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想象中,慕容无风的女人应该是天姿国色,风华绝代的。

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慕容无风清高孤逸,人淡如菊的气质。

而床上的女人虽也有些姿色,病的时候,却一点也不中看。

过了好久,辛大娘才听见了门外传来辘辘的车轧声,驶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半天没有动静。

门没有锁,原本是一推就开的。停在门外的人似乎并不想进来。

她迟疑了半晌,走过去,打开门。

慕容无风一只手支着门椽,一只手捂着胸口,满头大汗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正吃力地喘着气。

雪虽已停,天气依然很冷。

地上结着冰,很滑。

他的袍子上有一大片泥渍。

大约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却又是,自己立即爬了起来。

衣裳却因此浸湿了。

他只好把自己紧紧裹在袍子里,冷得牙齿咯咯打颤。

辛大娘怜惜地看着他,把他推到房内,递给他一杯热水。

他摆了摆手。半天都不能说话。肩头却有一片鲜红之色,隐隐地从衣袍之中浸了出来。

是血。

“你受伤了?”辛大娘道。她还要说什么,慕容无风却很快打断了她的话,不动声色地道:“我没事。”

“吃饭了么?”她又问。

“我这就去做。”他转动轮椅,走向厨房。

“不用,我已经做好了,有现成的。”

他转过身来,淡笑道:“多谢,不过请不必为我们做饭。她…现在有很多东西还不能吃。由我自己来好了。”

辛大娘连忙道:“那好,我来帮你。”

“不用。”他斩钉截铁地道。

刚才那句话,还只是客气。现在这句话,却是有些冷淡了。

却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幽幽地道:“无风…”

两个人同时转过头,荷衣已睁开了眼睛。

慌忙中,他将白袍掩住肩头,转动轮椅,来到床边。握住她的手。辛大娘冲着两个人挤了挤眼,知趣地退出了门外。

她的脸还是那么憔悴,眼睛看着他时,却含着笑意。

他掩住了她的口,轻轻道:“你还没有好,别说话。太费气力。”

“把衣裳脱了,让我看看你肩上的伤口。”她的眼扫过他的脸,停留在他的肩头上。

她还记得那一夜的事。

他的胸口忽然有一阵刺痛袭来。就好象有一把尖刀正在搅动着他的心脏。

他忽然低下头。

两个人之间,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沉默。

过了很久,荷衣轻轻道:“你的伤怎么办?敷了药没有?为什么现在还出着血?”停了停,她又道:“你的衣裳全是泥,摔在哪里了?”

他看着她,淡淡地道:“你别担心我。我是大夫,这一点伤还对付得了。”

她仍然神色紧张地盯着他的肩头。

他只好转身到厨房里,换过药,将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又换了一身衣裳。

她不能动,却听见厨房里一阵乱响,也不知道慕容无风在干什么,不一会儿,屋子里却传来一阵饭菜的香味。

他给自己做了一碗饭,一碗菜,又给她做了一碗粥。

香喷喷的饭菜端到她面前时,她笑了。

“想不到你会做饭。”她笑着道:“以前做过?”

慕容无风摇了摇头,道:“没做过。所以我并不想请你尝我炒的菜。至于这一碗粥,无论味道如何,请你将就着喝一点。你已经有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说着,他把她的头抬起来,开始一勺一勺地喂她。

也不知是她太饿了的缘故,还是慕容无风的手艺的确了得,她觉得这碗粥简直是美味极了。竟然很快喝得一乾二净。

“你做的菜,我能不能也尝一点?”她望着他又道。

“没有放辣椒,只怕你吃不惯。”

他给自己做的是蘑菇炒豆腐。荷衣尝了一口,味道竟也鲜美无比。

然后她就躺在床上,看着他吃饭。

他吃饭的样子极斯文,一口菜,一口饭,细嚼慢咽。一点点东西,却几乎吃了半个时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吃饭。”她忽然道。

“哦。”

“在我的记忆中,你好象是个从来不吃饭的人,更不要说是做饭了。”

“可我却活了这么长,岂不奇怪?”他慢慢地把话接上去。

“可不可解开我双手的穴道?”她忽然又道:“我一动也不能动,难受死了。”

“不可以。你会很痛的。”

“难道我真的要象这样在床上躺十天?”

“嗯。”

“可是…我是女人,会很不方便…”她的脸红了起来。

“我可以照顾你。”他抬起来头来,淡淡地道:“吃完饭,我就给你换药,洗澡。”

“你…你…你别管我。就让我脏几天好了。”她忽然把头缩进了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绢,擦了擦嘴,又喝了半口茶。解开药包,然后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手脚利落地替她换好了药。然后用热水将她全身擦洗了一遍。

这还没有完,他换了一盆水,又开始擦第二遍。

“其实…用不着这么认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洁癖。”荷衣忍不住道。

他却不理睬她,好象擦拭一件珍贵古瓷一般地仔细擦拭着她的身子。

擦完了之后,他又去换了一盆水。

“还有一遍?”荷衣大叫了起来:“不要了!我都快干净死啦!”

慕容无风道:“你叫什么?小声些。”

“你有洁癖你自己有就好了,不要传染给我!”荷衣仍然大声道。

他根本不理,又将她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这才将她放回床上。而他自己到厨房里略略洗漱了一下,便将房门插上。吹熄了油灯。

这本是深山,又是夜晚,灯熄了之后,屋子里立即一片漆黑。

“慕容无风,我根本不困。”荷衣道。

黑暗中,他无声无息地将身子移到了床上,盖上被子。

好累。

这两天他一直都在苦苦支撑着。却担心自己会支持不住。

肩上的伤口深得见骨,而他只是粗粗地缝合了一下。

他的身子原本极弱,无论什么伤,都愈合得极慢。

再加上一天的劳累。

躺在床上,他才感到全身终于可以松散一下。而腿上因风寒带来的刺痛,却又一阵一阵的袭来。

顿时,下半身所有的关节,都象针挑一般地疼痛起来。

膝盖和脚踝之处,也因红肿而发烫。

实际上,他的全身都开始发烫。他竟开始咳嗽起来。

“怎么啦?”荷衣转过脸,在黑暗中问道。

他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咳嗽,道:“没什么。”

她的脸贴住他的脸,很快感觉到了他不寻常的热度。

“你一定累坏了。”她在暗中轻轻叹道。

黑暗中,他的呼吸渐渐平静,却越来越烫。

她还想说话,他却已累得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连六日,慕容无风都起得很早,每天出完诊就回来照顾荷衣。

他过得一种有规律的生活。包括每天替荷衣擦三次身子,无论荷衣如何反对,他都照做不误。

他开始给自己服药。

所有的症状都因为他定时服药而有所减缓。

直到第七天的正午,他象往常一样独自推着轮椅在村子的小道上行驶。沿途正好碰到一个病人,两个人略谈了一会儿,他突然看见那病人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身后。

他一转身,十六个白衣人忽然“哗”地一下全跪了下来。其中一个中年人颤声道:“谷主,我们…我们终于找到您了!”

十六个人打量着慕容无风满是泥泞的轮椅,看着他瘦削的身躯,和显然高高肿起来的双膝,却惊喜于他仍然活着。当下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移到软轿之中,早有人拿出他常用的膏药,贴在他的膝盖上。

“谷主,你…受苦了。你肩上的伤…不防事?”为首的是郭漆园,他一眼看见慕容无风的肩上缠着白布,不禁心痛不已。

“不要紧。”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一抬头,看见人群之中站着吴悠和蔡宣。

“谷主,我们这就接你回谷。”

“蔡大夫和吴大夫也来了?”他道。“陈大夫在谷里?”

“陈大夫跟着谢总管去了唐门。我们原以为…”

他们原以为三个杀手会把他带到唐门。是以,大队人马去了蜀中。怕慕容无风出事无人照顾,自然会派一个大夫跟着去。

“我暂时还不能走。楚姑娘受了重伤,我要留下来照顾她。”他说道。

“我们可以把谷主和楚姑娘一起带回谷。 谷里药多,万事都方便。”

他叹了一声,道:“这当然好,只是,她的身子现在一点也不能移动。还是再等几天再说。”

郭漆园忙道:“那好,我们就暂时先在这里住几天。”

“住在哪里?”慕容无风道。这个村子极小,也没有客栈。

“我们带着有帐篷。”郭漆园笑着道:“原本是打算在深山中露宿的。”

“是么?”慕容无风笑了。

……“谷里的人是不是已找到了你?”慕容无风一进门,荷衣就道。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荷衣道。

其实并不难猜。他的腿上搭着一个方毯,是他在谷里常用的。

“等你好一些了,我们就一起回去。”他替她掖了掖被子。然后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

她摇了摇头,道:“你先回去。我不打算跟你一起走。”

他愣了愣,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愿意。”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显然有些不悦。

“辛大娘可以照顾我。反正,我觉得我已渐渐好了。”

“你若不愿意走,我可以在这里陪着你。”他想了想,又道。

“你不用陪着我。”她忽然冷冷地道:“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天,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怔住。看着她,觉得很吃惊,又觉得无话可说。

两个人在沉默中僵持了很久,慕容无风喟然道:“我明白了,你原来并不想和我在一起。”

“…”

“你并不认得我,我…我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好。”过了一会儿,荷衣低声道。

慕容无风垂下头。

“无论你现在在想什么,你所想的,都不是原因。”怕他想到了别处,荷衣赶紧又补上一句。

他抬起头,手有些颤抖,看着她,道:“那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

她避开他的眼光。沉默地摇了摇头。

僵持了片刻,慕容无风只觉胸口一阵阵地绞痛,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我并不想勉强你。我从不勉强任何人。”

“吴大夫…她一直喜欢你。她才是最适合你的人。”荷衣道:“她今天是不是也来了?”

他愠怒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真的,你们俩个,特别合适。”她又道。

他的手颤抖着,忽然“砰”地一声把茶杯往地上一摔,吼道:“你提她做什么?她和我们之间根本就毫无关系!”

刹时间,他的脸突然发紫,全身一阵可怕地抽搐,然后眼一黑,整个人便直直地从椅子上栽下来,昏了过去。

第十三章

庭竹依旧。

庭花在初春的和风中静悄悄地绽放着。

庭中的一切,连同远处微漾着的,带着水草气味的湖水,都显得充满生气。

而庭院的主人却一直在沉疴之中。

回到谷里已整整一个月,慕容无风还没有完全清醒。

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昏睡。醒的时间很短,也完全不能说话。

虽然生病对他而言已是常事,大家都已能应付厥如,但这一次却来得比以往更加拖延,沉重。

先是持续高烧,呕吐。接着,好不易烧退,又开始不分昼夜地咳嗽起来。

虽然是终日昏睡,其实睡得并不安宁。

浑身的关节在痛,肩上的伤也在痛。

他从不呻吟,只是咬着牙,紧紧地拽着床单。

更糟糕的是,他的心疾似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失去控制。有一次,端药的人失手将药碗打翻在走廊上,“咣当”一声,传到室内,他就开始发作,开始抽搐,开始大喘。

这样一来,吓坏了所有照顾他的人。

当晚,竹梧院里所有的走廊都已铺上一层厚厚的地毯。

大家无论做什么事,都开始小心翼翼,思量再三。他们开始移走卧室内所有容易失落,碰落,跌落而可能发出明显响声的东西。首先是所有的瓷器,古玩,其次是桌上的茶具,笔架,窗边的花盆,梅瓶中的画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