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人生苦短啊。”这回轮到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洗好了,我抱不动你,你得自己从桶里爬出来。”他连忙转移了话题。

话音未落,荷衣手扶桶沿,一眨眼功夫便从桶里跳了出来。

她的肚子虽然很大,跳得还是很高,很快,落地却轻得好象一片羽毛。

他的脸都吓白了,抻过手,扶着她的腰,道:“这个时候不许你用轻功。”

“知道了。”她吐吐舌头。

她躺在软榻上,身上搭着一块薄毯。慕容无风拿起梳子,替她将一头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用一块干布包好,放在一旁。

“现在舒服些了么?”他坐在榻旁,微笑看着她。

“嗯。”她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边,点点头。

“口渴么?我去给你泡茶。一大早幺喝了那么久。”

“我饿…”

“糟了,还没吃早饭呢。我煎鸡蛋去。”

“不吃鸡蛋,我要吃胡饼。”

“隔壁酒馆里就有卖的,我去买。要不要奶茶?”

“要…”

他正准备走,又折了回来:“荷衣,趁我出去这当儿,你不会溜了罢?”

“不会…。”

“真的不会?”

“真的不会。”

“你抬抬头,”他指着她头顶不远处的一根房梁道:“看见那根木梁了么?”

“看见了。”

“你若溜了,我就吊死在那里。”

他抛下这句话,转动轮椅走了。

慕容无风的屋子雅洁可喜,一如他的人。她身旁远处一个不显眼的矮几上,放着几卷书,紫檀木笔架子上的几枝笔,虽常用,也洗得发白。

桌子永远擦得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

就算是一个女孩子的闺房里的被子,大约也没有他叠得规矩,叠得讲究。

这屋子虽不大,一趟打扫下来,他只怕也要大汗淋漓。

她不禁笑了。这人是怎么了?明明行动不方便,偏还要花时间做这些琐碎的家务。

殊不知为了坚持自己的洁癖,慕容无风是从来不怕麻烦的。

他又生怕别人以为自己不能料理自己,愈发做得更多。

你若说他累,他偏要说自己喜欢,那是勤快。

总之,他就是有点和自已过不去。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慕容无风已然端着个托盘进来了,将早餐放到床边的矮几上。

她很少看见他笑。他就算是很高兴,也很少笑。但他的心情,荷衣却可以立即嗅出来。

“趁热吃罢。”他扶着她坐了起来,还在她的腰后垫了两个枕头。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享受着这一生中难得的温馨早餐。

那奶茶泛着浓香,胡饼已切成小块,又松又脆。

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好吃么?”过了一会儿,她将盘子上的东西席卷一空,他才问道。

“撑死啦。”她笑。

“荷衣,我错了。”他忽然抱住了她,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肚子。

“这孩子…无论…无论是什么样子,他将来都会找到自己的快乐。”

“无风…你别吓我。方才洗澡的时候你老摸我的脉。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脸刷地一下变白了:“他在肚子里很乖,动…动得也不多。”

“是个女孩。”他轻轻地道:“你别担心。”

她忽然手脚发凉,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她生下来,会…么?”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会。”他笑了笑,柔声地安慰道:“她会很健康的。”

其实他心里连一点把握也没有。孩子只有生出来才会看得出来。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想了想,怕勾起他的心事,便道:“无论如何,她至少还是活的。”说罢,便又喜滋滋地掏出包袱里自己跟隔壁大娘学着做的几件小衣服,道:“你看,给她穿的,好不好看?”

那衣裳很小,一针一线却缝得极其认真,总算是左边和右边的袖子没有装反。但针线又细又密,显然比那“蟑螂”算是进步得多了。

然后她又掏出两双只有手掌一半那么大的小鞋子和小袜子,得意地道:“还有这个,也是我做的。”

他看着看着,忽觉头一阵一阵地发昏。

“你怎么啦?”她连忙扶住他。

“没事。”他道,心却无端地砰砰乱跳。

“药在这儿。”她将药丸塞进他的嘴里,递给他一杯水。

“别紧张,不会有事的。”她握着他的手。

中午,他在井边洗她换下来的衣裳。

她看着他辛苦地从井里打水。

“一边站着去,没你什么事儿。”他不让她帮忙。

洗完衣裳的时候,她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忽然大声道:“无风,咱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说罢,便不顾一切地吻了过去。

这一天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庭花怒放,蝉声轻噪。昨夜的一场暴雨早已将青石板的小院洗得干干净净。

两人如痴如醉地吻了很久,吻得几乎窒息,这才听见有人干咳了一声。

他们在仓皇中松了口,回头一看,叶士远领着两个学生站在门口。

院门并没有锁,他常常来,因为慕容无风行动不便,也懒得叫门,便推门直入。看了这一景,想避开却已不可能,便只好干咳了一声。

荷衣的脸顿时飞红了起来。

叶士远笑而不语。慕容无风性情颇为内向,在众人面前说话不多。亦从未向他们提起过荷衣。大家只当他年轻,尚未婚娶。此时却见他抱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均十分纳罕,一时便也愣在那里。半晌,才恍然大悟,打趣道:“这位姑娘想必是你画的那个‘山鬼’了…”

慕容无风微微发窘:“这是内子…刚回来看我。”

荷衣却早已知道那是叶士远,忙道:“诸位请屋里坐。我去泡茶。”说罢,满脸通红,一溜烟地逃到厨房里去了。

见他们夫妻团聚,叶士远不敢多扰,讲了几句话,喝了几口茶就出来了。不多会儿,又差人送来了一大盒糕点,几匹缎子。他果然心细,看着荷衣穿着慕容无风白袍子走来走去,便知她没有足够的衣服,连忙叫人买了送过来。

“这位叶先生,可真是古道热肠啊。”慕容无风陪着她在院子里慢慢地散步的时候,荷衣叹道。

“在我这一行里,好人总是特别多。”他笑了笑,道。

“顾十三也常来这里?”她问。

“他有时带着小傅过来。波斯人的那一趟,他们挣了不少。这个夏天便可以歇一歇了。他常常问起你。还说要到寿宁去找你比剑呢。”

“这人可不是痴了?我现在哪有心思呀。”她握着他的手,微嗔。

黄昏的时候,他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肉。

晚上,夜空升起了紫色的星辰,两个人便坐在井台边乘凉,闲话。

遥远的小镇,昏暗的街道,深夜中,一切仿佛都已入睡。

饮罢最后一杯茶,两个人手挽着手,一起走进梦乡。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两个月一晃而过,就在荷衣将要临产的最后两天,她却突然消失了。

“你别来找我,我就在这镇子里。等生下了孩子,我再回来。我会一切平安的。”这是她留下的字。

她知道,倘若慕容无风守在她身边,万一那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受不了。

看见这纸条,慕容无风却急得快发了疯。这小镇其实并不小,几乎住着上万户人家。而荷衣那小个子,生孩子只怕并不顺利,他事先不敢说,怕她害怕。

他也不敢乱走,荷衣若有事,她一定会派人来找他的。

所以他只好一个人在院子里乱兜圈子。

便这样不吃不睡,忧心如焚地等了一天一夜,却没有半点消息。

她大约还没开始生呢。他胡乱地安慰自己。

到了临晨,他听见门外马声疾驰,到了他门口又霎然而止。

他正守在门口,进来的却是顾十三。

“今天你什么事都别找我,我没空。”慕容无风道。

顾十三一把将他抱到马鞍上,粗声粗气地道:“她难产,孩子生了一天也没生下来。”

说罢,快马加鞭地带着他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

一进门,他就听见荷衣的呻吟之声。

她满头大汗,目光离散,早已折腾得没了气力。

她身边两个稳婆却一个抓着她的腿,一个正在逼她使力。

“慕容无风!我要见慕容无风!”她突然大叫道:“慕容无风!”

他冲过去,抓住她在空中乱晃的手。

“荷衣别怕,我在这儿。”他沉静地道。

“我会死吗?”她哭着道:“我不想死…你快救救我!救救孩子!”

“有我在,你不会死的。”他淡淡地道,一边说,一边在水盆里净手。

“我不要象你妈妈…那样…不过,如果实在不行,你也…你杀了我罢!”她低声道,眼渐渐地要闭过去了。

他使劲摇了摇她,道:“荷衣,清醒些。我妈妈…她当时身边若是有一个哪怕是最一般的大夫,她也绝不会死得这样惨。相信我。孩子已经快出来了。吸气,休息一会儿,等我说用力,你再用最后一次劲。一次就够了,明白么?”她看着他冷静的样子,点点头,忽然又有了信心。

他给她扎了两针,免去一些疼痛,给她恢复了一丝气力,双手在她的腹部轻轻推挪了一柱香的功夫,然后他道:“用力。”

她屏住呼吸,一使劲,忽觉身子一轻…

“哇…”那孩子竟中气十足地哭了起来。

她神情紧张地看着慕容无风,他却抱着孩子,一言不发,左看右看。

她颤声道:“她…她是不是还好?”

他笑了笑,道:“好极了。”

“傻笑什么呀!你快些瞧瞧她的腿…”她又不放心了。

“她的腿正使劲蹬着我呢。”说这话时,他的眼眶也红了:“荷衣,咱们的运气总算不是太坏。”他剪断脐带,用毯子将孩子包好,递到她面前:“只是她长得实在是太象我了。”

她喜滋滋地道:“象你好。象我就糟了,你比我好看多啦。我有什么好,到哪儿人家都以为是个丫环。”

“给我也瞧瞧。”顾十三不知什么时候也从门溜进来,对着婴儿左瞧右瞧。

“瞧什么?我还没找你算帐哪!是不是你把荷衣弄到了这里?”慕容无风道。

“荷衣,你可是答应了要和我比剑的呢!”顾十三丢下这句话,连忙逃了。

“顾大哥慢走。”荷衣远远地叫了一声。

于是,他们带着孩子在小江南又住了半年,便由顾十三与小傅护送着,回到了久别的云梦谷。

此时,他们已离开云梦谷快两年了。

第一个见到慕容无风的是赵谦和,那天他正在大门里象往常一样地接待一个药商。慕容无风进门的时候,他以为是借尸还魂,五十多岁的人,竟激动得手舞足蹈。一连喝了两杯水才镇定下来。

谷里所有的人都为这突然而至的好消息而惊喜若狂。

整个神家镇的酒家那一天也因这消息,所有的菜,全部半折。

云梦谷并没有多大变化,以前慕容无风常常生病,人们早已习惯了谷主“不在”的日子。各自按各自的职责工作,这两年,他们便只当慕容无风又生了一场大病而已。

第二日,慕容无风将赵谦和叫到了自己的书房:“我与荷衣虽已成婚,却一直没有好好地庆祝一番,今晚我想好好地请大家吃一顿。热闹执闹。”

“这个当然!属下这就去安排。保证谷主满意。”赵谦和一个劲地点头。

不料,慕容无风接下去的话却又是个难题:“可是我与荷衣,都不爱热闹。所以这一顿你们尽管吃,我们俩是不会参加的。”

赵谦和道:“这个不妥,明明是谷主与夫人请客…主人不到…”

慕容无风道:“就是这样,余下的事情,你自已想法子。”

他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啦。

那一晚,所有的灯笼都是红的。竹梧院外,一片少有的喧闹。

又是一个晴朗清凉的仲夏之夜。

“子悦是不是已睡了?”慕容轻轻地问道。

他们的女儿,名字便叫慕容子悦。

荷衣点点头。

那孩子穿着一个紫色的肚兜,正睡得满头大汗。她还很小,皮肤却极白,模样像极了慕容无风。

她有一个奶妈,叫凤嫂。荷衣有事的时候,孩子便由她来照顾。

“出去走走?”荷衣将孩子交给凤嫂,忽然对他道。

他点点头,荷衣便推着他,信步踱到九曲桥上。

那水中的小亭尤在,只是换了全新的纱帘。

荷香满面,涛声悠远。

“那一天,你是从这里下的船么?”她将他推到小亭上,笑嘻嘻地道。

她扒着栏杆往下看。

“说了不提这事儿的呢?”他不高兴了。

“奇怪,你当时是怎么下去的?这里这么滑,又这么徒?”她偏又追着他问。

“柱着拐杖下去的。”他道。

“慕容无风,这里正好有一只船!”她忽然指着水面惊喜地道。

那船上燃着两盈红灯笼,里面铺着毛毡和皮褥。还有一个红泥小火炉。

他一看,怔住了,结结巴巴地道:“荷衣…你捣什么鬼?这里几时又有了一条船?”

“我不和你玩了!我要到船上去。”她身子轻轻一跃,便落到了船上。

他追过去,道:“荷衣上来,那船…不晓得它结实不结实。”

她坐在船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只好交拐杖拿出来,扶着栏杆,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