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不解他无故低落的情绪。“刚才电话牙刷的?”芭芭拉这会儿不可能起床,能让段瓷用那种口气对待的也只剩这一只了。他跟许欣萌说话从来不这样,比对她都要温柔得多。连翘吃多了布朗,胃不舒服,起身去卫生间吹头发。

段瓷却为她一下猜到答案有几分高兴,跟过去靠在门框上看着。

连翘大声问:“他打电话干嘛?”

“闲的。”他回答,“去长沙跟人家玩赛车。”

杨霜自己曾说过,怕获奖上报纸了被文爷查出来,他出去赛车一直用段瓷的身份。所以段瓷才会有那么一句。连翘感慨:“这有些你当年的路子嘛。不是说你在报媒的时候就用笔名写作的,”眼睛眨了眨,她关掉吹风机,“你到底为什么叫十一啊?”

他会意笑笑:“生日。”俯身将她双唇堵住。

《你抱着的是只狼》吴小雾 ˇ第二十章ˇ 

说起来杨霜的赛车潜质还是段瓷间接挖掘出来的,连翘笑容谄媚,满脸崇拜:“要不是我们十一费劲心机制造各种人间险境给他进行终极训练,小子哪有这么威猛的车技!”“谁愿意领他去啊?”段瓷白眼,他可不想承认自己是那疯狂破坏首都交通治安者的导师。“每次一到他就吵吵要回,偏还记吃不记打,两天没影,第三天早早儿的就问我要去哪采访,死活跟着,踹都踹不走。那小子胡搅蛮缠功夫比开车厉害,”瞥瞥化妆镜里她精心涂刷的俏脸,“你不也见识过了吗?”

腮红刷轻扫颊侧,连翘声比刷毛细:“反正你们俩可是有一个说谎的。”段瓷竖着两道眉:“你不信我?”他眉短刚盖目,却很浓密,眉头一皱真像竖起来一样。连翘手一顿,某处便着色过重,敲了敲刷上粉末,略作修饰,一边从镜子里看那个明明已无睡意偏还赖着不肯起床的男人。

工作日,不用打卡上班的人是财主命,听见赶工的闹铃响还嚣张抗议。连翘体谅他连日无休,轻手轻脚地洗漱换衣,余光一瞥,他正搂颗枕头饶有兴趣瞅着她乐。头发蓬乱,睫毛倒是整齐卷翘,眼睛随着她的走动骨碌乱转,活脱脱小了一轮儿。连翘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近视却要弄副眼镜戴了,那两只毛茸大眼让他看起来半点不具威慑感。

下意识轻触自己涂得僵硬的睫毛,赞道:“段瓷你睫毛真漂亮。”

他刻意眨眨眼:“小时候人都说我长得像女孩儿,不爱听。段超告诉我‘就是因为你眼睫毛太长’,我就给剪了…”

连翘接道:“结果越剪越长。”

他点头:“你也剪过?”仔细看看她又说:“可你这没多长啊?”

连翘沉了脸,转去镜子前又涂一层睫毛膏:“明天我去接副假的。”

段瓷大笑:“要那么长睫毛干什么?你又不是骆驼成天顶着沙子走。”

她瞪他。

他瞪回去:“别跑题啊,问你话呢,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信我?”

连翘头也不回:“我无条件相信你啊宝贝儿。”她说得认真极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真的。”

“我说真的。”他忽地蹿起来扑过去,给她一个背后熊抱,“还是你不想信我?”“都说了我信。”腰上承住了他全部重心,连翘不敢推开他,任他的呼吸透过轻薄的衣料灼热她的肌肤:“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春心大动上班会迟到的。你又不肯送我。”她做作地抱怨,靠近了慢慢转过来,青葱玉指点着他赤裸的胸膛。

其实她这副长相实在很适合撒娇发嗲,不过对象是他时,段瓷总有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心一骇松了手,她旋身走开,湖绿色裙子长长的下摆画出一道弧线。段瓷呵呵发笑:“最近大盘一片惨绿,我劝你少穿这么不吉利的衣服上班。”

连翘不受封建迷信思想愚弄,毅然拿了把浅绿折伞,并以此伞为械,成功挡掉以破坏她妆容为目的的口水吻,保持完美的OL姿态在草坪间小径穿行。衣衫摇曳,裙子鼓荡如一朵颜色奇异的牵牛花。太阳在云后躲闪,光线忽明忽暗,像她遮遮掩掩的目光,不干脆的态度。

段瓷曲臂撑在窗台上,饱含湿度的轻风扑面,宁静而又有些心跳的矛盾感觉,与某个清晨,看到她专注熨一件衬衫时很相似。段瓷享受紧锣密鼓后的轻松,强烈反差所制造的满足,无与伦比。她曾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呢?”他答不出,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不觉得自己是工作狂,只是不耽于已成事业,问自己:为什么不拼呢?找不到理由,便一年一年走下来。

对许欣萌也是,认识半生,恋爱两载,一直以来,找不到不在一起的理由。直到连翘出现。手臂已经记住她的肩宽,不抱着她甚至从怀中到心里都空落落。

他向段超打听连翘过去的男人,她非常直接地告诉他:连翘就是为了那个男人去美国的,两人已经到了嗑婚的关系,虽然中间连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翘自己回国了,不过据她所知,连翘还爱着人家。完全抱着一棍子打死亲弟弟的想法,段超叹息着说:“不是我说,你啊,没戏。”这句话段瓷听得太多了,结果出来之前,他保持沉默。就算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仍有奇迹可期盼。再说段超耍什么心眼儿他清楚得很。

他既然问,就已经是降了。她这步棋将得多余。

总之他无异不思迁,如果没有反对的理由,遇到什么就接受什么,比方说爱上连翘。既然没有禁止的道理,就暂且放任。

人就是别对自己太刻薄了,因为你从出生起,被不允许做的事太多,要学会得过且过,会长寿的。操劳一生往往短命,那些活了百岁的,没几个懂得防微虑远。有说法称之为心态。段瓷自诩心态很好,要的东西必然争取,但对方若不肯配合,也不会为目的拘囿。他不是刷子那么猴急的食爱兽,熟不熟都入口。

连翘鲜艳地坐在前台办公,对来往同事不适应的目光报以纯真笑容。早于迟到时间几秒钟到公司的燕洁,匆匆打完卡后,讶然盯着她说:“我以为换盆栽了呢。”

小莫笑道:“刚才我还说呢了,像不像蛤蟆精。”

连翘无奈:“我为什么一定就得是什么精?我宁可你说我像蛤蟆。”

燕洁掩口:“太不美好了。”见她不语,弯腰趴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问:“干嘛?生气啦?其实你穿绿色很好看,我相信小莫是嫉妒。”

小莫挺着腰板,抚抚自己的白色衣领:“我们天鹅才不嫉妒蛤蟆。”冷哼一声,负气地扭过头去,又拿眼角偷瞄,多情诗人般感叹:“夏天终于到了啊。”

芒种之初,夏初,春争日,夏争时,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

这天是余夏初的忌日。

不知道哪年开始,连翘开始有意识地用这种方式悼念母亲——夏初生前喜欢穿各种绿色衣服,深的,浅的,冷的,暖的。家里楼梯拐角处的那面大墙上,有巨幅照片,她穿着绿裙子跳舞,目若无人,腰肢和身段如水般柔软,连翘盯着看的时候,常会觉得它们仍在舞动。

绿是一个看起来与世无争的颜色,其实并不适合倔强好胜的夏初。可她偏偏喜欢。很任性的妈妈。生下她,扔下她,都没和她商量过。夏初对什么都很强势,就跟女儿的关系很淡,淡到连翘现在几乎也想不起她什么。

所以也没有怪她的任性,在深圳时,连翘就不常去她墓上拜祭,今后大概更不会去了。中午,连翘接到《新尚居》编辑的电话,大致是说她那篇稿子很有深度,他们主编和安总联系过,希望她能再补充些细节和图表说明,争取做成一个小专题。连翘又看一遍稿子,觉得再写细些不难,反正都动笔了,也没多说,接过任务老老实实写。人遇到自己熟悉的话题就会变得健谈,写东西也是,一旦进入自己所擅长的领域,总有些收不住势的倾向,再说学术性的东西本来就是越深揪越出观点。连翘写着便愈发技痒,觉得这项目典型有趣,打算给杂志的部分结束后,单独做份评估报告给安绍严。权当额外赠送,免得他总抱怨她有劲儿不使。

连翘在波士顿进修时,最拿手的就是做项目可行性分析。她会为一篇论文几日地足不出户,所有吃用的东西摆在一臂能及的位置,离开电脑不是去卫生间,就是去书架上找资料,直到论文完成。老约翰虽然没有偏见到认为中国女人都像他妻子那样没耐心,可也着实被连翘的专注精神打动。不过她也是那年研究所里唯一一个拿到最高荣誉生称号,却没有申请留校的中国学生,令教授为之扼腕。别人都只道她家世不寻常,志不在学究,其实不过是连翘一念之差,及时惊觉自己有某种程度的论文癖,恐再纠缠失去了学以致用的初衷,这才拒绝院方的诚意。想不到回国之后就是忙着把本事现给人看,陷在四下蜂涌而至的赞美声中忘乎所以。

难得隔了这么久之后,给自己机会重拾旧业,写得上了瘾,搞不清时空,手机一响,声音欢快地接起:“Hello.This is Liengle.”耳中一片静默,连翘骤然回神:“您好?”还是没声音,看看屏幕显示在通话状态,来电显示却是“号码保留”。

刚到北京的第一周,她接到过这样一个隐藏号码的电话,不等对方说话已猜到是谁。他只说一句“注意身体”,像是确定她生死,自那以后再没来打来过。她也没想过要无意义地换号码,他能知道这个,也能知道以后的,如果肯不打扰,她自然不胜感激。今天这通电话又为什么。听筒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连翘想起日子的特殊,似乎于顷刻间就已做好一切准备。包括让她回去。电话不久便被挂断,而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

公司进6月就已开了空调,她却闷热难解。汗珠沿着脊柱缓缓滚下的感觉不痛不痒,但绝对非常难受,烦燥又挥之不去。连翘无法安坐,机械地挨到下班,小莫和燕洁临走还坏坏地笑她:“晚上别又疯到太晚,看你气色差得像鬼。”

连翘将一干杂物胡乱塞进背包,离开公司。公交车站人头攒动,她不急回家,坐在广告牌间的长凳上,对每一个经过眼前的行人都好奇地仰头注视。

安绍严用过各种说法阻止她胡思乱想,可满街过往中,连翘仍会幻觉似地发现,每个人都在看她。而她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拿出手机给安绍严拨过去。大约听有杯盏轻碰声,连翘叹气:“跑去喝酒…”

安绍严夹着香烟,于烟雾袅袅中顺嘴扯谎:“根本没喝。”镜片上倒映的珍肴佳酿,食不知殊,只想念有她和小寒相伴的餐桌。

一桌的都喝潮了,听他这种报备语气便纷纷起哄,有人大声澄清:“安太太放心,是正餐不是花酒。”安绍严倒也不急,笑着解释说:“是我女儿,漂亮极了。”

连翘眼眶微酸,电话挂了半天,茫茫然去无可去,这么早回家,睡不着的十几个小时都不知道怎么打发。

杨霜去赛车,段瓷不能找,芭芭拉在北京该多好。

想到芭芭拉连翘有些愧,其实多少预感到和段瓷会有今天,当时应该直接承认她的问话,拖着倒有成心隐瞒的嫌疑了。芭芭拉回美国后来过几封邮件,每次都提到段瓷,可连翘这时什么也不能说了。幸好是芭芭拉,不用自己的好奇心为难他人。

话不投机,认识一辈子也不过白头如新,反之则有相见恨晚一说。她和芭芭拉自然属于后者,明明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只有对方能一眼瞧穿自己的心思。手机信号纵然能横越大洋,相视一笑的默契却不太好体会得到,最为怀念。

她喜欢听芭芭拉说段瓷,以剥茧抽丝的方式,得知他更多的一面。

芭芭拉喜欢聊连翘在波士顿留学的那段时光,那时恋情之初,唯美耐追忆。连翘和小莫她们没有这么多说的,是她刻意不谈许多,另外也是存在代沟的原因。她们喜欢的话题,她也尽量参与,奈何实在提不起兴趣。顶多周末会一起逛街,平常下了班也便各回各家。连翘做过检讨,除了芭芭拉,大概没人能忍受自己,不会开导别人,也不肯曝露心事,这种性子确实不太适合与同性相处。

因此接到许欣萌电话时,连翘简直拿捏不好该用哪种语气应对。

《你抱着的是只狼》吴小雾 ˇ第廿一章ˇ 

与许欣萌约在附近的茶餐厅,连翘挑了个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点一杯苏打水,有些出神地看着杯子内壁上不断浮于水面爆裂的汽泡。

她和芭芭拉曾聊起过许欣萌,是被质问有没有和段瓷偷情的那次,芭芭拉说早猜着了十一将来会找这么一个结婚对象,强调说是结婚对象。“十一表面上看起来对什么事儿都一门心思,骨子里其实跟小刷子差不多,根本受不了一成不变的东西。就得有个死心蹋地的许欣萌,才能收住他。”她问连翘:“你说这人耐心烦儿特好是不是天生的啊?”

连翘摇头不说,立场尴尬,说好说坏都惹人非议。她知道的是,段瓷从记者做到律师又改媒体策划,不断更换职业、涉足各种业务类型的行为,心是不会甘于在某个领域或为了某个人停留的。许欣萌则不同。一个能用十几年时间默默喜欢别人,并且明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而依然为之的人,善变指数几乎接近于零,包容力却呈反比例地无穷大。连翘反问:“你觉得许欣萌是什么样的人?”芭芭拉答得痛快:“跟十一不搭调的人。可是你得承认,两个人过日子,如果性子太像,在意的都在意,不上心的都不上心。日子过起来很辛苦。”

连翘承认,大多数人的婚姻论就是如此。

在她看来,段瓷当然也是清楚这种现实的,所以连翘根本没想过他会和许欣萌分手。

于是,当听到许欣萌问她:“十一最近好吗?”连翘的感觉是这话充满了讽刺意味,听得她全身的刺儿都要竖起来了,十分不舒服。更讽刺的是,在约定时间之前到来的许欣萌,也穿了条绿裙子,一样的棉麻材质,只款式有差异,且颜色略薄些,便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娴静。因着这抹绿,连翘不免多打量了她一番。

许欣萌化了妆,对着灯的那半边脸有淡淡珠光,是散粉的效果,眼影收在双眼皮的褶皱里,唇膏也是低调的哑光系,一个很浅的裸妆型,非常衬她的衣服。她不是不懂穿衣打扮的女人,只是工作环境里有很多小孩子,据说平时基本上是连香水都不用的。那么这个妆,应该是为了见她才特意做的…没有被咄咄逼人的对待,连翘却是心虚在先了,眸子微沉,无法从容正视她的眼睛。遭遇冷场,许欣萌稍显局促。她主动提出见面,自然是做足准备了的,却在见到连翘时仍有一丝压力。本来找情敌谈话这种事,就已经很让她感到很低俗,挣扎了好多天,终于迈出这一步,不想无功而返。喝了口冷饮,她展出一个微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连翘,希望你不要误会。”连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了解,我们之间能谈的也就只有他而已。不过误会的人可能是你吧?他过得好不好,为什么要问我?”连芭芭拉都不能确定她和段瓷的关系,她相信许欣萌也只是在猜测,除非亲眼看到段瓷进了她家——不过跟踪这种桥段,连翘认识的人当中,应该只有牙刷才化用得出来。

许欣萌一愣,笑得有些恼:“事到如此,还有必要把自己摘成局外人吗?既然肯见我了,就不能坦承一点?是,做为前女友,我没资格再关心他,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她声音渐渐低下去,有一些颤抖,“我不是来为难和指责你的,同样也请你给我留点儿自尊,起码我们相识一场,不管你怎么对我,我敢说在十一告诉我他爱上你之前,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的。”在她说出“前女友”三个字时,连翘心里就硌噔一下,暗自祈祷这女人可不要在她面前哭出来。结果到底是哭了。连翘手足无措地递过去一张面纸,一边再次惊讶于段瓷不留余地的做事风格,悲哀的是,如果跟许欣萌说自己刚知道这件事,她大概也不会相信的。

“喂——”连翘撑着额头,虽然知道有可能会让人哭得更凶,她还是词穷地说,“别哭了。”女人的眼泪成份往往很复杂,许欣萌伤心的那份眼泪早在段瓷说分手的时候就已经流光了,现在的这一份,包含了气愤、尴尬、委屈,是恼羞而泣。如果不是连翘,如果换成一个陌生人,她不会做这种有可能自取其辱的事。“就是因为我们也见过几次,感觉你是讲道理的人,你该知道我要发火,会冲十一去,我不可能…”

“不可能为难我。”连翘接过她因哽咽而不能说出来的话,甚至言下之意:“没错我知道,你不是那么没有风度的人。”事实上许欣萌可以荣列为她所见过最有风度的女人前三甲,这句话连翘没说,以许欣萌现在这个逻辑,搞不好会以为她是反讽。

正值晚餐,这家面积不大的台式茶餐厅里已经人满为患,陆续有客人出入,而她们所在的位置正对着餐厅的大门,确保每位新进来的人都轻易看到。一个梨花带雨,一个柔声劝哄,连翘苦中作乐地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多么要好的姐妹。真是场闹剧。

她若只是想用眼泪来让她心生不安,连翘认为挺无聊的:“不然还是等你调整好了再来找我吧,好吗?”

她甩甩头,双肩轻提又放下,吸进来勇气说出自己斟酌再三才想好的台词:“我只是想弄清楚,你对十一是认真的吗?如果只是一时兴起,我可以等。”她赌这个玩世不恭的女人对十一并无真心,那样,或许她等了十几年终于得到却于一昔间又逝去的感情尚存生机。

连翘愕然。

“你还年轻,你不懂,连翘。”许欣萌说:“我三十岁了,错过这个男人,这辈子还有什么机会幸福?”话未落又哽咽。

连翘想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这是个自尊心很重的女人,固守传统的矜持,活到这个年纪,能让她把姿态放到这么低的,除了段瓷,也再无别人了。她倒追他,又为了他向别人乞求幸福。可是连翘哪有她要的幸福?

是段瓷自己腻了,正如玩转媒体圈后移情商业顾问行业,接受采访时却说商业地产前景无限。他玩弄文字,转移注意力,人人都看着他的新前景,忽略其它。就不知等他到了在这个领域呼风唤雨那天,又会被什么吸引。会不会再做回媒体,谁也猜不到。

连翘也不想猜,反正一早就决定了不等待什么,也不会像许欣萌这样为他心慌意乱。愿意等就等吧。她告诉许欣萌:“真抱歉帮不了你什么。”召来服务生买单。

原以为这次见面,许欣萌是以段瓷女友的身分,或直接警告,或指桑骂槐,连翘不想破坏,抱着各自好度日的念头,给她面子说句误会作罢。早知道他们分手的话,她根本不会答应见许欣萌。不管段瓷是以什么表情说着爱上她,总之让许欣萌无可挽留地同意分手,她的作用也便发挥殆尽,没必要再替他善后。拜他所赐,这原本已足够混乱的一天,现在可以用世界末日来形容了,与其在这里对着不相干的人头痛欲裂,不如安静地躺在床上数小羊。

许欣萌坚持付账,连翘没有争,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说了家里的地址。倒车镜里,呆立在餐厅门口许欣萌,越变越小,到彻底不见。

车子拐弯,轮胎卷起一蓬细碎的灰尘,路边有国槐树叶缓缓飘下,连翘想起一句话:看似飞翔,其实是堕落。

说的是爱情。

原来6月便有落叶,难怪有人会选择在盛年之时死去。连翘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景色与自己快速告别,暂留的视觉里一片虚幻。冥冥中是什么在操纵,二十年后的今天,她也成为第三者了。遭遇似比夏初要好,没人指着她的鼻子骂:“狐狸精,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你生的小贱人不得好死。”声如厉鬼。令连翘印象深刻,以至于多年后看到母亲的死状时,还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这是不是就叫做不得好死。瞬间她似乎感受到了仇恨的力量,之后的那一场大病,是为眼前所骇,还是被心魔吓倒,无从诊断。

即使没感觉到许欣萌的恨意,却能看出她对段瓷的爱已呈现偏执迹象,只是因为像这样好命的人,根本不懂去恨敌人,她不过想守卫住自己的城池。连翘无心侵城,告扰做个过客而已。纳闷的是这座城,明明已无主,姿态却怪异。

说来好笑,别的男人恨不得三妻四妾仍号称单身,段瓷是什么逻辑呢?赌她明知他不会认真的情况下,会不会安份跟他?连翘勾起道小小笑弧,那你赢了,宝贝儿。

“嘿!”开车的老师傅大声唤她回神:“这丫头~~问话不赶紧说,跟那儿傻乐什么呢?”回他个正宗的傻乐,连翘指明转弯的路口,手探入背包却怎么也摸不到钱夹,一时有点懵。想了想这一路上没有被扒的机会,只可能是失魂落魄地下班时忘在公司了。无奈告知司机调头回行,掏出手机碰运气,看有没有周五加班的,接到电话肯帮她将车费送下来。拨了几支分机都无人应,连翘偷偷打量驾驶位那貌似脾气不很好的老头,正准备忍受白眼实话实话时,段瓷电话打过来了:“吃饭没?我去找你。”

连翘按捺下心头狂喜,问过他在哪:“你二十分钟内到我们公司楼下,我请你吃饭。”段瓷回道:“你当我是刷子?”

二十分钟后。

电话响起,段瓷气汹汹地问:“在哪啊?”

连翘笑道:“再等一会儿啊,过个红绿灯就到了。”

连翘拿了钱夹下来,段瓷正在车外讲电话,声音听不清,不时以手指擦擦风挡玻璃,样子愉悦好看。连翘放轻步子走过去,伸手圈住他腰身。他身体明显一僵,随即便任她抱着,继续那通电话,擦过玻璃的手指改为擦她的手臂。连翘嫌恶地想缩手,被他按住了不放,纠缠间还笑出声,电话里似有觉察:“段总还真有心情,显然不够忙嘛。”

段瓷擒住腰间那条挣扎不停的胳膊,笑得更加放肆:“有你这位高人打点,我什么心情都有。你知道我忙,就别那么多废话了,明天给我看你‘丑小鸭变天鹅’的股市童话。”对方大笑:“明天休市。小十一你也可以不早朝了,晚上玩得凶点儿。”在一阵恶魔般狂笑中收声。

段瓷骂:“流氓。”合起手机,反身拥住连翘,看看她,清晰地重复一句:“流氓。”连翘哭笑不得:“谁?”

段瓷很无辜,扬扬手机:“理财师。”收臂把她抱了个满怀,下巴搁在她头顶,望着即将被黑夜收去的满天火烧云,喟叹:“天儿真好。”

她应一声,又说:“我不太好。”把玩他的领带夹,“我今天见到许欣萌了。”

《你抱着的是只狼》吴小雾 ˇ第廿二章ˇ 

“我今天见到许欣萌,跟她聊了一会儿。”偷换了事情起因,连翘一瞬间还是自觉阴险,仿佛是偏房对相公谗言:姐姐欺负我…原来不是人人都擅长告状的。轻笑一声往他怀里偎紧了些,自嘲宫斗小说看太多了。当然,她猜即使说真相,段瓷也不会对许欣萌有什么反感。她本也没想提这件事,可被抱住的一刻,似乎受了某种蛊惑,好些话就在嘴边,确实想对他说些什么。这一天来,太多的焦躁不安无处渲泄,再能承受压力却终归不是无限的,垮下来的时候,幸好还有双手臂及时接住她,构筑出一个可供暂且躲避的空间。听他放松噫欠,连翘纵容自己任性。她说得含混,轻描淡写后便再不作声。段瓷知道是欣萌去找她的,如果偶遇,她会恨不得立刻遁地飞天地躲开,更别说跟人聊天。就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某个熟悉的镜头陡然浮现脑海,他有趣地抚抚她蓬松的发:“泼你一脑袋水?”话落胸前一痛,她捏着领带夹边戳边抬头瞪他。他握住她的手揉着痛处,呵呵笑道:“昨儿陪你看那电视剧里不就这么演的吗?”

连翘顿悟恶俗文化害人不浅:“以后我看电视的时候…”噙了噙头,嗫嚅着:“你别在旁边跟着看。”

段瓷只感觉贴在他身上那颗头有轻微颤动,没听清后半句是什么,自己理解地接道:“我该干嘛干嘛去,知道了。”拍拍她的背:“走吧,吃点东西回家,我快累死了。”

周五路况糟糕,令人心浮气燥,堵了一路,原本就疲惫的段瓷愈加呵欠。快进高速时,连翘实在看不下去,正想跟他换位置开车,他忽然扭头看她:“去我那儿吧,你们家太远了。”有人在后边赶着似的,不停顿地又说:“再说也没个浴缸,我想泡个澡儿解解乏,太累了。上午去机场,啊,还不是机场,空港。然后到西三环,亦庄,一天跑了两百多公里,明天还得出去。反正你明天又不上班。好吧?”

连翘一怔:“好啊。”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话这么毛燥,好像生怕被打断,事实上这种语速,能打断的是闪电。她又不是宙斯。

出乎意料地,她就这么干脆地答应了,段瓷准备了一堆词没用上,一下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眼见前方并线,连翘疑惑道:“到底回哪去…”话没落,他一个猛打轮调进了另一条车道,她压着胸口,感觉胃液翻腾,学他平时说杨霜的口吻数落道:“您老悠着点儿,这是L不是S。”段瓷嘿笑:“我管它什么玩意儿!”困意也没了,瞄着她的眼神热切而凶狠。连翘看得啧啧称奇,心说这是给哪只过路的鬼给上了身啊。

今天一见着她就觉有些反常,整个人似乎没什么精神,尤其听她说见过许欣萌之后,段瓷心悬了一会儿,怕她胡思乱想。结果她却柔顺老实,不但主动亲近他,还自愿提起许欣萌。他非常好奇这俩女人的谈话内容,难道说欣萌对幼儿以外人群也有着特殊的教导才能?

进门脱鞋,车钥匙扔进门口小收纳盒里,段瓷劈头问道:“欣萌跟你说什么了?”“说了挺多的。”连翘随口应一句,靠进沙发里放松四肢,阖起双眼,向后枕着。感到身边位置陷下去,头被震动一下,她咧了咧嘴,睁开眼已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真奇怪,我觉得你对欣萌挺好的呀,她怎么会想和你分手呢?”

段瓷拉扯领带的动作停下来,对着地板转了半天眼珠,大致明白了这话的意思。难得见他这般钝,连翘玩心大起,身子完全拧过来,更加严肃地说:“我见她也不像是对你完全没感情了的,还问你最近怎么样,应该还是挺关心的。到底为什么要分手啊?”段瓷回头看看她,狐狸眼清亮认真,辩不出半分玩笑意味。“她没跟你说为什么?”他问。连翘呆呆地摇头:“没有。”竟然承认了…

他也转过身,与她对视:“那她干嘛会去找你来打听我?”

连翘心一沉,不假思索道:“本来是要找牙刷的,赛车去了。”

“是么?”他语气里已掺了笑意,很明显不是好笑,提醒她一个事实,“她跟琳娜关系也挺不错的。”

看那两个浅现的酒窝连翘就知道没得玩了,干脆错将下去:“琳娜又不常见到你。”他倒没直接拆穿她,反而饶有兴致地进继续游戏:“那你觉得她为什么想跟我分手?” 找骂!连翘撑着下巴,煞有其事地分析:“你这么问,难道是想让我说因为我?但我并不这么想。我觉得欣萌是挨到底限了,你以为她真相信你香港跑那么勤是为工作啊?人早把你那边的小三小四打听得一清二楚,就等有朝一日跟你算总账呢。怎么样?被甩了吧?唉!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么,男人最笨的就是,把身边的女人想成傻子。”

“说完没?”段瓷冷哼,“我想抽你的念头已经萌生很久了,别逼我付诸行动。”“抽吧。”她侧过手臂,下巴搁在耸起的肩膀上,挑逗地舔舔嘴唇:“不过请温柔点哦。”他一翻身跪到沙发上,用两条腿把她困住,手指拉下领带,动作惊倏,一气呵成。连翘只来得及尖叫不要,脖子已被那条据说是第101色的H Tie紧紧缠住。段瓷咬牙切齿地笑道:“你喜欢玩这个吗狐狸?”

连翘想不到这人会当真动手,双腿被他所有重量压住动弹不得,只能用两手徒劳地掰着他行凶的魔爪,作出支离破碎的威胁:“你弄皱了不要指望我会给你熨…”唇被毫无预兆地堵上,身体遭困,现实感官与记忆的片段切合,一层恐骇迅速蒙上双瞳,她喃喃念道:“停下来吧。”心神涣驰,黑暗急速袭开,铺天盖地。

粗暴地钳着她身体的,是那双无数次将她从梦魇里温柔拍醒的大手。她挣扎,哭叫。在外人看来冷漠,对她却从来不吝笑意的眼睛,任情欲把一切罔顾。她哀求,停下来吧。而向来于她有求必应的人,恍若未闻。一长串砗磲镇心珠挂在床头,激烈颤动,不肯妥协地撞击有着精致雕花的金属柱子,哗啦啦痛呼。她习惯每天睡前拨弄这串洁白,看它悠荡着擦过床柱,发出独特脆响。想着送她这串珠子时他说的话:砗磲是全世界最纯净的白,永远不会变质。

便能安稳入眠。

当催眠曲变成惊魂歌,乐器也失去存在意义。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