,顿时就恼了,恶狠狠地将那家伙的尸体朝地上猛然一摔,恨恨地骂道:“你个趴皮……”

将人摔在地上之后,姜大还重重地踩了黄老七几脚,这才看了小木匠一眼。

“各人自己保重。”

他说了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小木匠赶忙喊住了他,姜大回过头来,冷冷打量他:“还有啥事?”

小木匠丝毫不绕圈子:“我要见程五爷。”

姜大冷淡地回答:“他最近嘿忙,莫得空……”

小木匠很坚持:“我找他真的有事。”

姜大迈开步子,已经走远了:“等以后有空了再说吧。”

小木匠瞧见他完全不想理自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他之所以忙,是因为有人在谋算你们袍哥会吧?你难道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么?”

杀手锏一出,果然有效,原本准备离开的姜大猛然扭头过来,冷冷盯着小木匠,问:“谁?”

小木匠却没有说出来,而是说道:“我只信得过程五爷,你带我去见他。”

姜大沉默了几秒钟,一颗鹅卵石从手中弹出,又伸手抓住,死死盯着他,缓声说道:“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不过你最好不要撒谎,否则我会把你绑上石头,沉到长江里面去的。”

说完,他说道:“跟上吧。”

姜大行走如飞,小木匠不敢怠慢,叫了虎皮肥猫,快步跟着,如此一前一后,差不多走了几里路,又绕到了江边来。

那个冷着脸的家伙将手放在嘴里,猛然吹了一个唿哨,不多时,江湾子划过了一条小船来。

小木匠与姜大上了船,船夫不断地摇着桨,朝着江心划去。

船上一片宁静,姜大看着远方,仿佛小木匠不存在一般,这气氛如此凝重,弄得小木匠很是郁闷。

更让他感觉不对劲的,是船并没有朝着城里去,而是去往下游出,瞧见这方向,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姜大完全不搭理他,仿佛听不到一样。

如此划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条两层大船来,这边划了过去,搭了舢板,姜大带着小木匠登了船。

那大船有两层甲板,非常宽阔,上了第一层甲板,小木匠发现这儿戒备森严,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十分严肃,看向他的目光,也充满质疑。

小木匠跟着姜大进了船舱,登上二层,然后被叫在一处小舱房里等着。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被叫进了二层甲板。

走进去,他便瞧见了程五爷。

程五爷精神很是疲倦,瞧见他,勉强笑了笑,说道:“我听姜大说你要见我?”

小木匠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五爷,谋害程寒的幕后凶手,是那鬼面袍哥会的人……”

他三言两语,简单说完,抬头一看,却发现程五爷完全没有任何的反应。

小木匠心中一跳。

难道……

第四十二章 仗义

小木匠心中一阵狂跳,倘若不是知晓程五爷之子程寒之死,与鬼面袍哥会脱不了关系,他估计都没有胆气再留下来,而是直接跳进了江里去。

讲道理,他打密子的功夫,还是挺厉害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比得过这帮在长江里讨饭吃的家伙。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转身就逃。

他稳了下来,因为他相信,能够言传身教出程寒这等优秀年轻人的程五爷,绝对不会像他刚才猜测的那般龌龊。

死一样的沉默。

期间,程五爷也在与姜大在做眼神交流。

几个弹指之后,程五爷终于开口了:“就在今天清晨时分,鬼面袍哥会的大档头,酆都鬼王吴嘉庚,率人偷袭了龙头堂,将我们双喜的坐馆龙头给暗害了,不但如此,当时在场的一众双喜袍哥会成员,除了我和另外几人之外,其余人全部都战死……”

啊?

小木匠没想到情况居然是这样子的,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