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风的眼光打量着荷衣与顾十三,道:“你还带来一位客人。想必也是来找我的。”

顾十三沉声道:“我姓顾,南海神鞭吴风是我的恩师。”

山木道:“顾十三是西北第一剑客,楚姑娘的鱼鳞紫金剑现在剑榜上排名第一。今天来看我们的人,总算还够资格。”

荷衣道:“阁下想必就是二十几年前在飞鸢谷里观战的那位神秘剑客。人们传说你是海南剑派的。据我看来,就算你的人不是,你的剑绝对是。”

海南派一向以剑法狠辣,变招奇快出名。他们的用剑又窄又薄。

山木道:“你说得不错。”

顾十三道:“我以前见过你。那一次,我师父带我来天山看一个熟人,那个熟人就是你。”

山木苦笑:“吴风是我的同门师弟。他到这里,原本就是我叫他来的。”

慕容无风双眼瞪着他。

山木道:“你不必用眼瞪着我,我叫他来,是因为这里的温泉能治疗他的风湿。想不到这里却成了他的鬼门关。”

慕容无风冷冷道:“难道不是你们把我的母亲绑架到了这里?”

“绑架?”陆渐风道:“你的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夜,是她来找的我,要我把她带走。她说她恨她的父亲,只想赶快从家里逃出来。我把她带到了天山,成了婚。她原本已嫁给了我,过不了多久,却又看上了你父亲。她不论在婚前还是婚后,胆子都很大。”

他说这话时,口气里充满着嘲讽。

荷衣抬了抬眉毛,淡淡道:“这有什么奇怪?你这人看上去连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实在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会愿意嫁给你。”

她握着慕容无风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所有的人忽然都不说话了。

冰王,传说中神话一般的人物,天山上绝世的剑客,绝不是一个可以忍受耻辱的人。

沉默片刻,陆渐风道:“你说得没错。我是一名剑客,一年之中,有九个月会隔离人世,到一个荒僻无人的地方练功。我这一脉剑法与功法,原本传自天竺。只有在闭门苦思之中,绝智弃欲,方能悟道!她嫁给我,正是因为她不了解我。她要嫁给一个绝世的剑客,原本就要忍受绝世的寂寞。”

慕容无风道:“我母亲与阁下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我的父亲是不是你杀的?”

陆渐风从地上拾起一物,扔给慕容无风。

那是一条漆黑的蛇皮长鞭。鞭柄上钉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金环。

慕容无风的瞳孔突然收缩,呼吸立刻变得急促了起来。

“不错,是我杀了他。我想你父亲不会有任何怨言。因为我们原本是决斗,如若死的人不是他,便是我。你看这里!”

他褪开长衫露出自己的脊背。上面纵横交错着几道又深又长的鞭痕。

“当时我刚胜了郭东阁,以为自己的剑法不可一世。你父亲却是一个真正的无名高手。我杀了他之后,元气大伤,整整十年才恢复过来。”

荷衣道:“他既是无名高手,你是怎么赢的?”

陆渐风道:“只可惜他双腿残废。他若有一条腿是好的,我只怕就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即使是这样,我们还是过了六百多招。最后,他的力气突然不继,我便一剑刺中了他的心脏。”

荷衣道:“力气不继?是不是他的心疾突发?”

陆渐风道:“也许是。反正他死的时候,整张脸全是紫色的。高手相驳,计在分秒,他若突然发病,那也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他临死的时候,求我不要把他死去的消息告诉给你的母亲。说罢,便自己滚下了万丈深崖。”

慕容无风怒吼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山木道:“他说的全是真的,当时我就在旁边。”

荷衣道:“你亲眼看着你的师弟去死?”

山木道:“他是我师弟没错,陆渐风却是我的朋友。我谁也不能帮。”

慕容无风冷笑,道:“什么朋友?难道是山水和他表弟那样的朋友吗?”

荷衣吃惊地看着慕容无风。他的眼中有一种近似乎疯狂一般的神色。

他冷冷地对陆渐风道:“如果我父亲真地抢了你心爱的女人,你为什么不恨我?还要屡次三番地救我?难道你的心中没有一丝歉意?你不爱她,却不许她爱别人,我说得对么?你怕他们跑了,将你们的秘密宣扬了出来,便联手杀了他,对不对?”

顾十三吃惊地看着陆渐风与山木,喃喃地道:“你们…你们…”

陆渐风沉默。

慕容无风冷冷地道:“山木,你敢将你的脊背也露出来给大家瞧一瞧么?”

山木沉默。

良久,山木道:“这里是你的老家。”他的剑点点地,“你就是在这院子里出生的。渐风,我想我们该带他去看一看他的母亲。”

慕容无风苍白的脸上,冷汗已开始流了下来。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轮椅的扶手,颤声道:“我的母亲…她…她还活着?”

山木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荷衣推着慕容无风,一行人随着山木沿着院子的山墙走入一个地道。

地道内冰寒剌骨,竟比天山最冷的时刻还要冷上十倍。

地道很浅,走不了多久眼界忽开,却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一走进这寒冷的地室,荷衣的心便沉了下去。

这绝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只可能是慕容慧的墓室。

烛火幽微地闪烁着,依稀可辨四块雪白的石床整齐地摆在正中。

仔细一看,石床并非石制,而是四个巨大的冰块。

其中一块巨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穿着藕合色花裙的女人。

荷衣正要将慕容无风推到冰床旁边,他的手却带住了椅上的轮环。

他浑身冰冷,心却跳得太快,已觉得有些控制不住。

他只好停下来,垂下头,等待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

荷衣弯下腰,替他掖了掖盖在腿上的毛毯。察觉他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便在他的耳边小声道:“这里太冷,你支不支持得住?”

“不要紧。”他道。

过了片刻,他的呼吸渐缓,这才深吸一口气,转动椅轮,驶到冰床的旁边。

那是一个四肢纤细,身形修长的女人。有一张和慕容无风一样白皙的脸色与柔和的轮廓。她的长发披散,脸上已结了一薄霜。

她显然已去世了很久。肌肤已失去了应有的弹性,浑身僵硬得好象一个冰塑的雕像。

荷衣觉得她的衣裙仿佛是她死后才套上去的,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瞧出这套衣裳不是她自己穿上的。

她的表情也很奇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皱着眉,显然是很痛苦的样子,嘴角却微微挑起,好象是在微笑。

任何看到这样的表情都会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女人身体的右侧放着一个婴儿。

荷衣将他推到冰床的右侧,轻轻问道:“这里为什么还有一个婴儿?”

那婴儿包在一个雪白的小被子里,闭着眼,荷衣想将他抱起来,却发现被子已被寒冰凝在了冰床之上。她微一用力,只听得“啵”的一声,冰块断裂,那婴儿便被她抱在手上。

那是俱婴儿的尸体,脸还是皱巴巴的,显然死的时候离出生并不久。

她瞧了瞧婴儿,又瞧了瞧慕容无风,发觉两个人长得很相像。便将婴儿递给了慕容无风。

他久久凝视着手中已然逝去的小生命,扭过头,看着山木,道:“他是谁?”。

“你的娈生弟弟。你母亲难产,你出来的时候勉强还有一口气,后出来的那个婴儿只活了不到一个时辰。”

他的手臂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层冻得硬邦邦的被子,看了看婴儿的双腿。

心脏忽然传来一阵可怕的刺痛,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那双腿明显是畸形的,一看便知他终身无法行走。他的脸蛋却已有了七八分与慕容无风相同的轮廓,他若长得大,一定会有一副与慕容无风一模一样的长像。

而慕容无风的心却已沉浸在一种无法逃脱的悲伤之中。手一抖,“丁咚”一声,那婴儿竟失落在地。

那声音听了让人胆寒。

荷衣连忙将婴儿从地上拾起来,却发现他的一只手因方才那一跌,便象一俱摔倒的石像一般断裂开来。

慕容无风漠然地看着她手足无措地将婴儿的断臂塞进小被之中,原样包好。

“你害怕?”他看着她,静静地道。

“不…不害怕。”虽这么说,她声音却直打哆嗦。

他叹了一声,道:“你不该陪我来看这些…死人。”

她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她们…也是你的亲人。”

他想了想,霍然抬起头,对山木道:“你说我的母亲难产,她的孩子明明已经生了出来。”

山木看着他,迟疑着:“这个…”

慕容无风淡淡道:“荷衣,扶我到冰台上去,我要看看她究竟是怎么个难产法。”

荷衣咬得嘴唇,轻轻道:“上面全是寒冰,你的腿明明受不得冷…”

他不理她,自己掏出了拐杖。

她只好将他腿上毛毯铺在冰台上,扶着他坐了上去。

他轻轻地解开了女人腹上的衣带,身子猛然一震,只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荷衣连忙扶住他因愤怒而摇晃的身体。

可是连她自己也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被衣裙掩盖住的腹部敞露开来。上面竟有一道长长的,破裂的刀口!

豁开的一道缝中,内脏清晰可见!

慕容无风的胃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的人倒了下去,开始拼命地呕吐了起来。

荷衣只好将他又扶回到轮椅上。

他咬着牙,驶到山木跟前,纠住他的衣襟,怒吼道:“是谁杀了她?是谁!难道你们连妇人和孩子也杀吗?!”

陆渐风冷冷道:“你放开他,你母亲也是我杀的!却是她求我杀死她的!”

慕容无风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声嘶力竭地道:“她为什么要求你杀了她?难道她疯了吗?”

陆渐风道:“因为她难产,折腾了两天,孩子始终不出来。后来她…她自己也快不行了。便求我杀了她,剖腹救出你们兄弟俩!我便照着她的话去做了。”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听得惊呆了!

慕容无风的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哽咽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渐风道:“你自己是大夫,当然知道这是真的。”

荷衣轻声道:“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葬了她,让她入土为安?”

陆渐风道:“她说她要和你父亲合葬。而你父亲却早已跌下了万丈深崖。虽然我们一直隐瞒他的死讯,你母亲却已猜出他有了不测。那时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山木道:“你母亲临死之前,吩咐我们将你送回云梦谷,交给你的外公抚养。你的名字是她事先起好的。我便将你连同你母亲交给我的信物一起送回了云梦谷。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外公,只说他的女儿难产身亡。”

陆渐风缓缓地道:“无论如何,你母亲是我见到过的最勇敢的女人。”

慕容无风手指疾点,忽然点住了山木身上的穴道。

陆渐风怒道:“你想干什么?”

慕容无风道:“我点的穴道谁也解不开,你最好不要过来。”说罢,掀开山木背后衣裳。

微弱的烛光下,他的背上清晰可见三道浅浅的鞭痕。

慕容无风捏紧拳头,狠狠地道:“我果然猜得没错!他明明对你手下留情,你却与这…与这无耻之徒联手杀了他!”

山木道:“我原本只在一旁观看,可到了后来他却几乎快杀了陆渐风,我只好跳进去帮忙。打到最后,我们都已变成了野兽,都已陷入疯狂之中,失去了理智。现在不论你想把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我与你父亲,原本也是…也是很好的朋友。”

慕容无风冷冷地道:“朋友!亏你说得出口!原来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

山木淡淡道:“你父亲眼高于顶,他的眼里原本也没有我。可是他不该…”

慕容无风大声道:“住口!不许你侮辱我的父亲!”

陆渐风道:“你莫忘了山木也曾救过你的命。那次你在湖中自沉,若不是他从水里将你捞了出来…”

荷衣颤声道:“他什么时候…为什么…要自沉?”

慕容无风大叫道:“住口!不许你提这件事!”

荷衣却道:“你说!你告诉我!”

陆渐风道:“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和贺回比武的那天晚上,他自己…自己想不开,一个人将船划到湖心,凿船自沉…”

荷衣握着慕容无风的手,眼泪滴了出来,道:“无风,这是…这是真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叫我怎么办?”

慕容无风道:“那事早已过去很久了。”

荷衣道:“无风,我们不要再呆在这个地方,我们回家,好么?”

慕容无风道:“我们总得将…将她们葬了再走。”

山顶上一座小小的坟茔。

他们便将她与孩子葬在了吴风倒下的那座山峰之上。

干完了一切,夕阳正将它最后的一缕余晖柔和地洒在坟茔的尖顶。

顾十三默默地站在他们的身后。

慕容无风道:“我们准备这就下山。你和我们一起走么?”

顾十三道:“你的事已完了,我的却还没有。”

慕容无风一怔,道:“难道你真的要为你师父报仇?”

顾十三点点头。

荷衣想了想,道:“我见过他的出手,也见过你的。恕我直言,你不是陆渐风的对手。如若我们俩人联手,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慕容无风淡淡道:“荷衣,这里面没你什么事。”

他转过头,对顾十三道:“你们剑客之间的事情我不懂,但死在这个人的手下实在是不值得。何况,他们已经走了。”

顾十三吃惊地道:“走了?”

慕容无风道:“他们一直想去天竺,想必现在已经到了。”

顾十三道:“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慕容无风道:“去天国的路一向都很快。”

顾十三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道:“你已想法子杀了他们?”

慕容无风道:“死的人是我的父亲,要报仇也要先轮到我。”

顾十三忍不住道:“你?你也会杀人?”

慕容无风淡淡道:“愤怒的时候,谁都会杀人。我也不例外。”

顾十三道:“你用什么法子杀的他们?”

慕容无风道:“用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再用的法子,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荷衣道:“我以为你已原谅了他们。”

慕容无风道:“我谁都不原谅。”

……*回去的路上慕容无风好象变了一个人。他一直都在低头沉思,也很少与荷衣搭话。

因那冰床上的那一冻,他的腿伤又猛烈地发作了一次。但他早已习惯了在痛苦中默默地忍受。一言不发地倒在一旁抽搐,神态仿佛是一个局外人。

回到小江南,他们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荷衣已学会了沉默,也不再追问他各种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