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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直朝郊外驶去,从一路繁华渐次落入稍嫌苍凉的安静之中,偶尔有鸟儿窜出,停留马路当中,被急促的汽鸣一惊,顿时又扑愣着双翅飞起。

宝凝忍不住心头惊奇,问道:“去哪儿?”

这次他答她,“疗养院。”

宝凝不明白,“嗯?”

他说:“稍等,马上到。”

车子一径驶向半山,深林里不时传来几声鸦鸣,暮色越发深沉,宝凝又问:“你的亲人?”

他点点头。

他的脸色有点凝重,她便说:“我没有亲人。”

他侧头看她一眼,“你的父母呢?”

她努力笑笑,“我没有父母。”

车子驶过一道大弯,阴沉的暮霭里,一幢红砖白瓦的楼房赫然出现。

车子在院门前停下,车灯扫过,宝凝看清楚了,“阳明山疗养院。”

哦,这就是阳明山疗养院。她记起来,有一次与金栀争嘴,金栀力主女人一定要结婚生子,不然老了可怎么办好。她不以为然,说:“大不了去养老院呗。”

金栀狠狠白她一眼,“你以为养老院都像阳明山那个?再说了,有钱还不一定能进去…”

门警小跑着上前,显然认识顾思存,看到他立刻微笑,“您好。”

“您好!”

门警小跑着回去,不一会,路闸缓缓扬起,车子径直驶入。

顾思存停好车,示意宝凝跟着他走。

藉着微弱天光,宝凝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这院子从外头看,像是规模挺小,但步入其中,才发现院落占地颇广。因是夜晚,四处静悄悄的,唯有那些亮着灯光,才让人感觉到了一线温暖气息。

顾思存熟门熟路,直接走进某幢大楼,才至三楼楼道口,已然有护士发现他,“咦,顾先生来了。”

护士脸带微笑,朝他微微鞠了一躬,“您好。”

宝凝忍不住低语,“好大的礼数。”

顾思存微笑着应答护士,“您好。”微微侧头低声回答宝凝,“我给她男朋友介绍了份工作。”

护士走在前头,“今天傍晚阿姨看了一会电视,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发了一阵脾气,闹了好久,刚刚才睡着…”

顾思存的脚步停了一下,“嗯?电视里演的什么?”

护士想了想,“没什么啊。嗯,好像是妈妈和女儿吵嘴了…”

顾思存点点头,“哦。我知道了。没事。”

三人在一间病房前停下脚步,护士道,“要不要进去叫醒她?你好久没来,她都念叨好几次了。”

顾思存急忙道,“不,不用…让她睡…”

宝凝跟随着他的目光,透过房门上方的玻璃框,看到洁净的病房里,白色的床上,安静地躺着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室内亮着微弱的灯光,足以让宝凝看清她大半面孔。

“我阿姨。她身体不好,在这里有专业人士护理,比较让人放心。她有点怕黑,所以一到晚上就一定要亮一盏灯…”顾思存缓缓道。

心里莫名的惊恸不已,宝凝情不自禁握紧拳头,浑身也像是在微微颤抖。

他们默默站立良久才离开。

“你只有这个阿姨?”回去的路上,宝凝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

“我是个孤儿。从小跟奶奶长大。我奶奶说,我一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顾思存的面孔被黑暗笼罩,让人无法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个阿姨,是那女孩的母亲…”

宝凝“啊”地一声。

顾思存转过脸来,微笑了一下,“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吧,那个女孩…”

宝凝点点头,“我记得她。你的初恋。”

车子很快驶入市区,瞬间里,五彩斑澜的灯光迎面扑来。

“她呢?她去哪儿了?”宝凝小心翼翼地问。

顾思存沉默良久,收音机里吱吱哑哑地在唱着虽然动听却听不懂的京戏。

“不知道。我找不到她。她父母多年前离了婚,父亲又结了婚,移民了。母亲自她走后,身体一直不好,精神也不好…我后来就把她接到了N市…”

宝凝怔怔地看着他,“出了什么事?”

他轻轻叹息一声,看她一眼,“饿不饿,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她也有一颗玲珑心,立刻答道,“不了,今天已经很累,下次吧。”

他并不勉强,“也好。”

他哪还有心情吃东西。她心里明白。

他送她至小区门口。

回到家里,她只觉得浑身像是虚脱了般。从来没有哪一天,觉得像今天这般劳累。

她泡了个漫长的澡,在温暖的水流里差点睡着。迷糊中听到手机在响,她懒懒地不愿动弹。

安静。她想要一场彻底的安静。

她以为他只是遗忘不了一场初恋,现在看来,他应该是,一直还在深爱着初恋的那个女孩。

她不觉地把手抚在脸颊上,她记得他说过,她与他认识的某个人,长得很相像…

他对她,只因为这个吧。

心里一阵酸疼。

手机反复地响,她只得起身来。

很意外,竟然是衣可仁。

电话那端的她压低了声音,“宝凝,你现在,能过来一下吗?明君大酒店?”

“嗯?”

“真抱歉,麻烦你了…”衣可仁的语气里带了哭腔。

宝凝深呼吸一下,“好,我马上来。”

匆忙套衣服的时候,她自嘲了一下,“许宝凝,嗯,你真的很敬业。”

她可以拒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对衣可仁,她说不出口。

她匆匆下楼打车,明君大酒店距华景,距离颇为遥远,坐在出租车上,衣可仁又再打来两次电话,宝凝只好答,“马上到,嗯…马上!”

等赶到明君大酒店,找到衣可仁,情不自禁大惊失色。套房华丽奢侈,衣可仁却半倒在地毯上,皮包被弄皱了,胡乱地丢在地上,零碎的物品洒得到处都是,身上勉强遮盖着薄毛毯,脸上青肿,肩头伤痕也清晰可见。

宝凝扑过去,惊道,“你怎么了?”

一看到她,衣可仁的眼泪哗然而下。

宝凝帮助着她穿上衣服,又倒杯开水给她,她拿着杯子的手兀自在发抖,宝凝打开电视,试图让气氛显得轻松点。

过了许久,衣可仁才轻声开口,“谢谢你了,宝凝。”

宝凝这才顺势说:“其实一个女人,无论是结婚与否,都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和至少一到两名闺中密友。”

这样也不至于难堪时还得找像她一样的并不算得上朋友的朋友。

衣可仁勉强一笑,“你教育的是。可怜我四十岁了才懂这道理。”

宝凝温和地答,“什么时候都不晚。”

衣可仁微微侧身,拖过手袋来,取出一个透明文件夹,里头装着几个白信封,“你看!”

宝凝接过信来,抽出里头信纸。很普通的A4纸,打印着两行大字:“如果不想你老公身败名裂,请于30号前付款至第三盏路灯下树丛里。”

宝凝抬头看一眼衣可仁,继续打开余下几封信。一样的纸张,一样的字体,一样的内容。

“是谁?”宝凝抖抖手中纸张,“就凭这个?”

衣可仁别过头,“还有一段视频。发到我邮箱里的…能看出是我老公…”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女的呢,是谁?”

衣可仁摇摇头,“没拍到女人的脸…”

宝凝冷哼一声,“你才是受害者,你怕什么?”

衣可仁道,“可是…可是我…不想这个家…”

宝凝气结。

她做这一行,碰到太多类似女人,身体与情感都受所爱之人摧残,却只遵循逆来顺受之准则,打落了牙齿也只和血吞下。

她皱起眉来,“那么…和今晚,有什么关系?”

衣可仁不敢面对她的目光,“我心情不好,和网友约好了在这见面…”

宝凝失声道,“什么?”

衣可仁掩饰地喝喝水,“我没想到…”

她上网也有多年,自诩也算个颇有经验的网民,这次约见的网友是在某个读书群里认识的,偶尔会聊上一两句,她今晚心情不好,多说了几句,态度也有几许暧昧,那边就趁势而上,约她见个面。她向来把网络与现实划分得清楚明白,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幼稚到要约见网友。但心头真正郁闷难解,鬼使神差地与对方约好地方,稍加打扮便前去赴约。

结果才进酒店房间就傻了眼,对方竟然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根本与交谈时透露的年纪身份不符。没等她反应过来,从洗手间里又窜出一个年轻男孩,两男孩扑上来就抢她的包,她尖叫着不肯,两男孩便冲她拳打脚踢,不由分说地抢下她腕下手表以及颈上首饰,又把她的包翻了个底朝天。幸好她出来得匆忙,随手拿了个小手袋子而已,里头除了一些随身携带的化妆品和有限现金,再无其他。

两男孩走之前还悻悻骂道,“老女人,也不照照镜子,还学人见网友…妈的,还是个穷鬼!”

肆无忌惮地扬长而去。

也是。反正她不敢报警。

宝凝听着,只觉哭笑不得。她摘下颈上丝巾,体贴地系在衣可仁颈上,“走吧,我送你回去。”想一想又有些担心,“或者您在这里休息一晚再说?万一老公觉察你受伤…”

衣可仁苦笑,“不用担心。我哪怕换张脸他也不会留意到。再说了,他也不是一定会得回家…”

宝凝听了,一时竟无言以对。

衣可仁自嘲地说:“听我这么一说,怕了吧。婚姻真是件可怕的事。把爱情变没,把情人变陌生,把生活变成煎熬…”

宝凝扶住她臂膀,“走吧。”

她突然伏在宝凝身上恸哭。

等把衣可仁送回到家,再回到自己家里,已然近十二点。宝凝只觉困倦异常,偏偏金栀又发来短信,“小姐,拜托,不要每次都要我催稿子好啵,拿了钱就尽职点撒!”

宝凝一凛,这才想起今夜又是交稿日。

她强打着精神打开电脑,收发邮件。

一位署名“六神无主的女人”发来邮件:

“已经结婚四年,孩子3岁,在这四年中,自认为过得很幸福,老公事业上小有所成,一直很体贴。但是这一切,自从他前些日子参加了一场同学聚会回来,就完全变了模样。

原来老公和我结婚之前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对方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们很相爱,因为很相爱又常互相伤害,在一次争吵过后,他们再一次赌气说了分手。这一次,她毅然把自己嫁给一个并不相爱的男人。几年来过得很不幸福,这次同学聚会,她当着我老公的面哭了。我老公感到很难过,觉得是自己造成了她的不幸。

他们开始频繁联系,聊Q,喝茶,说不定还上了床…我质问老公,他说,是他害得她过得不幸福,他现在想做一点什么去补偿她…这些日子以来,老公一直闷闷不乐,对我和孩子不闻不问,让我感觉老公还深爱着旧情人,我好痛苦,感觉自己太悲哀了!他总是说要我理解、体谅他,让我给他时间…我怎么办?我完全失去了主张,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做…”

这种问题真的太小儿科了。宝凝本可以长篇大论一番,但心念突转,觉得所谓的大道理,谁会不懂?也许真正有用的,只是当头棒喝!

“这样的男人,不知你留恋他哪一点?比别人更旺盛的性能力?如果这一点他真的有,照这情形,也不只你一人能享用。真正爱你的男人,一定会凡事首先考虑你的感受,他分得清生活里,敦轻敦重。当然,如果您不介意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的话,大可继续容忍。我祝您好运。不过我还是告诫您一声,他们说,好人终会有好报。但以我的经验却是,好人总不会有好报。尤其是女人。”

写完了才觉得自己有失偏颇,但今晚的她特别任性,不想再作修改。于是,点击“发送。”

等忙完上床,已然快凌晨两点。她实在困,一上床但堕入梦乡。

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在梦里,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激烈争吵,吵到情急处,随手便拿过身边的东西乱摔乱砸。不知道何处,有小女孩的哭声。

在梦里她也觉得累。烦燥。她想找到那个哭泣的女孩。但是怎么也找不着。

然后她听到“嘭”地一声闷响,所有的争吵嘎然而止,女孩的哭声也倏然消失不见。全世界突然安静得不像话。

窗外发出声响,好像是阳台上的花盆落了下来。宝凝蓦然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墙上的钟,秒针走动的声响。

她不觉伸手摸摸领口,身后,全是汗。

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又睡着。这一睡,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看一眼时间,竟然快十点了。

宝凝一惊,拿过手机一看,竟然有二十个未接电话。一半来自江朵朵,一半来自金栀。

她匆匆洗漱完毕,出门打车。

电话先复给金栀,“干嘛,大清早那么着急找我?”

金栀笑眯眯地,“话说,你昨晚上的稿子写的不错啊。答得很给力!”

宝凝哭笑不得,“打十个电话,就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金栀突然叹息一声,“我也有疑难问题想要咨询。”

宝凝失笑,“不是吧…金大小姐…”

“算了算了,不跟你扯了,我忙去!”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急急忙忙挂断电话。

宝凝虽然略有惊异,但车至办公楼下,整个人不由自主挺起身来。这份工作赐予她丰衣足食,不得不认真对待。

刚走进工作室,江朵朵便迎上来,“小丁哥在里头等你。”

宝凝吃了一惊,“嗯?”

江朵朵悄声道,“一大早就来了。”

宝凝点点头,“你去楼下给我买点吃的来。”

江朵朵会意,转身离开。

宝凝深呼吸一下,才拉开门。

丁迟正舒服地仰坐在懒椅上,窗帘半拉,清冷的秋阳淡淡地穿进屋子里来。他打开了音响,但音量放得极低,听上去隐约且模糊不清。

她可以看到他的侧脸,其实他也是个英俊男人,在从前的某个脆弱的刹那,宝凝总犹豫着要不要依靠这个男人,甚至任由自己爱上他丝毫,但他一直保持着似近又远的态度,终于让她停步在警戒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