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送了小木匠一份建筑手稿图,而林小姐则给小木匠留了一首手抄诗,据说是新月派那位英年早逝的天才诗人所作。
小木匠给了两人各一副袖里弩防身。
送别之后,小木匠也与顾白果要分别了……
就在十天之前,顾白果接到了传信,需要去青城山的医家遗脉走一趟,而小木匠因为需要去另外一处地方,所以并不能够一起同行。
世间总有分别,无论是什么关系。
小木匠与顾白果相伴数年,也是有分有合,这半年来,倒是待得久一些的了。
之前两人分别一年多时间,结果一个回了青丘一族出生的地方,一个则以鲁班尺为匙,破开那秘境去……
所以分别之时,两人都很自然,只是淡淡地笑。
等顾白果也离开了,小木匠这才随意搭了一艘船南下,过了两天,终于来到了一处山林子里。
山林茂密,高山险峰之上,有无数参天古树,枝叶遮天,而那乱石点缀其间,让这一片深山老林,成为了人类禁地。
但小木匠还是过来了,然后站在一片石林前高声呼喊,对了口号。
没多久,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出现,冷冷地打量着他。
小木匠摸出了一块铜制八卦盘来,这玩意个儿不大,却有着一种无端厚重的质感。
那人瞧见,没有多言,拱手之后,在前领路。
小木匠穿过石林,路过一座牌坊。
牌坊之上,书写四个大字。
法螺道场。
这地方,也是厄德勒,也就是邪灵教的一处分舵。
如果李梦生知晓自己在极力警告之后,小木匠最终还是没有听劝,然后还深入邪灵教中来,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到。
但小木匠来这儿,也是有原因的。
邪灵教的结构,除了掌教元帅沈老总之外,下面又立了左右二使,还有十二魔星,下面又有鸿庐(也就是分舵)若干。
这结构看似简单,其实非常复杂,按道理说,屈孟虎应该算是邪灵教的三号人物,仅次于掌教元帅沈老总,以及左使王新疆,但因为他年纪不大,资历又浅,故而一直饱受争议,地位比较尴尬,有点儿像是吉祥物一般,手中实权,反倒不如某些魔星,又或者鸿庐庐主来得有用。
不过不管如何,法螺道场这一处鸿庐,一直都是屈孟虎的基本盘。
这里上至首领,下到成员,对屈孟虎都是五体投地的那种。
正因如此,使得小木匠即便是得了李梦生的警告,却还是胆敢摸到这边来。
当然,之所以来这儿,也是因为屈孟虎。
小木匠与屈孟虎许久没有联系,而有一些事情,他没办法跟别人分享与商量,唯一能够信任的,便只有一个人。
那人便是屈孟虎。
所以他来了。
小木匠被引入法螺道场的山门之中,沿着一条小道行走,七拐八拐,却是来到了一处山边草庐前。
草庐临崖,而在悬崖边儿上,则有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在那儿,望着夕阳。
领路人至此停下了脚步,恭谨地对小木匠说道:“到了。”
随后,他告辞离开,消失于不远处的浓雾之中。
小木匠往前走去,来到十步之外,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转了过来,与他打了照面,笑着说道:“甘先生,许久未见,请恕青山残疾之人,无法起身行礼,亲自接引……”
此人却正是屈孟虎的弟子徐青山。
几年前,屈孟虎为报家仇,带了屈封、徐青山和周平等人去了渝城,因为一些纰漏,徐青山的脚筋被渝城袍哥会挑断,后来被顾白果接上之后,又被弄断,使得他错过了最佳的恢复时期,最终变成了如此模样。
不过比起屈孟虎的另外一个学生周平而言,他又无疑是幸运的。
小木匠走上前来,笑着说道:“不必如此客气。”
这几年,因为屈孟虎与他一样居无定所,所以小木匠一直通过徐青山这边与屈孟虎通信,所以彼此都还算是熟悉。
他知晓屈封已经在屈孟虎的扶持之下,当上了法螺道场的话事人,而徐青山也因为屈孟虎学生的身份水涨船高,而且他最得屈孟虎的真传,使得他的法阵之学在众人之中最为出挑,故而成为了法螺道场的高层人物。
两人寒暄之后,小木匠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老师,他现在在哪儿呢?”
徐青山沉默了一下,然后对小木匠说道:“甘先生,你进来的时候,除了小曲之外,还有跟别人打过照面么?”
小木匠听到这话儿,顿时就挑了眉头来,问道:“什么意思?”
徐青山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大概今年年后吧,老师和屈封师兄就被抽调到了总坛那边去,参与总坛建设工作,而上面指派了几个高层空降下来,凭借着总坛的身份优势,拉拢了道场里的不少人……所以现在这道场之中,比较麻烦,我也有一些掌控不了了……”
他将眼前的情况简单说起,小木匠听完,这才说道:“小曲比较机敏,绕了不少路,应该没人看到。”
随后,他直接问道:“你老师现在的日子,不太好过?”
徐青山对老师的挚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当下也是点头说道:“对,可以说很难、很难……”
小木匠问:“可是沈老总对他有意见?”
徐青山摇头,说:“不,掌教元帅对老师一直都很信任,甚至可以说力挺,不但把总坛建设的重任交给了他,而且还赋予了极大的权力。但正因为如此,使得许多人对老师很是忌恨,之前还是暗地里的抵制,到现在的时候,就有点儿明着怼的意思了……”
小木匠听完,有些叹息,随后又敏感地说道:“这个跟我过这儿来,有什么关系?”
徐青山看着他,低声说道:“左使那边下了命令,正在收集你的资料,看样子,好像是有要对付你的意思……”
第六章 多事秋
徐青山的话,让小木匠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方才问道:“只是搜集我的消息,还是说其他人也有?”
徐青山老实回答:“除了你之外,还有汪秘书身边的董惜武,以及王红旗。”
得,龙脉三子。
小木匠已经提前从李梦生那边得到了消息,所以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搜集我的消息,也许只是对我感兴趣,并不是想要对付我呢……”
他不愿多提此事,所以淡化处理,但徐青山是老实人,并没有听出小木匠的话中之意,而是认真地说道:“不一样,驻扎在法螺道场的那几位空降人员,已经对道场的所有成员下了死命令,说一旦有你的消息,不计任何代价,立刻汇报给他们,总部重重有赏……这架势,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目的。”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小木匠也不好再装傻,只有给徐青山吃定心丸:“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找到我的。”
事已至此,小木匠也没有好意思再作停留,于是与徐青山又说了两句,随后告辞离开。
徐青山身体不便,没有亲自送他,不过还是叫了心腹之人,一路送出了山门。
离开了这一片山林石阵,小木匠回望远山,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来。
他之前以为这法螺道场是屈孟虎的基本盘,是绝对可以放心的地方,但没想到它也即将沦陷,成为了邪灵教总坛手中的猎物。
想起今日之遭遇,小木匠忍不住回想起了当年与屈孟虎分别之时的情形来。
当时的屈孟虎意气风发,想要凭借着一己之力,去改变鱼龙混杂的邪灵教,对其寄托希望,想要让它变成民族崛起的推动器。
但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失败了。
不能说是他不够努力,又或者说是沈老总欺骗了他。
想一想,屈孟虎败给的,恐怕是人性的弱点。
趋利避害。
人们总是关心对自己利益相关的事情,而不愿意去改变自己,让屈孟虎就算是有万丈豪情,最终也是无济于事。
这天下,终究不是一两个满腔热血之人,就能够改变得了的。
想到这里,小木匠忍不住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来。
那个原本满头秀发,最终全部秃了的男人,他现如今,是否还在坚持着自己的初心呢?
如此思索着,小木匠不由得忍不住冒出了那一把鲁班尺来。
这几年的时间,他有一半,是在鲁班尺开启的那个秘境之中度过的。
秘境的尽头是什么呢?
他没办法说给别人知晓,不仅仅是他不能说出口,也是因为别人无法理解其中的奥义……
屈孟虎或许懂得这些,毕竟那个地方最核心的东西,便是他最擅长的玩意。
在那样的地方,更能够理解这世间最底层的规则认知,从而也能够攀上更高的险峰,成为更好的自己。
小木匠不知道鲁大是否去过哪里。
但小木匠可以肯定一点,如果鲁大去过那里的话,那么他现在或许还活着。
鲁大或许正在这世间的某一处角落,盯着自己呢……
因为去了那里还能够返回这世间的人,即便是对上半神,也就是国人所说的“地仙”,应该也不会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吧?
良久之后,小木匠将鲁班尺握在手心,随后收了起来。
他见过了这世间许多的风景。
而别人却并不知道。
这件事儿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毕竟“众人独醉我独醒”,无论如何,都是让人心情愉悦的。
但,也很容易让人迷失自我……
事实上,小木匠也一直徘徊于迷失的边缘,无数次的自我怀疑和否定,以及质疑这世间的一切,让他近乎于崩溃了去。
这半年多来,他与顾白果一起,陪着梁林两位走遍各地,其实也是一种自我修行。
精神上的修行,对于小木匠而言,比任何都要重要。
他需要找寻自我。
这才是最根本的东西,而不是经历一些事情,或者得到什么收获之类的琐事……
一个男人的成长,才是核心。
茫茫林原之中,这个男人缓步走着,风起,落叶在他的身边打着转儿,仿佛他就如同一棵树木那般。
没有人知晓他曾经的过往,但小木匠却一直记得,他或许有过许多的名字,什么鲁班圣手、什么甘墨、甘十三……但自始至终,他的内心,都只有一个。
小木匠。
或许多年之后,人们只会记住他手中的旧雪刀,而不是那双可以雕刻一切的灵活双手,但这些都无所谓。
他记得就好。
十日之后,大江东去,滔滔岸边,小木匠与一个脑袋大、脖子粗的胖大和尚碰了面。
这两人,也是多年未见面了。
寒暄过后,小木匠也是直接开问:“大师,我妹妹现在如何?”
这位笑呵呵如弥勒佛一般的胖大和尚,却是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戒色大师。
戒色大师笑着说道:“你觉得如何?”
小木匠感觉到了对方话语里面的刺儿,有些意外,开口说道:“我……不知道。”
当初他与顾白果从大雪山下来之后,便直奔了藏边去,想要找到戒色大师,以及他那妹子,了解一下近况,结果他妹子根本不给机会,完全就避而不见,而戒色大师更是与他擦肩而过,远赴青海去了。
很显然,那个附身在了实验体一号身体里的女孩儿,即便是深受佛法教化,但最终还是没有释怀,做不到放下。
小木匠失望而回,此刻碰见戒色大师,又忍不住地问了。
戒色大师依旧没有给他答案,甚至连揭语都难得说出来,连忽悠的劲儿都没有了。
心病,有时解于顿悟之间,也许就是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儿……
这件事情,强求不得。
不过小木匠却觉察出了戒色大师心中的怨气,忍不住问道:“这是谁招惹你了?”
戒色大师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
小木匠一脸无奈,说道:“我?大师你别开玩笑了,我哪里敢招惹你?”
戒色大师愤愤不平地说道:“你认识那个叫做李梦生的家伙吧?”
小木匠点头。
他不但认识,而且还挺熟,甚至还在不久之前见过面,吃过饭,聊过天……
但这又怎么了?
戒色大师骂道:“那牛鼻子到处与人唱诵,说什么‘盛世佛门香火旺,道士修行深山藏;乱世菩萨不开眼,老君背剑救沧桑’,你听听,这是什么屁话?天底下哪有这么断章取义的话语?我这次过来,就是要找那牛鼻子理论理论,让他知晓佛爷并不是好惹的……”
得,敢情这位是在为佛家打抱不平呢?
涉及佛道争端,小木匠秉承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原则,缄默其口,不发表意见,只是淡淡地笑着。
笑了一会儿,戒色大师终于不闹了,而是与小木匠聊起了两件事情来。
这第一件,乃洞庭深处,湖光山色连成一片,却有真龙浮现而出,此事有不少人知晓,故而吸引了不少修行者前往探查,想必定然是一场大事件。
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会于这一场乱事之中失去性命,又不知晓有多少人能够从中得利……
对于此事,戒色大师也是有想法要去瞧一眼的,毕竟佛经典籍之中,那真龙乃天地之桥梁,沟通仙佛,接引彼岸,今生若是能够见到,他说不定也能够立地成佛。
事实上,打着这主意的人不知多少,他一路北上,就瞧见了无数波的江湖人,成群结队地开往那浩荡洞庭湖。
就算是不能见到那真龙,他若是能够阻止几场争斗,挽救几条人命,也是值当的。
毕竟他这和尚,也是济世救人的那一拨。
聊完这些,戒色大师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
鲁东凤城境内的黄河,最近出土了一物,此物高达一丈,三足落地,两耳朝上,四面皆是神人兽面,全身青铜,遍布甲骨符文无数……
传闻此乃九州山河鼎。
相传夏朝初年,夏王大禹治洪水后,划分天下为九州,令九州州牧贡献青铜,铸造九鼎,将全国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身,以一鼎象征一州,并将九鼎集中于夏王朝都城。
此乃九州山河鼎的来历,正所谓一州之地,养一山河鼎。
凤城黄河出土的这鼎,据说是青州鼎。
修行界曾有谶言,叫做“太平盛世鼎藏水,大争之世水无形”,讲的就是这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之时,那九州山河鼎难以镇压气运,便会在世人眼中显露出真身来。
此物若是落到英雄豪杰之手,便能够匡扶天下,济世救民;而若是落到了恶人手中,那么就会逆转乾坤,令生灵涂炭……
至于落到了异邦之人手中,那结果……
神州破碎?
当然,传言是传言,当不得真,但据戒色大师在鲁东的老朋友告知,那一物,已经在鲁东大地掀起了腥风血雨,各方势力就此纠缠,不知道有多少人惨死其中。
而且据说连日本人,都掺和了进来……
说完这些,戒色大师长叹一声,说道:“每逢国难,妖邪辈出啊!”
第七章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两场大戏,多点开花。
戒色大师告诉小木匠,尽管他对于真龙此物,有着很大的兴趣,但那九州山河鼎,无论如何,都不能跟落入日本人的手中,所以他思前想后,终究还是决定去凤城走一遭。
说完这些,两人分别。
临别前,小木匠告诉戒色大师,说如果有可能,他说不定也会赶往凤城。
到时候他们便在鲁东重聚。
戒色大师说好。
他离开之后,小木匠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事实上,如果让小木匠来选择的话,他估计也会前往鲁东,阻止日本人夺取九州山河鼎。
之所以如此选择,一来他与日本人算是彻底杠上了,再有一个,对于真龙,小木匠其实是有见过的。
那玩意,甚至还附在了他的身上来。
虽然后来飞了。
他此刻的眼界,与往日已然不同,相对于江湖上的纷乱与争斗,早就不再关心,因为他已经返璞归真,开始谋求找寻真我——这种境况,其实有点儿类似于道家修行到了最后之时的斩三尸一样,只有将境界攀升上去了,方才能够得到更近一步的发展……
当然,如果事情涉及到日本人的话,那么又将另当别论。
小木匠不知晓诸般事情的背后,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一双大手,将他最终推动到了日本人的对立面,但当他从顾白果口中得知鲁大战死于日本半神凉宫御之手时,心中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
命运最终织成了一张网,而他甘墨,最终也顺从了命运的安排。
那就是,鲁大身上曾经的负担与期望,将由他背起来。
包括对抗半神凉宫御这个看上去无法战胜的敌人。
没有人逼他。
但小木匠却觉得,或许……这就是命。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个高度,就不可能视而不见,撒手不管。
国运不昌,我愿以命续之。
民族危亡,我以脊梁顶住。
小木匠没有选择随着戒色大师一起走,因为他知晓戒色大师有他自己的圈子以及同伴。
而他对于佛门那一圈人并不熟悉,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凑在一块儿。
他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行动。
所以当天晚上立刻乘船北上,随后转了火车,前往鲁东。
人生并非坦途,正如同前往鲁东的道路一样,充满了无数的岔路口,也将面临着无数的选择。
每一个选择,都将影响着自己的人生。
以及别人的……
如果说小木匠并非是前往鲁东,而是顺势南下,前往洞庭湖的话,或许会有很多的事情发生改变,一些人、一些事的结局或许也就真的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流去了。
许多让人遗憾的事情,或许也就不会发生……
但世间终究还是没有如果,小木匠也没有未卜先知的功能,所以即便是错过了什么,他也不曾知晓。
八天之后,他出现在了鲁东省会泉城,在一家招待所落了脚。
风尘仆仆的小木匠洗去一身尘埃之后,已是傍晚时分,于是起身,前往当地最有名的馆子泰丰楼。
抵达馆子之后,他进门点了一大桌子的菜,随后要了一壶酒,慢条斯理地品尝起了美食来,时不时小酌一杯,十分逍遥自在。
大约到了傍晚七时左右,一个小厮来到了他的跟前,低声问道:“请问是甘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