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乱(五)

牡丹快步前行一段距离后,本想躲回自己的院中,左思右想又改了道,去了宴席场所。李荇等人已经见着了刘畅和清华郡主的丑态,这二人不敢对着他们发作,只怕会来寻自己的晦气。要闹就闹大一点,怕什么!

此时众人有继续作诗作词的,也有歪在席上喝酒谈笑,观赏乐伎弹奏歌舞的,也有闹中取静下围棋的,更有玩樗蒱赌钱的,不拘男女,个个自得其乐,纵情欢娱。

牡丹刚一露头,就见一个穿绿线鞋,着湖绿半臂,仪态端庄的年轻婢女寻过来向她行礼,却是白夫人安排了来寻她的。

牡丹跟着那婢女一道去了那丁香花丛后的草亭,只见白夫人与一个梳乌蛮髻,攒金雀钗,系八幅海棠红罗裙,披金色薄纱披帛,鹅蛋脸,长眉俊眼,琼鼻檀口,神情倨傲的少女坐在亭中,正轻声交谈。

白夫人见牡丹进去,笑着起身道:“刚才一转身就不见了你,我还以为你不告而别了呢。”

牡丹推道:“适才有点事情,不得不去处理,不敢打扰夫人雅兴,故而没有知会,倒是妾身失礼了。”

白夫人将牡丹拉到身边坐下,笑道:“和你开玩笑的,你是主人家,琐事极多,哪里比得我们只管吃喝玩乐?”

二人笑了一回,白夫人便介绍那女子给牡丹认识:“这是清河的吴氏十七娘,小字惜莲,我们平时都叫她阿莲。”

吴惜莲只略抬了抬身,淡淡地朝牡丹笑了笑,并不多语。

牡丹见白夫人未曾向吴惜莲介绍自己的身份,便知她是知道自己是谁的,对于她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牡丹并不放在心上。这清河吴氏,乃是本国有名的世家大族之一,就是皇室也喜欢同他们结亲的,久而久之,他们都形成了目中无人之态。就算是清华郡主在她们的眼里,也不见得就有多高贵。

白夫人笑道:“五月端午,又是皇后寿诞,自兴庆宫勤政楼到金光门以东春明门,至以西金光门为戏场,有百地献艺,你们到时候可要去?”

吴惜莲笑道:“家父前些日子还说要去搭个看棚,想来是一定要去的。”

牡丹连刘家去不去搭看棚都不知道,更不要说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是否能够出门,便道:“我却是不知。”

白夫人道:“不妨,你若是想去,到时候我便派车来接你。”

吴惜莲扫了牡丹一眼,道:“说句不客气的话,也难为你过得下这样的日子去!若是我,早就出夫了。”

牡丹淡淡一笑:“我若是阿莲,又怎会遭此待遇?”

吴惜莲一滞,尖刻地道:“就算我是你,我也不会活得这般憋屈,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白夫人不高兴地道:“阿莲,我曾同你说过,人的际遇不同,性格不同,处理问题的方法也不同。你姐姐难道又过得好么?我难道又过得好么?”

吴惜莲拂袖起身:“阿馨,你是我姐姐的好朋友,她遭遇不幸,你不但不同情她,反倒把她的痛苦拿出来做谈资,实在是让人齿寒!”

白夫人道:“我好意介绍友人给你认识,你却当众给她难堪,不也是给我难堪么?我本想着你和旁人不同,是个有见识的,又有我和你姐姐的事情在前头,你不会如同旁人一般肤浅无聊。谁知是我错看了你!”

“我肤浅无聊?”吴惜莲气得鼻孔一张一翕的,眼圈都红了:“阿馨,你才刚认识她,就为了她欺负我?”

白夫人道:“我不是欺负谁,也不是护着谁,我就事论事而已!这其中许多事,你嫁了人后就知道了。”

吴惜莲撅嘴道:“我才不会嫁给这种人!”

牡丹起身朝二人施了一礼:“为了我引得二位生气,实在是我的不是。我那边还有事情,就先告退了。”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又何必让白夫人为了自己的缘故得罪她的朋友至交呢?

白夫人要留牡丹,但见牡丹神色淡淡的,眼里无悲无喜,一派的平静自然,心想若是强留下来,闹得不愉快,也是平白给牡丹添堵,遂起身送牡丹到亭子口,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改日又会。”

牡丹点点头,才行几步路远,就见潘蓉与李荇二人步履匆匆地赶来,唬了一跳,赶紧闪身躲开。

潘蓉大声道:“弟妹,你莫跑,听我说两句,这算不得什么……”他声音极大,引得众人侧目。

牡丹见状,越发躲得远了。

李荇沉了脸一把扯住潘蓉:“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堵的?你是故意的吧?你再捣乱我们先前说的话就作废。”

潘蓉眨了眨眼:“你休想抵赖!本来就算不得什么。她若是不尽早适应下来,岂不是白白受罪?”话虽如此说,还是探手将白夫人唤了出来。

白夫人听他三言两语说完,奇道:“我适才也不见她有多难过的样子。”

潘蓉道:“坏了,坏了!哀莫大于心死,她不但重新回到这里来,还能对着你谈笑自若,一定是心存死志了!你赶紧去,叫她千万不要想不开!”

话音未落,就被李荇“呸”了一声,白夫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也不和他多话,也不和亭子里的吴惜莲打招呼,自寻牡丹去了。

牡丹躲开潘蓉等人,迎面遇到玉儿与个年轻女子玩樗蒱,玉儿已是输了许多,便极力邀请牡丹坐下一起玩。牡丹笑道:“我不会玩。”

玉儿笑道:“简单得很,少夫人玩过一次就会了。”说着便教牡丹:“掷出五枚全黑为卢,彩16……”一语未了,忽听有人在旁道:“二雉三黑为雉,彩14;二犊三白为犊,彩10;五枚全白为白,彩8;这四种彩称贵彩。”

接话的竟然是刘畅。

玉儿吓得赶紧起身行礼,刘畅很自然地就坐到了牡丹身边,牡丹闻到他身上传来的熏华香味道,想到彼时的情形,几欲作呕。不是她对他有什么多的情绪,而是想到自己和一个公共厕所坐得这么近,实在是件恶心人的事。

刘畅见牡丹不语,只垂眸看着面前的棋盘,便纡尊降贵地道:“我教你玩。”语气是肯定的而非探询的。

好诡异。牡丹抬了抬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渣男要做什么?叫她不要声张?不要哭闹?她有半点要声张哭闹的样子吗?他还不如去寻他那狐朋狗友潘蓉说说还要好一些。他为什么不找她算账?清华郡主呢?

白夫人走过来时,就看到刘畅和牡丹二人面对面地坐在樗蒲棋盘前,刘畅沉着脸,将五枚矢抛过来抛过去,牡丹则像一根木头一样,直直地杵在哪里不动,脸上无悲无喜,不知在想些什么。白夫人想了想,便上前同刘畅打了个招呼,看向牡丹:“弟妹,我有事寻你。”

牡丹“哦”了一声,起身道:“玉儿你陪公子爷玩。”

玉儿早觉着情形有些不对劲,也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只干笑着应下,伺立在刘畅身边,并不敢多话。刘畅见牡丹与白氏越行越远,将手里的矢一扔,起身加入到一群赌得热火朝天的男人中去,须臾便赌得眉开眼笑,高声呼卢。

白夫人拉了牡丹到僻静处,屏退左右,严肃地看着她道:“你是怎么想的?”

牡丹心知她已经知道了刚才的事情,淡淡一笑:“没什么想法。”

白夫人严厉地道:“是无计可施,所以干脆不去想?还是已经绝望,所以什么都想到了?我和你说,这算不得什么!”她一把抓住牡丹的手腕,将牡丹的手腕抓得生疼,“为了这种人寻死,不值得!他们越是这样对你,你越要好好地活着!”

原来是生怕自己去寻死,牡丹笑道:“我才不会去寻死。没什么想法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不在意而已。就好像,我此刻正在很舒服的晒太阳,有人和我说,别处在下雨,那又与我有何干系呢?”

白夫人沉默片刻,似乎相信了她的说法,便道:“这样最好。你还是小心些吧,当心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脸面事小,性命事大。”

牡丹一凛,忙行礼称谢。

忽听远处一阵嘈杂,众人如潮水一般朝某处涌了过去。白夫人招手叫了那穿绿线鞋的侍女过来:“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少顷,那侍女去而复返,看了牡丹一眼,道:“是刘奉议郎和李公子因琐事争执,动了手。”

白夫人和牡丹心知肚明,必然是为了刚才的事情,纸里包不住火,没多久这桩丑事便会通过在座的众人传遍京城。白夫人皱了皱眉:“你帮谁都不是,不如先回去吧。”

第十八章 唱

虽然并没有亲眼目睹事件经过,但牡丹下意识地认为,刘畅是主,不会主动挑起事由,此番冲突应该是由李荇挑起的,挑衅的目的是把丑闻扩大,从而引起何家的不满。此刻对她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开,不要管,不要问。

可这到底是刘家,牡丹生怕李荇吃亏,便拜托白夫人:“我表哥这个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生性比较冲动,还请夫人和世子爷帮着劝导劝导,莫要因此成仇才好。”

白夫人正色道:“知道了,我这就让外子去调停。”言罢果真领着人急匆匆地去了。

牡丹回到院里已是申初,才一进门林妈妈就追问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牡丹心想她总会知道的,便很隐晦地道:“当时郡主和公子爷都在里面。”

林妈妈的脸色一变,随即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想安慰牡丹几句,觉得无从说起,想说几句泄愤的话,又隔墙有耳不敢多言。只得愁眉苦脸地看着牡丹,替她担忧不已。

牡丹提心吊胆地坐了约有半个时辰,雨荷方来回话:“少夫人,已经好了,表公子回家去了。外间又摆上了酒席歌舞,公子爷仍然主持宴席。”

原来刘畅正与人赌得欢,李荇斜刺里杀出去,不由分说,杀气腾腾地要与他赌,刘畅怎可能直接认输?自然应战,然后他输了,而且输的很惨。不知怎地,二人言语上起了冲突,便动起手来,有人说先动手的是李荇,又有人说,其实是刘畅。这都无关紧要,总之二人是打成了一团,刘畅的两只眼睛乌了,李荇的鼻子流血了。从始至终,清华郡主都没有再出现。

难为他成了乌眼鸡还能继续主持宴会,真是强悍。牡丹松了口气,正要松了头发躺一躺,一个婆子快步进来道:“少夫人,夫人有请。”

牡丹无奈,只得重新洗了脸,抿了头发,前往戚夫人的院子里去。

碧梧抱着琪儿坐在廊下,拿着一只线球逗一只波斯猫玩,看到牡丹进去,讥讽地一笑,起身迎着牡丹行了个标准的福礼:“少夫人,今日宴席散得可真早呢,不知宴席可精彩?”

牡丹也笑:“没散,精彩的很,有舞马表演,还有清华郡主带了个胡旋儿去,跳胡旋舞跳得极精彩,都是得到满堂喝彩的。可惜你没去。”

打肿脸充胖子罢了。碧梧撇撇嘴:“清华郡主很漂亮吧?”

牡丹笑道:“当然漂亮,不愧是出身皇室,通身的气派就没几人能极得上。”

碧梧疑惑得很,以往牡丹见一次清华郡主就要哭一次,这次怎么这般兴高采烈的?想来是装的,为了讨好公子爷便假装大方罢了,她也会的。便讥笑道:“那是自然,她是有名的美人儿,身份又高贵,为人又气派大方,见过的场面也多,不是寻常人能比得上的。”

“嗯,嗯,正是如此。”牡丹心说,到时候清华郡主做了你的主母,你就会更加体会到她的美丽高贵,气派大方了。

碧梧还要纠缠,念奴儿打起帘子探出头来,朝牡丹甜甜一笑:“少夫人,夫人请您进去。”

牡丹才一进了屋,碧梧立刻将线团往帘前一扔,引着琪儿和猫过去,她自己顺理成章地蹲在帘前竖耳偷听。

戚夫人才见牡丹进了屋子,就将手里的茶碗重重一放。

牡丹早知道来了不会有好结果,伤人的到底是李荇,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被迁怒;更何况,依着戚夫人的性格,为了防止何家来讨说法,必然要先狠狠威吓自己一番,把错都推到自己身上,然后再假装宽宏大度,哄哄骗骗的。便泰然自若地给戚夫人行礼:“母亲万福。”

戚夫人好一歇才淡淡地道:“你起来吧。”又叫朱嬷嬷:“你给少夫人搬个凳子过来。”

牡丹眼角扫过朱嬷嬷,只见她两眼闪闪发亮,心知这事儿与她必然脱不了干系,也不知又在戚夫人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了自己些什么坏话。便侧身在月牙凳上坐下,道:“不知母亲召媳妇来有何事?”

戚夫人狠狠瞪了牡丹一眼,突然高声道:“念娇儿你去看看!谁在外面吵吵嚷嚷的,不成体统!”

碧梧唬了一跳,不等念娇儿出去赶人,先就结结巴巴地道:“是小猫……”然后抱着琪儿一溜烟地躲远了。

收拾了不老实的碧梧,戚夫人方厉声道:“媳妇!子舒他糊涂,你这个做妻子就要提醒他,替他周圆才是!你倒好,不但不帮着他,还带了外人去看他的笑话!撺掇着自家的表哥当众挑衅,把他打成那个样子!他没脸你就有脸了?你待要如何?出了事情不在他身边,倒偷偷地跑回自家的院子里去躲着。白白浪费了我对你的一片心!”

牡丹暗自冷笑,贱字当道,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贱男贱女怎么都有理。只这个时候并不是辩解的时候,还得先让这母老虎发泄完毕才好开口,因此也不答话,就起身垂手站好听训。

“夫人息怒,少夫人向来老实厚道,又怎会居意做这样的事?定然是无心之过。”朱嬷嬷表面上是在劝戚夫人,实际上等于直接给牡丹定了罪,假模假样地递了一杯茶给牡丹:“少夫人,您也莫怨夫人生气发脾气,她最希望的就是您和公子爷和和美美的,遇到这样的事,焉能不气?您赶紧奉杯茶给夫人,认个错就好了。”

牡丹暗骂一声变态的老虔婆,接了茶递到戚夫人面前,静静地道:“母亲批评得极是,媳妇无能。既不能成为夫君的贤内助,劝住他不要做糊涂事,也不能在他遇到事情的时候挺身而出,替他挡住灾祸。只顾想着自家没脸,躲到自家的院子里去,所以实在是无能之极。”

戚夫人一愣,凌厉地扫了牡丹一眼,也不接她的茶,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我说错你了?!”

牡丹的头弯得更低,语气却铿锵有力:“媳妇不敢。今日之事的确是媳妇无能。郡主召唤,不敢不去,世子爷要偷偷跟随看笑话,也无力阻止,夫君与客人发生争执,更是没有胆子上前去劝解,只恐一不小心就被人看了笑话。所以母亲说的都是对的。媳妇想改,能力有限,改不了,请母亲恕罪。”

戚夫人从未被她这般用软钉子碰过,气得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恨恨地捶桌道:“罢了!是我对你期望太高,太强人所难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有多大出息,从明天起,你就哪里都不要去,就安安心心在家调养身子,早点给我生个嫡孙出来!你父母年纪一大把了,你就不能做点省心的事情,自己争气点,让他们安安心?”

牡丹心想,这就要说到正题上去了。

果然戚夫人道:“你们成亲这些年,我对你怎样,你心里应该有数,我从没少过你吃,也没少过你穿,家里上上下下都尊敬着你。就是子舒心中别扭,与你合不来,我也只有骂他劝他的,他脾气再不好,也没把你怎么样,妻是妻,妾是妾。男人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那农户多收了三五斗,也还想养个妾!更何况这种外头的,不过图个新鲜,过些日子也就丢开了。你有生这种闲气的功夫,还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如何才能留住夫君的心!”

牡丹一言不发,只垂着头。何家给了刘家这么多钱,她自己也是有嫁妆的,怎么吃怎么穿都不为过,怎么倒像是刘家白白养着她似的?

戚夫人看得生气,又拿她无可奈何。

刘承彩从外面进来,见状叹道:“罢了,也不全是她的错。子舒也太不懂事了些!媳妇,你先回去,稍后我会和子舒说,叫他把这些脾气都改了,以后你二人好好过日子。”

戚夫人哼了一声,“一个两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你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就过来等太医。”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就是怕何家来闹腾。牡丹顺从地应了。

念奴儿送她到院门口,突然很小声地道:“少夫人,您放心,郡主娘娘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咱们家门的。”

“嗯?”牡丹待还要问,念奴儿已经快步进了院子。

第十九章 念

主仆二人相携回院子,雨荷小声道:“少夫人,奴婢觉着,念奴儿为人不错。从前就喜欢替您解围,如今出了事第一个安慰您的还是她。若是夫人赏的人是她,而不是兰芝就好了。”

牡丹笑道:“这刘家的人,只怕也只有她一个人还有良知。你也莫失望,夫人没把她赏给我也是好事啊,你想想,若是有什么,她还能替我解解围,跟了我,她却要倒霉了。”

雨荷听她把这种心酸话说得如此平静,心里不由一阵发酸,偷眼看去,但见斜阳下,牡丹笑容恬静,微风吹过她身后的紫藤花架,吹落一地的花瓣,衬着她这身衣服,衬得她颜如玉,飘若仙,端的好人才。可就是这样的人,却被人当作了草一般,毫不怜惜地践踏。

雨荷只觉一股热流从喉头处顺着鼻腔一直冲到眼眶,又酸又热,几乎忍不住就要流下泪来,好容易才忍住,强颜欢笑地道:“少夫人,您不要难过,这都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您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牡丹笑道:“有你帮我,一定能。”眼看着雨荷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红了,不由失笑,反手握住她的手道:“哭什么?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走走,咱们先回去,吃了晚饭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起早呢。”

雨荷愁兮兮地道:“难道您真的要让太医给您瞧?”圆了房,生了儿子还怎么走?

牡丹哈哈笑道:“你这丫头,怎地突然比我还急了?”这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戚夫人的性格,听风便是雨,雷厉风行,指不定很快就会将刘畅赶到自己的房里来。刘畅那日已经流露出那种意思来,今日的态度也有些诡异,得好好谋算谋算才是。

雨荷叹了口气:“反正奴婢是您到哪里就跟着到哪里。”她心里没说的是,如果是她遇到这种男人,她定要将奸夫淫妇给杀了。

主仆二人回到院子里,林妈妈早翘首以待,见二人说说笑笑地回来,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迎上去道:“少夫人,夫人找你有什么事?是不是为了表公子打了公子爷的事?可骂你了?”

牡丹怕她担心,轻描淡写地道:“肯定是有些生气的。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明日请太医来家,让我早点休息,明日早点过去看病。然后以后不要我出门,在家好好调养身子。”

林妈妈听了,心想,这到底是丑事,刘家也软着一招的。左右张望一番,不见李妈妈和兰芝的身影,便恨恨地低声道:“既然是请太医来,便该连着您的其他病一起治了!这次定然要叫老爷和夫人上门一趟,让他给您赔罪才是!”

牡丹听出林妈妈的意思是要自己借机装病,好叫何老爷夫妇上门替自己出气讨公道,收拾收拾刘畅。实际上,刘畅又岂是那种轻易会开口道歉的人?死性不改的王八罢了,更何况她也不稀罕。牡丹虽不以为然,但也觉着可以借这个机会生回病,顺理成章地躲段时间也是个好主意,说不定她的“病”还没好,事情就已经解决了。当下便道:“妈妈说得是,我都听你的。”

林妈妈见她听话,立时高兴起来:“好,到时候听妈妈替您安排,您只管舒舒服服地躺着就好。”

牡丹应了一声,因见甩甩吃饱了,对着自己欢喜地扑腾翅膀叫:“牡丹,丹娘!”便笑嘻嘻地取了一根新鲜树枝递过去:“给你。”

甩甩正在嘴痒,见状欢喜地伸长脖子叼了过去,开始啃咬。牡丹立在廊下陪它耍了一回,心里的郁闷和担忧消散去了大半。

忽听院门轻响,却是去拿晚饭的恕儿怒气冲冲地回来了。牡丹见她怒气冲冲的,便笑道:“谁又招惹你们了?”

恕儿忙换了一张笑脸,道:“没什么,就是今日厨房里太忙,出不来菜。奴婢怕少夫人等急了,便让宽儿在那里等着,奴婢先回来说一声。”

牡丹不在意地道:“今日客多也是事实,也不要他们单独做,让他们就将宴席上的饭菜备一份来我吃就行。”

恕儿知她在这方面向来不计较,也不和她细说,笑着应了,背着牡丹低声和雨荷商量:“真真是欺人太甚,这风头也太转得快了些!你们刚从夫人的院子里出来,少夫人招惹了夫人和公子爷不高兴的事立时就传到了厨房里,我们去了半日,个个对着我们笑,就是不给饭菜!我不敢和少夫人说,怕她知道又生气。”

以前少夫人和公子爷闹腾后,也有过这样的情形,总得吃上那么一两顿冷饭菜,才会又重新好转起来。这次只怕又要到少夫人看过御医后,风头才又转变过来了。雨荷沉吟片刻,道:“你叫兰芝陪你去,她是夫人给的,来了咱们这里其他什么都不用做,不会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来吧?”

恕儿道:“好主意呀,待我这里就去。”才转了身,就见牡丹立在不远处道:“不必了,就是兰芝去了也是一样的结果。她哪里敢和公子爷作对?你得当心被人拿了作伐。正好的,我午间吃得太过油腻了些,不是很想吃,稍后他们给什么就是什么,不要闹,不要吵,拿回来就是。我不吃,就给你们吃,总比你们的饭菜好。”

事情越多越繁杂才好呢,白天遇到丈夫和人偷情,傍晚被婆婆骂,晚上被下人刁难,没得晚饭吃,她还不该病么?

恕儿心里老大不忿,呀呀!少夫人就是脾气太好,才会被人蹬鼻子上脸,这般欺辱,真真是气死个人了!

雨荷推了她一把:“还不快去?”

恕儿撅着嘴,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牡丹笑道:“这丫头的脾气,暴炭似的。宽儿又太木讷了些,若是她二人中和一下,岂不是好?”

雨荷叹了口气:“我娘常说,恕儿的脾气还要像她一些,不知我是从哪里蹦跶出来的,半点不像她。”

天色黑尽,宽儿和恕儿总算是回来了,不过几碟中午吃剩的冷菜,更不要说饼子上的羊油凝结得白花花的,唯有一碟樱桃饆饠还是热的。牡丹随意用了点饆饠,便放下不吃,让众人将其他菜分吃了。

这一夜,不单是饭菜怠慢,就是热水也怠慢。牡丹一直等到晚间,才有热水送来,松了头发换了衣服,一只脚才跨进澡盆里去,忽听有人使劲拍门:“开门!公子爷来了!”

这个时候来,肯定没好事!雨荷吓得一抖,苍白了脸看向牡丹,却见牡丹也白了脸,匆匆忙忙地将脚收回来,将一件红罗夹袍迅速穿上。

林妈妈心里也有些打鼓,暗想刘畅是不是为着被李荇打了,来报复牡丹出气的,又想到白天戚夫人的态度,胆子又壮了起来,当下便指挥牡丹:“你躺下,待我去应对!”她打定的主意是,若是刘畅态度好也就算了,若是他要耍横,拼着自己这条老命不要,也要闹得他阖府不得安宁!

话音未落,就听到李妈妈在外面道:“少夫人睡了么?公子爷来了呢。”原来人家根本没管她们,和兰芝先就去把门开了,将人迎了进来。

林妈妈看看白了脸,抖手抖脚正往内房躲的牡丹,只得强忍下气走到门口去接人,只见刘畅浑身酒气,半边身子歪在兰芝身上立在门口,一双眼睛乌青肿胀,如同乌眼鸡似的,表情却是强横霸道得无与伦比:“你们少夫人呢!反了她了!竟然敢让那狗东西来打我!”

第二十章 做

乍听得这声咆哮,牡丹不由吸了一口冷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总不能叫又老又瘦的林妈妈挡在她前头吧?还有雨荷、宽儿、恕儿等人,都是下人,一个不小心,就成了出气筒。

想到此,牡丹紧了紧衣服,“淡定”地走了出去,先将林妈妈拉到身后,然后望着刘畅惊讶地道:“呀!夫君!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快,快,让厨房煮两个鸡蛋来给公子爷滚滚眼睛,消消肿!”

见宽儿和恕儿站着不动,特别是恕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只盯着自己看,便直接点名:“宽儿、恕儿,你们去厨房,跑快点!再叫她们做碗醒酒汤。”

“你莫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搞的鬼!看到我被打成这个样子你很高兴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虽然成了这个样子,李荇也没讨了好,他漂亮的鼻梁被我打断了!”刘畅冷冷地扫了牡丹一眼,就着兰芝的手歪在了帘边的藤椅上,神色阴郁地瞪着满脸惶然的雨荷:“与我煎茶来!”

雨荷悄悄看了看牡丹,正好接收到牡丹担忧疑问的眼神。主仆二人早就心意相通,她知道牡丹是向自己询问李荇的鼻梁是不是真的断了,便坚定地摇了摇头。

牡丹松了口气,示意雨荷照着刘畅的话去做。雨荷只好暗叹一口气,告退去了隔壁煮茶,提心吊胆地竖着耳朵听动静,只怕一个不注意,刘畅就动起手来。

林妈妈见自己这边得力的几个丫鬟都被支走,只剩自己一个干瘪老太婆,而粗壮的李妈妈与兰芝却都簇拥在刘畅身边,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左右张望一番,偷偷去将一柄拂尘拿在手里以备它用。

谁知刘畅又指使李妈妈与兰芝:“你们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去给我备下热汤洗浴?”

李妈妈大胆地扫了牡丹一眼,笑道:“奴婢记得,少夫人房里正好有干净热水。”

牡丹暗恨,随口道:“不干净了,已是用过了!若是重新洗盆子,另外给公子爷准备只怕已是晚了,我这里离厨下远得很,待到送到什么时候了?李妈妈,你去碧梧姨娘那里,让她备好热水,稍后公子爷就过去。”

李妈妈站立不动,只拿眼角去觑刘畅。

刘畅瞪了牡丹一眼,恶声恶气地同李妈妈道:“既然有热水,还不滚出去?杵在这里做什么!”

李妈妈与兰芝对视一眼,忙满脸堆笑地告退:“奴婢们就在外面候着,公子爷和少夫人若是有什么吩咐,喊一声就来了。”

林妈妈却似全然没听见,靠在条案旁,手握着拂尘,微闭着眼,好似睡着了一般。

刘畅也不管她,直接起身就往里走,边走边解腰带。

牡丹紧张得手脚都是软的:“你做什么?”

刘畅冷笑:“我做什么你不知道么?我来做该做的事情,省得你胡思乱想,一会儿跟踪我,一会儿引人去看笑话,一会儿又撺掇你那劳什子表哥给你出气,害得我丢脸!”边说边将腰带解下,直接扔到了林妈妈的脚下。

腰带上的香囊狠狠砸在林妈妈的脚背上,唬了她一跳,认清是怎么回事后,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攥紧了手里的拂尘,沉声道:“公子爷且慢!”

刘畅停下解衣带的手:“妈妈有话要说?”

林妈妈挺了挺胸,道:“今日的事情您冤枉了少夫人!她没跟踪您,是郡主派人将她唤去的,当时潘世子正想和少夫人买花,也听了去,不知怎地,竟然就跟了去,实在与我们少夫人无关。后面的事情就更不知道了,公子爷可别听了旁人的谗言,冤枉了少夫人,夫妻间生了罅隙,可就不美了。”

刘畅看向牡丹,淡淡地道:“是么?”

牡丹忙道:“当然是真的。”她哪里有那个闲心?错不在她,公共厕所你赶紧走吧。

刘畅侧头想了想:“我知道了。妈妈你别担心,我不会把她怎么样,你且先下去歇着。”语气听着却似比先前柔和了许多。

牡丹惊恐地看着林妈妈,林妈妈踌躇得很,刘畅便又解开了一根衣带,林妈妈无奈,只得给牡丹一个鼓励的眼神,表示自己就在门外,有什么不对劲的,她就进来。虽然她原本计划的是,让牡丹装病,叫何老爷夫妇逼得刘畅给牡丹赔礼道歉之后再说其他的,但刘畅来牡丹的屋子里沐浴过夜,却是天经地义的,她一个下人又怎么敢把他赶出去?

随着门被关上,牡丹一颗心悬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呼吸都成困难,只能下意识地将衣服紧了又紧。

刘畅见门关上,便将两臂伸开:“来帮我解衣服。”

牡丹垂着头不动,咬着牙道:“我不!”公共厕所!公共厕所!凭什么!他要敢动粗,她就废了他!她偷偷扫了扫刘畅的身型——呃,这个虽然有点难度,但是可以试试。即便就是成不了功,但最起码也能败败兴,谁敢和一个算计着自己命根子女人睡觉?就算是因此被休弃,而非和离,那也认了。

刘畅一愣,只见牡丹垂着头,长卷浓密的睫毛在烛影下微微闪动,可以看见她的下颌咬得死死的,眼见得是气愤得很。不知为何,他心里竟然有几分雀跃:“今天你很生气?”

牡丹抬起眼来看着他,很真诚地说:“其实我不生气,也不介意。你放心,要是有人来问我,我保证什么都不会说。”当然,现在不用她说,人家都已经知道了。

刘畅虽然半醉,却很明白地看出,牡丹的眼睛里真的没有悲伤失意,而是一种隐隐的厌恶还有幸灾乐祸。这个发现让他非常生气,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他其实是看错了,牡丹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当初看到他和清华多说几句话,她都会那么的难过,现在怎么突然就改了性?欲擒故纵,欲擒故纵,就是这样的。女人么,说不的时候往往就是说要的时候,自己和她较什么真?想要,拿过来就是了,反正总要正儿八经生个嫡子的。

刘畅想到此,便不再和牡丹计较,自顾自地往屏风后面去,脱了衣物进了澡盆。牡丹侧过脸,背对着屏风,听着水声一声响过一声,暗叫晦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妆盒前,翻出一把小银剪来藏在了袖子里,看着烛芯发呆。

烛芯“啪”地炸了一下,牡丹正要取了剪子去剪烛芯,忽听刘畅在屏风后道:“你今天和你表哥说了些什么?”

牡丹淡淡地道:“没说什么,就是说那胡旋儿的舞跳得很好,表哥说他从西疆那边见过比那胡旋儿跳得更好的。身价却没胡旋儿这么贵。”

刘畅尖刻地道:“莫非你还想学人家一样的买一个来养着?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好的不学学坏的,以后少跟李荇来往!”

牡丹轻轻一笑:“我清楚得很,我自己都是任人欺辱还要忍气吞声的,就算是真的买了来也是害了人家,不买就是积德了。”

屏风后一阵沉默,就在牡丹以为刘畅被洗澡水淹死了的时候,他突然语气生硬地道:“你来给我擦背!说起来,成亲三年,你可从来没为我做过什么!”

牡丹坐着不动,反唇相讥:“不知你又做了什么?”

刘畅冷笑:“那是你欠我的!”

牡丹差点冲口而出,那我们和离吧,你不欠我,我不欠你,不要死磕了。但一想到刘畅的性格,便硬生生地将话咽了回去,改而叹道:“是呀,谁叫我身子不好,竟然需要冲喜呢?其实我也想,如果我生在一个贫寒之家就好了,哪里有那么钱来给我糟蹋呀?让我病死就病死了吧,省得一害几家穷。害了我爹娘,也害了你,更是害了自家。”

空气突然不会流动了,牡丹很清楚地听到刘畅的呼吸声渐渐变粗。她惬意地想,气死你个渣男,你不是最恨人家提这事儿么?我偏叫你想起你最屈辱的事儿来,我看你还发不发骚。

“吧嗒!”一声巨响,四扇银平托山水纹屏风被刘畅猛地推倒,“哗啦”一声水响,刘畅精着身子从澡盆里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瞪着牡丹,似是随时要从盆里走出来打人一般,牡丹握紧剪子瞟了一眼,只见他铁青的脸配上乌青的眼,正像是一只巨型乌脸鸡。

巨型乌脸鸡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第二十一章 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