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依靠着烧制姚金炭,迅速地累积着财富;自己又高中解榜,还是第十名的好成绩;连刘县丞与府城的主薄的算计都被他们家挡了回去:京试在即,似乎前程可期。

这一件件一桩桩的好事,如同迷汤一般灌得他薰薰然,不自觉地飘了。尽管他已经尽量压制了,但不免还是有些志得意满。

这回的事他是真的托大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章元敬有可能不怀好意,明明自己也预感到不妙,为什么不死死将二人拦着,反而还一道跟来?大约也有自觉运气加身无所畏惧的原因吧。

直到此刻,第一眼见到眼前的男子,他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有天。

目测,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单从那一身气势来看,便能感觉到他是身居高位运筹帷幄的那种人。只有手握实权,才能涵养出那一身的气势。

在差不多的年岁里,人家的成就却甩了他们仨人好几条街。

后面柴县令的话印证了林则然对男子的猜测,他在心里谓叹,果然是人中龙凤。

此时此刻,林则然还不知道,眼前被他认为如此优秀的男子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他的妹夫。

见识了那浅水池子的厉害,林则然三人便知自己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杨昶在心里狠狠地将章元敬臭骂了一顿。

而林则然与方琰则在思索如何报答这救命之恩,不过在此地此时此刻,报答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但态不能不表。

于是林则然三人同时向宫令箴三位大人道谢:“王大人、宫大人、柴大人,你们救了我们仨人,恩同再造,请受我们三人一拜。”说着三人一揖到底。

王华不受这功劳,“呵呵,不用谢我们,你们要谢就谢宫大人,是他远远就看到你们后让人射出的箭。我和柴大人都老了,眼睛模糊不利索。真要等我个老头救你们,怕是来不及。”

于是林则然三人又转向宫令箴,郑重道谢,“宫大人,大恩不言谢,日后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

宫令箴看着林则然,“记住你今天的话。”

他这话别有深意。

此时林则然尚且不解,只以为他让他们别忘记救命之恩,他日别忘报答,连连说道自己会记住的。后来等他妹妹出嫁时,他才知道他这话的确是让他记住救命之恩,然后别为难他。

宫令箴他们还要在山上设围栏将那池子水围起来,不让人误闯,以及等柴县令调来人之后进行封山锁林的操作。

而林则然几人经了此番惊吓,着实有些心神不宁的。

宫令箴看了一眼,便让他们离开了。

三人也不推辞,依言下山去了,反正他们留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

三人相互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山下马车停靠处,这时杨昶又作夭了,坚持着要回章家一趟。章元敬设计他们仨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事就当个教训,咱们先回去!”这回方琰也不愿意迁就他了。

杨昶不愿意,“难道就这么便宜姓章的?!”知道他家困难,他们去探望都带了上门的礼去的,临走前还给他留了一些银子看病。即使不干别的,也要将这些东西拿回来!才不便宜章元敬呢!

方琰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我说先回去!你能不能做事情别全凭任性!”

林则然不说话。

“行了行了,听你们的,我也是想给咱们仨出口气,既然你们不愿意,那就算了。”说到后面,杨昶的神情怏怏的。

方琰深吸了口气,再看一眼林则然,缓和了口气说道,“经了这么一遭,大家都累了,先回去吧。”章元敬这样,能逃得了吗?

与此同时,枣林村来了一位铃医。

肩挑着药囊,腰悬挂葫芦,手摇着铜铃,叮铃铃——叮铃铃——,口中轮流呼喊着,“剑波丸,专治腹痛、腹泻、食积伤脾。”

“铃医上门,有病治病,没病健体强身咧!”

林父摸了摸袖袋里的荷包,正凝神静听呢,就见大孙子跑来跟前,带着他阿婆的吩咐,“阿耶,有摇铃大夫来村里了,阿婆叫你去看看有没有鼠药,有的话买上一些。”

“回去告诉你阿奶,阿耶知道了。”

枣林村好久没来铃医了,出来换药的人有点多,林父一直等到大家都换完走了,才上前。

“这位大夫,帮老汉瞧一瞧这捧土可有什么不对的?”

那铃医窥了他一眼,见他果然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

铃医将荷包接过,打开,对着那捧土看了看,闻了闻,又尝了尝,然后点头,“这土确实有问题。”

猜测成真,林父心一紧,“什么问题啊?”

铃医摇头晃脑地说道,“这土掺杂了大量药粉,对女子的生育有妨碍。”

林父深吸一口气,再问,“如果不小心将它煮水喝了呢?”

“那还用说?光佩带着都有妨碍了,喝就更不得了。喝的人如果是女子的话,以后多半就生育困难了。”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绝对,那铃医又补充道,“不过这也是未可知的,兴许幸运的话,能得个一儿半女的。”

那铃医不补充还好,一补充,林父的心情很不好,昭然这是对蔚姐儿有多大的成见啊。

林父道了谢,心不在焉地往回走。

那铃医看着他的样子,心想总算完成了那人的交待。

后来林父找了个时间,自己一个悄悄去了河边,将荷包里的那捧土撒进了河水中,荷包找了个晚上厨房没人的时候直接放地火灶里烧个一干二净。

这一幕正巧被林蔚然看到,“爹,你在烧什么?”那红底绿线的绣样,似乎是一只荷包?

林父回头看了女儿一眼,不慌不忙地道,“没什么,前阵子偶遇了一个和尚,说家里有邪祟,给了两道灵符回来烧。说烧了就能家平人安。”

和尚会给灵符?这不是道士的行当吗?林蔚然怀疑地看着她老爹,用现在的话解读就是‘我读书少,你别想骗我’。

面对女儿的质疑,林父淡定极了,动手将灶台前的柴火都扒干净,再拿了泥砖将灶口封上,以免有火星子弹出引起走水。

做完这一切,林父淡定地提着木桶往外走,经过她身边时还说了一句,“好了,符烧完了,你会安好的,早点歇息吧。”

林蔚然懵,这话怎么那么无里头。这个时候,她想起了之前林大嫂偷偷和她说过的,曾看到林昭然避着人塞给林母一只荷包,林父刚刚烧掉的,该不会是它吧?

第66章

林则然回到林家的时候,虽然力持镇定,但林家中有两个人还是看得出来他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林蔚然便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人是林父。

林蔚然毕竟是学医的,当年上的是一所医药大学的护本科,前两年是基础课,中西医啥都学,学得很杂。所以她会的东西也挺多,但都是皮毛。

林蔚然发现,她二哥自打从长淄镇回来之后,走路比平时要慢,抬腿的时候都不自觉地皱眉,像是每一步都让他感觉到不适。

这就很奇怪了,他去看望同窗,车来车去的,应该是不需要过度地走路才对。而且在她的了解中,长淄镇常平村一带并无高山,这就排除了用腿过度的情况。

中医有一种说法,惊则气乱,恐则气下,惊恐过甚,之后的一两天会感觉到腿部酸软无力,甚至有时候还出现不自觉发抖的情况。

和她二哥目前的情况和这说法很像啊,难道她二哥在长淄镇真的遇到了什么事吗?

怀着这样的猜测,等用过晚饭,林则然回房后,林蔚然看了看天色,知他不会立即休息,便去敲了他的房门。

听到敲门声,林则然在里面喊了一句稍等,然后走来开门。

林蔚然在心里数了数,确实比以往要慢上一点。

她的房间格局和她二哥的一样,要比其他三间正房在长度上长一个走廊的距离。为了采光足够,他们的房间开的是两个窗户。

从他的声音她就能约略地判断他当时所在的位置,应该就在朝南的窗户边上。

林则然开门,见到敲门的人是林蔚然时,并不是很意外。他刚才就在猜了,门外之人不是他父亲就是他妹妹,果然如此。

“进来吧。”林则然让了让。

同样大小的房间,她二哥这里做了隔断,靠窗的外侧做了个小书房。

林蔚然进去后一看便知他刚才是坐在书桌前的。

“二哥,这次去常平村看你同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林则然叹了口气,就知道瞒不过她,还有他爹。

但他今天受到的打击有些大,心神失守,确实需要人倾诉一下,将心里的压力释放出来。放眼整个林家,他妹妹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当然,如果他妹妹不来,他也就慢慢自己消化了。也不会说与林父听的,省得他一把年纪还担心。

“二哥这次差点栽了。”

“怎么回事?”闻言,林蔚然先是一惊,待想到她二哥能平安归来,想来应是有惊无险了。

“是这样的……”

听完整件事的经过之后,连林蔚然都忍不住连道好险。

“二哥,你日后行事一定万万小心。这个家终究得靠你,大哥的性子大大咧咧的,小弟文静内秀,而且人也还小,挑不起这个家的。”

在原著中不正是如此吗?因为林昭然的原因,林则然一直出不了头,整个家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小弟林修然长大之后走上那样一条路,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在原著中,林大嫂为了他们的小家,一心的斗内。也不像现在这样,一心维护家人,将身上的刺都对准了外头,柔软给了家里人。

林则然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也是到了此刻才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他出事的话是整个林家都遭遇的大祸。现在有了他妹妹还好一点,他根本不敢想,如果他妹妹不在,他又出事的话,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

林蔚然又道,“人心叵测,特别是你以后若是进了官场,切不可如此轻信于人。”她实在是担心,她二哥日后再犯这样的错误。

林则然愕然,他并没有将关于对章敬元的猜测说出来,她竟然一下子就能看出来问题出在那章元敬身上。

这很难猜吗?那天方琰他们谈起这章元敬时,她略听了一些,对这个人有了点简单的了解。

同是农家子,她二哥与章元敬的背景如此类似,她二哥与方琰他们交好,在书院里一定是如鱼得水的。加上书读得不错,没少得到书院夫子博士们的夸赞。

平时想来,也是她二哥常常压他一头吧。

特别是府试之后,同是高中,一个前程可期,一个却瘫痪在床,境遇却是天差地别,章元敬忍不住出手也正常。

说白了,就是嫉妒,嫉妒她二哥不像他一样,没有寒门学子的清高自卑敏感。还有光明的前途,恨不得她二哥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才好。

“对了,你也别怪你那姓杨的同窗了,这起祸事指不定是谁连累谁呢。”

如果宫令箴在此处,一定会很开心的,他们两人在这件事上的看法太像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们心意相通啊,是注定要结成夫妻的。

不过这些话他后来也听到了,由暗一转述。

当时宫令箴的心就忍不住胀得满满的,当晚就小酌了一壶酒。于女人而言,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于男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但此时此刻,兄妹二人的谈话还在继续。

林则然苦笑,“二哥知道了,这回真是多亏了那位姓宫的大人。”

林蔚然心中一动,姓宫,又在长淄镇,还是和太守县令在一块,应该是宫令箴无疑了。想不到他还救了她二哥一回。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在提醒她二哥多一些防人之心之后,她的心神更多的放在了长淄镇常平山的地质地貌上,还有那一池子的水,事情是越来越接近她的猜测了。

林蔚然不由得向她二哥细细打听那常平山的地貌土质什么的。

虽不知她意欲何为,但林则然还是努力地回想当时在山上所看到的一切,并告知她。

林则然三人离开山上之后不久,柴县令召来的官兵就到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宫令箴接到了他家大伯母已经抵达晋阳县的消息。

他当即将他手上的工作处理完毕,便和王华柴进贤提出了告辞,星月赶到晋阳县上。

杨家这边,绷紧了神经查了两天,终于查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可这样的结果却让杨怀德与杨太太面面相觑。

“不然此事就算了吧,那宫令箴可不是好惹的。”杨怀德久居官场,虽远在太原府,但对宫令箴的名讳也是有所耳闻的,凶名在外啊。

杨怀德萌生退意,杨太太纵然不甘心,也只能按下不表。

就在这时,他们的心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老爷,太太——”

在往后数年里,杨太太每每回想起这个场面,都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她觉得如果没有这个夜晚,没有心腹连夜从鹿渭镇赶回来这一事,后面杨家就不会遭此大难。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杨太太心情不悦,见此更是没有好脸,“何事慌张?”

“太太先前叫我们留意鹿渭镇的吉祥炭铺,我们这两天发现吉祥炭铺在售卖一种新炭。不,也不算新炭了。哎呀,怎么说呢,他们在售卖极品姚金炭!”

杨太太心一跳,“什么叫极品姚金炭?”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比吉祥炭铺先前所售卖的姚金炭品质要好。

果然,心腹解释道,“就是比姚金炭还要高一个品级的木炭,炭的品质直逼银霜炭——”

“其实品质已经能与银霜炭相媲美了,不过因为没有名气,稍稍逊色。”

闻言,扬太太激动得站了起来,“夫君?”

他们还能放弃吗?杨太太觉得很难。

如果仅是普通的姚金炭,他们改良一下烧制步骤,提升银丝炭的品质,再对它进行一番打压,应该就差不多了。

可是这是极品姚金炭啊,能与银霜炭相媲美的一种新炭啊。让他们怎么追得上这品质?!

诱惑太大了!如果说之前林家的姚金炭是稚子抱金于市,那么现在就差不多是扛着金山招摇过市了!

杨怀德深吸一口气,“这事且让我想想,得好好想想!”

现在他们的拦路虎就只剩下宫令箴了,可宫令箴是个大麻烦啊!

虽不知道他为何护着那林家,但是这样已经够让他们忌惮的了。

若说那林家有什么是他看得上眼的,怕只怕也是那姚金炭了,如果他与林家有了合作,就能说得通为何林家手上会有那一纸灌木砍伐资格证了。

至于其他方面的原因,比如看上了貌美的林蔚然?

他们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要知道那是虞国公府啊,宫令箴是二房长孙,本身能力卓绝,现在就能看出来,他的前程绝不可能止步于四品,官拜九卿是迟早的事,位列三公,亦是可期。

其父曾因救还是太子爷的当今身故,尚有余荫。

这样的人家想娶什么样的姑娘不行?京城的世家贵族之女任凭他挑选。怎么看得上枣林林家?即使他家女儿貌美人优秀也不行啊,门不当户不对的。

而且宫令箴不近女色的名声在外,林蔚然虽姿色上乖,但也未到国色天香的地步,不足以让他破戒。

其实不止杨家夫妇,太原府的许多人都不敢将两人扯到一块儿。等到宫令箴十里红妆,千里相迎,将之娶进门时,震惊了许多人。

后来,他家儿子无意中问起他当年看上他娘的缘由,当时的宫小鞅绝对没有看不起他娘的意思,只不过他娘怀上他时,外祖家确实好穷啊,二舅舅也刚有点出息,在世人眼中父母亲二人是非常不配的。在所有人眼中那么精明的老爹怎么独具慧眼看上他娘的?

听到这个问题,他爹就笑,还笑得一脸荡漾。

当时的宫小鞅还小,只觉得爹爹那次的笑很奇怪。

但宫小鞅是个和他小舅舅林修然一样专注执着的性子,他爹企图用奇怪的笑容混过他的问题是绝对不可行的。

宫令箴拗不过儿子,打了半晌腹稿才回答了儿子的问题。也就是对着自己儿子了,一般人他可是不说的。

当时宫小鞅肃着一张与他爹十分神似的小脸,从他爹口中听到了美化版的故事。

在他爹的述说中,他娘林蔚然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宫令箴告诉儿子,通常这样的人,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这一点很重要。

还有就是她遇事积极,从来不会被动地任由事情蔓延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一如当初她失身于他,没有哭哭啼啼,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离开案发现场,以及后来找他避子汤,都体现了她这两方面的特质。

从这两方面,他就能看出孩子她娘大概的性子。

不会胆怯,不会莽撞,大胆预测,小心求证。

他在官场中,想要有所作为,已经耗费了他很多的心神,而官场中刀光剑影,勾心斗解,尔虞我诈,更是必不可少。他不能保证自己时时刻刻都能将身后的人保护周全,他的妻子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以及对待困境的韧性是很有必要的。

当然,还有她长得漂亮,以及那方面的合拍,但这些他会和儿子说吗?男人那方面被满足了,其余一切都好说,况且林蔚然本身就是个极具性格魅力的美人。

那时的林蔚然就倚在门口,眉眼含笑,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诓骗儿子。

第67章

长淄镇,常平山

林则然三人离开山上之后不久,柴县令召来的官兵就到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宫令箴接到了他家大伯母已经抵达晋阳县的消息。

他当即将他手上的工作处理完毕,便和王华柴进贤提出了告辞,星月赶到晋阳县上。

他刚踏进暂时落脚的宅院,暗一就来找他告状,“主子,那林昭然想害你儿子!”

他儿子?嗯?意识到什么,宫令箴神情一肃,“什么情况?详细说来!”

“是这样的,林昭然给了你岳母一包土……我找了晋阳县最有名的大夫看的。人大夫一看一闻一尝,就说了,土是普通的泥土,但里面放了大量的类似红花延胡索等药粉,这些药不仅能活血行气,还会造成频繁宫缩。”

暗一叽叽咕咕地说完,还看了自家的主子一眼,给了他一个‘你应该知道的吧’的眼神。

宫令箴哭笑不得,恐怕连暗一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药的具体效果,“那些掺有中药粉的泥你换了?”

“没,给咱们夫人的爹留了一半儿呢。”不然怎么能让夫人的爹知道林昭然的真面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