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湘正在气头上,姑娘家发起脾气来什么话都说的出口,她其实未必有那个意思。

和离?

他们这么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她是脑子被门夹了才要同他和离。况且她心里爱极了他,她是舍不得离开他的。只是他和她表妹那一段往事叫书湘不能不去在意,她这才发现自己对赫梓言了解的太少了,或者是一些自以为是的了解。

书湘说这些话有成心气赫梓言的意思,她不痛快,也不能叫他好过。和离这话她说出来了心里舒坦,却也胆怯,不过到底只是口头一说,她倘若同他和离了不是白便宜了旁人,才不要这样。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气氛紧张,书湘手臂曲着碰在他胸口,赫梓言听见书湘嘴里出现“和离”这两个字眼,一时没忍住将素日在军营里的威严面孔露了出来,这或许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像山丘上一头伺机而动的猎豹,任何风吹草动他不动声色都瞧在眼里,警醒而有威慑力。

书湘眼圈红得像只小兔子,她的气场远远不能及他,他雄鹰一样瞪着眼,她心里委屈极了,泪雾又升上来,眼睛里储蓄满了泪水待要落下,却又不曾落下。

“为什么不叫碧荷把话说完,后头到底怎么样了,你把你表妹怎么了?”书湘特别暗恼赫梓言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碧荷说到关键地方他就回来了,这会子他把人捆了弄了出去,毁尸灭迹一样,这里头的缘故细思起来不能不叫人在意。

想到碧荷方才那些话,赫梓言黑魆魆的瞳孔放得更大了,他面上掠过一线阴影,声口却软了下来,“我哪里能把她怎么样,再者,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何必去计较。”

书湘看到他不肯说心里越发难过,她是好奇心极重的人,又见赫梓言眼睛一直大张着,早晨见到他同他的表妹亲亲我我,相拥在花树下的画面又在书湘脑海里浮现,她记得他甚至用手轻抚着陈沐秋的背——

他们那么亲密,那时他有想到她么?

“你还瞪我…”书湘抽泣着,剔透的泪珠子跟着就夺眶而出,吧嗒吧嗒似永无止境,哽咽着道:“你就知道欺负我,横竖在你赫梓言眼里我就是个傻子,你去同你表妹一道儿亭子里画画去,画山画水画鸳鸯,我不打搅你们,我娘说男人的心走了就拉不回来了,我这就喊茗渠收拾东西回家去。”

她嗓音软趴趴的,带着哭腔,说是喊人收拾东西,脚上却一动不动的。面皮儿弱白,鼻尖漾起一圈淡粉色,眼眸子是浸泡在清泉里的黑珍珠,微咬着下唇仰脸看他。

她不晓得她这模样落在赫梓言眼里多可人疼,他看着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忽而想起下边人回报说书湘今儿被太太折腾了一整日。他想她是没吃过苦的,怎么嫁给自己反倒受这些委屈?

眸中蕴出抹一闪而逝的黯然,他把她按在胸前,握剑的大手上薄有一层茧,抚在她脸上泛起微微的刺痛,却极尽温柔地揩去她决堤的泪水。

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心,两眼望着槛窗外的花红柳绿,一手握在她手臂外侧,用哄孩子似的声调哄着她,“好了好了,不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瞪书湘,更不该把书湘弄哭,过去不见你淌眼抹泪儿,没的嫁给我反倒惹你伤心。”

赫梓言说着低头看她,书湘伏在他心口,他说话的时候胸腔一起一伏地震动,声音嗡嗡地响在耳畔,可是他仍旧没有言明他同表妹那一桩事。

书湘有种直觉,陈沐秋于他而言至少是不同的,如今的他对她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情她无从得知,只是此时此刻,当他温声软语安慰她,书湘确实很吃这一套,她圈住他劲瘦的腰,湿漉漉的眼睛在他胸前衣襟上反复磨蹭。

他不想说她不问他便是,她自有法子知道的。

书湘抬起脸揉揉眼睛,水洗过的瞳孔更加清澈明亮,她叫他一声,他垂下眼睑看她,眼睫随之覆下,笼出浅浅一层暗影。

“还在恼我么?”

“嗯,”书湘想了想,抿唇认真地道:“…今儿早上我瞧见你抱住她了,可是你不肯告诉我你们过去的事,碧荷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是不是?你心里还有她,所以她揽住你,温香软玉在怀,你就把持不住了,就把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书湘说的这些都是她的心里话,她说这话时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眼睛,像是要直直望进他心里去。心思坦荡的人说话直接,书湘不大拐弯抹角儿,特别是在在意的人面前,她把自己的不悦摆在明面上让他感受到,或许他能更顾忌她的感受,叫他把那些没有她的回忆都忘却。

她鼻子又有点发酸,赫梓言久久不言语,他回想起清晨表妹在身后叫住自己的时候。

他那时候因突然见到她有些吃惊,近来一直忙着,并不曾刻意想到去见表妹。且如今一年大二年小的,他自打从边关回来便再未去见过她,倒是听闻她又病了,她的丫头托来信儿传口信与他…他没有去。

有时候连赫梓言自己也说不清他对表妹的感觉。

他清楚知道现如今自己珍视的只有宁书湘一个——他是他的珍宝,是他行走至今从天而降的夜明珠。为了得到她,他付出太多太多努力血汗,做出太多连自己也意外的举措,而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却渐渐模糊。

还记得表妹才来府上的时候年纪还小,她天生底子孱弱,瞧着风一吹就能倒了。做哥哥的,照顾妹妹是理所应当。赫梓言打小就有责任心,表妹怯怯的,无亲无故,十分惹人怜爱,他便总陪着她。

他们就这样一处长大,一处作诗作画,直到后来有一日,赫夫人提点儿子男女有别一事。赫梓言想到什么,自此便远着表妹了。陈沐秋却不能接受,她喜欢表哥,打小就喜欢英俊阳光的他,表兄的关照温柔是她眷恋的港湾,已经成了习惯。

为了能够让表哥来看自己她想了很多主意,然而都行不通。后来有一年冬日,她又害了病,便成心不吃药,身子愈发不好,过了不久表哥果然来看自己了。

这样的法子叫陈沐秋上了瘾,只要表哥来看自己就好。

赫梓言那时候开始往书院里去了,书湘是后几年才进去的,学里年纪相仿的子弟都在一处学习,并没有严格的划分。前几年他亦是浑浑噩噩,于男女之事逐渐有了了解,加之表妹生得风流婉转,又对自己有意,他便也刻意忘记母亲的嘱咐,同表妹又有了来往。

一来二去的确实是生出些少年人的青涩感情,他同表妹一处作一幅画,当真如书湘所说,一个画山一个画水,直到那一日,午后天色暗下来,平素他们作画是屏退左右的,偌大的园子里只表兄妹二人。

陈沐秋沾了沾墨汁,在宣纸上拖下一条长长的线,边侧首偷偷地打量赫梓言。这个府里除了姨妈,就只有表哥是真心待自己好的,然而终有一日她要出嫁。她无依无靠,只能依附着赫家生存,然而来日所嫁之人便是再好又怎么能及得上身为侯府世子的表兄一个手指头?

过惯了侯府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不能想象赫夫人会把她嫁去哪里。陈沐秋寻思着,不自觉红着脸往表兄身上靠了靠,他笔意一顿,在宣纸上染上重重一块墨点,仓促地看向她——

后来的发展仿佛是顺理成章的,她勾住他腰间玉带,自己手也颤抖着,面色含春踮着脚吻上他薄薄的唇。他冻住了一般,彼时表妹的唇堪堪滑到了他下巴上,到底是年轻血气方刚的时候,他没禁受住撩拨,拂去石桌上画纸笔墨,将她架到桌上压了上去。

后来具体经过是怎么赫梓言自己也忘了,只记得当时听见瓷器轰然碎裂在地的声音,抬眼便见到碧荷立在亭子外数步之远处,他脑子里当即嗡鸣起来,而亭子外的碧荷连地上的残碎都不及收拾便跑了出去。

事情自然是没成,自此以后赫梓言是下了心要同表妹断了往来,他既然日后不会娶她,便不能毁了她。这是他的想法,陈沐秋却以为两厢里是情投意合的,表哥没有要自己是为自己好。

他确实为她好,不过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紧接着书湘就入学了,她是白瓷一样的面皮儿,青翠的直裰穿在身上,个子在一众男人间显得玲珑小巧,赫梓言永远记得那一年小书湘立在课室外探头朝里边瞧的时候,阳光覆在她白皙的面颊上,她吮着唇小心翼翼地打量里头的人,目光不禁意就同他的撞上了。

赫梓言微微一怔,漫不经心的眼神聚拢起来,凝在门首那张瓷白的小脸上。“他”往里走了两步,似乎有犹豫,然后最终却停在他旁边的位置上,语声慢慢地问他,“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他近距离瞧着“他”,他的眸子小鹿一样清晰澄亮,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隐藏在看似淡定的表情之后,他拉开椅子示意“他”坐,狭长的眸子弯弯地眯起来,忽然觉得很有趣。

思绪走得太远,赫梓言回过神的时候书湘仍那么定定地瞧着他。

时过境迁,她依然是回忆里干净纯粹的模样,不说话的时候眸光里带一点憨,性子却左犟固执的很。

——竟以为他把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么?

真是个呆子。

“不说话就是默认。”书湘垂下脑袋,她不清楚赫梓言和陈沐秋究竟是怎么样的瓜葛,那是她潜意识里未知的变数。

书湘面上泛白,吸一口气却糯糥地道:“御都,你以后都不要去找她好不好?”她把手轻轻放在心口的位置,“这里会很难受的。”

他垂眼捧起她的脸,一瞬间这张面容同五六年前那张初见的面庞融合在一起,他怜惜地亲了亲她的眼角,唇畔映上微咸的湿意,须臾低低叹息着道:“我哪有主动寻过她?书湘不要乱讲。”

她眨了眨汪汪的眼睛,眸子里照出他的脸,想了又想,坚持道:“我没有乱讲。”碧荷的话和她自己亲眼所见到的都是依据。

他弯唇温熙地笑,伸手捏她的鼻子,“好,那就当书湘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应该解释的好,赫赫其实不能体会书湘的不安啊。。。tt?晚安哦么么~

第九十回

两个人的思维已经不在同一条线上,赫梓言不想叫书湘知道自己过去和表妹的那一段事,其实那都过去好些年了,他本也没放在心上,谁知道如今竟被书湘惦记起来。他是清清白白的,身正不怕影子斜,自以为这桩事儿就此该这样揭过去了,大不了往后不见表妹也就是了。

书湘却另有想法,她晚上睡在床里侧,侧撑着脑袋瞧着身畔的人。

他已经睡着了,手臂伸出来露在薄薄的鸳鸯被外,像个大孩子。书湘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黑暗里她撇了撇嘴,他以为他能敷衍的了她么,这件事没完了,只要表妹一日在家里她一日都不会放心的。

也不是书湘气量小,实在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头一回做人妻子,她没有经验,更不喜欢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脑海里不停运转着。钻进被窝里,她翻身面朝床里边赌气地不去看他,渐渐拿定了主意。

第二日两人坐在一处用早上饭,赫梓言瞧着书湘没什么异样,也不哭鼻子了,也不追着他过问过去的事,便放下心出了门。

他一走书湘脸上浅淡的笑意就隐下去,她在寝屋里不停地转圈子,瞧着时候差不多了收拾妥当后便往赫夫人屋里去。

今儿又是蜜蜂似的在婆婆跟前转悠了一上午,婆婆坐着她站着,婆婆躺着她站着,婆婆吃着她站着,书湘一直站着,可是她的表现却好极了,不骄不躁,同昨日那个心神不定的新妇仿佛有天壤之别,引得赫夫人频频侧目。

抓不到媳妇错处婆婆也是没法子的,赫梓言不在的时候赫夫人对书湘态度上总是差了大半截,她猜度宁氏是晓得了儿子和外甥女过去的那宗事儿。有一点不得不提,赫夫人虽说是打心儿眼里疼外甥女儿,却没有哪怕一秒想过把她许配给儿子,哪怕到了现如今,也不愿意看到外甥女插足进儿子的婚姻里去。

过去都没有准许,现在更不会了,这么说罢,书湘已经是正妻了,陈沐秋要嫁进来也只能是个贵妾。贵妾也是妾,犯不着。陈氏还是十分关心外甥女的病症的,外头也一直操心着她的婚事,再不嫁便真的晚了,越往后越难嫁。

她提点了书湘几句,有意的给她吃定心丸,可惜书湘没有听明白婆婆高深的弦外之意。午后婆婆午睡,书湘径自回了自己的小院里。

这处院落是为了大婚特为布置建造的,一砖一瓦俱是簇新的,小花园里处处透出别具匠心的巧思,从槛窗看出去可以看见长廊前精巧的水榭,远处湖里游动着点点金黄的锦鲤,廊上挂了三四只鸟笼子,色彩不一的鹦鹉排了一列,在鸟笼子里跳来跳去。

这样美好静谧的景儿,书湘却无心观赏,她想着怎生能再见一见碧荷,话不用多说,只把她没讲完的话听完就成,否则听一半不知道后面的事儿叫人幻想得心慌,越想越心里不如意。

茗渠如今同来信儿打得“火热”,已是十分熟悉了,听了书湘的话便把在外院的来信儿叫了进来。

这来信儿是最最懂得他们爷心思的,心里早已预料到了七八分,他跨门槛时缩了缩脖子,抬眼只看了坐在首座上的少奶奶一眼,请了安就马上低下头垂手立着。

来信儿是赫梓言的贴身小厮,他既然在赫梓言身边跟了这么多年,想必别人知道的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他也知道。书湘掸掸袖子上压根儿不存在的灰尘,笑着道:“你不必拘着,说起来咱们也是旧相识,早在我还跟书院里念书的时候你知道你,御都身边的事这么些年了都是你在张罗,难为你了。”

少奶奶这么样温声软语同自己说话他怎么就这么发毛呢?来信儿诚惶诚恐地往上觑一眼,公式化地自谦了一番,话才说完茗渠就捧着一个小托盘走到他跟前,首座上少奶奶温柔的音色又响起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进门还没赏过你,外人知道该说我吝啬了…”

虽不知道盘子里到底装了多少银钱,来信儿却晓得此番若是收了银子那可就必须听少奶奶差遣了,他没立时道谢,把手摸进盖着红绸的托盘上,手抓过里头的两个银包掂了掂分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兴许只是动一动嘴巴的事,爷又疼少奶奶,想来即便被少奶奶知道了什么不能知道的也不见得会处理自己罢。

他若有所思地想着,为了两包沉甸甸的银子决定暂时卖了他们爷,跪下磕头道:“谢过少奶奶的赏,您可真是咱们大懿体贴大度举世无双的少奶奶!”

跟上道的人说话就是方便,茗渠在边上暗笑他嘴上抹了蜜,只听书湘开门见山道:“其实我今儿找你过来也并不为别的,我听到些不好的传闻,是关于御都和陈表妹的——来信儿你在你们爷跟前都伺候了这么久了,倘若此事是真的,你能否将经过大致说一遍与我,我单是好奇罢了。”

来信儿眼珠子转了转,他不会相信少奶奶大费周章的只是满足自己的好奇,纵使心里边一清二楚,却仍旧将他们爷那段无疾而终甚至可能没有开始过的感情经历删减了说与书湘听。

书湘听得脸上微微皱起,末了立起身走至门首,突然开口道:“带我去见见碧荷,那丫头到底是爷身边伺候了几年的大丫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说是不是?”

来信儿仰天长望,心话儿,少奶奶真是不白使了银子,她果然还另有目的。来信儿没有办法,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他一面在前头引路把书湘往书房院后罩房里领,一面在心里给自己默哀,这下是完了,爷回来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却定然不会原谅自己的!

可他是真没了退路,掏出钥匙开了门,见少奶奶进去了便在门外紧张兮兮地守着,不想少奶奶很快就出来了,脸上神色明显同才进去的时候不同了,就好像别人欠了她银子没还似的。

初夏的天气,风吹在脸上已经暖的过头了。

听完来信儿和碧荷两人的话,把自己所知的拼凑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松了一口气,唇线拉得直直的,幸而他们表兄妹之间并没有她先前想象的那么不堪。

她扬了扬唇,暗笑自己的多心和猜疑。碧荷言之她那时太匆忙其实并没有看清楚,摔碎了东西拔腿就跑了,想来那时候两人并没有更进一步,万没有青天白日在亭子里苟且的道理。

来信儿一晃眼,惊诧地发现少奶奶竟然笑了,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叫人着实的猜不透啊…!

“知道怎么御都打算怎么处置她么?”书湘朝屋里看了一眼,可怜见的,年轻轻的姑娘才关了一晚上就形容憔悴成那样,日后也不知道会如何。

她问的来信儿还真就知道,便回道:“依着我们爷的性子,碧荷这回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的,早晨出府前还叫我出去寻了人牙子来,明儿就给卖出去,眼不见心净…爷是这么的交待的。”

“会卖到哪里去”

“这个么,嗐,您问小的做什么,我同牙婆接触的不多…”来信儿犯了难,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碧荷要是幸运没准儿还能被挑中送进哪家里做丫头去,再不济也有口饭吃守着干净的身子,但要是被黑心的人牙卖到风尘场所去自此便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这也不能怪谁,是她自己个儿作出来的,要肯好好的过安稳日子,爷原还想为她找个好人家,毕竟伺候了这么多年,总归是有些主仆情谊的。

书湘点了点头,她倒觉得直接将碧荷逐出府去便尽够了,但也没再说什么,匆匆回了内院里。

居家过日子,总有点波澜的,两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坦诚,她知道自己要适应的还有很多。

今儿没睡午觉,这会子眼皮向下耷拉,书湘要睡不睡的模样,倚在水榭外的栏杆前,池塘里水波荡漾碧波万顷,凉爽的风仿佛夹带着水汽袭到人面上,清清凉凉,撩起裙裾随风轻晃。

荷花占了大半个池塘,小荷才露尖尖角,顶上淬着一层粉,下边环着一圈圈的大荷叶,蜻蜓游戏其中,放下心事了仿佛才瞧出这小花园的宁静清幽的美。

橘色的夕阳笼罩下来,书湘仰面躺在长凳上,面上盖了一块半透明的薄纱香帕。在这样的视线里看出去,天空是白蒙蒙的,周围的景致亦是白蒙蒙的,人间仙境一样。她逐渐阖上眼睛,懒懒地歪着身子,和风舒缓,惬意无比,只等着记挂的人家来。

可惜书湘太舒服,以至于天色半黑了她还睡在那里,荷塘里有此起彼伏的轻微蛙声,远处的脚步声被这蛙声覆盖住,来人渐次走近,他停下步子伫立在石凳前,廊上的灯笼渐次点起来,蒙昧的光线荡着水光照亮他眸底的缱绻温柔。

他倾过身揭去她覆在面上的香帕,宽大的袖襕垂挂着半盖在她胸前。书湘皱了皱鼻子,棱形小唇微微地嘟着,一只温热的手掌抚摸上她的面颊,她眼睫忽地眨了眨。

赫梓言将书湘拦腰抱起,她浑身软绵绵的,每走一步都能闻见她身上叫他魂牵的馨香。走出水榭上了曲折的长廊,怀里的人动了动,他低头看她,她却在暧昧的灯影里蓦地仰起脸,在他犹带着短短胡渣的下巴上响亮地“啵”了一口——

“其实你一走过来我就醒了。”她望着他虚头八脑地笑,眸光璀璨得像夏日里天幕上铺陈的漫天繁星。

他听罢唇际的笑弧竟加深了,低头在她唇瓣上用力地吸吮,借着昏暗的夜色为隐蔽,没羞没臊一路亲到了锁骨下头,“我早知道了好么?”

赫梓言缓慢地舔了舔唇,摇曳的灯光里视线火一样凝视着她。书湘生受不住,一点点偏移开目光,面庞臊得红扑扑,竟觉出他的魅惑来。

作者有话要说:婚后的主旋律一一赫赫和湘湘从此过上了没羞没噪的生活。一/,一捂脸-

第九十一回

她把领口向上拉了拉,虽天色黑了,可也不能够这么样由他抱着,叫丫头婆子们瞧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书湘在赫梓言怀里动了动,他会意,稳稳将她放到地上。

廊上的灯笼随着夜风摇曳,书湘走在前头,赫梓言在她背后亦步亦趋,他腿长,不过几步便和她平行。

“书湘今儿在家都做什么了?”赫梓言突然问道,一双眸子在光影里幽幽发亮。书湘把视线从他脸上挪移开,两手背在身后,她脚下步子变得磨蹭起来,想了想,话就到了嘴边,“没做什么呀,我还能做什么。早起就往母亲房里去了,你也是知道的,可累人了,叫我端茶递水呢——”

她故意把手往他跟前晃悠,玉玉白白的纤长手指头上下动了动,用似乎很委屈的声音道:“你瞅瞅,手心是不是都起茧子了,大嫂二嫂过去也这样么?”

书湘边说边觑着赫梓言的表情,他半边脸都埋在阴影里,只有眼睛里蕴着光,书湘讷讷的,不能瞧清他的神色。

赫梓言抿着唇,有浅浅的叹息声响起,他将她伸过来白生生的手拢进手心里,顺着她的话淡淡着道:“想来大嫂二嫂都是这么过来的,母亲并不是不好相处的人,你是才进门摸不清她的脾性。往后日子长了自然而然便熟络了,在一处也能舒坦自在些。”

书湘点头道是,吁出一口气,她本也没有太抱怨婆婆不好伺候,做人媳妇都是这样的,她想要是自己日后生了个哥儿,哥儿娶了媳妇,自己也是要吃味的,正断断续续联想着,忽又听他问道:“一整日都耗在母亲房里了?”

书湘的心提了提,半真半假地说:“倒也没有,母亲中午就叫我回来了,最近天渐渐热起来,我回来吃了中午饭就睡午觉了…噢,后来又在水榭里看了一会子荷塘里的荷花。御都瞧见没有?如今开得可好了,等过些日子天热了咱们在里头划小船罢!”

她热络地建议着,他却依旧看着她,似乎在提醒她把之前的话说完,书湘无奈地嘬唇,“跟着你就回来啦,我就没做别的事了。”

她说话不老实,他没揭穿她,此时两人已经走到正屋门首,月亮升上了天幕里,两头弯弯翘翘的,月华显得孤傲单薄。

书湘仰脸对月望了望,脸上侵染上月色,莫名有几分落寞的意味。守在门前的两个小丫头利落地蹲身福了福,恭敬齐声地给少爷少奶奶请安,转身便打了帘子。

赫梓言先一个踱着步子进去,书湘定了定,瞧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才紧走两步追上去。室内灯火通明,彼时大厨房早已经把饭食送了来,茗渠慈平几个大丫头正在里头按部就班地摆菜布置,端着食盒的小丫头整齐划一站了两排。

书湘在硬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前坐定,望着一桌子饭菜却没有食指大动的感觉。赫梓言挥手叫丫头们都出去外边候着,他拉开椅子坐下。今儿他是在外头同同僚们一处用过了晚膳才回来的,因此此时只是瞧着书湘吃饭。

桌上摆了一桌子的菜色,赫梓言观察过书湘喜欢吃什么,因此上,纵然两人才在一起生活了两日,他却能准确无误地把书湘爱吃的菜都为她放进身前的甜白瓷小碟子里。

气氛安静地诡异,赫梓言除了为书湘布菜并不言语,神情却是柔和的,书湘吃得不安心,她总觉得他是有话要说,否则把人都叫出去做什么,从刚儿回来就在问她一天做了什么,该不会是知道她去见过碧荷了罢?

“——书湘今日下午去后罩房里头见碧荷了么?”赫梓言把手上捏着的筷子放下,话出口声气平平的,仿佛只是随意问起。

书湘知道他当然不是随口说的,他为问出这话做了多少铺垫。她含着白米饭差点没噎住,咳嗽几下把饭都咽进肚子里,抬起脸茫茫地看着他,“没有呀,怎么能呢,何出此言…?”

赫梓言眼睛眨也不眨,就那么盯着她,看得书湘面色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嘴唇动了动嘀咕的声音小到没人能听得清楚。

她想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情理之中的么,上一回碧荷说话只说了一半换做是谁都是要好奇的,这胃口吊的太大了。结果现在她却要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防着他问起,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其实她想知道他和陈沐秋的纠葛根本没错啊。

“书湘就那么想知道我过去的事?…以后直接问我,哪怕我不答也耐心等我亲口告诉你。”他目光沉沉的,眼瞳浓黑,视线不住在她面颊上寻睃着什么,缄默半晌才续道:“不要从别人口中说出的话来判断我的过去,碧荷看到的并不见得是真正发生的,那一日以及在此之后我同沐秋表妹便再没有牵扯了,我可以起誓——”

他话到最后竟有一丝急切,似乎误会了什么…

书湘放下筷子,碧荷的话她听后信得七七八八,不过倒是愿意相信赫梓言同他表妹并没有什么的,而且,她现在觉得即便他们过去真有点什么也无妨了。

她哂了哂,起身走过去站定在他跟前,“我去见碧荷事先没问过你是我不好,倒也不是不相信你,兴许只是单纯好奇罢。御都就不要发誓了,我又不是个醋坛子。”她笑着拿手去揉他的脸,把他一张正经的面色活活揉得像平静的水面泛起了波纹。

昨儿浑身冒酸气,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不是醋坛子么。

他一个大男人被她把脸揉搓来揉搓去实在不像话,赫梓言看着书湘笑眯眯的眼睛眉头大大纠结起来。他薄唇微启,正要开口间,不料却被书湘一把抱住了。

他愣怔着,她却心安理地坐在他膝上,两条手臂勾缠住他的脖子,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自言自语地道:“小时候爹爹总盼望我快快长大继承家业,不过我娘知道我不知这块料,我想也不成,男女构造不一样。其实我不爱念书,但是又矛盾地想要讨爹爹的欢心,但是每当爹爹夸奖我了,我却会想到他知道我只是个黄毛丫头的厌弃模样…”

她这话一下子扯得有些远,怎么突然就说到她家里那些事去了?赫梓言面色平和地听着,视线聚焦在她亮亮的恍似会说话的眼睛上。

书湘对他露齿一笑,小小一排牙齿隐隐一现,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画面,脸上浮现出一抹满足的情绪,“你知道吗,我和娘亲日夜担心的事儿真到了发生的那一日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惨烈,唔…至少现下回想起来是这样的。爹爹请了家法,他气坏了,亲自拿棍子打我,我看到他的手都在抖,可见并不忍心。”

那一刻书湘的心理很复杂,各种滋味交加在心头,最深刻的大抵还是父亲的包容。

大约是从那个时候起,书湘开始过上了正常的贵族女孩儿生活,起初确实不适应,她也预备接受父母来日安排的婚姻。没成想,赫梓言却无声无息嵌进了她的生命里,一点一点,水滴石穿的汇入,她觉得他越来越重要,可是事实上书湘萎靡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并不认为他们能有在一起的那一日。

所谓比翼鸟连理枝那样和和美美现世中果真有么?至少当时她自己就没见过。

正是经历过那些挫折的心路历程,才显得如今能这样宁静安稳地互相依靠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你对我真好。”她把额头抵着他的,满足地闭着眼睛轻轻蹭了蹭,玩笑地道:“早知道有这一日,我就早些告诉你我是个姑娘家了。”

他莞尔一笑,轻啄她的唇,声气闷闷地道:“你过去古怪得很,放眼书院里怕只有我搭理你。”

书湘不服气,她只是听从了大太太的话不同男人多兜搭罢了,谁叫他来招惹她的,她还没忘记那一日他弄得自己满脸墨渍呢,真够狼狈的。她哼了一声,“谢谢您搭理我了,成日里就知道变着花样欺负我,我不知道多看不惯你呢。”

他笑起来,长眸微微地眯着,透出一星光亮,眼里染上情|欲,手不安分地悄然从她裙摆下游走上去,书湘一惊,抬手在他手臂上重重一拍,“没羞没臊的做什么呢,这会子才是什么时候?我还没往母亲那里去…!你可不许闹…”

书湘边说着,赫梓言的手指却探进她亵裤里不住抚着她的小腿肚,软软的触感充盈在指尖,有种的滋味。他嗡哝着含住她耳珠道:“今儿不必去了,明日若母亲问起我自有说法。”

他哪里能有什么说法,他便再有说法婆婆也只道是她吹了枕头风,书湘不肯依他,一只脚晃荡着要往地上踩,他却把她往自己身上按,灼热的呼吸扑在她脖颈处,烫得书湘一哆嗦,推了又推,着急起来,“我不是开玩笑,母亲今儿对我另眼相看了,我表现得好她就喜欢我了,很不容易的!你不要影响我在母亲跟前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