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衢子对于这样的座次安排并无意见,当然也就无人反对了。

顼婳在贺芝兰旁边坐下,贺芝兰看她的目光极为奇怪。天衢子为什么给自己发请柬,她其实心知肚明——为了玄门不再造谣生事,损及不动菩提尊的佛修形象。

但为什么给顼婳发请柬,这便值得玩味了。

但不管怎么说,诸人的目光还是聚集在她与天衢子身上。如今这样明显的座次安排,是否意味着奚掌院会和这位江河气宗的女宗主结为道侣?

八卦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而来,这二人的关系被频频猜测。如果贺芝兰真是同奚掌院结了道侣,只怕这江河气宗在玄门的地位也要与日俱增了。值得拉拢,值得拉拢啊。

也有那暗暗打量顼婳的。小恶魔要跟着过来,她便没有带着念,身后仅跟了侍卫十人。十名魔傀,个个容貌俊美。香风袭来,倒是与中秋华筵十分契合。

管弦丝竹之声盈耳,场中有器宗精心制作的舞美人正柳腰款摆,随乐而舞。席中诸人惊叹于这鬼斧神工,开心专心赏舞。

天衢子目光小心滑过顼婳,她却也正注视场中。美人之舞端庄艳烈,这傀儡制造之术,真是神奇。她始终没有看过来,天衢子目光低垂,勉强抑制心中失落。

贺芝兰却举杯:“这一杯,我敬奚掌院。”

天衢子同她对饮,自然有更多人暗暗注意。贺芝兰小声道:“家父为奚掌院所擒,也因勾结魔族,围杀奚掌院亲传弟子而被处以极刑。芝兰虽然心中难过,却也知道,是他有错在先。此次依靠奚掌院解围,芝兰心中感激不尽。”

天衢子淡然道:“贺心璧身为正道掌门,勾结魔族以贩卖魔傀获利。虽然玄门并未明令禁止,但此人心术已不正。处以极刑并不冤屈。至于你,你身为其女,享其荣华而不予劝阻,亦不无辜。”

贺芝兰愣住,天衢子继续道:“汝遇卜天宫季临风,便觉不幸哀恸。可被汝父贩售的魔傀,哪一个不是受尽劫难,哪一个不比你处境凄惨?”天衢子声音很低,但是极为冷酷,“以吾之意,可能不会救助。但不动菩提既然出手,也是你的造化缘分,吾亦不想阻拦。只是你当知道,不动菩提乃是玄门第一佛修。希望他的一念之善,不会为他招来恶果。”

贺芝兰上齿紧紧咬住下唇,轻声说:“奚掌院教诲,芝兰牢记在心。”

天衢子点点头,他言已尽,不必多说。且到底心不在此,难免缺乏耐性。

小恶魔坐在顼婳身边,哪怕是竖起耳朵,也听不见天衢子在跟贺芝兰说什么。他悄悄说:“师尊,奚掌院在跟那女的说悄悄话。”

顼婳说:“哈。所以呢?”

小恶魔眼里流转的都是坏水毒汁:“我去悄悄下点药在他小情人酒里,保管她以后不敢再轻易勾引男人。”

顼婳目瞪口呆——什么啊!她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谁教你的坏主意?”

小恶魔不解:“我娘……聂红裳教的啊。”

顼婳把他压下来坐好:“云峤,男女之事,和则留,不和则去。时间磨人心志,亦耗人情感。哪怕不能相濡以沫,也切勿相濡以恨。若心有眷恋,便用心经营。若竭尽心力,结果仍然不尽人意,就不如抽身,另寻道途而去。”

小恶魔说:“所以师尊的意思是,不理她?”

顼婳微笑:“嗯,放弃他们。然后寻找自己的路途。”

小恶魔说:“可是……不会心有不甘吗?人的心胸,怎么可能豁达至此。”

顼婳愣住,不可能吗?

不知道,她原本就不是人,如何度量人的心胸?

她不再说话,却忍不住向天衢子那边看了一眼。正逢天衢子听见二人对话——他耳力多灵敏?于是视线交接相触,二人都是一怔,天衢子先行退让,礼貌性地一点头,转头避了开去。

顼婳摸着小恶魔的头,宴中酒无味,到底还是不够烈。菜也素,味道寡淡。但宾客们都十分赏脸,席间舞乐未停,不时传来喝彩之声。

酒意微薰之际,突然一声巨响,连衡微微震动。诸人一惊,俱站起身来。只见飞镜湖边,有魔族传音道:“玄门中秋盛宴,鬼夜来特地替魔尊送来贺仪,以供诸位佐酒助兴。”

魔族竟然敢在这时候前来捣乱?

诸人大惑不解。九脉掌院互看一眼——今年的魔族很是嚣张啊。

然而魔族显然早有准备,他们在飞镜湖外架起一面巨大的玄光镜。顼婳不知为什么,预感不祥。

果然玄光镜内,先是魔族圣殿,一个女子被铁环所缚,锁于墙上。

几个妇人慢慢剥开她的衣裳,一盏淫蛇血盛在盏中,颜色艳烈之极!!魔尊赢墀,竟然以掠声留影之术,储存了顼婳被困魔族圣殿时的影像!

第三十五章 怦然心动

月光如雪海,飞镜湖温柔通透,如被融天山环抱的美璧。

诸人视线云集,只见玄光镜上的女子汗出如浆,湿发粘连,却衬出一段玉颈,雪一般的白。妇人抬起她的下颚,鲜艳的淫血蛇灌下去,一缕艳红顺着下巴滑落,在修长颈项留下迤逦一笔。

美极艳极。

小恶魔一口点心哽在喉头,吐不出来也吞不进去。好半天捧了飞镜湖的水硬灌下去,终于说:“这这这……师尊……”

顼婳还没说话,突然面前的玄光镜一黑,再无任何画面。载霜归也是一回头,才发现天衢子已经不见。只他站过的地方,一根玉石灯柱不声不响地碎成齑粉。

鬼夜来本是站在玄光镜下,但注意力可一直在顼婳那边。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心知肚明。整个玄门的精锐都云集于此。他来这里捣乱,恐怕是九死一生。

所以赢墀给他的任务也很简单——保住小命。

谁料,顼婳神色平静,连木狂阳都没反应过来——玄光镜里的画面颇为精彩,她看呆了。倒是天衢子鬼魅一般贴近,第一时间破坏了玄光镜。

鬼夜来抽身就走,天衢子岂肯放他?察觉身后冷风贴近,苦竹的清寒之气似乎浸入毛孔,他抽刀一劈。然而迎面而来的是劈山碎海的一拳!

拳风带着飙风般的力量,竟不顾自身安危,悍然而入,绞碎了他的刀意,瞬间穿透他的护身气劲,砰地一声,砸在他头上。

鬼夜来如断线的风筝,晃晃悠悠地飞出丈余,然而未落地,又被人一手拎住了衣领。

菩提真诀,他以为来者是不动菩提。但面前人却一身白衣,暗纹流光,阴阳双鱼佩在月光下现出温润的华彩。

是天衢子。

他满嘴是血,心中惊异难言——只一拳?!

惊异的不止是他,更有其他八脉掌院和长老。天衢子这一拳出手,比之不动菩提毫不逊色。可阴阳院毕竟是杂学,并非佛修啊!

然而未容他们多想,天衢子另一拳下去,鬼夜来只觉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竟是两拳一揍,直接扑街!

其余数十个架设玄光镜的小喽罗就更不用多说了,天衢子一拳一个,直接将人打成一团团酱紫色的血泥。

一直等他杀完最后一人,终于将鬼夜来往顼婳脚下一扔。顼婳往后避了一下,以免鬼夜来的血沾到她身上。但还是有血从鬼夜来身下涌出来,汇成一滩。他满头满脸的血,连五官都已经移位。胸骨全部破碎,只有微微的起伏,能看出他还未断气。

小恶魔兴奋地跳到他身边,用手指戳了戳:“师尊,要不要把他剥了,也喂上一盏那个什么?”

他看见玄光镜里顼婳是被灌了什么东西,却不知道究竟是何物。

顼婳说:“他的伤,再不救治就死了。”

天衢子全身都是被鬼夜来的气劲划出的伤口,闻言转过头,木狂阳也很奇怪,说:“顼美人,你是想治好他,再把他抽筋剥皮?”

顼婳更奇怪:“此人是魔将……呃,虽然他现在被打得不太像。但他在魔族地位不低。赢墀想必会花大价钱来赎。为何杀他?”

木狂阳上下打量她,只见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像是难堪或者愤怒。

她问:“你不生气?”

顼婳说:“有一点。”她转头看向天衢子,天衢子也在看她。目光中有显而易见的愧疚——若不是他下请柬,顼婳必不会前来赴宴。她若不来,赢墀想必不会行此龌龊之举。

他宴请她,却未能保护她。今日之事,整个玄门有目共睹,画城傀首曾沦入魔尊内殿的事,也必会传扬开来。

从此以后,她一朝蒙尘,便不再无瑕。那些闲人,会用最肮脏的心思去提及她,揣度她。而他毫无办法。

天衢子双拳滴血。不是鬼夜来的血,是他受伤了。鬼夜来的刀意和护身气劲,他以一双赤拳去破,怎么可能完好?

可他感觉不到,赢墀加诸于顼婳的伤害,令他衔恨至极。区区一个鬼夜来,无法发泄他的仇恨愧悔。顼婳为他目中伤痛所动,上前两步,微笑说:“为什么赢墀明明是意在折辱顼婳,却是奚掌院更需要旁人劝慰?”

天衢子一向温和淡然的双瞳,被怒与恨烧得通红。顼婳慢慢抬起他的手,说:“小孩把戏,也值当奚掌院气成这样?”

天衢子心中怒海翻波,绝非她几句能够平复。他声音沙哑:“天衢子无能。愧对傀首。”

她就在他眼前被人轻慢羞辱,可他什么也不能做。他既不能杀进天魔圣域,将赢墀大卸八块,也不能抹去一切,还她清名。

向前须顾及宗门大局,往后堵不住悠悠众口。他眸中水光氤氲,滔天的悔与恨皆压在师门重负之中。顼婳握住他鲜血淋漓的一双手,忽觉动容。

于是握住的手便不曾放开,天衢子指骨皆被刀意所碎,碎骨支棱,他却似乎失去了痛觉。

顼婳看着他的血沾染她,轻笑道:“奚掌院何必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最好了。”

他的功法,因为过于庞杂,定然不够专精。对战之时,其实是不宜速战速决的。这一招菩提真诀,倘是不动菩提施展,定然不至于伤成这样。而他一个杂家,强攻之下,立刻便现出弱象来。

他当然知道。

顼婳转头看了一眼地上鬼夜来,微笑着道:“既然罪魁祸首已经抓获,银蟾玉花宴还是继续吧。别让卑劣之徒坏了诸位兴致。”

载霜归等人立刻反应过来——当然要继续!难道这时候带着大家越过九殛天网,擒杀了赢墀不成?

玄门拼命,总需要恰当的理由。因为魔尊羞辱魔傀傀首,显然不合适——真要说起来,这还算人家魔族的家务事。狗血八点档而已。

于是君迁子提走了鬼夜来,几位掌院与长老回到席间,华筵继续。

天衢子只是略坐了一会儿,载霜归便道:“回去让君迁子为你上药!”天衢子哪里把这点伤看在眼里?心痛太剧烈,便恨不得一双手都断了才好。

他不说话,载霜归说:“听见没有!”眼见诸人朝这儿看,不敢现出一丝不悦,这话还只得带着笑小声说。

而旁边,顼婳站起身来,她说:“奚掌院为我受伤,顼婳心中不安。不如就让顼婳为奚掌院正骨包扎吧。”

她温言软语,一笑勾魂,天衢子纵然仍痛心自责,却仍是起身。等到离席,避了众人耳目,顼婳突然回身,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猛地吻住了他。

天衢子如被惊雷所击,脑海一片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呆住。

顼婳这一生也未曾吻过谁,说是吻,其实也只是双唇触碰。只是呼吸渐渐交染,血液燃烧,这样浅浅的相触便不再足够。她搂住天衢子的脖子,仰起头,以舌尖轻轻舔过他的唇。

身边便是一树月桂,花香醉人。天衢子目光迷茫,心如火烫。

他的手按在她繁复华美的衣袍上,那些镂空的丝、温润的玉他都没有感觉。他甚至感觉不到这个世界。周围月色如霜、桂花飘香,他却只觉得不真实。

美得虚幻。

顼婳渐渐深吻,他返身将她压在月桂树杆上,手伤什么的,早已忘到了九宵云外。

载霜归找来的时候,老远看得一眼。只见月桂树下的两个人,交颈缠绵,浑然忘我。花前月下,君子佳人,竟然般配得不像话。

载霜归一把捂住了眼睛,他心里苦——我这怕是要长针眼!!

天衢子和顼婳的离席,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因为木狂阳、付醇风、载霜归、君迁子也同时离开了。毕竟方才魔族捣乱,融天山掌院们加强一下防御,再审问一下鬼夜来,似乎很正常。

大家皆作此想,只有一个人没有——贺芝兰。

贺芝兰是知道自己那张请柬是由何而得,此时顼婳与天衢子同时离席,她左右都无人,于是似乎心底种子也悄悄发了芽。她目光微错,终于忍不住,落在了那个一直不敢注视的所在。

华宴本就设于飞镜湖边。明月之下,三十里湖光水色。不动菩提与步梵莲同席,僧衣如雪,其上九渊暗纹交错,肃穆庄严。他和步梵莲低声交谈,并未向她看。他当然不会向她看,甚至也许早忘了她的存在。

可为什么自己要同意父亲旧属建立江河气宗呢?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只有宗门之主,才可能得到一张每年一度的银蟾玉花宴请柬。而宴上,一定能见他一面。

哪怕就是这样,隔着拥挤人群与浩浩夜风,无人察觉的一眼凝睇。

已尽平生所愿。

步梵莲是察觉到这一眼的,他的反应,就是微微侧身,挡住了不动菩提的身形。

于是她连注视,也成奢望。

宴间丝竹之声传出甚远,却打扰不了医者。君迁子正在查看鬼夜来的伤势。木狂阳和付醇风同行保护——君迁子战力不高,鬼夜来要是耍什么花招可就不好了。

但好在天衢子的两拳真是暴力无比,他现在只剩一口气。

君迁子皱眉:“天衢子下手可真够重的。”

木狂阳不屑:“这个人要是一直这么干脆痛快,我倒敬他是条汉子。”

付醇风说:“他的功法太过庞杂,出招一直以周旋为主。最近为何突然风格异变?”

木狂阳说:“因为生气啊!不过这倒可以理解,顼美人是受他邀约前来赴宴,而赢墀选择宴上当众羞辱。他愤怒不奇怪。”

付醇风说:“总觉得不止如此。”

木狂阳一拍他的肩膀:“师尊就是想得太多。容易短寿。”

付醇风立刻瞪了她一眼——以前他也不想这么多,好端端的一个刀修宗师,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如果不是木狂阳,他现在也是四大长老之一。虽然肯定不是大长老,但是那有什么关系?

无事一身轻,指不定多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