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枝沿着走廊走到尽头,露天的后院里甚是井然有序,打了水,简单洗了个脸,抬头看看天,依旧好得不像话。这样的好天气,就应该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嗑瓜子,可现下要为了生计努力做事情才行啊。

她擦干脸,走回去了。

阿莲姑娘看她似是有些紧张,遂笑道:“不过是晨间例会,徐三小姐不必过于拘谨。”

红枝第一次见这样的阵势,十几个人围着一张长桌子坐着,茉莉坐在桌子的尽头,见她进来了,便道:“徐三小姐,做个自我介绍。”

“哈?”红枝表示不解。

“阿莲,你没教她吗?”茉莉微微蹙眉。

“对不起,我忘了。”阿莲一脸局促。

“下次不要和我说‘忘了’这个词。”茉莉慢慢把玩着桌上的镇尺,翻过来,又翻过去,“这位是徐红枝,笔名是金木兰的那一位。从今天起,大家就是同事了,好好相处。”停了停,又道:“现在开会,今天左边先说。”

话音刚落,茉莉左手边的一个姑娘就翻着手里的各种纸条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红枝仔细听着,不过是些市井传闻,经过这一番描述竟多了些趣味。这位姑娘讲完,便由下一位接着讲下去,茉莉随时作点评,比如方才这一条,说胡夏赫连定自立为王,并与南朝刘义隆达成和平协议的消息,茉莉想都没想,直接说了句“这条不要”。

那姑娘顿顿,拿起毛笔划掉了,又接着道:“西平死了,现在大家都在猜哪家的郡主会被封为公主嫁到胡夏去。”

“怎么死的知道么?”

“不大清楚,说是自尽。”

“死哪儿了?”

“城东太学。”

茉莉了然,忽地移了视线看了看斜右方的徐红枝:“徐三小姐,你清楚这件事吗?”

红枝沉默着摇了摇头。她甚为茫然,那天明明看到西平还好好的,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

“这条先过,弄清楚了再写。”茉莉依旧神色寡淡,拿起杯子喝了口茶,“下一条。”

红枝已无心再听,她坐在这儿就像是做梦一般,听着她们面无表情地讲着与己无关的事情。一个人的生死,一句话就可以带过。

西平死了。

刚刚这位姑娘以极其漠然的语气说:“西平死了。”

这毫无预兆的事实让她有些发懵。前天晚上还看到西平去了太学找刘义真喝酒,她哭成那样,是因为做了离开人世的决定吗?

“徐三小姐。”茉莉唤了她一声,声音清冷。

她回过神,却还是有些恍惚:“你们说,西平真的死了吗?”

四下阒然,方才那个提起这条消息的姑娘,微蹙眉看了看她,道:“消息自然是准的,怎么了?”

“是真的死在太学了吗?”

“是。”

“牵扯到什么人吗?”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太学的国子祭酒,应当逃不掉咎责。”

红枝默。那姑娘又道:“徐三小姐还有想问的么?”

言辞冷淡毫无人情味,红枝慢吞吞回道:“没有了。”

众人对她般无理的追问表示疑惑,又念及她是新人,却也未深究下去。唯有茉莉知道,一直住在城东太学的徐红枝,对这件事情好奇,是多么得理所应当。

她冷笑笑,对刚才那位姑娘道:“这条跟进吧,我很有兴趣。”

“知道了。”回得一样冷淡。

等到这晨会开完,红枝坐在一张所谓的办公桌前埋头看稿子,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徐三小姐,主编喊你去。”阿莲在门口喊了她一声,将她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红枝收了收桌子上的稿子,站起来,往主编室走去。

推开门,看到茉莉一副要出门的样子。红枝站在门口犹犹豫豫的,茉莉笑道:“怎么了?进来啊。”

“有什么事吗?”

“看你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注意休息。”她走过来轻拍了拍她的肩,“徐三小姐,有些事,你乱想也注定是想不出缘由来的。别人为爱而死,和你无甚关联的,就不要搁在心里……”

她眯了眯眼:“心里的东西搁多了,会病的。”她凑到红枝耳边勾唇笑道:“那位太学的国子祭酒……其实是刘义真吧?”

红枝眉头一紧:“我不认识。”

茉莉叹口气:“你自以为聪明,却傻得可怜。罢了,左右我也不想管这些事情,若不是以前我年少无知,对刘义真好奇,现下才懒得去探究这些事。”

她说罢便去换鞋子,紧接着却又开始絮叨:“好好的公主为什么要死呢?你觉得她为什么要死?”

红枝咬了咬嘴唇。

【四三】百岁之后,归其室

始光四年年末,四处都冷冷清清的,一大清早,刘义真坐在桌前写一封长信。

阿添敲了敲门,刘义真把长信装进信封里,浅声道:“进来罢。”

“谨师傅,宫里来了人。”阿添也只站在门口,有些无措般知会他一声。

“知道了。”刘义真淡淡回。

他起身将那封信夹进一本书,便走了出去。还没走几步,便听得阿添慢吞吞道:“谨师傅,你还会回来么?”

刘义真转过身,朝她浅笑了笑:“自然会的。”

阿添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有些木然地在台阶上坐下来,这天气又干又冷,空气中像是被丢了一把灰,有些呛人的味道。过了会儿,又起身去屋里收拾包袱。

下午时,她提着包袱从屋子里出来,看看阴沉的天空,一副要下雪的样子。她本是打算走着去汝阴公府的,童子科的长孙敏恰好有家人来接,由是顺路,便搭了人家的马车,去汝阴公府。

长孙敏窝在马车的角落里,捧了本书装模作样地看着,半晌,忽地问道:“阿添师傅,你说公主为何要死呢?”

阿添瞧瞧他,想了想,回道:“譬如你十分倾慕一个人,然这个人却死了,过了好久你总算缓了过来,想要重新开始,想圆一个梦,可是这个梦碎了,你会怎么做呢?”

长孙敏将书搁在下巴上,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回道:“若是我的话,就——再找个人去倾慕呗。”

阿添苦笑笑,心想这到底是个孩子,漫不经心地将毯子给他盖好,又道:“等你长大了,懂得倾慕是怎么一回事,许是没这么容易再去倾慕另一个人呢。”

“我听说公主死前留了首诗。”长孙敏仰头蹙眉道,“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阿添默,忽地又叹了口气。

“是《诗经》里头的,我背过。”长孙敏笑笑,“薛博士说,这诗歌讲的是,女子悼念亡夫,看着角枕锦衾依旧如新,而夫君已然孤独地长眠地下。冬夜夏日漫长难捱,只能想着生前的旧事,阴阳两隔度日如年,惟愿死亦能同眠。”

“学得真好。”阿添伸手将他身上披着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别着凉了。”

“阿添师傅,这就是长相守吗?”长孙敏眨了眨眼睛。

阿添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却道:“我也不知道。”

“那阿添师傅肯定没有倾慕过别人。”小崽子嘿嘿笑了两声。

阿添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打起厚厚的车窗帘子来看了看外面,果真开始飘雪了。没有倾慕过别人吗?阿添问自己。倾慕不倾慕,似是一点都不重要。

到了汝阴公府,已是傍晚,长孙道生见阿添独自回来,也未多问。阿添独自去吃了点东西,早早就睡下了。红枝已走了好些天,他们才得到消息,阿添对此颇有些无知无觉。感觉师傅走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总是不告而别,太多次了。

阿添翻了个身,被子里有一股冰冷的灰尘味,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起来点了灯台,把稿子从包袱里翻出来,打算接着写。

看看干巴巴的砚台,她忽地又搁下笔,双腿蜷起来坐在椅子上发呆。谨师傅明天若是回不来了怎么办?

外面的大雪到后半夜忽地停了,推开窗子有清冷的积雪味道涌进来。阿添看看院子里,却坐着一个人。拿了灯台推开门走出去一瞧,阿添吓了一跳,差点没把灯台给摔了。

“谨——谨师傅!”阿添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何时回来的?”

刘义真的面目神色在这雪夜之中有些模糊,似是笑了一笑。阿添只听得他颇有些飘忽道:“有一会儿了。”

阿添暗中咬咬唇,万幸的是谨师傅活着回来了,可他这么折腾自己,大冬天的坐在这雪地里,是想要闹得生病么?

“谨师傅,你若是病了没人照顾的。”阿添蹙眉一本正经道。

刘义真苦笑笑,从雪地里站起来:“知道了,你也早些回去罢,雪夜里的确很凉。”

阿添看他往房里走了,哈了哈气,看到有白雾,忽地好玩一般多哈了几口。

这一夜注定睡不着了,阿添就坐在房间里不断地回想以前的事情,想着自己也快二十岁了,难免有些伤感。

这不知不觉倒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早上还是被卫伯喊醒的。

卫伯站在她身后幽幽道:“阿添姑娘如今怎么变得和我家小姐一样懒了?”

阿添蹙蹙眉,又撇撇嘴,回头看了卫伯一眼,慢悠悠回道:“卫伯,此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家小姐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卫伯忽地叹了口气。

阿添一愣怔,师傅这一走,连平日里性情寡淡的卫伯都变得惆怅起来了。她强打起一个笑来,道:“师傅她每次走了都会自己回来的,卫伯还是放宽这个心吧。”

卫伯微微蹙了眉,看了看这地上薄薄积雪,想着红枝此番出走却是与上次不同的。

逃了皇家的婚,她还敢回来吗?

吃早饭时,长孙道生看到刘义真也无甚反应,不过是嘱咐他多吃点。

“太学里年假有几天?”

“十五天。”

“那就多歇歇罢。”

刘义真默然。

“这几日我听闻一些事。”长孙道生停了停,又缓缓道:“你本是南朝皇子,红枝是司徒府千金。”

刘义真默然,停了手里的筷子。

“世事得看好的一面过下去。”长孙道生给他倒了酒,“谨儿,你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不是为旁人,只为你自己。”

刘义真默不作声地看着对面空空的位置走神。

“陛下让你进宫,提到要将公主葬在哪里了吗?”

“云中旧宫。”

长孙道生的神色微微黯了黯:“她终究没能和抗儿在一起。”

刘义真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他也曾请求拓跋焘将西平和长孙抗合葬,然却被一口回绝了。

西平这个与旧情人相厮守的梦,怕是圆不了了。

拓跋焘与他说,每个人从生到死,都有自己的位置与责任,西平也不例外。

刘义真大抵不能理解这番想法,拓跋焘只道他如今肩上并无所负,因而不懂得取舍。临走时拓跋焘却再一次提醒他:“红枝走了。”

刘义真离开皇宫时,已是夜色逼近,一路走着,踏雪而来,回到汝阴公府,却已是深夜。他心里空落落的,忽然不知往何处走,便在雪地里坐下来,想起很久之前,建康城中的那场大雪。

红枝回建康了吗?应当不会的。她曾说过再也不回去了……

天下这般大,又要到哪里去找到她呢?为何这次,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一走千里……

长孙道生似是没有发觉他的走神,只淡淡叹道:“公主太执着,谁也带不走她,只好自己走了。”

“我去送她最后一程。”西平的灵柩将送往云中皇陵,这一程,大抵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也好。”长孙道生叹了一声,停停又问道:“红枝呢?这回——还去找吗?”

刘义真嘴角沉了沉,回道:“找。”

长孙道生微微颔首,与他道:“不要同上次一样,半途而废。”

刘义真咳了咳,旧伤处有些隐痛,他站起来,告退了。

始光四年的最后一天,下着大雪。西平的灵柩从平城出发,车轱辘压在积雪之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刘义真骑着马在一旁慢慢走,长孙旃也在一旁不做声。

良久,他递过去一顶斗笠,刘义真却没有接。

雪,愈发大了。

长孙旃怅然道:“阿谨,不知你知不知道西平有一只耳朵是聋的。”

刘义真不做声,眉头微微紧了紧。

“那年堂兄过世,西平疯了一般说要给他殉葬,先皇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他停了停,复笑道,“后来不知怎地,竟似是将堂兄忘了一般,乖乖地在宫里待着,也不出门。再后来……”

他倏地停了下来,也不继续说话,叹道:“罢了,瞧我又提这种事。对了,你何时去找红枝?”

“尽快。”刘义真似是有些不耐烦。

“那倒也是,真不知她会一个人去到什么地方。”长孙旃叹口气,“那天我将她送到太学门口便走了,我看到她进去了……后来我想了想,那天,西平是在你那儿过的夜。”

刘义真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长孙旃瞥了一眼那只手,可真是瘦啊,指骨似是要戳破皮肤一般,一个个那样分明。

【四四】始光四年,大雪终

除夕这晚,除了刘义真和长孙旃还在外漂泊,红枝亦无处可归。她一个人点了个灯台,坐在封闭走廊里,无所事事地翻着一本书。那位叫算珠的作者,写了传说中的《有个饭馆面朝南》,据说是几年前的文,但一直没有结局,红枝翻着翻着,有点想哭。

据说算珠弃了这个文,再也不写了。就连一直在催稿的茉莉,也快要放弃了。

红枝合上书,她想,可见这世上不是每个故事都有结局。又或许,这就是结局了,只是停在了不该停的地方。

报社里放假,一个人都没有。她饿着肚子,独自守着一盏微弱的灯,等着新年的到来。

她蜷膝坐在地上良久,后来都困得几近睡过去,又昏昏沉沉地醒来,听着屋外的北风呼啸而过。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看到茉莉穿梭在办公室里的身影,以为自己幻觉了,便伸手揉了揉眼睛。茉莉探出身,笑着看了她一眼:“新年好。”

“哈?”红枝有些木然地回应了一声,试图站起来,浑身却又麻又酸,便咧嘴吸了口气。

“昨天就在这儿睡的?”茉莉似是过来拿东西的,她走到红枝面前,伸手拉她起来,又道:“我差点都忘了这报社里晚上还有人住。”

她停了停,似是想了会儿,道:“你总住这儿也不是个事儿,我家房子反正也空着,不如你搬过去吧。”

面对茉莉突如其来的良心发现,红枝有片刻迟疑。茉莉笑道:“别不好意思啦,我收房租的,从工资里扣。”说罢推推她:“去洗把脸,收拾完包袱同我一起走罢,刚好赶回去吃午饭。”

红枝有些无知觉地往休息室走了。茉莉看看她的背影,想着有些事还是不要同她说的好。

到了茉莉家,红枝第一个反应是:茉莉到底是哪里人?为何连家里各种摆设装饰也弄得这般另类?

她有些好奇地看来看去,茉莉笑笑,道:“这间房就留给你了,地上的蔺草叠席不要乱挪动,脏了让人来换。”说罢从旁边的壁柜里拖了一床铺盖出来:“要是嫌冷,自己加被子,里头有。”

红枝点点头。

“你自己先整理整理,过会儿到主厅来吃午饭。”她从叠席上站起来,拍了拍前襟上的褶子,又道:“对了,你没什么不能吃的东西吧?比如葱啊或者生姜什么的?土豆吃不吃?算了……”

红枝摇摇头:“我不挑食。”

“很好。”茉莉继续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抚平之后甚为满意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