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上来的茶一口喝干,含笑相对。

当天晚上留宿在刘家,刘家夫妻特意给破云子收拾出一间屋子供他歇息,晚饭喝了点酒,破云子不胜酒力,早早睡下。

后半夜的时候,他忽然惊醒,不是那种模模糊糊的醒,而是仿佛在睡梦里被人偷袭了一般,警觉的惊醒了。

但是周围什么都没有。

不、不对,就是因为周围什么都没有,才不对。

天地灵气、甚至于一石一木该有的气息,全部消失不见了,感觉上……像是进入了什么被完全隔绝的空间。

这种状况他第一次遇到,破云子穿上衣服,真气流转,几道咒符凌空击出,没有如他预料中燃烧起来,而是如同普通黄纸一般轻飘飘的落了地。

唔,也不是阵法?

道士拧眉,周身运起真气,脚下踏了一个阵形,推门而出。

推开门,看到屋外的一刹那,破云子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瞬间冻结——

在他的小屋外,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准确说,是密密麻麻的腐尸。

其中有进村的时候看到的几个路人,然后,站在最前面的是刘家夫妻。

中年夫妇面孔上依旧挂着和蔼的微笑,张嘴说话的时候,黑红色的血和腐烂的碎肉一起从嘴里掉了出来。

“道长,我们实在是忍不住了。我们实在太饿了。”月儿的母亲咕噜一声咽下了肿大的舌头,模模糊糊的对破云子歉然一笑,嘴唇裂开,整张脸碎裂开来,到眼角的肉扑簌簌的全落了下来。

活尸?不对,他们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死气,他们没死!他们是活着变成这个样子的!不,也不对……他们身上也没有生气——不可能,只要是这人间的产物,身上就一定带有“气息”就算是魇魔都是有魇气的——等等!

一刹那,破云子顿悟,他伸手向自己身上疾点,太上清玄符印兜头罩下,只听滋的一声爆响,符印还没有触到他的身体,就在他头顶爆开,发出一道青光!

——果然。

他感觉不到面前这群怪物的气息,是因为他和他们的气息一样。

他想起了落在村子里的一瞬间,因为喝了井水而消散的不安,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大概就已经吃下了让这些村民变成这个样子的东西了。

掐算了一下日期,破云子闭了一下眼,轻轻在心里叹息。

今日黄杀交亥,现在正是星光绝湮,天地之气最为衰弱的日子,也是这世间所有修习正法的生物能力最弱的时候,也许,这并不是一个偶然。

拂尘一挥,金色咒印随着破云子真气流转,击向了扑过来的活尸,刹那光华流转,所有活尸全部被拦在了道士三丈之外。

破云子垂下眼,长长的雪色睫毛有微微颤动,他说,出来吧,阿浅。

然后有青年温雅笑声从容不迫,活尸们潮水一般退开,徐浅慢慢走了过来。

破云子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叹息一般的道:“……为了报复我一个人,弄成这样,值得吗?”

徐浅笑吟吟的看破云子,觉得这句话十分有趣似的轻轻侧头。

他轻轻的说:“真人多想了。不过说起来,真人的想法也真有趣,为什么就认定我会为了一对没见过的男女而报复您呢?”他遗憾摇头,“父母这种东西啊,如果没有养育自己的话,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呢?”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柔和动听,破云子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握紧手中拂尘,“……那你现在做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

不給父母报仇的话,那么是冲着他来?他扪心自问,即便是从最微小的地方看去,朝夕相对的十五年里,他都不曾愧对过他一分一毫。

以为是为他父母之事而来的复杂愧疚一点点退去,道士漆黑眼眸里渐渐泛起了一股怒火。

“……徐浅,多行不义,必入无间。”

对面破云子亲手抚育长大的青年只是温柔的眯起眼睛,轻轻吐出一句话:“那不可能的,真人,无间我是一定去不了的。”说完这句,他轻快的更换了话题,“对了,真人,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破云子没有说话,他身上真气渐渐凝聚,背后长剑在剑鞘里铮铮鸣响。

天地之气隔绝,对于修道之人就等于去了大半的力量,一点不能大意。

徐浅自顾自的说,“说起来,这可不是阵法,而是……”他歪头,一刹那间,神态竟然有了一种天真之感。

“真人,我们在魇魔的胃里哟~~”他笑眯眯的说,向白发的道士伸出了三根手指。

“那么,问题来了。”

“一、为什么在魇魔的胃里,真人你又吃下了含有魇毒的食物,却一点事都没有呢?”扳下了一根指头。

“二、我接下来想做什么呢?”

“三、我到底想杀的……”徐浅唇边微笑越发清雅,他悠悠然的扳下最后一根手指,“是谁呢?”

第十九章

第十章

徐浅魇魔两字出口,破云子就立刻明白了现在身处的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情况。

魇魔是违背天地之气而生的产物,他们的气息被称为魇毒。

魇毒具有非常强的蔓延性,它会扭曲周围的气息,让周围的生物中了魇毒,变成行魇。

应该是徐浅将一只魇魔带到了刘家村,魇魔的魇毒控制了村子里所有的人,也借此修炼,将整个村子笼入了自己体内。

如果是平常,他还没踏入村庄应该就能察觉出来,但是今日恰逢黄杀交亥,天地之气削到最低,他的感知力也到了最低。

很好。破云子心底道,他也中了魇毒的,以他的功力完全不可能对抗,那么他现在能站在这里,必然是有另外的原因。

他脑子动得飞快,他身边的人里有能力对抗魇魔的,只有玄冥。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他应该在玄冥的力量保护之下。徐浅看起来并不想立刻对付他,那把他困在这里,他想对付的到底是谁?

最大的问题是,接下来他想做什么?

破云子眯起眼睛,集中浑身力量,将自己的气息感知努力延伸到最远,在感觉到某个气息的一刹那,他大惊!

他居然感觉到了人类的气息!

是活着的,人类的气息,很熟悉……是……月儿!

破云子猛的抬头看去,徐浅轻轻一笑,他手指轻弹,被一团青色光芒包裹住的月儿,浮现在了两个男人之间。

少女正睡的酣甜,两颊扑红,完全不知道自己周遭发生了什么。

“……”破云子瞳孔细细收缩,现在月儿出现在他面前了,他的感知又放到最大,他终于察觉到了,一直被月儿的气息所掩盖的,魇魔的气息——就来自于她的腹中!

徐浅轻轻伸手,爱怜的碰触少女的面孔,声音柔和,“我是真喜欢月儿,也是真打算娶她,和她好好过日子,生一堆小娃儿……”他叹息,眼神流转,看向破云子,唇角疏忽一勾,“……但是,您为什么要回来呢?”

不回来的话,他大概就不会发现,自己脑海里,是这样的欲望,就这么毫无所查的,过完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破云子大概想不到,当他看到自己父母的事情时候,他第一想法是松了口气。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才发现,他最怕的,其实是破云子是他的父亲。

为什么怕,他想不明白,或者说不敢想,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七年,破云子回来,他看到那相守二人一刹那,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破云子,想独占他。

他终于明白,为何只有他听到了魇魔的召唤。

因为他的欲望污秽不堪,动一动念头都可以堕入无间,他有欲望的,是他的养父。

他和魇魔做了交易,他給魇魔身体,魇魔給他力量。

他选了月儿做母体,将破云子诱来此地。

被他碰触着面孔,兀自酣睡的少女唇角有甜美笑意,额头上却一层一层细密汗珠渗了出来,破云子发现她肚腹上开始痉挛一般的隆起,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膨胀,即将破腹而出!

魇魔要出世了!

破云子一咬牙,长剑凌空弹出,刹那剑影纷飞,在他四周布下剑阵,与此同时,咒印呼啸而去,直击向月儿的腹部!

破云子已做好了被徐浅中途拦截的准备,暗自蓄力,准备第二次攻击,哪知徐浅笑吟吟的负手而立,毫不阻拦,咒印就此击上了月儿的腹部!

破云子之力对魇魔而言毫无用处,但是魇魔此时恰逢要重新出世的重要时刻,全力护住母体,被破云子蕴涵清圣之力的一击正中,瞬间狂暴起来,十几道护身魇气连环击出,破云子的剑阵刹那粉碎——

魇气刚到破云子附近,道士周身爆出了一片黑色光芒,玄水之力与魇气抵消,卷起偌大的一团沙尘!

与此同时,整个被魇魔笼罩的空间似乎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从未攻击,用力摇撼起来!

似乎与外面的力量对应,破云子身上黑芒大盛,灵气倒卷,那些院子里的行魇稍一波及,立刻灰飞烟灭。

这股震动实在太强,破云子被笼在黑光里也被卷得倒退了几步,他扬声厉喝:“徐浅,魇魔出世你以为第一个死的人是谁?他一定会先收回给你的力量!”

徐浅在一片飞沙走石里巍然不动,甚至于还颇有余裕的点了点头。

——外面的力量越来越大,月儿的肚子几乎隆成了一个人形,仿佛随时都会绽开,魇魔愤怒的尖叫卷起无数灵气,在被封闭的空间里激射!

这么混乱,破云子理应什么都听不到,但是,不知为何,他却于一片尖啸里,听到了徐浅一声轻笑。

青年的声音,柔软的,仿佛在和情人耳语。

“我知道啊,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他出来哟~~”

——随着徐浅笑语,破云子面前爆开了一层猩红血雨——

酣睡着的少女于空中爆开,身体血肉化为飞沫,其中裹着一团灵气落入了徐浅身体之中——徐浅趁魇魔与外力对抗,将出世这最脆弱的一瞬间,将之吞噬,他随即入魇,已成魇魔!

徐浅说过,他不会入无间,因为魇魔是连无间都拒绝的生物。

天地动摇!

魇魔封闭的空间开始崩溃,无数道奔雷闪电狂泻而下,天怒之罚,击打向新的魇魔。却被残留的空间挡住,只能从旁边滑过,电蛇交织,美丽而惊悚。

三光尽掩之中,少女犹自带着甜美笑意的头颅滚落在破云子脚下。

道士只觉得面前一片漆黑,整个世界里只有脚下头颅和对面完全被恶浊之气覆盖的徐浅。

他浑身发冷。

从指尖开始颤抖,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颤抖。

他蹲下身,想去把少女的头颅捡起来,心底想的是,怎么也不能让她滚在这血淋淋的地上,哪知指头刚刚碰上,少女的头颅,化为飞灰。

她甜美的笑容,于他指尖漫去。

破云子颤抖得越发厉害,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颤抖,慢慢站起来,对面浊气收敛,外面山摇地动,空间崩毁,空间中心,新的魇魔凝出身体,依旧是长生玉立,徐浅的脸。

徐浅对破云子破颜一笑,手指放到唇边,样子天真稚气,他轻轻说了两个字:“来了。”

来了?谁来了?破云子脑子有些迟钝的转着,就在这两个字话音刚落,整个魇魔所构筑的空间,被活活扯碎!

无声崩塌,整个空间碎落如镜,空间碎片滑落地面,立刻成了各式各样样子丑陋匪夷所思的精怪,沉入地脉。

北方天魔的声音森冷于一片崩坏中回荡,“是啊,我来了。”

天地之间雷霆渐熄,森然身影慢慢走来。

黑衣广袖,绝色面容,正是水魔玄冥。

他慢慢走到破云子身边,道士眨眨眼,似乎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玄冥对他一笑,面对徐浅时候森寒一丝不见,只让看到的人都觉得心底温暖。

靠近他面孔,凑上嘴唇,轻轻亲吻,从道士眉梢开始,眼角额头一处不漏,最后吻上他嘴唇,细细轻舔,分开,卷入他舌尖唇齿亲吻。

这个吻里的安抚柔和,让破云子不再颤抖。

唇齿相抵,天魔问他,好了?

破云子终于恢复了冷静,他低低应了一声,玄冥也笑着嗯了一声,他手指一点破云子额心,又分了魔气进去,甩手布下一个结界,确定了破云子的安全之后,才转身面对徐浅。

徐浅看着面对他面无表情的天魔,看了片刻,感慨道:“真是不一样,我以前怕君上怕得跟什么一样,现在跟君上力量仿佛了,再看的时候,就一点儿都不怕了哪。”

玄冥挑了挑眉,语气出乎意料的平和:“哦,你认为,吞了一只魇魔,自己入魇了之后,就能和我力量仿佛了?”

“呀,如果说是身在魔界的君上,徐浅再自不量力也不敢如此。只是君上现在是在人间,力量和在魔界时相比,就仿佛是日月之光与粒米之珠一般……不过,即便如此,徐浅也不敢轻犯的……”徐浅笑得毫无烟火气,他遗憾似的轻轻摇头,“不过……现在的话,可就不一样了哪。”

“三、我到底想杀的……是谁?”

徐浅之前的话,于这一刹那忽然无比清晰了起来!

他想杀的是玄冥!他从一开始想杀的就是玄冥!

徐浅算准了玄冥会因为担心他而分给他力量、也算准了魇魔出世时候的惊天魇气会引来玄冥,更算准了玄冥会击破魇魔所布下的空间,他趁魇魔因为全力抵抗玄冥而力量锐减之后吞噬魇魔,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就是一个力量几乎耗尽的水魔玄冥。

徐浅脚下忽然有无数道魇气激射而出,还没到玄冥面前,就被无形的魔气悉数震开。破云子看了心下稍安。向徐浅看去,却看到现在应该处于弱势的青年,优哉游哉的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对!什么地方不对!

破云子心念一转,飞速看向玄冥——

天魔仿佛感应到了他的视线一般,向他回眸一笑,无所谓似的侧了侧头。

“没错,正如你所想的。”玄冥的声音温柔的响在了破云子的耳边。

——破云子清清楚楚的看到,玄色广袖之下,应该是手臂的位置,空无一物,有黏稠的红色液体,沿着衣料滑落。

他高估了玄冥的力量,低估了徐浅的执妄。

他不知道玄冥到底分给了他多少力量,才保得他安稳到现在,但是他很清楚,玄冥留給自己的力量,少到不能全身破开魇魔的结界——他在魔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舞而星辰折堕。

现在,为了他,失去双臂,浴血而立。

玄冥看到他表情,先是觉得好笑,然后就真的笑了出来。

他转头看徐浅,笑容立刻就凌厉,“我必须要承认,就一个人类而言,小子,你做得不错。”

徐浅折腰微笑,“多谢君上夸奖。”

“不过说真的,以我为对手,向我挑战,想从我这里夺走什么,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的一个。”

第二十章

徐浅脸上的表情腼腆起来,玄冥自顾自的说下去,“最开始放出一点点魇气,引起我的注意,但是又掩饰过去,让我把力量分给破云子,我很好奇,如果我没有忽然想起来,在你身上闻到的气息是什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哎呀,不打算怎么办,大概是立刻污染了真人,把他变成一个行魇吧。”说到这里,他遗憾了起来。

想想看,如果没有按照他预期的演变,玄冥来不及赶到,他就可以污染破云子,让这个白发的道士成为他的同类,按照他的意志行动,一笑一动都只为他而存在……入魇后变成血色的眼睛泛起一层深红,他舔了舔唇角,忽然觉得,其实玄冥没来也不错。

玄冥冷笑,“他是我的,生死魂魄来世今生都已经许了我,你可以现在就断念了。”

“……”徐浅眼里波光一动,他慢慢的慢慢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