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敢说你后悔遇见我吗上一章:第 3 章
  • 你敢说你后悔遇见我吗下一章:第 5 章

之后我就一直神游。我心想,之前也没发现美人鱼对班长哥哥心存杂念,怎么一眨眼工夫就含情脉脉了呢,该不会是被他下药了吧?我如梦初醒,却再也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阿羽还在那儿津津有味地看比赛,嘴里还叨念:"腿那么粗,还好意思穿裙子上台。"

我一把揪住他,说:"出大事了,美人鱼被班长拐走了。"

阿羽摇身一变,像个八婆似的追问我:"是吗?是吗?怎么拐走的?"

我支支吾吾:"就是,就是,我看见他们俩一起走了。"

阿羽大失所望,白了我一眼,然后又开始看台上那个粗腿的女生了。他大概唯恐天下不乱,最好美人鱼是被班长扛在肩膀上,或是拖在水泥地上,那才够刺激。

我吃了晚饭就匆匆赶回寝室了,我特希望一开门,就看见美人鱼像往常一样蜷在椅子上,嘎嘣嘎嘣地吃着零食。但寝室空荡荡的。当晚,美人鱼回来得很晚,小脸儿还是粉扑扑的。

我尾随她走进厕所,反手锁了门。

她居然像看一个流氓似的看着我,问:"你干什么?"

我挑着眉毛问她:"刚才干什么去了?"

她掩嘴一乐,说:"吃饭,散步。"

美人鱼说"散步"两个字的时候,眼神特梦幻,都快迷离了。

我问:"和谁?"

估计她明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所以挺豪爽地就交待了:"班长。"

我压低嗓音喝斥她:"他有女朋友!"

美人鱼洗了洗手,白了我一眼,说:"那怎么了?当初阿羽不也有女朋友吗?"然后就扭出了厕所。

我自己揣着手在厕所里发愣,为一天之内遭了两个白眼儿而忿忿。美人鱼的话回荡在空气中:当初阿羽不也有女朋友吗?于是当我走出厕所的那一刹那,我顿悟了,美人鱼不是失足女青年,她是我的后继者:一个横刀夺爱的勇士,俗称第三者。

第二卷 (34)

(34)

转天,就在我决定彻底放开手脚,任美人鱼胡作非为的时候,她却上赶着跑来和我谈心了。

我端着水杯,翘着二郎腿,特像一个倾听少男少女情感问题的辅导员,我发话了:"说说吧。"

美人鱼习惯性地蜷坐在椅子上,娓娓道来。事情很简单:昨天,她一个人闷头赶路,偶遇了班长,班长说"走,一块儿看比赛去吧",结果俩人发现体育馆里人山人海,班长又说:"走,一块儿吃饭去吧",酒足饭饱,班长得寸进尺,说:"走,一块儿散散步吧"。当然,这"得寸进尺"一词并不出自美人鱼的口。

美人鱼倾诉整个过程的时候,我留意着她的眼角和嘴角,我听说,人的内心总是由这两个地方的弧度所出卖。我看见了一种惆怅,于是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心悸。这可怜的妮子在短短数小时中,大概已经为班长哥哥神魂颠倒了。我试图为她的情感归类,这不属于一见钟情,也不属于日久生情,那么,姑且称之为"一触即发"吧。

我明知故问:"你喜欢上他了?"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又问:"他喜欢你吗?"

她又摇摇头,说:"他说我让他心疼。"

我心底嗷嗷惨叫,旁观者清,我认为,只凭这一句"你让我心疼",已足以见证班长哥哥对美人鱼的企图。

我本来想说一句"你悠着点儿",但又生生咽了回去,因为美人鱼规劝我对阿羽悠着点儿的情景历历在目,而我还不是一猛子扎下去,沉溺在爱的海洋中,连抬头换口气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全都是白费唇舌。

再转天,班长哥哥也跑来和我谈心了。这很出乎我意料。

他说得直截了当:"我看着她一个人,心疼。"我必须承认,班长哥哥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同是看见美人鱼自己闷头赶路,别的男人会认为她孤傲而不可冒犯,但他就非认为她孤苦伶仃,于是自然而然地挺身而出了。他还给我撂下一个嘱托:"别只顾着谈恋爱,多陪陪她。"这句话像打了我一闷棍,我虽然跟他顶嘴,说"这轮不着你吩咐",但心中的的确确反思着,我是不是真的谈恋爱谈得昏了头,忘了本,冷落了姐妹,以至于让班长哥哥都看不入眼了。

第二卷 (35)

(35)

之后的一段日子,可谓是美人鱼的极乐时光。

我在良心的谴责下,屁颠屁颠地围着她转。我们面对面坐在一家韩国餐馆里,她咂着大麦茶,惶恐地问我:"你该不会是被阿羽甩了吧?"我啐她:"呸呸呸,童言无忌。"她乐得跟朵花似的,手里利索地搅拌着石锅,一副食欲旺盛的模样。餐馆老板给我们上海鲜葱饼的时候,说:"现在难得见你们俩一块儿来了啊。"美人鱼从石锅中扬起脑袋,说:"某些人重色轻友啊。"我特尴尬地朝老板笑了笑,说:"她太忙,约她吃顿饭太难了。"老板的圆镜片闪了几下精明的光,退去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锅排骨汤,撂在我们桌上,说:"我请客。"我和美人鱼受宠若惊地憨笑,忙不迭道谢。后来,美人鱼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是最喜欢你。"我斥她:"我可绝没有同性恋倾向啊。"美人鱼伸手拧我屁股,说:"你想得美啊。"

我的追随,远远不能让美人鱼感受"极乐",关键还是班长哥哥的功劳,毕竟自然界的规律决定了异性是必不可少,而同性是锦上添花。班长哥哥受"心疼"驱使,时不时请美人鱼小聚,而美人鱼约会前后的举止就像一个标准的花季少女。出门前一套一套地换衣服,搞得床上桌子上椅子上一片狼藉,回来后就坐在一片狼藉中,手托着下巴,露出一种令人肉麻的娇笑。这时候,我就会问她:"花痴,您今年贵庚?"她还真入戏,拖着长音儿回答我:"我十六。"于是,我,可可,叮咚就一齐拿她散落在各处的衣服蒙上她的头,又掐又摸,等我们罢手后,她蓬头乱发,衣衫不整,我们就说:"我们就喜欢强暴十六岁的妞儿。"

我和可可私下聊天时,就难免愁眉苦脸了。我们似乎看不见美人鱼和班长哥哥的未来,却又眼睁睁地任美人鱼沦陷。后来,我们定了个结论:爱,不必在乎天长地久。而事实上,这绝对是个谬论。

大二结束后的暑假,美人鱼和叮咚照旧买了火车票,准备回去合家团聚。美人鱼显得依依不舍,收拾行李的速度特舒缓。可可抱了抱她,问:"舍不得我们啊?"我揪开可可,说:"你别自作多情了,她是舍不得咱班长哥哥。"美人鱼脸皮特厚,嘿嘿笑:"还是小鬼了解我啊。"

由此可见,女人重色轻友的程度是半斤八两。我一直巴望着看看叮咚坠入情网后,究竟是怎么一番表现,但,始终未如愿。四年,她一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寻寻觅觅,可恨那么多北方小伙儿,居然谁也虏不获这湘妹子的芳心。于是当我们三个在爱情中跌跌撞撞,最后除了一纸学位证,还收获了一脑门子沧桑后,人家叮咚还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怎么看怎么纯真,那才真叫十六岁。

第二卷 (36)

36)

暑假。我一步一步攀上幸福的顶峰,但我鼠目寸光,看不见云雾缭绕的顶峰究竟是何等险峻,于是一失足,狠狠地摔了下去。

阿羽的堂妹自山东老家来,阿羽的爸爸妈妈拜托我带她各处转转,说是阿羽太粗枝大叶,难免怠慢了人家,只得麻烦我了。我却是一点不觉得麻烦,反倒享受着那小姑娘一声一声地称呼我“嫂子”。说她是小姑娘,完全是由于她年龄小,可她小小年纪,却长了一百七十七公分的身高,走在我旁边,让我好生自卑。

某天,阿羽爸慷慨解囊,出资请我们几个小辈吃火锅。我一出门就傻眼了,阿羽以及他两个堂弟,数阿羽最袖珍,却也足足一百八十四公分,加上他那个赛模特的小堂妹,四个人大大咧咧地在街上一走,就是一道风景线。加上我,就更引人注目了,因为我的玲珑虽然破坏了整个画面的协调,却增添了三分幽默。我走着走着就放慢了脚步,不露声色地落在他们后边,然后突然惊觉自己像个跟班儿的,只得又小跑几步,追上。阿羽搂上我,问:“你蹦蹦跳跳干什么呢?”我嘀咕:“你们都太威猛了,太压迫我了。”阿羽说:“要不我扛着你吧。”我摆摆手,谢绝了。我昂首挺胸,拼命维持着气势,虽说脚上是一双帆布鞋,但我却收腹,提臀,跟踩着高跟鞋似的。很庆幸,三个小孩儿对我都特尊敬,尤其是小堂弟,说我们是“白雪公主和四个小巨人”,我才不管他们是小巨人还是小矮人,反正我是白雪公主就行了。

阿羽的家人我见了个一溜够,无论是阿羽爸那边的,还是阿羽妈那边的,更无论男女老少。我每次绷着神经,彬彬有礼,只差拎着条丝质手帕,一笑一掩口了。我暗地里对阿羽大呼“吃不消”,阿羽问:“还没过门就吃不消了啊?”我忙道:“吃得消,吃得消。”生怕他不娶我似的。

那会儿,我特喜欢静静地抱着他,莫名其妙地沉默,所有力气都放在手臂上,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他会问我:“怎么了?”我会告诉他:“不知道。”事后回想,也许,那叫做预感。

阿羽领我买了第一部手机。从营业厅出来后,我们在门口就迫不及待地在自己的电话中输入了对方的号码,注明了“老公”“老婆”,然后手拉手地离开了。在刨冰店,碰见了阿羽三个高中同学。大家凑在一桌吃刨冰,传看我的新电话,一人打趣我们:“小两口生活水平不低啊。”阿羽特谦虚,说:“哎,温饱,温饱。”之后回家的路上,阿羽说:“刚才你去洗手间的时候,他们夸你了。”我大喜,问:“夸我什么?”阿羽摸了摸我裸露在炙热空气中的腰,说:“夸我老婆身材正点呗。”我皱眉,心想,损我呢吧?但看了看喜笑颜开的阿羽,又信以为真了。

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爹回国休假了。他要见一见阿羽。那天,阿羽穿了橙色的T恤,帅花了我的双眼。他像小学生似的端坐在我姥爷家的客厅中,坦荡荡地看着我爹,偶尔一往情深地看我几眼。我爹无非是说了一些俗套的官方话,例如“学业为重”。另外,他说:“别总让着她,惯坏了可了不得。”这句话让我大惊失色,我原以为,当爹的会说:“你小子要是敢欺负我女儿,我就灭了你。”阿羽忍着笑,说:“叔叔放心吧。”果然,他一出我姥爷家门就做了件让“叔叔放心”的事,他对我说:“不能再惯着你了,来,背我下楼。”我忍辱负重,站在他前面,揪着他两条胳膊就开始下楼。估计我和阿羽的动作特像歹徒与歹徒搏斗,所以下至二楼,惊着了一个老大娘,菜篮子都掉地上了。我赶紧帮她拾起来,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鸡蛋。阿羽说:“再也不让你背我了,比我背你还累呢。”我奸笑,说:“以后还是惯着点儿我吧。”

我爹对阿羽并不持异议,只是在临行前交待我:“女孩子要掌握好分寸。”我懂他的话,但他不知道这话为时已晚了。我能给的,都给了。

第二卷 (37)

(37)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临近大三开学的那个周四。

阿羽又迟到了。我倚在站牌下,无聊地嘬着汽水,心想如果把他每次迟到的时间都加在一起,是不是足够我步行去杭州了。之所以是杭州,是因为我一直想和阿羽去看看西湖,我自小就认定那儿是个诗情画意的地界儿。阿羽大汗淋淋地赶来时,显得特烦躁,我一看就火冒三丈了。我寻思着,难道你迟到是天经地义的事?

阿羽说:"我钱包丢了。"

我直觉:这纯粹是个借口。现在说钱包丢了,所以才迟到,然后明天又欢天喜地地举着钱包说"掉床底下了"。狡猾,太狡猾。

我难得一次自以为是,于是不依不饶。阿羽欲言又止,和他平时的伶牙俐齿判若两人。我自己嚷着嚷着就累了,像个泄气的皮球似的偎向他,说:"我不吵了。"他直愣愣地站着,并不迎合我的依偎,我的手攀上他的脊背,感受着他的僵硬。我从他胸前昂起头,问:"你怎么了?"他说:"没事。"我执拗地搂着他,不肯松手。那执拗缘自命运,因为,冥冥中一切都改变了。

疲惫,漫无边际的疲惫。我和阿羽默不作声地走着,我望向他的侧脸,冰冷得似乎要结出霜花,于是我陷入了另人绝望的无助。阿羽的电话惊响,欢快的调子在沉闷的气氛中尤为突兀。他停住脚步,接听。我尴尬地不知所措,抬起的脚又落回了原地,大概很滑稽。阿羽刻意与我保持了距离,我只得再次孤独地迈步。我听不见他说什么,却敏感地酸涩着。我回头,看见了他宠溺的笑容。但,不是为我。

究竟多久,我并不清楚。阿羽追上我后,说:"我送你回家。"我愚蠢地问:"谁?"他说:"我小婶,让我去陪弟弟。"我像疯了似的大叫:"撒谎!"他出奇的平静,甚至抬手抹去了我额角的汗珠,然后说:"乖,我送你回家。"他的平静逼疯了我,我歇斯底里地哭闹,像个泼妇。等我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瘫软地靠在墙上,他扶我上了回家的公车。我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他却轻轻地抽回了,他说:"我们分手吧。"我恍恍惚惚,一切那么突然,却又实实在在地发生着。我累了,累得开不了口,却灵巧地挤至车门,然后敏捷地下了车。公车载着他继续向我家的方向行驶,我杵在炎炎烈日下,向公车挥了挥手,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我的告别,但无所谓了。我笑了:我们分手了,你却还搭乘着去我家的公车,真讽刺。

我轻盈地行走着,裙摆轻抚我的膝盖,书包的肩带还是时不时地滑落,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却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我走了很久,想了很久。

我想,阿羽,我真的爱你。你知道我以前梦想的白马王子要携着沁香的青草味吗?但我却因为爱你,而也爱上了汗水的味道。可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你打完球,我扎向你汗湿的胸膛,仍能露出甜美的笑。她说:"大飞洗澡之前,休想碰我。"我告诉她:"汗味儿才叫男人味儿啊,香香的男人叫变态。"后来,她们说我是太爱你,才能生出如此变态的嗜好。我不置可否,反正,我爱你。

我想,阿羽,你也是真的爱我。就在前几天,你还三更半夜打电话给我,说你想我,然后让我去窗口向下看,我赤脚跑去窗口,看见你在楼下向我微笑,白色的衬衫在黑夜中如此耀眼,你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你问:"要不要我大声为你歌唱?"我咯咯笑个不停,说:"别,别,扰民啊。"然后你沉沉地说:"老婆,我一辈子爱你。"

于是,我想,阿羽,你刚才在和我开玩笑,对吗?

第二卷 (38)

(38)

我又欢欣鼓舞了。我从书包中抓出手机,迫不及待地想对阿羽说:“坏蛋!以后不准和我开这种玩笑了!”更迫不及待地想听他对我说:“我演技很厉害吧?”手机半死不活地发着亮,电池图案中空空如也,我拨号,然后粗鲁地将它贴上我的耳朵,它却在嘟嘟两响提示音后,彻底关闭了。于是我冲向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一下便道就撞上了一辆自行车,我赶紧扶住车把,说:“不好意思,撞疼你了吧?”对方是个小男孩儿,特无邪地说:“我不疼,姐姐你疼吗?”我如梦初醒,是啊,我与自行车相撞,疼的应该是我啊。我摇摇头,嘴里说着“不疼不疼”就又向公用电话冲去了。我拨号,却,无人应答。

身体像抽空了似的,腾云驾雾。后来,我才知道那感觉类似于醉酒,大四,我三天两头醉酒,三天两头腾云驾雾,哪怕背着烂醉如泥的美人鱼,我也轻飘飘的。

回家。姥姥很敏感,一眼就察觉了我的异常,问我:“哪儿不舒服?”我心里疼得几乎抽搐了,却说:“可能中暑了,我去睡一会儿。”我阖上房门,不由自主地给阿羽拨电话,但听见的却始终只是长长的等待音,像一声声哀鸣。我倒在床上,汗水让我紧紧地粘着凉席,眼泪划过太阳穴,滴成了汪汪的两池水。

我昏昏沉沉。我知道姥姥推开我的房门,在我床旁站了一会儿,最终叹息着出去了。我闭着眼,想睡,想睡醒后,看见初升的太阳,然后伸一个懒腰,忘记这绵长的噩梦。我真的睡了,但醒时却只见漆黑的夜空,寥寥的星。是啊,纵然是夏日,夜幕也终究会降临。

我再度拨了阿羽的电话,这次,听见了他的“喂”。我的语调比我预期的更加凄楚,我问:“你在和我开玩笑是不是?”但阿羽说:“我是认真的。”他的嗓音那么轻,那么柔,像鹅毛掠过我的心脏,比尖刀更令我痛不欲生。

我问:“为什么?”

他说:“我爱上别人了。”

我问:“谁?”

他说:“你不认识。”

我挂了电话。开窗,晚风已经夹杂了凉意,秋,不知不觉地席卷了整座城市,而知了却仍在声嘶力竭地歌唱。我包容地想,天凉了,你们再抓紧唱几句吧。

我再度粘上了凉席,我需要竹片的温度,令人颤栗的清醒。我悲哀地感慨,如果我今天低眉顺眼,会不会造就与此截然不同的结局。而事实上我心如明镜,争执,仅仅是个导火索。该来的终究会来,那么,就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二卷 (39)

(39)

我仰面朝天,弓腰,像一座拱桥搭建在床上。姥姥轻手轻脚地推门,拱桥轰然坍塌,我的屁股重重地砸下,由于床垫中坚实的弹簧而上下震动。我似乎看见眼眶中的泪,飞溅在空中,细碎,剔透。姥姥俯身握住我的手,问我:"出什么事儿了?"我生硬地笑,说:"我和阿羽分手了。"于是,我看见姥姥濡湿的眼角,然后泪水爬越她的皱纹,蜿蜒滑落。我整颗心拧得走了形。

夜,我睡在姥姥旁边。我已想不出上一次睡在她旁边,究竟是什么年纪了,也许那会儿我还不穿蕾丝花边的内衣,又也许那会儿我还梳着两个小辫儿。我抱着她的胳膊,松弛的质感令我悲伤,而无暇惦念阿羽。但我还是梦见了他。梦见我们一群人穿着草绿色的军装,蹲在路边吃盒饭,而他一个劲儿地择带鱼,然后挟给一个黑头发的女生。我跑去问阿羽:"你是喜欢黑头发的女生吗?我可以染啊!"阿羽推开我,继续择带鱼,我一个趔趄,栽倒,枯黄的发丝散了一肩。我看不清那女生的眉目,却记住了她上扬的嘴角。梦境,出奇的清晰。

第二日,我不幸患上了厌食症。姥爷买了我喜欢吃的锅巴菜,我却捂着嘴跑去厕所呕吐。我看见镜子中的女人,苍白的容色,青黑的眼圈。我喝了一碗绿豆汤,出门了。我想见我哥。

这个哥就是小时候教我玩街霸的二表哥。他大我一日,自小疼爱我。

我看见他疾步跑向我,于是我跌跌撞撞地跑向他,然后扑在他怀里。他逗我,说:"咱俩也太煽情了。"我苦笑,体内没有多余的水分可以化作眼泪。手机唱响,一条短讯,阿羽说:"我一夜没睡。"哥看了短讯,摔了我手机,骂:"操,我他妈管你睡不睡!"我又苦笑,怪他:"你怎么能摔我电话啊!"哥一愣,忙替我捡手机,嘴上叨念着:"哟,哟,我一不留神。"于是,我的新手机剥落了第一块漆。

我并不想给阿羽回短讯。我心都快碎了。

哥请我去吃素饺。我用力嚼,却无法下咽,辛苦得额头上冒出大粒大粒的汗珠。哥急了,说:"我早看出那小子不是东西,你偏不听。"哥不是事后诸葛,他是我家人中唯一一个不喜欢阿羽的。哥又说:"你赶紧吃饭,要不然我去废了他!"我拼命咽下口中的食物,却又一反胃,开始呕吐。哥哭了。我特恨自己,让姥姥哭,让哥哭。

我说:"我想变成大美女。"

哥说:"你本来就是大美女。"

我说:"我想烫头发。"

哥说:"行。我让颜颜陪你去。"

颜颜是哥的女朋友,豪迈地追了哥一年半,哥终于投降了。

第三日,颜颜约我在麦当劳碰面。我去的时候,她摊了一桌子吃的,我知道,肯定是哥要她哄我吃东西。我真的尽力了,但我的胃却抗拒着除了液体以外的全部来客。我说:"也许我烫了头发,就不厌食了。"颜颜从书包中掏出几本大杂志,几页折角,是她替我选中的发型。我们嘻嘻哈哈地讨论了一会儿,就向发艺中心出发了。路上,我又惆怅了。前不久,我也是陪着阿羽的妹妹穿梭在大街小巷,就像现在颜颜陪着我。

第二卷 (40)

(40)

给我做头发的是个胖子,却生着修长的手。我盯着他的十指,心头迅速滋长出信赖。我和颜颜给他指了指杂志上的美女,说:“要做得一模一样啊。”胖子说:“放心,保证比她美。”胖子又说:“这叫锡纸烫。”

胖子挥舞着剪刀,发茬零碎地飘落在我的面颊。我低眼端详它们,千真万确的枯黄,分岔。我又回忆了那个梦,那个黑头发女生的上扬的嘴角。

胖子说:“你发色不错,省得染了。”

我下意识地应答他:“但他喜欢黑头发。”

胖子问:“谁?男朋友?”

我笑了笑,沉默。我大可不必宣扬我逝去的爱情,那无异于在脑门儿上刺字,五个赫赫然的大字:我被抛弃了,然后收获成千上万哀悼的叹息,别无其它。

“锡纸烫”名副其实,我的头发被胖子拧成一绺一绺,包裹上锡纸,然后置在大罩子下狠狠地蒸。我在酷热下,视线涣散了,像是患上了三百度的散光。我虚着眼睛,看向镜子中的怪女人,她脑袋上支棱出许许多多小棍儿,闪闪发亮,这造型很适合驾驶着小飞船儿在太空中遨游。

说实话,一切大功告成后,我差点哭了。头发曲里拐弯,怎么看怎么像蛇发女妖美杜莎。胖子围着我打转,跟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我暗骂他虚伪。可偏偏顾客们都一脸艳羡地瞄着我,我不由得窃喜了,毕竟我不信这十好几口子统统是无耻的托儿。我哆嗦着奉上一百八十元,挽着颜颜离开了。我一步三回头,胖子又是乐又是鞠躬,而我真正舍不得的却是他手里捏着的曾经属于我的那几张花花票子。

颜颜拽着我一拐弯,又去了一家美容院。我说:“不行,不行,我饿了,想回家吃饭了。”颜颜哈哈大笑,抱着我转了俩圈,典型的一小孩儿。实际上,她整整比我小了两岁,基本上就是一小孩儿。她说:“咱去修眉,一会儿就完事。”于是我饥肠辘辘地躺在芬芳的美容院中,疼得龇牙咧嘴。那女人一边拔一边对我说:“第一次比较疼,以后就不会了。”我心想,以后?绝没以后了!而事实上,臭美这事儿一旦开了头,还真停不了了。那女人说“好了”的时候,我如获大赦,吱溜就蹿下了床。我去照镜子,这下可真哭了。眼眶上被折磨得红红肿肿,而两条细细的眉毛,衬得我一张脸出奇的大。我恨不得拾了那些惨遭淘汰的眉毛,一根一根粘回去,重现我英气的剑眉。颜颜慌了,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说:“没事,疼。”我看了看她,也是红红肿肿,我问:“这怎么见人啊?”她特老成,说:“缓一会儿就好了啦。”

第三卷 (41)

(41)

我出了美容院,头都不敢抬,我心想我就是一妖怪,蛇发,核桃眼儿。我不该出来吓人。颜颜小嘴儿特甜,说:"美女,以后情书收多了,可别烦哦。"我赔笑,恨不得挖条地道,钻回家。颜颜和我在车站告别,她抱了抱我,一本正经地说:"忘了他吧。"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在公车上特忐忑不安,因为我每看一个人,就会发现对方也在看着我。我心想,完蛋了,我这新形象太诡异了,明天开学,估计大家会认为我被阿羽甩了所以自暴自弃了,人言可畏啊。我下车后开始往家跑,虽然这会吸引更多人的注意,但却缩短了我曝光的时间。回了家,舅舅舅妈正巧在,加上姥爷姥姥,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我美。我感慨,多可贵的亲情啊。

我羞涩地跑去厨房,我饿了。但,阿羽的短讯再次不期而至:"我们还能做朋友吗?"我扑去水池开始干呕,然后关闭了电话。

我的厌食症又作祟了。姥姥端给我的所有食物,由我悉数倒入塑料袋,再偷偷扔入纸篓,最后还小心谨慎地在上面覆盖一些报纸。姥姥见了我空空的饭碗,特欣慰。

我不想开学,然而一切苦难不会因为你不想而不降临,相反,它们的脚步似乎更匆忙。我枕着一头卷发,辗转反侧,我知道,天一亮,我就是大三的人了。阿羽的短讯啃噬着我的心。我们还能做朋友吗?我想着想着就混沌了,我和阿羽就像两块软糖,黏糊糊地交融着,要么一辈子不分彼此,要么扯开,弹出十万八千里。我自言自语:"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于是我笼罩在怨恨中,入睡。

哥说要载我去学校,我谢绝了。我想我必须要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不能因为谈了两年恋爱,就退化得不能自理了。我总共带了四个大包,背着抱着就出门了。出门前我照了照镜子,发现卷发和细眉也挺顺眼的。自行车载着我和四个大包,一转三晃。我很久没骑车了,我屁股底下的这个位置一直是阿羽的,而我就坐在后座,小脚儿悬在空中,想怎么晃就怎么晃,典型的少男少女。但现在我却打扮得像个艳妇,驮着几个行李在大马路上玩命儿地蹬车,特像盗了夫家钱财,潜逃中。

我玩命儿地蹬,电话也玩命儿地振动。是阿羽。

我停在路边,思前想后还是接听了。

我选择了一种特欢快的语调,说:"喂。"说完我就后悔了。这语调实在是太虚假了,除非是畜牲,否则谁也不会在分手的几日后发出这么银铃般的声音。

阿羽说:"宝儿,咱一块儿回学校吧。"

我支在便道崖子上的腿不由自主地乱颤,险些连人带包瘫在大马路上。我心想你凭什么还叫我"宝儿",你干脆还叫我"老婆"算了。混账。

我说:"我已经在路上了。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挂了。"

阿羽根本没机会说第二句话,我就挂断了电话。我大口大口喘气,我知道,如果再听他说下去,我会当街号啕大哭,然后什么都依他,做朋友也行,做二奶也行。

第三卷 (42)

(42)

寝室在五楼。我扛着大包爬楼梯的那一刻,做了个决定:我要马上寻觅第二春。结果我从一楼爬至五楼,将认识的小伙子们滤了一遍,却发现他们和阿羽的差距绝不是一星半点。

我在客厅就听见了美人鱼和可可跟俩麻雀似的在卧室里叽叽喳喳,特无忧无虑。我深呼吸,又深呼吸,一脚踹开卧室的门,哐啷一响,她们俩就无语了。美人鱼冲向我,我以为她会接下我的行李,说一句"辛苦了"之类的话,但她却径直拉扯我的卷发,说:"哟,改走成熟路线了?"可可问我:"怎么就你一个人?阿羽呢?"我将行李撂在书桌上,背对着她们,特冷静地说:"分手了。"她们异口同声:"开什么玩笑?"我酝酿了一下情绪,重申:"真的分手了。"感受着束束哀伤的目光,打在脊背上,于是我更加哀伤了。

我干咳了几下,说:"脏死了,脏死了。"然后抓了抹布,卖力地擦窗台。玻璃窗上映出美人鱼和可可,她们一步一步靠近我,那么光洁的脸庞上却挂着那么醒目的哀伤。我强忍着的泪终于落下,摔在窗台上,湿成美丽的花。我笑了,说:"你们看看,脏死了,都能和泥了。"

我在可可怀中惊天动地地哭了一场。事后她们说估计整幢楼都能听见我撕心裂肺的动静儿,像是比窦娥还冤。由于当时我死命地攥着抹布,所以还在可可粉粉嫩嫩的小背心上盖了一个大泥印儿。可可特无奈,说:"人家哭的时候都拿手绢,你怎么拿抹布啊?"

人的情绪总是在起起伏伏,我上一秒还泣不成声,下一秒却暴跳如雷了,因为我一打开衣柜,就看见了阿羽送我的五只毛绒熊,挤挤插插地摞着,小豆眼儿中齐刷刷地透着幸灾乐祸。这五只熊是阿羽分四次送我的,长得虽迥异,却被我编排成了一家:爸爸,妈妈,姐姐和双胞胎弟弟。放假前,我一边把它们往衣柜里抱,一边叨咕:"乖啊,等我开学了,你们就能重见天日了。"但现在,我要它们永世不得超生。

我抄了一个黑色塑胶垃圾袋,最大号的,然后揪着熊们的耳朵狠狠地往里扔。剩下双胞胎之一,怎么也塞不下,我只得抄了第二个垃圾袋。后来,我又翻箱倒柜,将阿羽给我的所有东西通通拎出来,贵至小家电,贱至情书,摊了一桌子。我倒抽一口冷气,哗啦一下就将它们送入了垃圾袋。可怜的双胞胎之一,不仅与家人失了散,还砸了个鼻青脸肿。

我的一系列动作,看傻了美人鱼和可可,俩人跟雕塑似的,特稳当。我说:"我去扔垃圾。"然后就一手拖一袋,出门了。

我围着寝室楼下的垃圾桶打转,发现它竟然比我这垃圾袋还苗条。正在发愁,收垃圾的大娘来了,说:"给我吧,给我吧。"我刚要道谢,大娘又说:"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闺女怎么这么多破烂儿。"我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破烂儿?我这是破烂儿?这时候,大娘已经夺下了我一个袋子,她往里一看,眼儿就红了。她抓出最表面的一件格子裙,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一边问我:"你不要了,是吧?"我更不乐意了,我心想,以后你裹着这格子裙飞舞在各个垃圾桶之间,这不成心让我睹物思人吗?于是我抢回格子裙,往袋子里一塞,一手拖一袋又上楼了。临了,我还回头跟她说:"这破烂儿我再留几天。"大娘的眼儿又绿了。

第三卷 (43)

(43)

美人鱼和可可看着我气喘吁吁地揪着俩大袋子跑下又跑上,直冲我翻白眼儿。我对此视而不见,自顾自地折腾着。最终,俩大袋子在客厅的西南角安了家,这家,足足安了一年,灰尘落了一层又一层,人人敬而远之。但,袋子里的物件却逐个重见天日,因为,它们即使烧成了灰烬,我的回忆也欢蹦乱跳,也因为,后来,一种鲜红的暗昧,无孔不入。

叮咚回来的时候,先赞叹了一会儿我的卷发,然后问及了阿羽。我特吊儿郎当地说:"我们玩完了。"叮咚愣了,却不哀伤。她以为是我踹了阿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