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抓紧船舷的手。手指因为天气冻得通红,但指节却因为用力而突出发白。

“公主很紧张?在担心什么?”明宏轻笑着出了声。

我轻哼了一声,将手收回袖子里,道:“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站在南浣的国土上看着南浣的大好河山了,你觉得我会是什么心情?”

明宏静了一会,压低了声音道:“去国离乡,劳燕分飞,公主的心情下官自然可能理解。但是,应该不会很久的。”

我一怔,转过身来看着他,笑了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明宏道:“下官对公主绝无恶意,公主不必如此戒备。想来公主自然了解眼下南浣的形势,明眼人都知道,公主此番远嫁,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稍后不论哪家得势,都会迎回公主的。”

他知道骆子嘉想要接我回去的事情不奇怪,毕竟那臭小鬼口无遮拦也没避人,根本就是公开说的。但荀家怎么可能会想迎回我?不会只是因为对沈骥衡的承诺吧?还是另有打算?或者只是单纯想继续杀我?

我一时没回话,明宏又道:“就算不说将来的事情,澹台大人也不会真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给别人吧?”

原来这小子说了半天,还是想刺探我,想打听澹台凛的计划。

初入大烨2

我当即沉下脸来,道:“不要再跟我提那个人。”

明宏微微皱了一下眉,道:“公主…”

“自己没本事娶我,又没胆抗旨,结果送我到了这里就连人影也不见了,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哼了一声,长袖一拂就转身进了船舱。

比起这些人来,不论是察颜观色,还是做戏伪装,我都差太远,索性就直接避开好了。就让他们当我在和澹台凛闹别扭吧。信不信都无所谓,最重要我不想被他套出什么话来。

也许澹台凛从来不跟我说自己的计划的确是件好事。

明宏没有跟进来,但是也丝毫要没有撤兵的样子,只怕就算我们渡了河,他也会继续守在这里封锁码头堵澹台凛。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皱紧了眉,越发不安。

这时茉莉进来说东西都已经装好船了,问什么时候出发。

我静了一会,做了个深呼吸,道:“天一亮就走。”

茉莉应了声,却没有直接出去传令,迟疑着,轻轻问道:“那…澹台大人呢?不等他了?”

“不等了。”像是要让自己下定决心,我又重复了一次,“天一亮就马上出发。”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么我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相信他,并且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天已亮了,雪还没停。

澹台凛依然没来。

船准时出发。

风雪间明宏站在码头上送别的影子显得极不真实,他带来的兵马更是早已看不真切,也许是刻意隐蔽起来。我想他的确是打算继续在这里蹲点抓澹台凛,毕竟从这里去大烨,只有这条必经之路。

茉莉站在我身后,跟着我从窗户看出去,一面双手合十轻轻念道:“菩萨保佑澹台大人平安无事,顺利追上来。”

她这祷告像是在安慰我,更像是在宽自己的心。

我想起刚刚跟澹台凛在一起的时候这小丫头的反应,不由得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讨厌他呢。”

初入大烨3

茉莉静了半晌,才又轻轻道:“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不喜欢澹台大人。关于他的传言实在太多了…但是…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何况,他是公主喜欢的人啊。如果他不来,公主难道就真的要这样嫁去大烨?”

我忍不住又笑了笑,道:“难道他来了我就不用嫁了?”

茉莉轻叹了口气,道:“总有办法的吧?我听说大烨的人又粗鲁又肮脏,对女人更是残暴无比,都不把女人当人看,如果公主真的要在大烨生活一辈子的话,那也太…”

她顿住了后面的话头,但是关于大烨人的形容却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哪个时代哪个空间都存在着无限丑化敌国的宣传手法。

“说得好像大烨人都是洪水猛兽一样。”

我这一笑,茉莉便板起脸来,嘟着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啦。”

“嗯嗯。”我点点头,努力止住笑声,道,“你若是怕的话,到时就跟着送亲的使臣们一起回南浣好了。”

“公主。”茉莉连忙叫了一声,跪下来,拖住我的衣角道,“奴婢是公主的人,情愿一辈子服侍公主,就算死也不愿离开。”

我反而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拉她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拖着我的手,眼圈都已红了,道:“奴婢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奴婢自幼入宫为奴,从没有一个人,像公主这样真心将我当姐妹一样看待。公主眼下孤身远嫁大烨,若是再将奴婢遣回,公主身边就连一个能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奴婢怎么可以离开公主?”

茉莉知道我向来随便,在我面前说话平常也不太在意称呼,今天居然又开始自称“奴婢”。大概是真的很怕我把她送回去吧?

其实也是,她跟了我这么久,谁都知道她是我的贴身侍女,如果我留在大烨,她单独返回南浣,别人会怎么对她?她又能去哪里?

这样想着,我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只是顺口开个玩笑,又不是真的赶你走。别那么紧张。就算他们要带你回去,我还不舍得呢。”

茉莉这才抿了抿唇,露了个笑脸。

初入大烨4

船靠岸之后,云娘和茉莉又带着侍女们为我梳洗打扮,比在南浣出发时更加用心。凤冠霞帔,盛妆华服,青螺蛾眉,额饰花钿。末了云娘还拿了面纱来让我戴上。

她这举动,倒让我想起刚到南浣的时候,不由笑道:“这次不用故意让面纱飞走了吧?”

云娘斜了我一眼道:“公主说笑了,未嫁女子出行以纱遮面是南浣的习俗。眼下还没有到行大礼的时候,不好先用盖头,自然还得戴着面纱。”她顿了一下,借着帮我整理发饰的动作,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到了大烨,若非亲近之人,公主最好不要让人看清自己的相貌。”

我一怔,还没来得及细问,外面已有内侍来请公主下船。

想来是外间迎、送亲的使节已经完成了那一番繁文缛节,到了交接“货物”的时候了。

云娘又仔细将我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这才和茉莉一左一右地搀扶我出了门。

雪还未停,但码头上数面红底金边的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就像是雪地里一簇簇炽热的火焰。

这次大烨并没有派人去南浣提亲,也没有派使臣去迎亲,我本以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这个联姻,但是没想到三皇子会亲自等在这里迎我。

没有乘辇也没有骑马,他就那样在旗下负手而立。

没有戴冠,乌黑的发就用一根红色的发带束着,身上一袭大红风氅随风翻飞,露出下面绣着金色蟠龙的袍裾。

不用介绍,也不用猜测,我还在船上,远远一眼就知道他便是那位大烨的三皇子。

那是一种气势。

不论是漫天的风雪,还是身边的侍卫群臣,都不能夺走他一丝风采。

远远看过去,我的眼中就只独见到他一人。

他那边亦微微抬起头,向我看过来。

目光并不凌利,唇角的笑容亦很平和,却自有一种威严稳重之势,令人不敢妄动。

我想,这个或者就是王者之气。

与昶昼不一样,若说昶昼是条崭露头角张牙舞爪的稚蛟,这就是条翱翔九天锋芒内敛的蟠龙。

我看着他,目光交会间不由得绞紧了自己的手指。

若是澹台凛不能及时赶来,这个人,便会是我的夫君。

行宫夜遇1

那天晚上我们下塌在晏城的行宫。

一路上自有大烨的礼官内侍安排引导,三皇子亲自领着亲兵随行护卫。

所幸两国的语言区别不大,小部分词语发言不同之外,基本也能听懂。

一天下来平安无事。

但是我初到大烨,自然不比在南浣时,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各种繁复的礼节仪式,之后的晚宴,我都只能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生怕一个行差踏错就给自己惹一辈子祸,结果反而比旅途上更辛苦。

好不容易捱到回了房间,我长长吁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让茉莉和云娘帮我把身上那套厚重的行头脱下来,一面抱怨道:“真是遭罪,重死了,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云娘笑了笑,道:“这还不是正式行礼的吉服呢。这就受不了,到那天可怎么办?”

我耸耸肩,能不能有那天还不知道呢。

行宫的浴池是用汉白玉砌的,不知从哪里引来的天然温泉水,从四角白玉龙首注入池中。水面氤氲着一层热气,如烟雾缭绕。

我说要沐浴,他们便将我带来这里。

我站在池边,不由惊得乍舌。这大烨皇室,真是懂得享受。

我遣退了众侍女,脱了衣服,下到池中。在水中舒展了自己的身体,只觉得温热的泉水如丝一般裹上来,沁润着每一寸肌肤,舒服得令人叹息。

我靠在池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甚至有种宁愿在这里沉睡不起的念头。

令我回过神来的是茉莉在外面说话的声音。

我皱了一下眉,侧耳细听,却只听到她惊叫道:“殿下,你不能——”只说得半句,便没了下文。

我不由得站起来,伸手就将刚刚取下来放在一边的袖箭握在手中。

我这边才一拿好袖箭,那边的人已推了门进来。

进门是一道屏风,从我这里,只能看到一个高高的男人身影。我用袖箭对准那边,喝问:“什么人?”

行宫夜遇2

那个人没有回话,缓缓绕过屏风,向这边走过来。

是轩辕槿。

他绕过来之后,便站在那里,没再动,也没说话。

我站在池中,手中袖箭对准他的咽喉,也没说话。

一时静默,满室唯余温泉水从白玉龙口流出的声音。

先前一直隔得远,又不停有各种仪式应酬,我也正是到了这时,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人。

他这时也已换了常服,一身紫色长袍,一点装饰也无,却更衬得他身材挺拨,风神俊朗。他此刻也正在打量我,唇边含着一抹淡淡笑容,平静而温和。

而让我稍有些意外的是他手里竟然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个酒壶,两个酒杯。

结果还是他先开口打破了这种寂静。他轻轻笑着,唤了我:“颐真公主。”

于是我也笑了笑,道:“三皇子殿下。”

他无视我手中的袖箭,在池边坐下来,开始往杯子里倒酒,一边道:“公主的反应真是让本王有些意外。”

我依然站在那里,用袖箭对着他,“什么?”

轩辕槿将一杯酒放在我面前的池沿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来,喝了一口才缓缓道:“一般的女子,就算不惊叫着穿衣,至少也会缩回水里吧?”

我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虽然下半身还泡在温泉里,并没有感觉很冷,但上半身唯一的遮盖只有我自己被水浸湿紧贴在身上的长发,还是感觉有丝丝凉意。但这时再伸手去拿衣服,似乎显得更傻。于是索性坦然笑了笑道:“古人说,非礼勿视。既然殿下已经看了,就证明你不是那种君子,难道我缩回水里,你会少看一眼?”

轩辕槿笑出声来,道:“那么,你手里那东西也可以放下来了。对本王这种不算君子的人,这玩意没多大用处。所谓暗器,本来就只能用于偷袭,你这么明晃晃拿在手上,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行宫夜遇3

说起来也是,我虽然不像他们练武的人一看就知对方深浅,但是想来这人也不可能是个文弱书生。他要真想做什么,估计就凭这只袖箭我也没办法抵抗。他要只是来找人喝酒,我继续拿着这个未免有些可笑。

轩辕槿又喝了口酒,补充道:“放心,在本王这里,你用不着那种东西。”

虽然是今天才见面的人,但是他这承诺,却莫明的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于是我放了袖箭,依然滑入水中,侧身靠在池边,伸手端了轩辕槿放在那里的酒。

他看着我喝了一口,才轻轻道:“不怕酒里下了药么?”

我斜了他一眼,笑,“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也笑了笑,道:“不怕是别的药么?”

我索性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这里是你的地盘,我本来就是与你有婚约的女人,你若想要我,用得着下药?”

轩辕槿拿起酒壶来为我斟酒,一面道:“我听说过你很多事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撇了撇唇,没回话。

说起来我到这个世界也不过只有大半年的时间,能让他们有这么多谈资,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轩辕槿喝着酒,道:“我本来有些好奇,会让南浣皇帝和永乐侯世子着迷不算什么,但是,我从未想到,竟然有一个女人可以栓住澹台凛。”

听口气,他似乎认识澹台凛。我不由得抬起眼来看着他。

他坐在池边,一副随意悠闲的样子,修长的手指转着手里的杯子,嘴角噙着淡淡笑容,道:“白天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位颐真公主也不过如此,到现在我才相信,你的确会是他喜欢的女子。”

我忍不住问:“你跟澹台凛很熟?”

轩辕槿竟然点了点头,道:“他若生在大烨,也许我们会成为莫逆之交。”

这人脸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我一时也摸不准他与澹台凛是敌是友,只好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那这次你们没能见面,岂不是很可惜?”

行宫夜遇4

他又点了点头,道:“南浣的皇帝拒绝让我亲自去迎亲,我便提出让澹台凛来送嫁,结果他果然还是跑了。?

他这句话倒让我怔在那里。

原来不是轩辕槿不重视这次联姻,而是昶昼不让他去迎亲。

原来不是昶昼一定要澹台凛送我,而是他这边点了名!

我一时的诧异显然没有逃出他的眼睛,轩辕槿笑了笑,道:“看起来公主似乎并不知情?”

我的确是对他们这些密谋计划毫不知情,但是,峻峪关的变化,分明连澹台凛自己也很意外,他跟我分开走也是另时决定的,现在没在这里,也许只是因为明宏封锁了码头他没赶上船,为什么轩辕槿会一副毫不奇怪的表情?

我皱了一下眉,问:“殿下早已料到他会跑掉?”

轩辕槿冷笑了一声。

从我见他开始,他一直是一副温润平和的样子,这一声冷笑,突然就令室温下降了好几度。

雪般冰冷,刀般尖锐。

他冷笑道:“他怎么敢出现在本王面前?”

虽然泡在温泉里,我还是感觉到背后阵阵发凉,却反而挺直了身子,笑道:“殿下与他有仇?”

轩辕槿看了我一眼,声音复又温和下来,道:“也算不得有仇,但这人数次坏我大事,我自然只想诛之而后快。”

这人是大烨的皇子,澹台凛那样一个人,会冒险与他作对,是为了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到。想来昶昼也不可能不知道。

昶昼明明就知道轩辕槿要澹台凛送亲就是为了杀他,却依然同意了,居然还骗我说是为了让澹台凛去稳住西狄!

昶昼…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骨髓都已凉透,胸中却偏偏有一团火。

那团火让我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拳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手中那只薄如纸的骨瓷酒杯已被我下意识地捏破了。

“小心。”

行宫夜遇5

轩辕槿眼明手快,几乎在酒杯破裂的同一时间拉过我的手,也不知用什么手法捏住我的手腕,我的手瞬间便完全用不上力,酒杯的碎片从我乏力的手指间滑落,跌在池沿上。

轩辕槿没管那杯子,抓着我的手,皱起了眉,“我说要杀澹台凛,值你生这么大气?”

托他手快的福,我手里并没有扎进瓷片,只是划破了两根手指,伤口也不深,这时正渗出鲜红的血珠来。

轩辕槿看了我一会,将我的手拉到自己唇边,像是想要吸吮我的伤口。

我这时才如梦初醒,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自己吮了吮,道:“没事。我没有生你的气。”

轩辕槿看着我,笑了笑,道:“那么你是在生谁的气?你那皇帝弟弟么?”

我回眸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轩辕槿又道:“换作是我,也容不下他。哪个男人能让别的男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睡自己的女人?何况这还是臣子给皇帝戴绿帽。”

这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说起这类粗俗的话来,倒一点也不含糊。

我嗤笑了一声,“如果他真的在乎我,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轩辕槿又笑了笑,坦然道:“因为我想要你,而他想要江山。”

真是一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