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站在下面,昂头看着,不禁担忧道:“你小心点。”

陆远嗯了一声,没有其余的话。

拣瓦是个细致而危险的活,一不小心就会跌下来,或者将本来就有些松散的屋顶踩塌,站在屋顶上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

谢雨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一直站在下面观看,偶尔看到他脚步微晃,心里就会不自觉提起一下。

阳光照耀在屋顶,青黑的瓦片反射着光芒,陆远便在这光芒之中。一滴汗水从他额头淌下,在空中闪了一下,又落在瓦片中不见。

这微小而稍纵即逝的细节,落入谢雨的眼中,却像是忽然看到了一出静止的默片。

屋顶上的陆远大概是有些热,微微直起身,将外面的衣服脱下,朝下面的人道:“接着。”

谢雨还在怔神中,他的衣服已经从空中落下,她手忙脚乱上前,那衣服正好盖在她头顶上,将她整个人罩住。

在屋外玩耍的孩子见状哈哈大笑,连被拴住的大黄狗也吠了两声。

谢雨拿下衣服,昂头看去,只见陆远嘴角泛着笑意,低头看着她。她瞪了他一眼,他撇撇嘴,又低头去干活。

此时的陆远只穿着一件背心,手臂上的肌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手中的衣服散发了一点点男人的汗味,并不算好闻,但谢雨莫名有些恍然,像是体内某些因子忽然蠢蠢欲动。

她想到了费洛蒙三个字。

☆、走夜路

等到陆远将坍塌的瓦片拣完,空中的太阳已经变成红色,渐渐向西落下。

向家灶房里飘出炊烟缭缭。

陆远从梯子上下来,看了谢雨一眼,把她手上的衣服拿过来穿上。

向伯从屋子里端出一杯热水:“弄了这么久,渴了吧?来陆老师赶紧喝点水。”

陆远接过搪瓷杯,喝了口水,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

向伯道:“反正都这个时候,你们吃完饭再走吧。现在冬天也没什么虫蛇,走夜路没关系的。”

陆远点头,朝谢雨道:“那我们就吃了饭再走,不然走到半路你饿了走不动,我可没办法背你。”

谢雨笑:“行。”罢了又补充,“我看晓娟忙进忙出的,这么小就会做饭,真了不起。”

向伯道:“山里的娃不像你们城里的孩子,爹妈基本上都不在家,还没灶台高就得开始自己做饭。”

谢雨点头笑了笑。

向晓娟已经做好饭菜,招呼大家进屋吃饭。

灶房里摆着一张黑方桌,桌上几碗山里家常菜,腊肉、合渣、莴笋叶,水酸菜加上一盘腌酸罗卜丁。

谢雨看着这些菜,笑道:“晓娟真能干!”

晓娟有点羞涩地笑了笑,端过一摞盛饭的碗,递给锅边的爷爷,让他舀饭。

陆远走过去:“我们自己来就好。”

他拿了两个碗,正要盛饭,谢雨走上去:“我也自己来,免得盛多了吃不完。”

陆远递给她一个碗,自己盛了一碗回到桌上。

谢雨拿起锅铲正准备打饭,旁边的向伯忽然拿过她手里的碗:“哎呀,里面沾灰了。”

谢雨一看,果然见碗里沾着一些灰。不过烧柴火的地方,沾点灰也很正常。

她不是那么讲究的人,正笑着要拿过来说没事。向伯却拿下肩膀上的汗巾,在碗里擦了擦,递给她:“现在亮了。”

谢雨喉咙动了动,有些怔忡地看着那碗,碗里因为被汗巾擦过,确实看起来干干净净。但是……她不自觉看了眼向伯身上那根泛黄的汗巾,她分明还记得这个老人,用这汗巾擦额头擦眼睛……她又见向伯自己拿了碗打饭,也顺手用汗巾擦了擦。

她知道有些乡下人卫生习惯有问题,向伯帮自己擦碗完全就是出于热情的好意。但她再如何不讲究,现下也有些胃部不适。

可她又不好拿着碗去再洗一遍,这样实在太不礼貌。只能硬着头皮打了一碗饭,有点头皮发麻地回到桌上。

陆远还没开吃,只夹了几筷子菜在自己碗中。刚刚那小小的一幕,他看到眼里,也注意到谢雨脸色微妙的变化。

趁着其他人不注意,他将自己的碗与谢雨放在桌上的碗,换了个位置,然后端起刚刚谢雨那碗饭开吃。

谢雨愕然转头看他,只见他面无表情吃了一口饭,淡淡道:“吃吧,赶紧吃完好下山。”

谢雨低声道:“谢谢。”

陆远嗯了一声。

不过虽然换了碗,但刚刚那一幕,谢雨胃口倒了不少,好在饭菜都很可口,又多是是开胃的酸辣口味,吃着吃着就顺畅许多,一顿饭下来,吃得还算满足。

两人返程时,太阳已经彻底西下,只剩下淡淡的霞光。

向伯装了些干货给陆远带上,又领着孩子送两人到路口。

谢雨边走边回头,待到快要看不见,老人和孩子才返回。

她问陆远:“你和晓娟爷爷很熟,经常来他们家?”

陆远回道:“一个月上来一两回,也不算经常。”

谢雨问:“家访?”

“算是吧,他们家就一个老人在家,三个孩子在学校,晓娟又不太听话。”

谢雨:“你可真是个好老师。”

陆远轻笑一声:“你都知道山里没什么事可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就家访一下。我也不是只来这一家。”

谢雨沉默了片刻,想起刚刚的事,笑道:“你为什么跟我换碗?”

陆远道:“我看你快要作呕的样子。”

谢雨讪讪:“我可不是瞎讲究,主要是我在之前看见老人家用那汗巾擦过鼻子。”

陆远笑了一声:“我知道。乡下老人难免意识不到这样很脏,他也是出于好意。我看你没去重新洗,而是硬着头皮盛饭,觉得你也不容易。”

谢雨笑了一声:“我要去洗,会弄得人家尴尬的。不过你跟我换,你就不嫌脏?”

陆远道:“我一个男的没这么穷讲究。”

“你的意思是说我穷讲究?”

陆远道:“不是,你做得已经很好。”

谢雨笑了笑,走上前凑近他:“我发觉你这个人挺好的,向芸说得对,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陆远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

“我说真的。”

陆远微微推了她一下:“离我远点。”

谢雨笑着再次凑上去,笑道:“你还怕我吃了你。”

陆远哼了一声。

此时山里的天色已经有些发麻,谢雨左右看了看,问,“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怎么看路。”

陆远回:“我拿了手电筒。”

她又问:“山上会不会有狼?”

“你说呢?”

“那有没有蛇?我最怕蛇了。”

“三月三蛇出洞,现在才正月,蛇还在睡觉。”

谢雨哦了一声,又问:“你一个人有没有晚上走过山路?”

“走过。”

“怕不怕?”

“不怕。”

“难道就没遇到过劫色的女妖女鬼什么的?”

陆远终于难以忍耐一般转头白了她一眼:“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一件什么事么?”

谢雨摊手:“想把我嘴巴缝上。”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但我没办法闭嘴。”

“为什么?”

“因为我有点害怕,我这个人一害怕话就特别多。”

陆远无语地抽了抽嘴角,转身加快脚步。

谢雨赶紧追上去:“哎,你别走这么快,我说真的。”

陆远仍旧不理会她。

谢雨这回还真不是胡说八道,虽说她不是什么柔弱胆小的小女人,但头回天黑走山路,即使并非独自一人,也还是有点瘆的慌。尤其是走了一小段路,已经路过好几座小坟山。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不信鬼神,却仍旧有些胆战心惊。

在两人进入山路腹地时,太阳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殆尽,一轮圆月爬上了空中。

谢雨指了指天空:“看,月亮出来了,好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今晚正好正月十六。

☆、崴脚

陆远抬头看了眼天空:“是很圆。”

不仅圆,而且近,就像是挂在山尖上。天色越黑,月光便越亮,不出多久,整个山林都覆上了一层光,小路不用手电,也隐约分明。

那月亮最有意思的地方,便是好像一直跟着他们的步伐在移动,这样新奇的经历,让她想起儿时歌谣里唱的“月亮走我也走”。

她笑着在陆远身后指着天空:“你有没有觉得月亮在跟着我们走?”

陆远道:“这是错觉,我们走的这点距离,与月亮与地球的距离比起来,可以忽略不计,视觉上分辨不出变化,所以会觉得月亮一直跟着我们。”

谢雨噗嗤笑出声:“你就不能有点浪漫思想?对了,你以前学什么的?”

陆远在前面打着手电筒,默默走路,不回答她的话。

谢雨笑:“你真是蚌壳嘴巴,撬都撬不开?我就是随便问问,真没打算把你写在我的报道里。”

“商科。”陆远冷不丁道。

“哦。”谢雨点头,“那你在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

“金融。”

“在哪里?”

陆远道:“跟你一样,在大城市漂泊。”

上山容易下山难,两人渐渐走到最为陡峭的半山腰。窄小的山路旁是两块坟山,好几座坟墓堆在其中,白色的墓碑在斑驳的月光里,闪着冰凉的光。

谢雨没了说笑的心思,脚下小心翼翼,心惊胆战地跟在他身后。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树枝发出哗哗的声响。谢雨视线不敢乱转,只仅仅顶着前方高大的身影。可余光处忽然闪了一下,她还是下意识转头。这一转头,便看到一团蓝色的火光,飘在一座坟墓前方。

她心里一紧,道:“那是什么?”

陆远应声回头,朝她指的方向看去,然后淡淡道:“鬼火。”

“什么?”谢雨大惊,下意识往他身上猛得贴过去,那团蓝色的火,朝他们的方向飘来。

谢雨看到那火在动,手忙脚乱失了方寸,因为是在下坡路,脚下一打滑整个人往前倒去。

陆远反射性去抓她,不想被她带倒,两个人缠在一起,在地上滚了好几米远才勉强停下。

好在是土路,雨后的地上都是落叶枯草,摔得倒不怎么疼。只是两人的姿势,实在是有些怪异,陆远侧身躺在地上,抱着同样侧身躺地的谢雨,月光之下两道拥抱的黑影,显得有些分外缠绵。

“你没事吧?”陆远语气有些紧张问。

“没事。”谢雨扶着他的胸膛稍稍坐起来,虽然姿势暧昧,他此时却没有其他心思,毕竟被吓了一遭,委实不是什么好经历。她舒了口气,又有点抱怨,“你刚刚说什么鬼火?吓死我了。”

陆远坐起身,笑道:“鬼火就是磷火,山里坟地很常见,你有点常识好不好?别自己吓自己。”

谢雨道:“我又没在山里待过,黑灯瞎火的看到沿途这么多坟茔,已经有点吃不消,再被你说个什么鬼字,乍一听当然会怕。”

“那现在呢?”

谢雨越过他的身体,看向刚刚那块地方,那鬼火已经不知何时熄灭,只剩一块静静的坟墓。她摇摇头:“还行,我也没那么胆小。”

陆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道:“那你转身看看后面。”

谢雨不明所以转身,瞬间大叫一声。

原来两人滚到了一处坟墓前,那泛着青光的墓碑就在她身旁,那碑前还有两截燃完的蜡烛,想来是正月有人祭祀过。

她拍拍胸口,骂了句脏话,恼怒道:“你他妈能不能别吓人!”

陆远慢慢站起身,用手电在那墓碑上照了照,拉她起来:“在坟前说脏话,小心里面的人爬出来教训你。”

谢雨也站起来,抬起手肘用力撞了他一下,陆远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

可就在她泄完愤准备抬脚准备走时,右脚上却蓦地传来一阵钻心疼痛,她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陆远皱眉问。

谢雨龇了口冷气道:“我脚崴了。”

“那还能不能走?”

谢雨咬咬牙:“我试试。”

但是她刚刚迈下右脚,那疼痛就毫不客气袭来,不由得又嘶了口气。

脚崴得貌似很严重。

陆远放开她的手,绕在她面前半蹲下:“上来吧。”

“不用了。”

陆远轻笑了一声:“那你能走吗?还有一半路程。”

谢雨犹豫了片刻:“你行不行?我不是很轻。”

“瘦得快成纸片,我单手都能拎起你。”

谢雨嗤了一声:“少讲大话。”

“快点!别磨蹭,不然旁边坟里的人要爬出来赶我们了。”

谢雨摇头失笑,慢慢挪了下步子,双手搭在他背上:“那我就不客气了。”

陆远扶住她的大腿,用力往背上一送,道:“客气就不用了,不过你老实点别乱动。下坡路不好走,要是再摔了可就真麻烦了。”

谢雨道:“你要不行了就放我下来。”

“嗯。”

虽还是寒冷天,陆远穿着不厚,结实的背像是一度坚硬的墙,手臂因为使着力气,像是蕴藏着呼之欲出的力量。谢雨忽然有点幻想他的衣服下的身体是什么模样。

昨天在镇上找到晓娟后,陆远顺便理了头发,此时只剩短而坚硬的发根竖立,像是昭示着这个男人的桀骜。

谢雨在他身上,打着电筒,那直直的一道光,照着两人下行的小路。他走得很慢,但步步稳妥坚定。

冬日的山林特别安静,只偶尔有虫鸣鸟叫。于是除了陆远的脚步声,两人的呼吸便在这静谧中显得特别明显。

两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最后,还是陆远先开口:“怎么不出声了?”

谢雨顿了一下,轻笑一声,看着他头顶:“我发觉你头上有两个旋。老人们说两个旋的人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