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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珠猛然睁大眼睛看他,忽然又有些懂得,急切地开口,"王爷既知道,只求能多多顾虑王妃的心境,一个人闷在这东宫已经是闷出了病来,夜里跑出去寻那香来,也是因为…因为王爷总爱用那紫檀…还有…王妃跑去那后园….我寻见的时候,王妃便痴痴地看那露水…"

李从嘉瞳色于夕阳之下深重难言,斜长的落日映得皇城璀璨,一时桃花凌散,暖风处处,却是你我心猿意马。她是想起了露园么。曾经自己怕她采露伤了手,便命人拿着剪子一株一株地为她剔尽了花刺。

今时今日,这份心思却成了道难言的刺,细细密密地直直扎在心上,她还当是那一日艳若牡丹的华贵女子,却要深夜里惊醒只为寻不见那紫檀香。

李从嘉紧紧地捏住袖口,摇首示意流珠不必再多说,"明日我陪王妃出去逛逛,万不可惊动了旁人,只我们自己带三两个人便罢,还有,"眼神飘向一方池塘对岸的树下,几个东宫里的伶人正捧了琵琶不知去哪边演习,一时想起了什么,"记得得空去周府上问问,请二小姐过来陪陪王妃,只说是刚换了居所一时发闷,想念家人了。"

流珠答应着。

李从嘉缓缓地顺着回廊度到池塘另一边,转角处恰是一座小竹亭,几个伶人正小声地捧着琵琶调笑说些什么,一时不曾注意得有人来。

反应过来的时候,满亭幽幽地紫檀香气,若有似无,有时候让人很难真的分辨得清,来者清清地靠着一旁的竹木,并不看她们,"奏一曲我听听。"

伶女们见得他换换进来,极其清雅的侧脸显出舒缓的神色,并不见些气势逼人,一时几人惊得跪也不是,站着亦不是,只得慌忙地捧了琵琶坐好。

手指微挑,细细拨弄。

琵琶乐音声中,那黄袍的人掩不住的碧色几近呼之欲出,他迎着金陵城又是一日的黄昏日落微微眯起眼睛。

那些伶女不懂得王爷的心思,只愿多多贪恋地瞥上一眼足够。

那指尖便分外卖力,一曲清平乐更显得凄怆。

李从嘉微微转过身来,看着她们几人指尖的乐音却是摇头,到底是比不上,那日歌舞,廊下一曲足矣,直待她径自落纱而笑,从此这琵琶便好似只有她一人能弹得。

安东寺的晚钟再次响起,他安静地转身想要走回去,却想起安东寺,霓裳羽衣舞,还有…突然猛地回过头去,仍旧远远地望天边,极目之处有繁艳的一抹丽色,许是杏花,又不能笃定。

李从嘉顺势问旁人,恰是个诚惶诚恐的伶女,"看那天边的颜色,可知是何处?"

"回禀王爷,按方向颜色,许是凤凰台,这日子正是杏花大好。"

"凤凰台啊…."那分明碧色的人却藏在那龙纹金线的袍子里叹息,慢慢地转过身离开,身后的琵琶还不敢停,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他走回寝宫去,尊贵难言的官袍就随意地拂尘而过,廊下紧挨着那池塘,一时不曾注意,沾染了水汽也懒得去看,这夕阳西下的景致,果真伤人。

清瘦见骨的腕子轮廓极是优雅,惹得几个伶人半晌痴痴地还奏着他未听完的调子。

刚要进去陪娥皇,这边又传了宫里的消息,北朝军队迎击契丹又进百里,直有大破三关之势。

百里,千里,李从嘉在那门外含笑听完,赏完了下人,却还是不由自主看那天际一眼。

更行更远还生。

第一百零三章 忽有千条欲占春

翌日,清晨起来天色不好,内阁里的光线远比往日要阴沉。李从嘉仍是一贯醒得早,静静披着衣服拨弄香炉。

金柄触及铜炉壁一时发出些声响,身后便是娥皇绣被翻折的动静,“从嘉?”

“尚早。”

娥皇从纱帐中探出半边身子,见得那边窗子透进来的细微光线,“倒是个阴沉天气,让流珠去取件罩衣来吧,万一遇上雨。”她想他宫里事务仍在,仍当是往日还需出去。

李从嘉笑着拣些香木进去,“再躺躺,今日我们一起出去。”

天气确是不好,可是他心里仍是忧心于她的郁结,既是定下了,那今日便定要陪她出去散心,走到窗边推开梨木窗子看看天边,一时还下不起雨来,乏些阳光罢了。

娥皇挽着头发一时未曾明白他的意思,抬眼看过去,见他竟换上自己亲手染的那一件天水碧,心里的感觉却又难以言语。

感动么?可是他们之间本无需这些琐事来证明一份感动,今日种种,娥皇知他心意,却同时亦是提醒了自己的耿耿于怀,她不是这样奢望用李从嘉的回望来证明什么的女子,她是自傲坚持的牡丹,百花尽放,她亦敢不为所动。

可惜娥皇啊娥皇,她对自己默默心里叹着,三千发丝垂地,纤纤而起,见得他的笑,心里立时钝痛,什么时候起,卑微成了此般景状,是真的太过于留恋了。

她本是不想他看见这样失落无魂的自己,却不知道因为爱早就伤了肺腑,控制不得。

“若是进宫可穿不得这件。”她抿口茶望他,有些奇怪。

“今日带你出去城郊走走可好?”把那香炉放好,李从嘉拍拍手上的残灰,很是轻松地样子,“突然就不想去宫里了。这几日无非便还是那些老话,临江的盐茶进出与贡出去的旧地一时交接仍有问题,北朝那边忙着出征没个准信,这事情便说不准。倒不如告个假,父皇也能暂且放松一两日。”

李从嘉说着看见娥皇拿出个小小香包,淡淡的藕荷色加之银色丝线做绣,他当是她闲来无事的新玩意,却又看着那上面独绣一只牡丹,不似出嫁女子该做的纹样,一时好奇便近她身侧看她系于腰际。

娥皇见他过来,笑着推开,“做什么,这是人家闺阁小姐给姐姐绣的小玩意,这样你也来看。”

李从嘉便知晓八成是女英给她送来的,“二小姐绣的?”

娥皇颔首,“一个小香囊,许是爹说你连日在宫里事务繁忙,女英听闻就怕我一个人憋着无趣,送了这个来,说是里面有搜集来的秘制奇异香料,源于紫檀木,却又不似紫檀的香气,总之这丫头便向得了宝,和小时候一样,急着送来给我一份。”

李从嘉知周府在四处有商队种种,可算是各种珍奇都是先得,一时也并不奇怪,见得娥皇提起家里人心情大好,顿时也觉得放心。

“可也给我嗅嗅?我倒还尚不知这奇香的功效。”开着玩笑出门唤来流珠,见她解下甩过来,“难得王爷有这个兴致,可来试试,是否清神醒脑?”

李从嘉接住的时候便觉一股奇异气味。甚至亦不算是香气,他细细地凑近,只淡淡一掠便知决计不是生自紫檀。

那边流珠捧了水进来伺候他一时也顾不得多想,便将那香囊重又替她系上,“果真是少见的香料,我亦未曾见过。”

“金陵城里能听闻李重光一句夸赞可是莫大的不易,若是告诉那丫头,她便更是美上天了。”娥皇掩着嘴笑,看他弯下身子指尖交错,细细地盘个结想要系于自己衣带上,却也不知是怎么,突然那香囊便掉在地上。

一朵傲放的牡丹。

李从嘉一时也无奈,流珠憋不住在一旁小声偷笑,那牡丹样明丽的女子就看着地上的香囊分明地逗他,“位高权重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王爷可是连个香囊也不会系了。”

他为她捡起来,惹得娥皇心内温暖,手便覆上他的手,李从嘉指尖自是一贯的带些凉意,却不知为什么,他此般人物,为她拾香,本该是春水般的心境蓦然有些不好的感觉。

愣楞看那香囊。

李从嘉未曾觉察什么,重新给她系好,“这样可是稳妥了。”

淡淡地一缕奇异香气重又入鼻,娥皇见得那一盆温水竟是有些恍惚,流珠递来蔷薇粉,一时也错手接不住。

“王妃?”流珠赶忙扶住。

李从嘉看着她神色,仍是尚未痊愈,心里难过,“今儿的药仍要按时。”

“是。”

娥皇也知自己这心神时不时便开始不受控制,勉励地以水拂面算得好些,“吃了这么些天也不见好,无非就是睡得不安宁,又不是大病…”

“便知你不喜喝药,可是便当为了我,一定按时,让我放心。”说话的人天水一色捧着杯茶倚在窗边,淡淡的一句话,便让她勾起嘴角,“好好好。”

流珠开始张罗着备好了软轿车马,“王爷说是今日带王妃出去好好散心,飘蓬你可上点心,一路好好地伺候着。”

飘蓬正仰头望天云层堆积深厚,“别下起雨来扫兴就好。”

流珠推他让开些路途好将雨具也放置于车马上,一时瞪着眼睛,“你这张嘴最是说不出好话来,别让王妃听见心里又担忧,难得今日王爷有空闲。”

飘蓬愤愤瞪回去,一时东宫上下连日的憋闷顿扫,都是轻松心情。

金陵今日似被染上了一抹不同往日的淡墨。杨柳依依,却因天色而显得更增离愁。仍有些许微风拂面,一时出了东宫,李从嘉一行不惊扰任何人地行进街市,都说江南好,迎面的温润丽色便是有魂魄般地沁人心骨,春后入夏绿意更添,空气中却多了湿意。

娥皇自不同李从嘉般还得以常入宴所,她难得的闲暇出来走走,便顿时舒畅心怀,高兴地掀起软帘望出去,见得金陵风光车马人流更是平添起几分烟火气。

这才是人间四月天气。远不似鸾凤屏风,鎏金锦榻绣枕横陈的绮靡华奢,眼前此般景致最是天地灵气。

李从嘉见她高兴便好,本没有过多的筹划过去何处,不过陪她一起出来走走,不如便在这街市上逛逛。于是就扶她出来,两人一起走与金陵最寻常的街市上去。

远远地,一碧雨一春色,他天水而就,她淡裙明艳,少年心意,佳偶天成,真真是羡煞旁人。

第一百零四章 片片吹落轩辕台

那寻常街上的小小胭脂铺子,一盒盒盛放的都是简单女子的幻梦,玲珑的盒子里深浅浓艳,娥皇便也就心血来潮过去看,那老板一见来者的衣着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抬眼更见得李从嘉,虽然一时未曾多想认出,也是心里高兴,便更加热络地拿起那些小东西挨个地给她看。

他在一旁看她指尖染上的红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温情无限,彷佛这烟火人间最浅显的事物触动了旧日心境,如此多像那些街坊间的寻常夫妻,伴妻而行,悠然而最最澄澈的幸福。于是便也就瞬间柔软,淡淡地伸出手去,在那铺子下方挽住她的手,娥皇一手恰在试那胭脂,一手被他握住,也就抬首一笑,见得街上行人往来,又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微红。李从嘉侧脸温润如玉,展颜恰似江南烟雨,飘蓬远远随着,竟似看得愣了。

那老板更是像见了神仙般的人,不迭地赞着,恰在此时一旁窄巷闪过人影,一长袍男子带些简单行李喊了声李叔珍重,脚步却不停,径自就从摊子前走过。

那老板不由得抬首看过去,见得来者,急急地喊,“阿水!这就真走了?可还回来?”

李从嘉的手指明显一僵。

娥皇不解地也随着抬首望过去,确是极普通的一个寻常男子,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还看得出是读过些书的人。李从嘉再见阿水,只觉得他当真洗心革面,从外表也将自己好好地整理一番,不再似往日颓唐。

那夜被人推搡捆绑回来的罪人满面胡渣胡言乱语,娥皇哪里真切地瞧清楚,此刻一时突然见得,阿水又以全不似往日巡街醉酒的邋遢装扮,她未曾认出,只是疑惑地看着李从嘉松开手,冲那人淡笑不语。

阿水是一路从翠柳巷转出来要出城去,挨个的与故人道别,没曾想竟然能在这街市之上看见封了王的李从嘉,于是停住脚步重又转身回来。

“看样子好多了?”阿水恢复了神志清明说话亦也不屈居人下。

李从嘉还没顾及说话,飘蓬先冲上前来护着夫人,李从嘉不禁好笑,挥挥手让他一旁待着,“娥皇,我与此人相识,无妨。”

娥皇也便应了,侧身继续看那胭脂,飘蓬满腔的敌意和话语全被李从嘉的眼色压了回去,也对,夫人一时未曾记起,便不该惊了她,只得无奈退去。

“阿水,这是要走?”李从嘉展扇,清风而来,阿水理理肩上行装,“安顿好了母亲,天大地大,我不愿受你功名恩惠,便自当自己出去另谋出路。”

“也好。”李从嘉眼底露出赞赏,此人心怀仇恨尚且还能理智说话如此,红袖在天之灵亦该感其蜕变。

老板这边亦有些惊讶,不曾想阿水也能有如此尊贵旧友,李从嘉谈吐之间温和自然,却让人全然不敢妄自插嘴。

阿水向他挥手,再次向那老板李叔道别,刚要转身离开,却又想起些什么,再次停下来,李从嘉已经堪堪走回娥皇身边。

“你…”阿水在身后还似有话,那碧色的人转过身,却见阿水盯着娥皇看,犹豫了再三,终于把话说下去,“其实凤凰台上…”

李从嘉颜色蓦然一变,阿水却以话径自出口,“有他留下的…”

“天色不好,若是赶着出城去,便提早上路吧。”李从嘉啪地收扇,断了阿水一席话,阿水自是不明个中情理不过是之后偶然得见,心里揣测,只想着告诉李从嘉,“我曾事后想念红袖,心情沉重去那台上呆坐,结果无意中发现…”

“阿水!”这话明显带了语气,阿水再看娥皇背影,明白七八分,一抹诡黠笑意顿现,这李从嘉亦有秘密不能外人道,他视他为杀妻之仇,如此说中他伤口亦有快慰,最后看一眼他们一行,转身快步离去。

李从嘉见娥皇仍专注地看那胭脂,便也不多说,她却一脸笑意仰首望他,“不知这街市上的胭脂用上了可与那秘制有何不同?”

李从嘉笑着应她,“都带回去你留着把玩也好。花液精气都是美物。”

娥皇笑意更深,一时执了他的手,四下玩开去。

顺着街市走走就进了更繁华的花行街,李从嘉并不陌生,便指点着说那些歌楼舞榭间的风雅词曲,想着难得出来,倒不如也到金陵城近郊去赏花,临时起得意,没细想便问她,“我们也出去走走可好?想去哪里?金陵四周…我看….”

柔荑在握,指尖青葱,那淡色衣裙掩不住的人间绝艳带着他的手在人群间喜悦穿行,听得这么一句问话,娥皇仍是带笑回首望他,说出的话,却是折磨。

“去凤凰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