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个房间观摩一番后,我便开始满头大汗。

待寻到任墨予那一间,里面倒是出奇的安静,室内并未点灯,黑漆漆的,我只隔着窗户望见床侧的屏风上挂着一根竹笛,那是我一年前下山买给他的,当时他还嫌弃制材差,只没想过今时今日他连喝花酒都带在身边。

我打开窗户钻进屋,快步走到榻前去揭帘子,还未看清与他交颈的姑娘是美是丑,手臂便忽然被人抓住,那人一用力,我整个身子便扑倒在床榻上,抬腿想要反抗,床上的人影却反应极迅速,他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下/身牢牢制住我的双腿,抬眸处,任墨予的眉眼清晰,他正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得看着我,满目捉狭:“公主殿下竟是如此思慕在下,深夜造访,本公子又怎会辜负了姑娘这一番拳拳盛意。”

我盯着他,有些磨牙。

于是任墨予便在我鼻尖上蹭了蹭,轻声说:“都做了孩子娘了,脾气还如此大,这样不好不好。”

我瞪着他,有太多的话想问,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

任墨予也不解释,只低头轻轻覆在我的唇上,辗转轻吮,细细喘息,空气中仿佛有无数微小的气泡荡漾开来,床帐内满满的旖旎风情。

“云夕,我爱你。”他轻轻说着:“我等了你好些天,你若来寻我,就说明你也是爱着我的。”

我未说话,只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臭着他特有的男子阳刚之气。

“我既寻你寻到京城,便是把命都舍弃了。”他吻着我的发,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轻声诉说:“而你既寻我寻到这烟花地,便生生世世是我任墨予的妻子,永不离弃。”

我说:“二公子,那你家里的夫人怎么办?”

低沉的笑意从他的胸膛传入我的耳朵,起起伏伏,他揉着我的头发说:“傻丫头,你是怎么找到一个比你还傻的宋非晗,他抱着孩子去找我大哥,死活说我们家平阑是你给他生得,惊得我大哥当场厥了过去,新娶过门的夫人转日便要上吊,宋非晗却一口咬定那孩子确实是汉北王世子的…喜得爹爹合不拢口,大娘在祠堂内诵了一天的佛经。”

想起宋非晗的执着,我有些头疼,忍不住偏头问道:“世子是你哥?”

任墨予望着我的眼睛:“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是你…”我小声嘟囔。

“你可害惨了大哥,他在月倾颜的阁楼下吹了一宿的凉风,现在还发烧卧床不起呢。”

“月倾颜跟你们去了漠北?”

“得知秦延之挟天子的当日,月倾颜只念了一句‘助纣为虐’便从高高的阁楼上跳了下来,幸被大哥救起,不过这一生怕都要在床榻上躺着了。”任墨予说起这位当世的大才子,不无唏嘘。

“其实你们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这是谁家的姑娘,好狠的心呐…”任家二公子挑着我的下巴逗趣道。

我也由着他挑起下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满满的柔情,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他伤心让他绝望了,心里这么想着,我便欺身吻上他的唇,一点点濡湿,一点点加深,唇瓣分开时,他低低说了一句:“你真让我不省心。”

我不知他指的是什么,只又仰起头来吻上去,他却轻轻咬了我一下,不怀好意道:“丫头,你这是引火自焚。”说完他便将我放到枕头上,抽开身子离得远一些,他皱了皱眉头,说:“不要在这里,这里脂粉气太重。”

我挑眉一哂:“那你还夜夜留宿烟花地…”

任墨予一脸无辜:“我是在尽一个质子的本分。”

我诧异:“质子的本分是什么?”

“吃喝嫖赌…”任墨予更加无辜:“□掳掠…总之,一切酒囊饭袋该干的事我都要去干,并且干得越人神共愤越好。”

我抚额,觉得这是一个很任重而道远的职业,伸手拍拍他的肩头,鼓励道:“这都是你的拿手,相信自己,你行的!我看好你!”

“云夕…”

“嗯?”

“你脖子上有块灰…”

“咦?”

“我帮你擦掉。”

“喂…喂…你不是说这里不行吗!”

“我刚才想了想,觉得还行。”

“你…你无赖!”

红帐微颤,满室风华。

第〇七章:流言起

回到宫中后的转日,我便开始找织造坊的嬷嬷们学习女工。

一连学了几日,我觉得女工比练剑还难。

织造坊离我住的云华阁不远,我得空便到那里寻个好位置坐下来绣东西,秦延之也常过来,火红的石榴树下,我做着蹩脚的女工,秦延之抱着平安,有一搭没一搭得跟我闲聊,他近些日子似乎开朗一些,懂得给平安讲儿童故事了,只不过他讲的儿童故事结局总是那么匪夷所思,这大概也是平安长大后性格诡异莫测的一个原因之一。

起先我绣的东西并不成形,秦延之却总能瞧上半天,后来有一天他跟我说:“夕儿,我的剑穗坏了。”

我当时头都没抬,只随口说:“安啦,你现在是摄政王,出门前前后后不是明卫就是暗卫,哪里用得着带剑。”

他静默半晌,再没言语。

由于任墨予进不得宫里,我便只能经常偷跑出去瞧他,每次看到他不是在□掳掠,就是在吃喝嫖赌…我有感于他入戏太深,便绣了个香囊挂在他腰间,香囊上绣的是座山,任墨予瞧完直夸这块石头秀美,我没好气得瞥了他一眼,顺便代愚公一家谢谢他。

我当时以为任墨予这个质子便会这么长长远远得做下去,可我这个公主身份倒是个麻烦事,隔三差五便有人意味不明得提起我跟秦延之的婚事,惊得我冷汗涔涔。

后来某一日,忽然有人将这件事情奏到朝堂,言落云公主年岁已大,也是时候该举行婚礼,顺便为皇家冲冲喜,没准皇帝陛下的龙体不日便会康复。

偌大的朝堂之上,顷刻间安静下来。

小皇帝沉吟片刻,展颜而笑:“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唯摄政王岿然不动,良久良久,他缓缓道出一句:“朝局未定,不若再缓上一载。”

这个消息传到云华阁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心想着秦延之这次倒也算是守信,可一年之后又该如何,如此这样终究不是个办法。

然而朝堂之上的大臣们并不这么想,他们大概认为摄政王只是象征性得推脱一下,意思意思而已,心底里其实是十二分原意将我娶回家,于是奏请此事的人反倒亦发多起来,一来巴结摄政王,而来顺了龙颜,当真是两全其美。

对于这件事情,任墨予只说过一句:“皇帝陛下这般年岁却子息单薄,是该引入生力军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大张旗鼓得包了一个戏园子在府内听戏,台上依依呀呀唱到浓处,他衔着一粒葡萄笑眯眯得望着我,那样子好像讨到了莫大的便宜。

结果没几日朝堂上果然掀起一股热潮,频频有人奏请皇帝陛下采选纳妃,连带立储君这件古往今来令皇帝们头疼的事情都提上了日程。

相比于皇帝陛下的终身大事,我一个半吊子公主的婚事便显得微不足道,偶有只言片语便瞬间淹没在立储君的争论中。

为小皇帝寻觅小老婆这件事情闹得阵势颇大。

有那么一段时间,小皇帝彻底罢朝养病,不问世事了。

其实我觉得这是件好事,古来皇帝多寂寞,于是便有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相比于若干年前的那些古圣贤,当朝的皇帝陛下委实是太过节欲,节制到连孩子都没生几个,立储君的党阀之争也没有别个朝代那般惊心动魄,大臣们自然会觉得十分可惜。

我也觉得挺可惜,就好比他忙于操劳将自己的几个妹妹嫁得天崩地裂,什么风华郡主,荣华郡主…最惨的还是那独守枯灯的长公主,自个儿倒是对政治联姻这种行当不热衷。

于是我得了空便跟织造坊的嬷嬷们嚼舌说:“皇帝哥哥最喜欢的还是柳姑娘那样的当世才女。”由于我第一趟做私底下嚼舌的勾当,未免稍显生疏,只干巴巴抛出来这么一句,织造坊的嬷嬷们原本正兴高采烈得讨论今年端午的粽子是多包点糯米的,还是多包点小米的,亦或是小米跟糯米参半包,大抵还可以糯米跟小米混合包…

由包粽子这个话题忽然跳跃到当今皇帝陛下对女人的喜好,那些嬷嬷们很吃惊,她们齐齐停了手里的活计看着我,仿佛想在我的面上瞪出几个窟窿。

我心中不由惴惴,嚼舌这种事情果然是门技术活,我其实应该好好思考一下如何由粽子过渡到柳蝶衣,比方我可以说皇帝哥哥喜欢吃红枣馅的小米粽子,而柳蝶衣很会包红枣馅的小米粽子,所以皇帝哥哥特别喜欢柳蝶衣,因为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必先抓住那个男人的胃…如此云云,这才是逻辑严密,对仗工整。

而我这样唐突,委实是稚嫩了。

我“哈哈”干笑几声,那帮嬷嬷依旧一脸诧异得盯着我。

而我也终于在她们灼灼的目光下举旗投降,挑着兰花指绣了一阵,然后无限幽怨道:“小米的粽子好吃,糯米的粽子也好吃,这可让我如何抉择。”

一众嬷嬷瞬间绝倒。

只不过自那日之后,宫里面便多了一道宫闱秘史,缘何二十五岁的皇帝陛下会如此绝情寡欲,其实说到底并非绝情,实乃多情,当年才名轰动于京城的柳尚书家的小姐乃当今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思之不得,又因心上人被当年的奸臣昭文侯迫害沦落入烟花之地,于是相思入骨,病入膏肓,缠绵病榻一年有余。

起先或许还有人怀疑这道宫闱秘史的真实性,后来有人证实说柳蝶衣柳姑娘今年已经二十有二,却迟迟不肯嫁人,大抵也是在等。

两厢一比较,这段两情相悦的姻缘便在宫中广为流传开来。

流言这种东西自古传得都比边关的告急战书还快,没几日秦延之便知道了,任墨予也知道,朝中的大臣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只不过这三方的态度却迥然不同。

秦延之骤然听闻这个消息,眼神沉沉,似是还想护着他的表妹,言语中也颇多愠怒,面对大臣们的极力撺掇,他拂袖不语,最终逼得急了,只寒声说了一句:“谬言!”

而任墨予近些日子则常挽着袖子做菜,扎着围裙,掂着锅,拿着大铲,掂一下,铲一下,而后炒出黑糊糊的一盘东西端给我说:“丫头,将就着吃吧。”

我说:“你先将就一个试试。”

于是任墨予便弯起嘴角笑得邪气:“你不会做饭,我也不会做饭,以后你要是跟着我,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我跳脚:“你们堂堂汉北王府竟然请不起一个厨子?”

任墨予无奈摊手:“我现在可是个落魄的质子,没准过两年便被流放了,你便只能跟着我吃这种东西。”

我低头想了想,觉得这种情况也是很可能发生的,便折中道:“不若我回头将平安送到御膳房去学厨艺?”

任墨予左手揉额头,右手颤抖着指向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个歹毒的妇人,平安今年还不到一岁。”

于是任墨予无比认命得继续到灶台上劳作,期间频频给我递送哀怨的眼神,以望我能滋生出恻隐之心。

奈何我此生最烦的就是下厨,这可能源于小时候爹爹的教导,他曾跟我说:“君子远庖厨。”其实这句话本没有什么,君子下厨的多了去了,并没有因为他下厨就不是君子,可奈何我本身不是君子,便愈加在乎这句话,于是为了彰显我绝对是个正人君子,自小离着厨房远远的,连洗菜打下手的活儿都不会干,将将杨离去世的一年学了丁点儿,却也并不比任墨予强多少。

我趁着任家二公子炒菜的当口问道:“你对小皇帝娶柳蝶衣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任墨予专注于炒菜,只斜斜睥了我一眼,没好气道:“小米的粽子好吃,糯米的粽子也好吃,这可让我如何抉择,忧伤,委实忧伤。”

我闻言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却并不回答,只学着我以往的样子轻抚额头,惆怅道:“秦延之是旧爱,任墨予是新欢,这可让我如何抉择,忧伤,委实忧伤。”

我气得差点掀桌子,随手抄起案几上的茶杯扔过去砸他:“任墨予,你怎么不去死!”

任家二公子侧身避过杯子,右手一抄便将杯子握在手中,笑眯眯道:“娘子,为夫渴了,过来为我倒杯水如何?”

这么些年过去了,任墨予依旧是这样的性子,我很难想象微微口中的那个胡子拉碴、形容落寞的公子是个什么样子,而我内心里又着实希望,穷尽一生都不要让我见到那样的一个任家二公子。

再后来的日子里,朝廷针对能不能纳柳蝶衣为妃分成了两个党派。

激进派认为柳蝶衣柳姑娘乃忠良之后,不仅才貌双全,而且是难得一见的贤良女子,如今柳尚书沉冤得雪,女儿入宫享沐圣恩也是应该。

保守派则认为柳蝶衣昔年沦落风尘,乃烟花之地的女子,且还曾是名动一时的花魁姑娘,为京城名流少爷追逐的对象,之后又随其表哥流落边关多年,如此女子…万不能轻易纳入后宫。

争吵激烈,几欲群殴。

而宫里的日子也开始动荡不安,后宫的妃子虽少,可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小皇帝大大小小的妃嫔又怎会是区区三个。

宫内宫外一派硝烟。

秦延之便不再入宫看我,只在晌午十分托人接我和平安去摄政王府休憩,远离外人的叨扰。而我每次去秦府时,柳蝶衣总会乖乖躲在自己的房内抚琴,凄婉哀怨。我听得到琴声,却从未见到人影。

大概她是无颜面对我,亦或是不屑跟我相见。

总之,我也是不想看见她的。

第〇八章:纳贤妃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你想杀一个人,你也让那个人知道你想杀她,最要命的是你还用箭尖直指人家的心脏…事情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居然还没有杀成。

这样的结局着实令人懊恼。

闲来无事在秦府逛园子时我常会想,若是真能促成柳蝶衣跟小皇帝的这段孽缘,倒也算是一桩美谈。

有的时候报仇并不一定要见血光,让一个人瞬间死去很容易,但让一个人痛苦得活一辈子却很难。

我将这个想法说给任墨予听,当时他正坐在暖炉前专心沏茶,闻言手臂一抖,洒出茶水一两滴。

于是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坏?”

任墨予低低笑了一声,继续沏茶:“不是。”

我抬手拂开袍角上的褶皱,谦虚道:“虽然我这人脾气一向很好,但泥人尚且有三分性子,杨离死了,让我什么都不做是不可能的。”

任墨予听完后放下茶壶,抬头一本正经得看着我,他眉头微皱神情凝重,好半天才缓缓问道:“我之前的五年没有的罪过你吧?”语气迟缓,犹疑不定。

后来的几日我便思忖着如何同秦延之说起这件事情,柳蝶衣喜欢她的表哥,我相信秦延之肯定也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况且两个人又是这世间仅存的至亲,柳蝶衣一天不明说,秦延之便也一天装糊涂,并且以这位蝶衣姑娘的性子,柔弱中带着点哀婉,自虐得不像话,她可以将古来相思的琴曲弹上十遍八遍,但“喜欢”二字她却断然不会说出口。而至于这位年轻的摄政王,他虽对自家表妹无意,但说到底还是青梅竹马,到了关键时刻必然会回护,现下皇宫是个什么地方,那绝对是个傀儡的坟墓,他提防小皇帝还来不及,怎舍得巴巴将自己唯一的一个妹子送过去受□。

这件事情着实不好办。

转日我抱着平安在秦府的幽然亭内纳凉,有丫头前来请我去花厅,说摄政王此刻正在那里品茶,邀我过去一同品茗鉴赏一番。

我对茶叶并无研究,却也顺着他的意思过去陪一下。

人未走到花厅,凄婉的琴曲已经飘入耳朵,于是我晓得,柳蝶衣也在那厢品茶抚琴,原想扭头就走,秦延之却起身迎了出来,盛夏的天气,他只着了一件月白棉布的儒袍,微风拂过,发丝飘散,说不出的清淡雅致,他从我手中接过平安,柔声说:“日头毒的很,怎么不让丫头给你撑伞,瞧你,满头大汗。”他从袖中掏出手帕帮我擦拭细汗,极尽体贴。

他自来都有怀揣手帕的喜好,我曾为他这一雅致的习惯着迷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会儿我将将下山,莽撞得不成样子,每每出了汗、洒了水、溅了汤…他总会笑着掏出手帕来为我擦拭,低声说一句:“子宁别急,慢慢来。”在我当时的意念里,每一个温润男人的怀中都应该揣着一方素雅的帕子。

而今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我不免触景生情,敛眉唏嘘。

秦延之似是猜中我的心思,只低头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这帕子是为你备的,五年前是,现在亦是。”他的气息连同夏日的暑气一同喷洒在我的耳根,瞬间便如火烧云般蔓延开来,一张脸大概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我忙从他怀中一把夺过平安,匆匆迈入厅内,嘴上只说道:“天气太热了…”

秦延之轻声笑起来,随后步入花厅。

这是我自落云山一役后第一次见到柳蝶衣,她整个人清减不少,淡妆素颜,衣服也是清冷的藕荷色,我盯着她瞧了半晌,想不出要说什么,不打招呼却终归又不好,遂指着她的裙角说道:“你还是穿红色衣衫好看。”

蝶衣姑娘的面色瞬间惨白,毫无血气。

怀里的平安踢腾一下,我便顺势寻了个位子坐正,丫头们端上来茶点,黄灿灿的芙蓉糕,方方正正,我瞅着那糕点委实别致,便也掰着沫子去喂平安,小孩子已经开始长牙,上排两个门牙,下排两颗磨牙,可爱得如同豁嘴小兔子。

秦延之同以往那样挨着我坐下,边喝茶边逗平安,他轻抚平安的脸庞,满目宠溺,我不晓得他是如何对秦朔的,但对待平安,他一直很尽心。

不知道何时柳蝶衣又开始弹琴,还是那种凄凄切切、哀哀怨怨的调子,想当年听得我差点将卧房的墙壁挠下一层,而今她倒也还是这个性子,千千万万年怕都是改不了的。

我听着有些头疼,平安傻呵呵的,只含着芙蓉糕一派餍足。

不知又过了多久,蝶衣姑娘开始轻声泣哭,还是以往的哭法,百转千回,挠人心脾。

秦延之微微皱了下眉毛,掰块芙蓉饼喂到平安嘴里。

平安心满意足得正要嚼,我忙伸手从她嘴里抢下来,抱怨道:“这块太大了,会噎到她的。”

秦延之便又掰了一块,递到我面前道:“这块呢?”

我摇头:“还是有点大。”

“哦。”秦延之埋头专注得撬下发丝大的那么一缕,笑着说:“这下倒是好了,没想到这孩子喜欢吃这个味道的,回头我让厨房多备一些。”

柳蝶衣忽然趴在琴上放声大哭。

我望了一眼秦延之,而后拍掉裙角的芙蓉渣,起身抱过平安便走,路过她身侧时忍不住低头说了一句:“蝶衣姑娘,弹得不好也不用哭啊,这里又没人笑话你。”

于是柳蝶衣哭得更凶了。

下午的时候,平安便开始打着饱嗝吐奶,吓得我忙差人去请大夫,秦延之也闻讯赶来,陪我守在平安床前。

后来大夫跟我说:“小姐吃的食物过硬,过凉,而且…过多。”

我满心愧疚,可怜的平安被我撑死了,我果然天生不是当娘的料。

秦延之对这种情况也很无奈,只劝我当夜留在王府,将养一宿,待平安身体康复后再回宫。

望着平安直挺挺的小身板,我欲哭无泪。

夜里就宿在以前的卧房,倒也习惯,我掌灯守着平安,秦延之守着我,一直到很晚才回房。

我怕平安再出什么岔子,夜里睡得很警醒,只没想到平安没出什么岔子,柳蝶衣倒出了点岔子。

她深更半夜抄着一柄短剑摸进我的卧房,动静很大,还带倒了屋内的一个玉瓷画瓶,惊心动魄的响动连平安都惊醒了。

我披衣坐起身,看着她手中的短剑,问道:“你是来杀我的?”

柳蝶衣哆嗦一下,面容惨白,她贝齿咬住嘴唇,最终似乎是心一横,挥剑架上自己的脖子,厉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注意,你仗着表哥疼你宠你便想将我嫁给上官宇,让我老死在皇宫那个鬼地方,做梦吧,我柳蝶衣就是死也不会如了你的愿。”

我盯着她没有说话,屋外的月光清凉如水,洒入室内,柳蝶衣握剑的手开始颤抖。

良久,她又哭起来。

于是我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人活着贵在自知,你若不想嫁,没人迫得了你,你若真想死,也没人拦得住你,只不过这死又分好些个死法,抹脖子算一种,只怕你又下不去狠,手一抖抹偏了,痛苦的还是你;上吊倒是可以,就是漫长些,最怕中途被人救下,死也死得不利索;服毒最干脆,两眼一闭腹中翻腾,忍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只是死相难看,青青绿绿的,怕会损了蝶衣姑娘的玉容;若是想投湖最好挑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比方说院子里的荷花池是万万不能的,保不齐你跳下后发现自己其实是被臭死的…说起来,自杀当真是门很深奥的学问。”

柳蝶衣的手抖得更厉害,几乎快握不住剑柄。

我抬头望着窗外的夜色,忽然就想起了杨离,我的师弟,那个明知道会死却依然牢牢护在我身前的男子,他临死的时候跟我说:“师姐,你要开开心心得活着。”他说:“师姐,你不要哭,你要好好活着。”

我轻抚着怀中的平安,缓缓说道:“蝶衣姑娘,你可还记得我的师弟杨离,其实他真的是一个很傻的孩子。”

柳蝶衣趔趄退后一步,嘴唇颤抖。

我冲她笑了笑,淡淡说道:“杨离曾跟我说,他只愿做我的弟弟,长长久久得陪伴在我的身边,这样他便会很高兴很高兴,只可惜他连这点微薄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他死的时候在吹埙,是微笑着走的,我从未看到一个人可以像他那样开心的死去,我曾经以为我会很恨很恨你们,可是我现在再见到你,内心里竟然生不出半点情绪,你若想死,我不会拦着,你若想活,大抵也是可以的。”

柳蝶衣颤抖着身子,眼泪滚滚而下,她的声音也是颤抖的:“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样…”

“生死随意,原是没有人迫得了你,只是别扰了我和平安的美梦。”我抖开被子细细铺平,平安拧着身子腻在我怀里,我便只能斜靠在塌上哄她睡,小丫头左拱拱,右拱拱,显然又恢复了精气神。

不知何时柳蝶衣走了,我也盹过去,再睁眼天已大亮,室内满地的玉瓷碎片,晨曦的阳光照射进来,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