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自言自语说了句什么,没能听清楚,然后见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那是块很特别的东西…”

当他们赶到娭毑家里后,所看到的我已经完全没有呼吸了,脸色铁青,全身冰冷,甚至有点儿僵硬。

所有症状都显示,那个时候的我应该已经死了,并且死了已经有一定的时间。从娭毑家到挖掘现场那段路很长,天雨路滑,时间就是那样在路上给耽搁掉了的。

爸爸当时看着我时的表情非常可怕,汪爷爷说,那是一种介于控制和失控间的悲痛。

虽然对此早有准备,但显然真的见到这一幕,他仍是无法控制住自己了。

见状老人本想去安慰他,但他不等老人走到自己身边,已然急不可待地转身将那只铜鼎放到桌上,并且用力将那只铜鼎的盖子揭了开来。

当时老人是想阻止的,因为毕竟间隔了千年的时间,万一鼎里的东西同它外层一样遭遇到空气就迅速腐化,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爸爸也是在那瞬间突然把这一点想了起来。

想收手,却已来不及,所以只能眼看着盖子被自己贸然地掀起,那瞬间呆站在原地发了愣。

过了好一阵,才同汪爷爷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鼓起勇气,朝那敞开了口子的鼎里看了进去,随即见到一汪碧青透底的水在那只鼎里微微晃动着,约莫半鼎不到的水,一块比拳头略小的淡黄色东西漂浮在里面,却同他们想象中的“太岁”有些不太一样。

锦帛上说,“太岁”是用人的心脏炼成的,但这块东西的形状显然不像是心脏,更像块茶杯大小的鹅卵石,圆圆润润的,内中隐约勾勒着血色的线条,纵横交错,颇为美丽。

同空气的接触并没有令它迅速败坏,想来应该是周围那些水的缘故。鼎中的水很清,但也很稠,同那些保存了百年以上的老酒一样,呈半凝胶状态。将‘太岁’从里面捞出来的时候,可以看到一缕缕粘稠的丝同它一起被从液体里捞了起来,在空气里轻轻飘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按照锦帛上的说明,那些丝是要被去除的,因为它们是炼制‘太岁’时的药液,有毒。

所以在将‘太岁’装碗之前,先要将包裹在‘太岁’外那层糖衣般的东西在白酒里彻底洗净,然后切成片,倒进碗里,用水煮上六个小时。直到‘太岁’的身体由淡黄变成粉色的肉状,才取出,此时留在碗里的汤汁,就是锦帛上所记载的那种长生不死的神药。

可是当时由于情绪激动,所以爸爸在动手处理‘太岁’的时候,再次犯了个错。他没等把‘太岁’洗净,就将它先切开了。

等到发现不对,已经来不及,当下才找了酒去冲洗,可是酒一碰到那些切开的肉立即冒出一团白烟,灼烧似的令那些肉散发出一股焦臭味。

登时,离‘太岁’最近的爸爸一声不响就朝地上跌了下去,几乎将捧在手里的碗也砸碎。幸好被汪爷爷眼明手快地接住,再看向我爸爸时,却发觉他已经昏倒了。

昏迷大约持续了刻把钟的时间,就在汪爷爷和娭毑焦急地守在他身边商谈着要不要带他去医院的时候,他出人意料悠悠地醒了过来,醒后人看起来异样的疲惫,却仍惦记着我和那副药,一叠声地用沙哑的声音问汪爷爷,药准备得怎么样。

汪爷爷只能继续为他处理那块‘太岁’。

由于有了前车之鉴,老人处理的时候小心了很多,因而再没有任何意外发生。顺利将那些肉块洗净,放在锅子里蒸了六个小时,取出,碗里已经熬出了小半碗的‘太岁’肉汁。

之后他和娭毑用筷子撬开我的嘴,朝咽喉里插入软管,以这种方式,将小半碗从‘太岁’身体里熬出来的汁液慢慢灌进了当时完全处在僵死状态的我的嘴里。

那样之后,便是焦躁的等待了。

等待无比漫长,因为谁都不能确定那张锦帛上记载的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能如它所说那么神,毕竟,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那么神奇的药方,为什么由古至今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长生不死地存活到现在。如果真的有那么神奇,为什么汉武帝当时不将这药物留作几用,而是打算赐给霍去病。

难道他就没有动过长生不死的念头么。

包括秦始皇,他曾经那样执着于寻找这种长生不死的药物,为什么他最终仍然没有逃过死神的邀请。

种种,在当时漫长的等待里,始终是令那三人焦虑不安的阴影。

直到有一天,他们听见我喉咙里发出轻轻一阵声响,然后像是突然间吸到了氧气似的,嘶的声从胸腔里挤出这样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已经距离他们味喂我喝下那碗药整整第三天了。

三天里,我始终一动不动,并且毫无呼吸的症状。三天后,我却突然间再次开始了呼吸,并且身体迅速回软,回暖。

这不能不说是种奇迹,就算说是神迹,也毫不为过。

我死而复生了。

老人说,那天我爸爸开心得几乎发疯。

虽然我仍然非常虚弱,连眼睛也睁不开,身体也无法自如地动弹,可毕竟活过来了,好像做梦一样。

这比什么都来得真实,也比什么都来得让他满足。

余下的日子,他们陆续将那块煮熟的‘太岁’肉切碎,混在粥汤里给我喂下。一天又一天,整块拳头大小的‘太岁’肉,整整喂了我十天。

到第十天的早上,我已经能从床上自己站起来,慢慢扶着床栏杆走路,但意识仍然模糊,经常清醒一阵后倒头就睡,醒来后之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忘得一干二净。那天开始他们将我重新送进了医院,给我医疗上的辅助护理,而我也从那天开始,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总以为自这以后,一切都变好了,那帖神奇的药救回了我,救回了一切,我爸爸也准备将那块锦帛找个机会重新放回长沙博物馆。

谁知就在即将替我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爸爸却病倒了。

说到这里,老人的话音再次顿住。

我忙问:“爸爸他病倒了?什么病?我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

老人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不太记得了,那些伤啊。”

“什么伤??”继续追问,老人看着我的那双眼睛目光却有些奇怪了起来,原本虽然浑浊,但还精神,此时不知怎的突然涣散,直愣愣看着我,一边再次从喉咙里发出阵模糊的声响。

继而拍拍裤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周围看了一圈,慢吞吞朝前走了两步:“敏敏,敏敏,吃晚饭了…敏敏…”

我一愣。

半晌才想起来,敏敏是汪爷爷妻子的小名。她生前也是从事的考古专业,之所谓我会记得这名字,因为以前常听他跟我爸爸谈起她。

此时突兀听老人叫起这个名字,我意识到我们的谈话可能就此终止了。

汪爷爷的记性极好,好到跟他聊到现在,我几乎忘了他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将近两个小时的叙述,他始终是清醒并条理清晰的,完全看不出那种病在他身上所产生的症状。

此时突然发作出来,一时让人有些难以接受,因而望着他慢吞吞朝厨房走去的身影时,想起他之前还精神奕奕的模样,鼻梁忍不住微微有些发酸。

见他又在那只空着的水壶下点了煤气,我忙过去替他关上,将他拉出厨房:“汪爷爷,找个保姆吧。”

“敏敏…”他顺从地跟着我返回房间,一边看着我,一边叫着他妻子的小名。

“或者我给您联系一家养老院看看。”明知道这些话他可能一点都不会听进耳朵里去,我还是对他说着。而他像个孩子一样安静地在我拖到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去,捧着我递给他的茶,呆呆地如入定般坐着不动。

“他怎么了。”从之前一直沉默至今,此时察觉出了异状,斐特拉曼站起身走到我俩边上,看着老人木讷的神色,问我。

“他病了。”

“病了?”老人的症状显然不在他知晓的范围,因而伸手抬起老人的下巴,他朝老人呆滞的瞳孔看了两眼:“好像喝醉了似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打算安顿好了老人然后离开,突然一阵电话铃响,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

我怔了怔,不知道这种时候会有谁来电话找这个孤独的老人。

想置之不理,可是铃声一阵接着一阵,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那么来回响了三四圈,我不得不在斐特拉曼的目光中朝那台已经积满了灰尘的电话走了过去,拎起了话筒:“喂,找谁?”

“A小姐么。”

电话那头一名男子的声音。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英文,但带着显而易见的中东口音,一开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这不能不令我大吃一惊。

于是迅速朝边上的斐特拉曼看了一眼,我压低声音问:“你是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然后道:“油王派我来联系您的,A小姐,不知道现在谈话是否方便。”

第七十三章

油王?!

听到这两个字我不由得心里一阵惊跳。

自从上次那通电话之后,我几乎已经快忘了那个人的存在,那个由最初一张合同,很无心却又无比巧合地将我卷进眼下整个深渊般迷途的人。

此时突然被提起,我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当时捏着电话人就怔住了,半晌听见对方又重复了一次我的名字,方才回过神来,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勉强应了声:“是。”

“最近过得怎么样,A小姐,他说很久没有收到您寄给他的账单,所以让我转达他对您的念想。”

“挺好,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没有心思跟他穷客套,我直接了当问。

对方没有回答,只继续又道:“事情进展还顺利么。”

我迟疑了下,答:“还在办。”

“有件事,我想你可能听说过,埃及政府最近在吉萨发现了几具尸体,他们的身份被证实是一批经验非常丰富的盗墓贼。”

“不,没听说过,最近我一直都在中国。”我矢口否认。

“里面有个叫默罕默德的,有人说他在死前曾经和你见过面。”

“默罕默德?我认识的叫默罕默德的人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据说他手里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哦…”对方的话说得这样直接了当,我再继续打马虎眼,就有点没意思了。于是道:“你说的是他。没错,我们是见过,怎么,他死了?”

“是的。”

“那太遗憾了,他手头货源一直不错。”

我的话令对方一时没有吭声。

片刻后,他道:“不妨直说吧,A小姐,殿下想知道他几时能收到货。”

“货…”虽然知道被问到这个问题是早晚的,但我是不自禁地用力吸了口气,然后慢慢道“现在不是很方便,你看,我正在中国办事。”

“带着货办事,不是很方便吧。”

这句话一出,登时令我狠吃了一惊。

瞬间的失态立刻引起了斐特拉曼的注意,瞥见他侧头朝我看了一眼,我匆匆别过脸,稳了稳心跳对着电话那头道:“你什么意思。”

“据我所知,那件东西在吉萨时已经被你找到并带回开罗,而你也是因为它的关系,所以才去了中国。”

“我…”

“我们不打算过问你是怎么得到它的这一过程,但这次到中国,你也将它一并带了过去,请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A小姐?合同里我们的交易条款不是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么,在取到货物的三天内将货物交给我们,我们则将余下的钱同时转到你账户上。或者,你是不是觉得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我捏了捏话筒,没有回答。

这人的每一句话都是以一种不紧不慢的口吻缓缓道来,而这样平静的句子,每一个字却都仿佛是把锤子似的砸在我绷紧的心脏上,让我思路变得有点混乱。

我开始意识到,此人同以往代表油王和我联系的那些人有些不同,因为他谈话所涉及的东西远比过去那些人要多,要直接。

不仅早就知晓我在吉萨找到了斐特拉曼的木乃伊,他甚至知道我把斐特拉曼带到了中国,那么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他知道木乃伊复活了么?他知道木乃伊是因为什么而复活的么?他知道我正同联邦调查局的人牵扯在一起么?他知道目前有很多人或者怪物在追杀我么…

而他又是通过什么方式知道这些东西的?是通过对我的追踪调查所得,还是一切本就在他的所知的范围中…例如,做个大胆推断,其实那个油王早就知道他所要我寻找的木乃伊,是一具会复活的木乃伊,所以他才会开出那么优厚的条件,优厚到不容别人怀疑和拒绝。

如果是后者,那么他们寻找木乃伊的目的,显然就不是出于奢侈的收藏那么单纯了…

闪念间,不觉手心冰冷一层汗,几乎连电话都有些握不牢。

“A小姐?”迟迟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对方再次开口:“有什么问题么?”

我轻轻擦了下手心:“我还是不明白,先生,我到中国怎么可能带着一具…尸体。”

“那你不妨问问那具木乃伊,为什么他会活生生跟着你一路跑到湖南。”

如此直白的回答,瞬间令我无言以对。

不出所料,他果然知道斐特拉曼复活这件事。但关键是,他到底知道多少。

于是稳了下心跳,我婉转道:“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话音落,显然我的再三托词已令对方有所不快,小顿片刻,他淡淡道:“戒指的主人既然已经找到,那么请尽快履行合同上的约定吧。”

“我说过我在中国办事,一切合同上的事宜,还是等我回开罗再谈,好么。”

我的话令对方再次沉默。

“如果没别的事,那我挂了。”于是趁机道。

但没等收线,对方却已再次开口,用着同之前的平和完全不同的冷淡:“我希望我们可以尽量合作愉快,A小姐。”

“我也这么希望。”

“所以我不希望听到诸如此类的借口。我的主人希望本周内就能见到他的货,希望你可以给予配合。”

“但本周内我恐怕无法离开中国。”

“是么?您这样的回答,我恐怕无法对我的主人有所交代。”

“那不如一切等我回到开罗后详谈。”

“抱歉,如果您本周内无法履行合约的话,那么您将暂时无法回到开罗。”

“是么。”听完他这句话,突然脑子里有些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一改之前的谨慎和迟疑,对着听筒冷冷笑了声:“那不如你们直接到长沙来取货。”

电话里瞬间一片寂静。

似乎我的口气嚣张了,但没有一定的把握,我是断不会贸然将这句近乎挑衅的话说出口的。我有把握我的态度不会给我带来更多的麻烦。

最初被这通突然而来的电话惊到,我几乎完全失去了思维和应对能力,但之后对方对我步步的紧逼,倒反而让我在一阵紧张的无措后,从之前由震惊所造成的迟钝中迅速恢复过来。所以,就在刚才那短短几句话的交谈中,我用最快的速度思考了一下目前我同他们之间的现状:

首先,他们一定通过某种方式知道了我的方位和处境,也应该知道斐特拉曼就在我身边。

其次,他们急于想得到斐特拉曼,当然,目的绝不是我最初所认为的收集奢侈收藏品那么简单。一具复活的木乃伊,既然他们能知道有关于他会复活的秘密,必然还知道一些更多的东西,那些我所不知道的、而他们花费再多财力人力,也志在必得的东西。

所以,综合上面两点,可以看出其实他们要找到我是轻而易举的,但现下却是通过打电话的方式联络到我,那么看来,他们似乎并不想,或者不能接近我,并以此直接从我这里将斐特拉曼带走。

这么一番分析后即可看出,此时即使我说得再嚣张,那男人也无法对我采取什么手段,因为他所能做的,仅仅只有在电话里对我步步威胁。而之前我几乎就被他的语气带着沦陷进去了,此时一旦清醒想通,他那步棋显然对我已经没有什么作用。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的状况能有任何改观。我依旧处在一种棘手的状态中,只是目前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一时还不会对我采取些什么实际性行动而已。

想到这儿,突然电话那头咔沓一声响。

就在我以为对方彻底失去耐心从而挂了我电话的时候,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忽地响起,片刻,话筒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缓慢而陌生的话音:“A,伤口怎么样了。”

我一惊。

男人的话仿佛有某种暗示的力量,原本几乎忘了背上的伤,此时经他提醒,只觉得骤然一阵刺痛从背心上钻出,迅速扩散至整个上半身,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片刻后深吸了口气,我问:“你是谁…”

“他们叫我黑金皇帝。”

“…油王??”我脱口而出。

黑金皇帝是我对油王真实身份所唯一了解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名到底叫什么,事实上即使是代表他同我签约的那些人,对此也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很多人都以黑金皇帝来称呼他,因为他是个比台面上那名原油之王更具势力的原油皇帝,自萨达姆死后,伊拉克百分之七十的原油仍在他掌控下,其势力由此可见一斑。

“也可以这么叫我。”一阵电磁嘈杂声过后,他道。

略带沙哑的话音混合着电话里头沙沙的电磁声,听起来有些模糊,以致我无法判断出他的年龄,也感觉不出他话音中的情绪。只是突然间一个只在合同上出现过的人此时无比真实地出现在电话那头,未免让人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这感觉再次让我思维有点迟钝了起来,轻轻擦了把手汗,我下意识道:“合同上的事,我们另约时间再谈。”

“我不是来同你谈合同的,A。”

“那是为了什么。”

“想同你聊聊一样你最近颇感兴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

“据说你最近在找一块战国云锦,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