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哽咽道:“我妈……我妈已经顶不住了,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在家里陪着她。老爷刚才一直都在,和我哥替我爹换了衣服,怀德和五少爷送他回去休息了,一会儿他还来,我爹不能老在这里,家里那边差不多布置好就得送过去。”

七七木然听着,一颗心不断下沉,痛不可抑,锥心刺骨。

三妹把她带到厢房外,至聪、至诚见七七来了,脸上不由得微微变色。

至诚立刻道:“三妹,让七七先回去。”

三妹虽悲恸欲绝,脑子里却是清明的,脸上不由有丝恚怒,道:“我爹生前最疼七姐,她来送他一程怎么了?你们有什么打算计较我不管,七姐既然来了,我不能不让她进去。”

至诚急道:“你不是不知道,你爹之所以……跟林家……。”

至聪咳了一声,打断了至诚的话,看了一眼七七,见她神情悲恸欲绝,目光中尽是哀伤乞求之意,轻轻叹了口气:“七七,回去吧。”

七七哀求:“大哥,让我给罗伯伯磕一个头,他对我像亲生女儿一样亲,我求你,让我送送他。”

厢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罗飞走了出来,七七见他无恙,百感交集,把目光恳切地投向他。

“阿飞”她低低的叫了他一声。

罗飞脸色苍白,脸上一侧还有血迹,耳垂后有一块深深的伤口,脖子上亦是血痕斑斑,右臂缠着白纱。他冷冷看着七七,神情极是冰冷,竟似是有强烈地仇恨,要将她撕碎一般。

至聪见情形不对,忙道:“七七,回家去,这里要有什么事需要你来料理,到时候我给你带信儿。”

“林太太,”阿飞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七七,像刀子在她身上一刀刀割下去,嘴角扬起,冷笑了一声:“你穿得这么花枝招展的,是来我这里寻开心吗?你很高兴是不是?”

七七穿着鹅黄色的衣衫,来的时候匆忙,根本没有想过换衣服。

她被他噎得哑口无言,心中痛楚万分,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阿飞,让我去看看罗伯伯。”

“你是帮你丈夫来看吗?”罗飞刻薄地笑了笑,“看他死了没有,或者,是看看我死了没有?”脸一沉,冷然,冷酷,句句如寒冰一般:“不用看,我告诉你,我爹死了,子弹打到了他脑门子上,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咽气了,你回去就这么跟你丈夫汇报就可以了,顺便告诉他,他没杀死我算是惹了**烦。他今天怎么对我爹,我明天就怎么对他。”

七七身子一震,

“阿飞”至诚见罗飞说得过了,忍不住开口。

三妹也忍不住道:“哥,这件事和七姐没有关系,你不要这样。”

七七微微仰起了脸看着罗飞,在与她对视的一瞬,他的目光似乎黯淡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尖刻,她不管这么多,低下头就要推门进去。

罗飞一把抓住她的肩头,那么用力,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为什么要回来?”他的脸抽搐了一下,看着她像看着世界上最让人厌恶的东西,“你回来干什么?你除了给我带来麻烦和灾难,你还能做什么?你要是不回来,我爹就不会死。我不会让你见他,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他的脸上是疯狂的恨意:“为什么还要回清河?滚回你那林静渊身边去,滚”

将她重重往外一甩,连罗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甩竟如此用力,七七毫无防备,像个柔弱的纸人,被推得猛的一个趔趄,至聪离她最近,抢着伸手拉她,可已然来不及了,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七七撞在一旁的柱子上,额头上顿时蹭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慢慢浸了出来。

三妹把七七扶起来,回头朝罗飞怒道:“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用手帕捂住七七的额头,连声问:“七姐,你没事吧?”

罗飞眼中闪过痛悔,脚步向前,却生生止住。

至诚脸现怒色,忍不住开口怒斥,至聪把他拉住,缓缓摇了摇头:“今天一切以他为主,我们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做。”

至诚道:“可也不能太过分,七七什么都没有做,他不能这么对她”

“三哥”七七道,心一阵阵抽搐着,猛烈跳动,可她却突然平静下来,轻声道:“不要怪阿飞。是我错了,我不该来。”

她说完便把头微微低下,一手捂住额头,露出半边苍白的脸蛋,身子还在颤抖着,衣襟轻轻晃动,如风中一朵小小的野花。

她似乎定了定神,往后退了一步,慢慢跪了下来,朝屋内的方向轻轻磕了一个头。

他们都看到她发际深处的血痕,那一撞估计不轻,可她却似没有感觉,神情木然而冷静。

七七慢慢站起身,凝视着罗飞:“阿飞,你说得对,我不该回清河。不过,早知道今日会这样,你当年就不该跳下火车来找我,就那样把我丢下,该多好啊。”

罗飞身躯颤了一颤,目光沉沦在痛楚中,闪过一丝震惊。

七七嘴角浮起一丝茫然的笑,她想起七岁时,他故意把她丢在站台上,她眼睁睁看着他慢慢朝车门走去,她叫他等一等,他却装作没有听见。

火车开走,她追不上。可她心里竟然却一点都不害怕。她只知道他肯定会来找她,今生今世,他永远都不会真正要丢下她,他一定会来,不管她走到哪里他都会守护她。正如她,不论他在哪里,她的心,那颗自私的、有时候甚至是愚蠢的心,总有一部分,紧紧依附在他的身上。

连她自己也都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有些秘密,虽然永远藏在心里,可已经变成厚重的包袱,变成了毒瘤,到现在终于爆发。

真的该了断了。

若是早一些了断,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至少秉忠不会死。

秉忠之死,与静渊有莫大关系,那么,她必然是罪魁祸首。

她是个罪人。

一颗大大的泪珠慢慢从她的脸上滑落,那么落寞凄楚,她别过了头,缓缓转身离去。

三妹瞪了一眼罗飞,快步追上。

她纤细的背影,落在他的眼里,那般孤独而绝望。

从来不知心痛如斯,竟然痛入骨髓。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可是今天,他明知她是无辜的,可他还是重重的伤害了她。

可他没有办法。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平桥那一幕,枪声一响,父亲的第一反应竟是马上扑过来挡在自己身上。血,从他的头上汩汩流下,浸湿了他的脸庞。

他听到有人在叫:“姓罗的,你敢打我们东家奶奶的算盘,今天就让你彻底断了念想。”

他因为爱她而受到了惩罚。

除了恨她,恨自己,他毫无选择。

而林静渊……他想起了这个名字,眼中射出了恶毒的杀意:“我要杀了你,我发誓,我一定要杀了你。”

第二卷 孽海 第五十四章 水流云在(3)

第五十四章 水流云在(3)

“七姐,七姐你等等”三妹追上七七,拉住她的手。

“我没事,三妹,我真的没事。”七七立住脚,对她勉强笑了笑:“我得回去,宝宝不知道我出来,一定会找我的,我得回去……我现在就回去。”

她断断续续说着,声音轻飘飘的,目光更是像风游丝,没有方向地四处飘荡。

三妹看着七七头上的伤,黯然道:“七姐,对不起,我哥不是故意的,你原谅他,他恨透了姑爷,也伤透了心,所以才拿你撒气。你知道的,他……。”

三妹想起亡父,声音一哑,落下泪来。

“别说了,三妹,别说了。我知道的,我不怪他,我没有放在心上。”七七的伸手给三妹擦擦眼泪,“快回去吧,你们现在有好多事情要料理呢,千万不要耽误了正事。”

三妹拿手绢又给她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迹,心疼道:“不要紧吧?都破皮了,我去找药酒给你擦一擦。”

“没事,你忘了,小时候我比你调皮多了,不知道摔过多少次,早练出来了,这点伤不算什么。”七七微微一笑,忽然俏脸一暗,轻声道:“三妹,记得帮我在罗伯伯灵前烧一炷香,我……”她突然哽咽难言,眼泪摇摇欲坠,掉转头,不待三妹回答,快步奔出了宝川号。

外面好亮,她被这明亮的日光晃花了眼,盐店街多么空旷啊,弥漫着死亡一般的哀伤。

秉忠死了。她的罗伯伯死了。

她记得自己出嫁时秉忠眼中怜爱的泪水。她记得他毫无怨言,不辞辛苦为她打点香雪井的生意。他教她忍耐,宽容,教她用冷静和智慧去面对困难,现在,他因为她死了。

小时候带着她玩,在她调皮的时候宠着她,在她犯错的时候护着她,那个对她像父亲一样慈爱的人,因为她,永远地离去了。

她欠了他们家那么多,如今更是罪孽深重,无法偿还。她欠了罗飞那么多,现在他终于把她看作了罪人。

她像身处在炼狱中一样无望,可即便在地狱里又能怎样,她无法原谅自己,她知道罗飞也不会原谅她。

七七在青石板路上快步走着,眼中充满泪水,视线一片模糊。

“大*奶,大*奶”

她听到小蛮腰焦急地在后面呼唤她,她加快脚步,跑了起来。

这是在落荒而逃,像一只被人厌弃的狗,像一个不祥之物。

她想逃走,可是她不知道天地之大,她究竟应该去哪里,哪里还会有安宁和幸福,去哪里才能忘掉这一切。

七七喘着粗气,好像有谁勒住了她的脖子,要勒死她,让她呼吸不能,双腿一软,一脚踏空,被坑洼的道路一绊,猛的摔倒在地上。膝盖剧痛,像要碎裂一般,手掌擦破了,扎满了砂土,她缓缓直起身子坐在地上,看着黑黑的、浸出血珠子的手掌,突然泪如泉涌。

可她却发不出声音。

像在无数个噩梦里一样,不论怎么呼喊,无论身边有多少声响被放大、扭曲,可是耳朵里惟独就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小蛮腰跌跌撞撞跑过来,伸手要扶,她看着他,眼光中的悲凉让他骇然停下,七七努力吐出几个字:“我头疼,我要坐一会儿。”

“大*奶……”

盐店街,迎亲队放着鞭炮,她坐着大红花轿,嫁到了这条街。

那个含羞带怯、对未来充满美好希望的小新娘子,怎么能料到这条街上,原来竟然有这么多的悲伤,无穷无尽。白茫茫的一片,像在多年前璧山的大雪中,白色的光芒劈头盖脸罩下来,分不清天与地,迷失方向,不知道前面就是是路还是悬崖?只听到心碎裂的声音,和自己挣扎的动静,那时只想,就为了要活下去,卑躬屈膝也好,忍辱负重也罢,仅仅想着只要活下去,就有机会筹划第二天的事情,她那么努力地去期盼着生命中的无数个第二天,可是,原来都错了。她那么努力过,原来都错了。

她大口大口的抽噎着,像个小女孩,把身子蜷缩起来。

小时候多么怕黑,那时候还没有电灯,父亲一向节省,到夜里是不许多点油灯的。

她哭着央求:爹爹,我怕,我怕呀就点一盏,求求你,就点一盏灯,有一点光就可以了。

傻孩子,善存说,习惯黑就好了,把眼睛闭上,乖乖睡。

她怕,呜呜地哭。

小孩子的恐惧向来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她怕黑暗中会有大怪物坐在自己的身上,吓得瑟瑟发抖,张着眼睛睡不着觉。

罗飞说:老爷,我守着七小姐,等她睡着了,就把灯给她灭了。

多少个夜晚,他坐在窗户边的小桌旁,守着她入睡。

油灯轻轻晃动着,他一点点添油,用手捂住火苗,怕被自己的呼吸吹灭。他那么小心翼翼,可有他在,她总是一点都不怕了,很快就睡着。

她一睡着,他总还会再坐一会儿,确认她真正睡熟了,然后飞快站起身,生怕再浪费一点油,将油灯噗的一吹。

灯灭了。

她在睡梦中不会看到黑暗。

可现在,她看到灯灭了,他吹灭了灯。

她看到他蹑手蹑脚走出她的房间,轻轻合上门。

秉忠站在外头,悄悄摸摸他的头,接过灯,笑道:“睡了?”

罗飞笑着说:“睡着了,像只小耗子。”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七七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

“大*奶大*奶”小蛮腰轻轻推着七七的肩膀,她睫毛合上,紧紧的闭着眼睛。

他正要弯身把她抱起,一双手抢先伸过来,一双苍老的手。

小蛮腰抬起头,惊道:“老爷……。”

善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身后远远跟着至襄和傅怀德。

善存低着头,并没有看他,只低声道:“小心你说的话。”

小蛮腰忙往后退了半步,道:“是,孟老爷……大*奶太过伤心,昏,昏过去了。”

善存看着女儿,这是他年近半百才得到的女儿,是他的明珠,他的宝贝。

他额际一条皱纹变得更深,咬了咬嘴唇,蹲下身,将七七抱了起来,轻轻拥在怀里,那般爱怜,就像她还是个婴儿。

可他老了,连抱自己的女儿也抱不动了,他晃了一下,小蛮腰忙伸手扶住。

小蛮腰的车停在一旁,善存将七七抱到车里,让她靠在后座上,掏出手帕,给她轻轻擦了脸,那么轻,就像稍微一用力,她就会痛。

他想着她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他一天到晚都抱着她,她的脸那么晶莹雪白,双颊泛出胭脂红,吹弹得破的美丽皮肤。

他抱着她到盐号里去,她小嘴漾着笑,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伙计们,商人们,掌柜们,无不称赞他有个多么漂亮的小女儿。

有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七七的脸,被他怒喝制止:混账我女儿的脸可不是谁都能摸的。

他护着她,把她身子举起来,让她的小脑袋软软靠在他的肩上。

她的小脸热乎乎的,在他脖颈上轻轻擦着。

可是如今,这张脸上,布满了尘土和泪水,额头一道深深的伤,多像一个充满讽刺的狰狞的笑。

他给她轻轻擦着脸上尘土,一滴眼泪,晕在他的眼里,谁都没有看到。

从车里探出身子,善存已经恢复了往常一贯的镇静凝重。

“她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不要有任何闪失。送她回晗园吧。”他轻声道。

小蛮腰不由得说:“不如……不如送小姐回白沙……。”

可抬头看到善存严厉的眼神,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咽到肚子里,朝善存微微一个欠身,坐进车里,将车缓缓开走。

从镜子里看到善存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朝宝川号走去,以往秉忠总是跟在他身后,以前还不觉得什么,如今看着,才知道一个老人独自行走的背影,竟然是这么凄凉。

……

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灯,她听到宝宝一声欢呼:“妈妈醒了爹爹快来”

宝宝爬到床上,扑在七七的胸前,小手放在她的肩上:“妈妈,你吓死我了。”

七七缓缓坐起,视线恍惚迷离,只是下意识把女儿搂着,像寻找什么依靠。

“七七”她听到静渊恳切的声音。

他走了过来,刚才他应该一直也坐在旁边守着,她没有力气再看他一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宝宝,下来,妈妈累了。”静渊向宝宝伸出手。

他知道她要把宝宝抓住,所以抢着将她的手臂一挡,把女儿抱了下来。

“你去找小桐姐姐玩,爹爹跟妈妈说一会儿话。”他在宝宝脸上亲了一下,“听话,乖。”

宝宝睁着大眼睛看看母亲,妈**长睫毛颤动着,胸口起伏,像很不舒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