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齿还在原处戒备森严,她乘着飞剑远离了岛屿,可是远处又传来猛兽阵阵凄厉叫声,响彻天际。这叫声如坚韧细线紧紧缠住心间,她只觉呼吸一滞,又不由自主地驰剑飞回。
然而整个聚窟洲上方已是阴云密布,似是有意要将她阻挡在外。
唯有那熊熊烈焰透过阴云,仍旧射亮赤红如血。她冒着被凿齿击落的风险,迎着滚烫热浪绕着那处迅疾飞掠。
束带卷扬,风鼓起她的宽袖长裙,她在惊雷中盘旋不忍离去,却望不见云层下方到底是何模样。
天色骤暗,惊雷连连,海面上卷起了狂浪。
“君上?”她壮着胆子,在云层上方呼唤连连,可是凿齿的吼声越来越近,翻涌的阴云间也显露法光四溢,想来是天界已被惊动。
为了不引起祸乱,沐琼茵最终只能纵剑而去。
海风穿掠发丝,拂乱了心绪。
想见君上,却又不敢造次,按照时间的发展,这本就不该是重逢之日,若是强行想要改变,只怕会造成更坏的结局。
她看到了烈烈火光,听到了凄厉嘶吼,身陷囹圄的君上是不是也感觉到了她的来临?可是……沐琼茵怔然回望,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镜无忧的模样,她着紫衣道服,发束银带,腰携长剑,就算君上能见到自己,还会认得出吗?
怀着落寞之心渐渐远离了聚窟洲,她在西海盘桓数日,久久不愿作别。
落得一身疲惫,最终还是只有回到天姥山,回到本该居处的逍遥观。在那里,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得继续完成。
踏着长剑回到逍遥观时,众人面露惊讶,许是以为她不会就此平安回转。沐琼茵并未作出过多解释,从此之后于道术方面益发精进,急人所难毫无推辞,茂仁他们一如以往敬佩她这铁打般的精神,却不知她的心中还怀有另一个暗藏的希冀。
日复一日,她在占星阁高崖古树下静坐冥思,云烟渺渺,孤鸟清鸣。
月复一月,她在真武殿肃穆神像前合掌默念,馥香幽幽,钟罄铮铮。
那一年入夏甚晚,气候又异常闷热难耐,七月初三黄昏时分,她从占星阁中慢慢走出,来到了那株古树前。
碧叶层层,偶有山风袭来,吹动余晖点点。
远处的钟罄一声声敲击心弦,沐琼茵如往常一样,对着古树祷告完毕后,便静静坐在了树荫下。
她不记得自己当初到底是哪天飞升,只知是个炎热的黄昏,就像现在这样,群山寂静,唯有东海浪潮起伏。
闭上双目,心中浮现着各种画面,近日来不知为何,每次坐在这树下时,总会想到当日在魔界进入甘华神树的情景。黑暗中的近身触碰,他因害羞而生出的小耳朵,总是令她在梦中想念。
恍惚间,树叶簌动,泠泠然如轻玉淙淙。
一阵风过,吹拂去闷热气息,带来远海潮湿。
隐隐约约的,在极远之处,似乎有某种鸟儿发出尖唳。她微一蹙眉,犹豫着睁开了双目。
金辉铺展,云海蒸腾,自那遥远云间,有雪白飞鹤翩跹而来,翅尖闪耀着灵光,转眼间便已穿过云雾,飞至了她的身前。
这景象……
朝思暮想之景终于再度出现,她在惊喜冲撞下竟头晕目眩,好一阵挣扎才平息了呼吸。
又有白鹤载着神情肃穆的神祇翩然飞来,沐琼茵眼中湿润,不等那人开口,便一下子跪倒在地。
“逍遥观弟子沐琼茵,潜心修道只为今朝,恭迎度厄星君驾临!”
坐在白鹤上的星君大吃一惊,这年轻女子竟如此道行高深,非但算好了今日将要飞升,就连他是何身份都一清二楚?!
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再看看第一章,鲜明的对比哈哈哈
明天应该可以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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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七十章
“你……”度厄星君虽然惊讶, 但还得装出沉稳老练的模样,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你潜心修道, 造福万民, 当成正果,今日我奉命特来……”
“晚辈已经都准备妥当, 只等着跟随星君而去!”
一套说辞还未讲完,沐琼茵早已起身拱手, 那只白鹤盘旋一圈,幽幽然停在了她的身前。度厄星君无奈之下只得扬起拂尘, 唤了一声之后,那白鹤便载着沐琼茵展翅飞入云间。
鹤唳清音萦回山中, 不远处山路上众师兄弟匆忙奔来,目睹白日飞升之状惊愕异常。
这如出一辙的景象在沐琼茵看来却另有感触, 不是木然, 亦不是好笑,听着众人呼唤声起,再望向那株苍翠古树,心中不免怅然。
这次的离开,应该是再也不会回转了吧?
她怀着复杂的心绪, 朝着山道上的逍遥观众人挥手诀别。随着白鹤越飞越高, 他们的呼唤声渐渐远去,沐琼茵沉默着坐在白鹤上,任由疾劲山风卷掠身畔。
暮色昏黄, 霞光渐黯。那一双白鹤载着他们飞越天姥山上方,身姿翩跹地在云端翱翔。风起东方,云飞云卷,低头望去,隐约可见深蓝大海浩渺无垠,层层浪潮卷涌不息。
“这是……”她努力回忆着当初所见,度厄星君一路上唯觉此人奇怪,如今见她终于开口,便慢悠悠道:“这是东海,我们要抵达之处还有一段距离。”
——方壶岛。
她在心中默默念着,不敢再吐露半分。
一想到那遍地芳华、满树琼花的仙岛,沐琼茵的心跳又加快了许多。直至今日,她还清楚地记得正是在那里,得知了君上冲出禁锢的讯息。而现在,正是要再度赶赴方壶仙岛,怎不让她思绪纷乱?
一路行去一路焦急,东海浩渺碧波粼粼,白鹤穿云掠浪飞出甚远,前方果然又出现了重重光晕。她不等度厄星君出声提醒,已紧紧闭上了双目,随着一阵天旋地转海浪扑面,再睁开眼时,重叠光晕笼罩下,有碧翠海岛跃然眼前。
“方壶岛!”她不禁低呼出声,白鹤尖唳一声,绕着圈儿斜斜划落。
这岛上依旧风轻日丽、遍野芳草,曳着彩尾的飞凤翩然旋舞,轻盈掠过古树枝头。
度厄星君带着她进入仙岛后不久,太虚道长便也如上回那样欣然赶来,沐琼茵心虚地不敢多说,随着他们前往清心台接受了太上玄生箓,见众人先后离开,才斗胆问太虚道长,“师伯,你以前可曾见过我?”
太虚道长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何出此言?我飞升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是哪一世轮回,又怎么可能曾经相遇?”
……听了这话,她不知道是该悲伤还是该欢喜。
那九转流光阵让她重新经历已发生过的事情,然而对于旁人而说,却都没有穿梭于不同时空内的遭遇,自然不会了解此种情况。
此后她随着太虚道长在方壶岛修仙习法,那些曾见过的神君仙子一一出现,却都对她很是陌生。
这个时间段,虽然发生的事情几乎与先前那次一样,可除了她自己之外,无人经历两重时空。沐琼茵表面微笑着与众人应和,心中惆怅许久,才想起了以前听说过的一个名词。
——平行空间。
现在所处的,是否也算是平行空间呢?
既然如此,那么君上是否还会像上次那样,冲破西海聚窟洲的禁锢,如飞星急火般掠向昆仑?入了昆仑后,事情的发展又能否有所改变?
甚至于,这个时间段的君上,会不会也像其他人那样根本没经历过以前之事,从而完全不认识她?
这一切对沐琼茵来说,都是至关重要却又无法预估之事。
在岛上度过了一段时间后,沐琼茵按捺不住去找师伯,问起魔君为什么会被关押在聚窟洲。太虚道长只以为她是从其他神君那里听到,便不假思索回道:“他?自然是与天帝相抗,却最终落败。按理说,这魔君凌煊闯上天界时修为尚浅,不应该这样鲁莽狂妄啊!”
“闯天界?”沐琼茵惊骇,她万没想到君上还曾经做出这样的事情。
太虚道长拈着花白胡须,“此事我倒也未能亲见,只是听老友说起……”正说到此,空中彩凤盘飞,碧云冉冉,太虚道长见之一喜,“来得正巧,就请玉衡星君亲自说给你听听。”
沐琼茵一震,抬头望去,但见碧云间凤尾曳光,其上有白衣神君俊眉修目,正是多时不见的玉衡星君。
一见到他,沐琼茵不禁愠恼,这星君两次施法两次出错,可现在却还是嘴角含笑,眉眼含情。
“听闻太虚道长有师侄飞升到此,我这做朋友的自然要来恭贺一番!”玉衡星君翩翩然从飞凤上掠下,负着手打量沐琼茵一眼,颔首道,“果然清韵秀雅,玉骨冰肌。不知这位小仙友该如何称呼?”
“沐、琼、茵!”她一字字念得极重,玉衡星君却也毫无异样,只笑了一笑,便又与太虚道长攀谈起来。
沐琼茵本无心听他们寒暄,可师伯说起刚才之事,玉衡星君有意显扬,“这事问我就对了,当年魔君与天帝为敌,我可是亲身经历了数次大战的。”
“数次大战?”沐琼茵愕然。
“正是。”玉衡星君与太虚道长慢慢在前,回过头道,“说也奇怪,那魔君本来已在北海安分了数百年,却不知为何忽然闯到昆仑,西王母座下神祇未能将之擒获,还以为他会逃回魔界躲过劫难。可谁知没过多久,魔君却像发了疯似的闯上天界,口口声声要天帝将收回的某个元神放还给他。”
沐琼茵脚步一顿,呼吸顿紧。“后来呢?”
“天庭岂是他能轻易闯入的?天帝下令,命诸神将合力阻截,将魔君拦在南天门外。可他不依不饶,居然与诸神将激战不休,不过还是被天帝座下三位大将重创……”玉衡星君顿了顿,又道,“本来那一次就该将他铲灭的,可惜魔界众人蜂拥来救,再度被那魔君逃窜远离。此后数十年间,魔君竟像发疯般多次冲袭天界,最后惹得天帝亲自出手,以玄雷之火将其重重包围,径直打至西海聚窟洲天坑深处。”
沐琼茵背脊生寒,又听太虚道长道:“这一战之后,魔界的十二轮法阵彻底崩坏,魔界众人应该从此就四散流落了吧?”
玉衡星君颔首,“谁叫这凌煊不自量力,竟敢与天帝相抗?魔界有他这样的君主,要想不毁也是难事。”
说话间,远处芳林间倩影悠悠,有云衫女仙骑鹿而至,见到玉衡星君后秀面绯红。不一会儿,太虚道长的数名好友也闻讯赶到,见了玉衡星君便邀请他一同入林赴宴。
玉衡星君还在假意推辞,站在一旁的沐琼茵细数在场之人,心头咯噔一下。
居然正是当初在惊鸿池饮酒的那一群!
欢笑声中,太虚道长与玉衡星君相携而去,沐琼茵连忙追随其后。跟着众仙左折右弯,穿过幽幽□□后,前方碧光涟影,果然就是杏花丛中惊鸿池。
觥筹交错,箜篌声扬,众仙一派和乐,席间唯有沐琼茵手心发汗,坐立不安。
玉衡星君瞥见她神色紧张,便持着酒起身笑道:“琼茵,难得风清气朗好时光,你怎么闷闷不乐心事重重?”
“我……”沐琼茵震了震,匆促间起身还礼,“只是很少见到这样热闹的场面,故此有些紧张……”
她一边说着,一边攥紧了手心,心跳几乎冲出胸膛。
玉衡星君微带几分酒意,扬着眉笑问,“有什么紧张的,难道是见了本星君……”
话音未落,原本晴空万里忽变晦暗似夜。一时间阴风怒号,万叶飘飞。
众仙惊讶寻望,只见西北方天空忽起赤红血光,仿佛一道利剑横扫长天,意欲斩断万里云空。又一道惊雷炸响,整个方壶岛剧烈震颤,惊鸿池水翻涌倒卷,冲散了满桌珍羞。
太虚道长脸色一变,“这情形恐怕是西海出了大事!”
“西海?!”玉衡星君跌足惊叹,“魔影丛生,只怕是玄雷之火已经衰弱,困不住魔君凌煊了!”
众仙哗然,沐琼茵紧攥着手掌,猛然大步向前,高声道:“星君,师伯,凌煊闯出聚窟洲,我们一定要及时赶到将他拦截,否则必定又要被他惹出祸患!”
一如以往那样,玉衡星君匆忙赶回天庭,太虚师伯本就性急如火,听得师侄如此说来,更是义不容辞要去追击魔君。于是众仙随之而去,一群人穿过惊涛骇浪,从方壶岛出发,循着那血光飞闪方向径直北上。
凛冽寒风扑卷肆虐,沐琼茵被冰屑迷乱了视线,一颗心却烧得极热。望远方,白白茫茫,浩浩荡荡,雪原千里,冰霜遍地。
更远处,有雪山巍峨,如凛然巨龙,绵延不绝。
阴郁乌云重重叠叠,似翻卷的巨浪压向雪山之巅,云间赤红不断蔓延,朝着雪山最高峰上的恢弘宫阙侵吞而去。
“琼茵,你看这里魔气四溢,要处处小心……”太虚道长才叮咛半句,沐琼茵身周却已华光流转,眉心朱砂艳亮如血。“师伯,晚辈先行一步!”
不等众仙跟上,她已如飞星般穿入云霭,朝着阆风巅乾真宫扑掠而去。
密密压压的魔鹰从云中冲下,乾真宫前又是惨烈厮杀。她的衣带在寒风中扬起又落下,秋水长剑吞冰饮雪。
虽因法术有限,待等闯入乾真宫结界后已是遍体鳞伤,可是当她望到那凌乱的大殿,悬浮飞转的碎石断碑之时,眼中又是一阵温热酸涩。
——这景象,他来过……
或许,就在不久之前。
呼啸风声自殿后传来,沐琼茵顾不得有所喘息,紧握着长剑冲出前殿。
朔风与剑气裹挟撞击,纷扬大雪乱了天地。
她几乎站立不住,扶着殿门才得以稳下身形。
九层玉台高高伫立,温润华光萦环盘旋,紫气结界蓬然散开,四周劲风激荡,众神将正目呲欲裂,紧攥着法器围住了雪中的那个人。
他背影如故,经由六百年聚窟洲劫难,却更显身姿挺秀。
只是从沐琼茵所在之处望去,许是心境不同的缘故,此时眼中的这一玄色背影,却在凌厉孤傲中又带着苦寒之息。
墨黑长袍簌落雪中,赤红火纹犹如烈焰喷张,他只微微扬起脸,望着玉台高处,银白长发伴雪飞扬。
“凌煊,六百年的囚禁还没将你的性子磨平?!此处乃是西王母道场,你竟敢再来捣乱?!难道是死性不改,非要求个形神俱灭吗?!”神将怒目以对,掌中霹雳闪现。
魔君背朝神将,只发出一声冷笑,双袖震荡,周身猛然涨出暗黑雾气。
“蝼蚁之力,也配阻拦本座?”
低沉的语声如浪潮冲撞四周,一时间满地碎玉飞溅,瑶花宝树竟都被狂风连根卷起,混杂着冰凉雪片凌乱飞旋。那几名神将奋力扑上,长剑挟灵光之力,冲破疾风直刺向男子后心。
岂料他头都不回,扬臂一卷,周围的空气竟在瞬间扭转。
众神手中利器顿时扭曲断裂,魔君再一展袖,无数剑光如流星攒射,直击众将。却在此时,从殿门方向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那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希冀与悲酸,又含着惴惴不安的忐忑。
“……君上!”
划过雪空的万千剑光骤然停止在半空,他的身影微微一震,随后慢慢回转身来。
英眉明目,与原先相比,少了几分少年稚气,多了几分青年锐利。可是在眉宇间,却又有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冰寒冷漠,仿佛世间已没什么能让他在意。
沐琼茵屏住呼吸往前一步,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君上……是我。”
众神将齐齐望向这边,魔君眼眸深处却不起波澜,他以冷冽的目光注视于她,过了片刻,才道:“你是什么人?竟敢阻拦本座所为?”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虽然早有此等预料, 然而当君上再度出现于近前,却以完全漠然的态度问出这样的话语, 沐琼茵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一沉。
众神将警惕地朝着两人步步围拢, 魔君陡然回目厉视, 身周黑雾盛涨。
“你们又想耍什么花招?!”他冷峭环顾四周,目光从众神将又移至沐琼茵脸上, 语气却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元神珠本座志在必得,不管你们使出什么法术, 都休想再阻拦本座!”
“大胆魔物,盘古上神的元神珠岂能容你随意抢夺?!”赤须神将怒目以对, 手中长戟一振,卷起狂风飞雪。
沐琼茵情急之下飞身掠去, 云袖疾挽长剑横荡,但见空中飞雪凝聚, 顿时结成了漫天絮网, 如结界般将她与魔君围在其间。
众神将愤怒呼喊,沐琼茵双掌交错使尽全部法力,飞雪絮网越旋越快,不多时便厚厚叠叠,阻隔了众人视线。
“你……究竟有何企图?!”魔君掌心烈焰陡起。沐琼茵旋即回身, 焦急道:“君上!我就是无忧, 只不过换了宿体,你难道记不得我了?!”
他的瞳仁猛地一缩,眼眸深处尽是惊愕与怀疑, 呼吸亦变得急促起来。
沐琼茵一面竭力抵御着众神将从外面冲击而来的力量,一面望着魔君的眼睛,又一次含悲唤道:“君上!”
魔君身子微微震动,指掌间的流火骤然盛起,耀目妖艳,摇曳不已。
可是他却又缓缓摇头,本是负重隐忍的眼神渐变得狠厉决绝。
“你也是仙界之人……你的灵力,我能清晰感应。”魔君慢慢抬起手,赤焰暴涨,凝成血红透亮的重霄剑。剑锋震颤,火焰飞攒,他盯着沐琼茵,忽而寒声道:“我的无忧……她已经不见了,你怎么可能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