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为物,哪里不是苦不堪言。想不到壁仪竟一直喜欢了许熙这么多年,枉自己觉得在深宫混迹这许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是炉火纯青,却看不穿身边最亲密的人的心思。

武明空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痛到极致,说不出话来,过往如云烟,从来没有觉得哪一刻,自己已经如此之老。

二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她却已经老了。

在这炎炎夏日里,迅速的老去,如同那些只开了一朝的玫瑰一般,只静静的开放了一个上午。

她还这样年轻,然而已经老了。

二十六岁,常常是最好的年华,便是阳光盛放,日子无尽燃烧,盛夏开满一树树羽白杏黄的花朵,香可靡靡,却此后再无花——遂嗅到空气里隐约的秋意。

连她自己也不曾知道,许熙的一言一笑早已深深镌刻在自己心中,自己虽然不能爱他,可是,却是如此的依恋着他。

于是,武明空便知道,许熙是极其喜欢她的,也许还不到爱的程度,却已足以造成伤害。

然而李治….

武明空是该感谢还是诅咒。生命中某一个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时刻,遇见他,一上来就直见性形,是白娘子摆动她巨大的蛇尾。自觉已修炼得刀枪不入,却被李治击中最软弱,或许最渴望被击中的心之角落。

满天飞扬,都是梧桐花絮,这么轻这么细的,却是金色的针,灼痛如焰,武明空眨眨眼睛,渴望霎时间换个景色,可以安慰地喘一口气,原来是场梦。但感业寺的钟声那样悠长,历历写着生的真切冰凉。

武明空她已经被甩到属于暗夜的那一半吧,虽然阳光如此之辣。

李治,或许已经忘了自己。

从来只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深宫里那么多如花美人,比自己年轻貌美的人不知凡几。

再抬头时,壁仪眼中已没有了泪意,恢复至当初的云淡风轻,似乎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看着她掩上门出去,武明空只觉得一股愧意袭遍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觉得痛楚。

如果当初,自己早些看出壁仪的心意,会是怎样的光景?

会有改变吗?

武明空苦涩的笑了笑,抬眼看着窗外的梧桐,不知不觉竟痴了,竟连壁仪提着热水进来也不曾察觉,听到她重重的咳了一声,才回过神来。褪下湿漉漉的衣衫,泡在温热的水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情绪渐渐平稳,脑子却渐渐昏沉起来,只觉得意识一片恍惚,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吧…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骨子里透出一阵阵寒冷,身体冷得瑟瑟发抖,武明空蜷缩起身子,裹紧被子,头脑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四周静得可怕,似乎一切都已经静止一般。

好容易撑了会儿,又似有什么东西橇开了她的嘴,把苦涩难吃的茶水倒灌进她嘴里,武明空下意识的抗拒,可结果那些水却呛进了气管,害她边咳边喷,苦不堪言。

再一恍惚,眼皮微微睁开一线,却发觉四周仍是黑漆漆的,不禁思忖,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头脑里凌乱的梦境而已。再次阖眼,昏昏睡去。

浑浑噩噩间,只感觉有泪滴落在自己手心,心里猛的一颤,硬生生睁开眼来,过了许久,才适应了这刺目的阳光,“醒了,终于醒了。”不知打哪里传来一阵欢呼,听声音似乎有些像是紫薇,眼前是壁仪,墨雪,紫薇三人略显憔悴的面庞,武明空心里微微刺痛,虚弱的笑了笑,“你们都在啊。”

说完这句话,才惊觉自己声音十分嘶哑,喉咙也干渴的厉害,壁仪轻轻,扶着她坐起,浑身无力,索性靠在她肩头,墨雪立刻斟了一杯热茶递至她唇边,“喝口茶润润嗓子。”武明空神智渐渐清醒过来,依稀记得自己睡着之前是在沐浴,现在低头一看,却见已经好生生的躺在床上,奇道:“我怎么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起,紫薇眼眶通红,低低抽泣:“娘娘,您昏迷了七日了。”七日?

武明空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第一百六十章 心伤(一)

紫薇还欲说些什么,壁仪已抢先笑道:“小姐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想来也饿了吧?”一副什么事情没有的模样,武明空哪里看不出来她是粉饰太平,不想令自己担心,也就顺着她的话说道:“还真是有些饿了。”

墨雪忙盛了一碗热乎乎的白粥,用粗瓷碗盛着,送入壁仪手中,红木盘子里还装着一碗凉拌小黄瓜,一碗腌萝卜,这吃食和在宫中的吃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武明空却也不以为意,放开心胸吃了两大碗才罢休。

壁仪等人看着紧蹙的眉头微松,不一会又端着一碗棕褐色的药汁上来,武明空远远已闻见那气味,舌尖似乎还残留着化之不去的苦涩,不由咋了咋舌,皱着一张小脸,“能不能不喝?”壁仪冷冷斜了她一眼,“不可。”

武明空捏了鼻子,哭丧着脸将那碗药汁一口气喝尽,眼巴巴的看着墨雪和紫薇二人,“有没有糖?”紫薇忍俊不禁,从袖子中掏出一个蜜桔,剥了皮,一片片送至她口中,“这是我私藏的。”

再如何甜的蜜桔此刻在口中也不是个滋味了,什么时候,连吃蜜桔,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了。武明空默默垂下眼帘,盯着褐色的粗布被子发愣,壁仪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想到那郎中的话,不是个滋味,也垂下了头。

屋子里顿时就静了下来,武明空奇道:“你们都不用做事了?”壁仪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您昏迷期间,许将军来过一次,不知他和那住持说了些什么,日后我们就不必干活了。”

“表哥?”武明空吃了一惊,顾不上自己昏昏沉沉的感觉,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壁仪就平静的将事情一一道来:“那日您在浴桶中昏迷,高烧不醒,我们都慌了手脚,这寺中又没有一个可信赖的人,于是我就买通了这里做粗使活计的和尚,照着从前的法子给许将军递了一封信,当天他就带了郎中来了,还开了药方,那住持听说是许将军来了,慌忙来迎,许将军就同他说了一通话…”

听她提起许熙,还是以这样平淡的语气,武明空心里微微一颤,面对着自己心仪已久的人,却只能客气的如同陌生人一般,这该是怎样的心酸

但是,又如何能让壁仪觉察到自己的心情,也吃吃一笑:“这么说,我们日后就清闲了。”三人均含笑点头,只是那笑容虽然灿烂,到底有些勉强,掩不住眼里浓浓的担忧。

武明空只装作没有看见,打了个哈欠,拉了拉被子,身子慢慢滑了下去,“我再睡会。”这不是在宫中,自然没有那些繁文缛节,壁仪等人就都退下了。

紫薇就去熬药,墨雪去做饭,一时倒把壁仪落了单,她心中有些悲凉,就立在那株老梧桐树下,呆呆的出了一回神。

转眼间一年的时间已经过去,空气中已经渐渐有了萧瑟的秋意,武明空自那日淋雨发烧以后,这病就断断续续的,一直不见好,而壁仪的目光一日比一日凄凉,武明空唇角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她亦是懂医理之人,如何不知,自己这病,怕是永远不得好了。

肺痨在古代,那样的医疗水平下,治愈的几率极低极低,武明空心知肚明,每日起居,但凡能自己动手的,便不让壁仪等人近身伺候,每日除非必要,甚少再开口讲话。餐饮食具,茶碗杯盏等每次用过,均吩咐丫头用沸水煮过,且不可与他人混用。

武明空深怕自己这病会传染给壁仪三人,不止一次的明示或暗示这几人离自己远些,她们却只是不听,反倒是她说一次,她们便离她更近一些,时日久了,武明空也不再提起,只是拿一层薄薄的纱帘遮住了自己的面颊,权当做口罩用了。

寺内一阵阵喧哗声,这在素日清净的寺中是绝少的情形,紫薇怕吵着武明空休息,推开门走了出去,有心探探情形,不一会便折转回来,淡淡的说道:“听说皇上将率王皇后,萧淑妃和文武大臣来为先帝祭酒祚福,寺中上上下下都在准备呢。”墨雪和壁仪听着,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面上露出浓浓的忧色。

既然是要为李世民祭酒祚福,李世民生前的嫔妃按理自然也该一起为李世民祭酒才是,然而如今,自己这身体状况,不知道还能不能撑着等仪式行完。

想起了,也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见到李治了,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心口疼得厉害。

“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闷咳,几乎耗尽武明空所有残存的气力,疲软的趴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沙哑疼痛的嗓子里突然有种腥甜的气味直往上冲。武明空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便听自己“咳——”地一声,竟是喷出一口鲜红的颜色。

壁仪,紫薇,墨雪三人齐齐变色,脸色瞬间变得雪白,武明空自行拿起帕子擦拭嘴角,反倒笑着宽慰她们:“无事,不过是吐血而已,火气上来了,吐点血反倒是好事。”自己都明白这解释是欲盖弥彰,有多么苍白无力。

壁仪看着不对劲,起身就往外走,武明空明知她要出去寻郎中,已经无力再拉住她,只得在背后阻止道:“你叫了郎中也无用,我这身子左右是不中用了,不如让我安心的走。”

壁仪听着脚步滞了滞,心中犹如有万千细针一齐扎上心头,痛不欲生,她们一起长大,在深宫相依为命十二载,彼此都将对方视作最亲密的姐妹,如今,让她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如何不心痛?

想着,再也没有迟疑,飞也一般的冲了出去,武明空苦笑着半合上双眼,心痛得揪在了一块,自己难道真的不怕死?

只是,已经无能为力。

自己得的是传染性极大的肺痨,不传染给别人,已经是再好不过了,如何再敢奢望能够康复?

武明空望着窗外一片枯黄的梧桐随着秋风轻飘飘的落在青石地上,唇角溢出一丝笑容,等到这梧桐叶落尽的时候,也差不多该是自己归去的时候了吧。只是不知道,这次死去,是回到现代,还是,化作烟尘。

若能回到现代,自然是好,若就此死去,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只因为,生而无趣。

一日日在这清冷感业寺中度日,看不到一线光明,那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绝望,自己只怕,已经被上苍遗弃在这个时空。

或许,历史就要改变了吧,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真的会出现吗?或许,前世的那些记忆不过是一场梦,不过是庄周梦蝶的虚幻,到底谁入了谁的梦境?是吴明明,还是武明空?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境,还有多好

武明空慢慢合上了双眼,似乎做了一场极长极长的梦。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没有伤痛,还有父母庇护着的现代,而宋琦的面庞,却变得渐渐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愈来愈清晰的面庞,那是白色花田里,月光下**的李治。

不知为何,他眉目间都是淡淡的哀愁,武明空突然很想,很想抚平他皱起的额头,只是,还没有等到她走近,梦就碎了。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胸腔里的躁动愈来愈大,整个肺叶似乎被紧紧捏住,窒息铺天盖地般的袭来,隐隐似乎听见壁仪低低的哭泣,武明空艰难的睁开眼,果然,烛光下,壁仪,墨雪,紫薇三人姣好的面庞俱是一片阴霾,随着烛光的摇曳,眼里的泪水也滑落了满脸。

武明空就微微的笑,不管怎样,她毕竟有她们三人的情义,得到了她们的真心相待,也不枉在那皇宫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壁仪看着武明空近乎决绝的笑容,想到方才那郎中无可奈何的摇头,心中一片冰凉。

武明空接触到壁仪哀恸的眼神,心中了然,微微一笑,吃力的说道:“将我的衣箱搬过来。”墨雪有些诧异,还是忍着泪意将箱子搬至她的床头,问道:“娘娘可是想找些什么?”

问完这句,猛然觉察到什么,忍不住扭过头,捂住嘴唇低低哭了起来,又怕武明空伤心,不敢发出声音,忍得十分难受,武明空看着她微微耸动的肩膀,心中也是一酸,迅速眨了眨眼,将泪意逼了回去,想要伸手去打开箱子,却发现全身上下没有丝毫力气,紫薇见机快,忙替她打开箱子,武明空自嘲的笑道:“如今我也老了,竟连箱子都打不开了。”

才二十六岁,哪里老?

紫薇微微一抬头,看着武明空消瘦惨白的面颊,心中隐隐抽痛,不由想到第一眼看见的那个如梨花一般淡雅美丽的女子来,那时候的武明空,是何等的美丽,何等的空灵,到如今,却是病入膏肓,叫人如何不伤心,如何不痛心?

武明空低低说道:“将我那条红裙子拿出来。”壁仪不敢懈怠,忙找出那件陈旧的石榴裙,轻柔的送至武明空手中。

武明空看着那条大红的襦裙,微微一笑,似是十分满足。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第一百六十一章 心伤(二)

这条石榴裙,还是当初进宫之前,母亲杨夫人交与自己的,明知道进宫是服侍君王,还是忍不住当办嫁妆一样,替她新做了一箱的衣裳,而这石榴裙,是母亲亲手所缝。虽然与杨夫人朝夕相处不过短短三年,却早已将她当做自己这一世的母亲,不管怎样,她面对自己时,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母女天性,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

“扶我起来,我要穿这石榴裙。”武明空挣扎着要坐起来,再次发现自己全身虚软无力,只得求助的望向壁仪。壁仪不知武明空心里在想些什么,然而还是不愿拂了她的意,扶着她坐起,拿着被褥严严实实的围了她一圈,唯恐她受凉。

武明空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只可惜,自己也不知还能在这世上存活几日。

颤颤巍巍的,在壁仪的帮助下,总算系上裙带子,武明空心里欢喜,笑道:“拿镜子来我瞧瞧。”壁仪眼里飞速闪过一缕悲凉,然而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顺从的将镜子递到她面前。

镜中的自己瘦了许多,眼眶内眍,两只眼睛更显大得出奇,颧骨高高凸起,呈现病态的潮红之色。细看之下,脸上除了那一层淡淡的潮红,便是惨白一片,这完全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武明空早已预料到自己已经病得毫无人色,却依旧被自己如今的模样吓了一跳,原本是想体体面面的死去,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突然想到了那位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李夫人。那位倾国倾城的李夫人,在病入膏肓之际,拒绝见汉武帝一面,只为了在她心中留下最美的形象,而如今自己身边却没有那样一个值得自己悉心打扮的人,何其悲凉。

蓦地想起很久以前看到过的一句话,哪一个女子,不希望有一个真心爱着自己的男人?又有哪一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是爱人心中的唯一?

武明空自嘲的笑了笑,活了两世,如今看来,竟然真的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要这样死去了。喉咙口一阵腥气涌上,武明空侧过身子,用帕子捂住嘴,猛地咳了一声,待到拿开时,分明看见雪白的帕子上,濡湿了一滩触目惊心的嫣红

最近夜间经常盗汗,身体疲软无力,明明畏风惧冷,却偏爱吃生冷的东西,似乎体内有团火常常烧得口干舌燥,虚汗连连。武明空也知道自己就快病入膏肓,再熬些时日,估计便可撒手人寰。只是这过程实在太痛苦,也太艰难了。

每日卧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梧桐叶一片片凋零,这种近乎于等死,日日被病痛折磨的日子令人生不如死。

转眼又苦撑了几天,胸口发痛,浑身汗湿,一点力气也使不出,只得呆呆的看着壁仪忙活,热气腾腾的水雾苒苒升起,壁仪的身影就有些模糊,武明空苦涩的笑了笑,近些日子以来,就连视力也是大不如前了,整日整日的只觉得眼前发黑,人影飘渺。

壁仪却浑然不觉,用热水浸了雪白的帕子替武明空擦拭身子,武明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更别提张嘴了,唯恐一个不小心,传染给了壁仪。软软的趴在枕上,任由她替自己擦背,壁仪看着武明空干瘦的脊背,几乎能见到脊骨,眼睛酸胀不堪,手下动作却丝毫不停,待替她擦完了身子,服侍她睡下,再也忍受不住,踉跄而出,一直跑到寺中的放生池畔,才停下来,泪汹涌而至。

武明空看着她的背影,睫毛微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听门外有一阵喧哗声,武明空缩在被中,全身发冷,也没有太过在意,整个人昏昏欲睡,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在现代时备战高考,室友有一句话深得她心,叫做生前何必死睡,死后自会长眠。现如今,自己却是一天能睡上二十个小时,可真真算是把个光阴虚度,流光轻抛了。

笑着笑着,面上一片冰凉,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半边枕头。

是不是人在临死之前,总是如此多愁善感呢?

近来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从前的那些事情,而在现代的事情却渐渐模糊,仿佛只是从前的一场梦似的,就连父母的模样,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这样的感觉,令她不寒而栗。她就站在这陌生的时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渐渐忘了自己从何处来,将往哪里去。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就像是水上的浮萍,潋滟随波千万里,而没有未来的人,是暗夜里绽放的昙花,短暂得来不及仰视那一片星光。

一个冰凉的声音突兀的在门外响起:“皇上明日就要驾临本寺,还请武才人早些做好准备。”武才人?

似乎许久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门外的僧人没有听见门内武明空的回答,蹙了蹙眉,正欲发作,那边墨雪赔笑道:“娘娘病重,怕是出不了门了。”那僧人嫌恶的向内看了一眼,面上渐渐有了几分恐慌:“难道真的是肺痨?”

墨雪面色一僵,转瞬又笑开了,“大师说笑了,我们娘娘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那僧人也不知信不信,斜了她一眼,态度十分倨傲,“不管怎样,明日必须要去,忤逆了皇上,有你们受的。”

墨雪还欲说些什么,那僧人已头也不回的走了,紫薇急得面红耳赤,责备道:“你方才怎么不照实说?娘娘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出去操劳。”墨雪深深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你也不想想,娘娘这病,让那群人知道了,指不定会怎样呢。”

紫薇想了想,也是,这肺痨可是会传染的,若是让那群人知道了,说不定就会下狠手了,竟不由生生打了个寒战,面露愧意:“是我冲动了。”

墨雪摇了摇头,算是揭过了,只是想到武明空的身体状况,又忍不住拧紧了眉头,着实担忧不已,以她现在的病情,不要说是祭酒了,就来走路都有困难,只是若不去,又免不了一番风波。

那木门本来就简陋,几乎没有什么隔音效果,武明空在门内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挣扎着便要起身,支撑在床上的胳膊却止不住的颤抖,一口气松懈下来,又重重摔在床上,在门外听到动静的墨雪和紫薇二人一齐冲了进来,见武明空眉宇间都是凄凉,知道她必是听到了几人的对话,心里猛地一颤。

武明空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自己这样一日日拖着也不是个事,更不好临死还给人添乱,就笑道:“明**们扶着我去祭酒。”紫薇脸色大变,下意识的拒绝:“娘娘不可。”

武明空垂下眼帘轻声笑了笑,眼底却不见一丝欢愉,“我早已不是娘娘了,就连性命都拿捏在别人手中,又怎能拿乔呢?”墨雪满脸都是痛心,呆愣的望了她片刻,突然缓缓说道:“不如我明天换上娘娘的衣裳,代替娘娘去。”

紫薇眼睛一亮,有了几分精神,“如此甚好。”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抚掌而笑,“反正黑压压一片人,也无人注意,到时候你只消换上娘娘的衣裳,然后低着头,想来也无人察觉的。”

墨雪神色凝重的缓缓点头,武明空只瞥了她一眼,见她眼底满是决绝,心中微微一颤,做替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万一不幸被人发现,那可是欺君之罪,只怕性命堪忧。

突然觉得很庆幸,自己何德何能,竟有这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虽然俱是女子,胆识却堪比男子,紫薇,墨雪,壁仪与自己在深宫中相依十二年,这份感情自然深厚,既然墨雪肯为自己冒如此大的险,那自己又如何能将她推至风口浪尖之上?

更何况,自己拖着这病入膏肓的身躯,也是痛苦不堪,趁着一息尚存,所幸做个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念头转过,武明空已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不必,我自己去。”话虽如此说,想到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还是忍不住恐慌。没有人不惧怕死亡的。

墨雪嘴角微嗡,正欲劝说,已被武明空生生打断:“不必再说,我的性子,你们都很清楚的,说过的话便不会反悔。”

只是不知道,自己死了,李治还会记得自己么?

轻咳两声,长久以来静如止水的心慢慢又起了一阵波澜,胸口剧痛,似乎又有甜腥之气上涌,忙强忍下心头悸痛。

突然觉得自己很无用,生死关头,想着念着的,居然还是那个对自己置之不理的人。

耳畔幽幽响起从前听过的一首曲子: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一起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想来,来到唐朝这些年,竟然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不由觉得苍凉。

与李治终究还是成了陌路人,在这清冷的感业寺中,再也见不到花团锦簇的大唐的锦绣河山,亦看不见那人在人群里俯视众臣。

也罢,也罢,既然坐拥天下,又哪里会记得曾经的故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心伤(三)

原本不过是想安安稳稳的度过最后的日子,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夜风在枝杈间来回穿梭,像象牙色清蟾跌碎了光华,铺撒的四处皆是。

武明空倚在床上,看着窗外朦朦胧胧的月色,心里突然变得格外宁静,或许是知道大限将至,可以将一切都看得极淡极淡。突然胸腔到喉间一阵异样的躁动,武明空紧蹙起眉,捂住嘴浅浅的咳了几声,并不想吵醒门外值夜的壁仪。

只是,胸口撕扯一般的疼痛却真真切切的传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自武明空病重以来,壁仪的睡眠就变得极浅,稍有动静便能惊醒,何况是这样大的响动,推开门,却见月光下武明空的嘴唇红艳非常,映衬着苍白的脸色说不出的苍凉,待到点燃烛光,才发现,嘴唇那样红,是因为涂满了鲜血。

武明空趴在床上,紧紧攥着床单,大口大口的血从嘴中涌出,将雪白的被褥染成了腊月的梅。壁仪刹那间神魂俱飞,只觉得一颗心直直坠到尘埃里去,碎成了一片一片。

武明空指甲瘦长圆润,黑发如同泼墨,睫毛像是点缀在宣纸上的花瓣。依旧是眉目如画,却没有生机血色,少了以往的灵动与跳脱。壁仪抓住她的手,轻轻握住。那双手冰凉僵硬,仿佛会越来越凉,永远失去温度。指尖的力道加重,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体温都传给她。

倏然间,武明空黑亮的睫毛震了一下,睁开眼看着壁仪,第一反应就是挣脱她的手擦了擦嘴,又看了一眼手,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吵醒你了吗?”

一阵冷风吹来,壁仪只觉得浑身发冷,僵硬得难以动弹,然而她还是笑了笑,“没有,正打算睡下呢,进来看看小姐。”

武明空缓缓垂下肩,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没事。”壁仪也不多问,轻柔的替她擦拭面颊,换上洁净的床单,做完这一切,静静的凝视武明空半晌,蓦地一滴泪落在武明空额头,冰冷冰冷。

武明空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似是陷入了睡眠,唯有紧紧攥住的拳,泄露了秘密。

清晨的阳光射过窗棂,壁仪在门外徘徊许久,还是犹犹豫豫的推开了门扉,却惊见武明空已自行坐起,倚在床边,睁着一双大眼睛,静静的望着自己。

武明空直接忽视壁仪惊诧的目光,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我就说我还没老,偏你们总是觉得我老了,就连起身也不行了。”壁仪一双眼里顿时蒙上雾意,忙转身唤墨雪:“进来替娘娘梳妆罢。”

墨雪急急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身素白的衣裳似乎沾染了这山中的雾气,道:“我方才出去看了看,今日天色不好,似乎是要下雨呢。”转脸看着一脸平静的武明空,犹豫再三,还是说道:“若真下起雨,娘娘这身子骨只怕吃不消,不如还是由我替着去。”

武明空只轻轻笑道:“还是我去罢。”

屋内众人一片黯然,墨雪纵是千般不愿,还是悉心替武明空梳妆,换上一身素白的广袖流裙,面带病容,皮肤苍白,却仍倾倒众生。

武明空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渐渐露出了微笑。

帝后的车舆缓缓驶进了感业寺,隔着晨曦的阳光,武明空看到白幡随风招展,而李治,就坐在那车舆之上,一身白衣,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神色,依稀可以看见他旁边端坐着一位女子,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却能感受到那女子的容貌不俗。

武明空跪在人群中,若不是壁仪扶着,只怕早已瘫软在地,全身早已失却了所有的力气,胸口疼痛不堪,眼睁睁看着车舆咯吱咯吱的,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眼前。

胸腔里的痛楚突然炸开,武明空呛出一口血,看着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唇边勾起一抹微笑。一直以为自己该是恨他的,蓦地发现,居然恨不起来,只是一种决绝的哀伤。

她,恨过他吗?也许有的,一点点,微细如玻璃屑,然而她曾一夕横过八万里,也曾在晨昏颠倒里,醒得非常痛苦。天堑的隔绝,寂寞的重量,她都理解,她原谅一切命运面前的懦夫,因她,早知自己也不是勇者。

李治,不管怎样,感谢上苍曾经让我认识你。

也许这就是爱情。思念,牵挂,期待,相见,微笑,然后哭泣。

一直在等一个命中注定之人出现,然后刻骨铭心爱一场,不计得失,不计结果。命中之人出现了,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如今这样的结局。

誓言幻作烟云字,费尽千般心思,情象火灼般热,怎烧一生一世。

延续不容易,负情是你的名字,错付千般相思,情象水向东逝去,痴心枉倾注。

愿那天未曾遇,只盼相依,那管见尽遗憾世事,渐老芳华,爱火未减人面变异。

祈求在那天重遇,诉尽千般相思,祈望不再辜负我,痴心的关注,人被爱留住,问哪天会重遇。

李治似是有所感应一般,不经意间向后瞥了一眼,目光落在那张惊世绝俗的面庞上,再也挪不开视线。

只是可惜,武明空此刻,早已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时,已经不知是何时,只见漫天的星光洒落了满地。

眨了眨眼,看到眼前的那双黝黑绝望的眼眸里,慢慢的有了激动和惊喜,像是死灰在刹那间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种。

竟然是李治。

武明空微微一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李治怔住,目光落在武明空瘦削的肩胛骨上,心酸得难以言语。武明空笑道:“为什么不高兴?”

李治连连摇头,挤出一个微笑,“我高兴得紧。”

武明空平和一笑,缓缓说道:“从前,有一座圆音寺,香火很旺。在寺庙前的横梁上有个蜘蛛结了张网,由于每天都受到香火和虔诚的祭拜的熏托,便有了佛性。忽然有一天,佛祖光临了圆音寺,问这只蜘蛛:“你我相见总算有缘,我来问你个问题,看你修炼了这一千多年来,有什么真知拙见。”蜘蛛连忙答应。佛祖问道:“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蜘蛛想了想,回答道:“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佛祖点了点头,离开了。

过了一千年,有一天,刮起了大风,风将一滴甘露吹到了蜘蛛网上。蜘蛛望着甘露,见它晶莹透亮,很漂亮,顿生喜爱之意。蜘蛛每天看着甘露很开心,它觉得这是三千年来最开心的几天。突然,又刮起了一阵大风,将甘露吹走。蜘蛛一下子觉得失去了什么,感到很难过。这时佛祖又来了,问蜘蛛:“蜘蛛这一千年,你可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蜘蛛想到了甘露,对佛祖说:“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佛祖说:“好,既然你有这样的认识,我让你到人间走一遭吧。”

就这样,蜘蛛投胎到了一个官宦家庭,成了一个富家小姐,长得十分漂亮,楚楚动人。

这一日,新科状元郎甘鹿中士,皇帝决定在后花园为他举行庆功宴席。来了许多妙龄少女,包括蛛儿,还有皇帝的小公主,长风公主。状元郎在席间表演诗词歌赋,大献才艺,在场的少女无一不被他折倒。但蛛儿一点也不紧张和吃醋,因为她知道这是佛祖赐予她的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