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害怕吗?那气势、跟要吃人似的。

对上那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颜梁淮神色一凛,眼底的那抹忧色退去,又恢复了拒人千里的凌冽,松开抚在她后背的手,后退两步,“这话该问你自己。”

为什么要问她?她昏迷刚醒,大病初愈好嘛……

米安安抽抽鼻子,觉得委屈极了——人家电影里劫后余生,不都是亲亲抱抱举高高的么?怎么她家颜队长,不但不抱、不亲,还给一张借了米还他稻子的扑克脸?

……她一定不是亲生的女朋友,哼。

越想越委屈,原本咳出来的泪珠子就干脆断线似的续上了。

本以为一向看不得她哭的颜队长势必要服软,没想到他竟冷着一张脸,拾起水果刀,默默地继续削起苹果来。

米安安:“……”

她没辙了。

静了半分钟,她见颜某人依旧没有软化的意思,只好慢吞吞地掀开身上的白色小被子——

山不就她,只能她去就山了。

男朋友不主动抱她,可不得她主动去抱男朋友吗?

可是,她才刚要动腿,就听见一声低呵,“坐着,不许乱动。”

那语气,跟军营里的长官训斥兵蛋子似的,半点不留情面。

米安安吓得手停在半空,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上下不得。

“往后靠,被子盖上。”颜队长又说。

她这才如蒙大赦,舒舒服服地靠上床背,刚刚坐稳,就听颜梁淮又开口,声音低沉沙哑,“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退役吗?”

米安安一愣。

她本以为颜梁淮退役是因为腿受伤,可是后来听那善的说法,仿佛并不是,主要似乎是因为心病,但个中原因,没人知道。

颜梁淮手里削苹果的动作没有停,细长的果皮一点点向下延伸,他的声音也同样平直,“最后一次出任务,在凝川剿匪,是在沿边流窜犯案的小团伙,人不多,枪支弹药也不多,我带着那善、杨志他们几个入山追剿,以为势在必得。”

米安安坐得笔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生怕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没想到山里被设了陷阱,我们入山之后,他们纵|火烧山,借着当日北风,山火一路烧了三座峰头。是我的判断失误,让留守在南边负责联络通讯的杨志被困,在ICU躺了一周,至今离不开轮椅。”

他言简意赅,可米安安听得心惊肉跳。

凝川啊,她再熟悉不过了,荒山野岭,重峦叠嶂,别说被山火所困,一般人离了当地的向导都可能被困在山里,何况是火中逃生呢?

“……可那是你的职责,你不应该怪自己。”

颜梁淮转过眼,眸光安静地看她,“是我自负,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结果连累全队损失惨重。上一次,杨志差点没命,这一次……是你。”

他没有再动怒,语气甚至比平时还要冷静,但米安安却比被凶了还要难过。

她慢吞吞地抬起手,扯了扯颜梁淮的外套,“对不起……颜梁淮,是我太乱来,让你担心了。”

颜梁淮没动,仍看着她,“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跟你说这些话,也不是要听你向我道歉。”

“那……那……你要我怎么做嘛,”米安安咬着嘴唇,这会就算颜队长让她去跪搓衣板,她都立马蹦水房里去,“你说,我一定照办!”

这语气孩子气极了,落在颜梁淮耳朵里,又是怜惜,更是后怕。

眼前的人不光是他喜欢的女孩,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小姑娘,若真因为他,连累了米安安,别说一条腿,就是一条命,他也赔不上。

颜梁淮越是不说话,米安安越是心慌。

刚来凝垄的颜队长确实冷,可她就是知道那冷淡背后有颗火热的心,但这会儿,颜梁淮的神情越是平静,她越是心里敲小鼓。

他该不会,要丢下她吧?

这一想,米安安顿时慌了,双手一环,冷不丁抱住颜梁淮的腰,把脸整个埋在他的衣裳里,半是撒娇半是威胁地囔囔,“你就原谅我一次,我保证,下次一定听队长指挥,绝对不轻举妄动!你就原谅我一次嘛……不然,我就一直抱着,抱着,不松开了。”

身前的小姑娘跟只小动物似的,拼命往怀里钻,颜梁淮先是垂着手不动,后来终于无可奈何地举起手里的水果刀和苹果,“你先放开,我手里拿着刀呢。”

米安安一听,立马顺杆儿上,“不放,就不放,除非你答应原谅我。”

小孩子脾气。

颜梁淮好气又好笑,奈何真怕刀子伤了她,只好退让,“行,你先松手。”

米安安这才松开胳膊,抬起脸,挂着泪花儿的小脸对着他,一咧嘴,笑得眼儿弯弯,憨声憨气地说:“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嘛?别气了,昂。”

颜梁淮低下头,凝着她的眉眼,一字一句地说:“我这条腿是轻举妄动所付出的代价。安安,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你是我绝对不可以付出的代价。”

米安安嗅嗅鼻子,比起三根手指,“我发誓会保护好自己,绝对不会乱来,绝对不拖颜队长的后腿,否则天打五雷轰——”

话没说完,被只苹果堵住了小嘴。

颜梁淮拿着苹果,没好气地说:“吃苹果,少胡说。”

米安安这才松开手,自己接过苹果叼住,然后冲他笑。

笃笃。

病房门被敲响了,与此同时有人清了清嗓子。

米安安歪过身子,从颜梁淮身边往门口一看,只见谷小钊挠着头,一脸尴尬地站在那儿,“没打扰你们吧?”

米安安嚼着苹果,口齿不清地说:“没没,进来啊……咦,是睿睿?你出院啦?”

许睿睿拎着果篮,走到她床边,“嗯,听谷小钊说你也进来了,过来看看烂兄烂弟。”

米安安噗嗤笑出声,“谷小钊的形容吧?”

许睿睿点头,“嗯。你还好吗?”

“没事儿,皮糙肉厚,能有啥事儿,别听他们瞎虚,”米安安不以为意地咬了口苹果,“哦,有苹果,你们吃吗?”

谷小钊看了眼颜队长手里的水果刀,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不用了吧。”

“吃。”许睿睿说。

谷小钊:“……”

他看了眼颜梁淮,对方把水果刀转了下,刀柄递给他。

“谢了。”说完,谷小钊蹲在一遍,笨拙地削起苹果来。

米安安大眼睛滴溜溜直转,从谷小钊挪到许睿睿,最后跟颜队长交换了一个“做媒成功”的得意眼神。

“我听说是从西边过来的团伙,弄挺大的,”许睿睿问,“还听说大头目在来帝都的路上成功被抓了?”

米安安咽下苹果,一头雾水地看向颜梁淮。

“差不多吧。”颜梁淮含糊地回答。

“那不会再有人盯着安安了,对吗?”许睿睿追问。

“可以这么理解。”

许睿睿这才罕见地露出笑脸,“那就好。”

“给。”谷小钊抬手,把苹果地给她。

“这么快……”米安安刚感慨,就看见了许睿睿手中的“不规则多面体”,它看起来比原先那只苹果小了三圈。

可许睿睿浑然不觉似的,一口咬下,云淡风轻地说了声,“谢谢。”

谷小钊擦干净水果刀,随口说了句,“想吃回去路上再买。”

“好。”

两人在米安安这儿坐了会,听医生说要做检查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走许睿睿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米安安。

米安安听见,女孩用极轻而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谢谢你,之前照顾小钊,以后就交给我吧。”

等许睿睿直起身,米安安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圈起,比了个“ok”的手势。

“你俩打什么哑语呢?”谷小钊问。

“秘密。”

“秘密!”

异口同声。

颜梁淮推着米安安去做检查,路上,米安安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个‘大头目’是怎么抓到的啊?我好像听见他们说人会来帝都,但不是还没来嘛……”

颜梁淮没答。

米安安自问自答:“知道啦,机密,对吧?”

“你好好养身体,出院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米安安回头,“谁啊?”

颜梁淮将她的小脑袋转过去,“保密,你赶紧出院不就知道了。”

“哎呀,讨厌……你明知道我最讨厌有秘密……”

女孩儿撒娇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护士站的小护士们交换了一个艳羡的眼神——

这年头,但凡能保有天真的女孩儿背后,要么有爱她如生命的父母,要么有宠她如命的男朋友,无论是哪种,都是幸事。

第42章 荣光(42)

米安安是在三天之后正式办理出院的,那天帝都难得晴朗无霾,连带着人心情也好起来。

她挽着颜梁淮的胳膊,一蹦一跳的,压根不像大病初愈。

结果没等蹦出住院楼,她就顿住了,“……班爷?”

面前站着的,赫然是穿着深褐色皮毛大衣的班爷,精神头十足。

老人家摘掉偏光镜,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转头看向颜梁淮,手里的镜脚指着他,声音洪亮,“亏得安安平安无事,否则看我不亲手削了你!”

在凝垄,班爷的威望虽高,但老人家对孩子们向来和颜悦色,米安安几时听他这么说过话?顿时心里发憷,一把将颜梁淮挡在身后,赔着笑脸说:“班爷,这事儿赖不着颜梁淮,是我自己不听话,要骂骂我啊。”

“你这丫头是得好好挨骂!”班爷的手臂高高抬起。

米安安吓得一缩脖子。

可老人的手只是轻轻地落在她的头顶,揉了揉,班爷叹了口气,“你啊……真像你阿嬷年轻的时候。”

米安安眯眼看他,只见班爷眼里蓄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班爷收回手,再看向颜梁淮,眼神倒是温和了许多,口气却依旧凌厉,“知不知道为啥子你回凝垄疗养,我要让安安去照顾你?”

颜梁淮微怔。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曾送安安的妈妈去分娩的情分,难道不是吗?

班爷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人这一辈子啥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良心。当初,没有你送她妈妈去医院,安安压根没命来这世上走一遭,所以你病了,她帮扶你、陪着你,是她的良心。再想想当初你刚回凝垄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儿,看看现在,这其中有多少是安安的功劳你自己心里清楚——这辈子护着她,是你的良心。梁淮,我就问你,这良心你有吗?”

有,当然有,颜梁淮待她有多好,米安安比谁都清楚。

可是没等她开口,手已经被捏紧了,她只好闭嘴,偏过头看他。

今日颜梁淮穿了常服,领口系着扣,看起来整个人既精神又严肃,尤其是对班爷说话的时候,像极了在部|队里跟首长汇报,“我要娶米安安。”

米安安瞪大了眼睛。唉?怎么一言不合就公开了?

班爷嘴角动了下,但压住了,沉声说:“你说要娶就能娶?我咋知道人家女娃子要不要嫁?”

“要啊,要嫁!”米安安脱口而出。

然后,她立刻觉得不妥,面红耳赤地往颜梁淮背后一躲,耳边传来班爷洪亮的笑声,无论说啥,她也没肯再露脸。

末了,班爷问:“出院了,打算去哪?”

“去指挥部。”颜梁淮说。

班爷意外,“带安安去?”

“是,”颜梁淮润了下唇,“家父不在了,得给首长见见。”

“也是,”班爷喊道,“安安,你出来一下,班爷有话跟你说。”

米安安这才不情不愿地红着脸,低着头,站在颜梁淮身边。

班爷拽过她的小手放在掌心,粗粝的手掌拍了拍她的手背,“见了人别慌,颜梁淮那边的‘家长’再怎么位高权重,年轻时也得叫我一声‘哥’——班爷是你的‘家长’,你不用怵,懂吗?”

米安安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见他要走,忙问:“班爷,你来帝都是干嘛的?”

班爷清了清嗓子,戴上了偏光镜,挡住眼睛,“见你阿嬷。”

米安安犹豫,她阿嬷如今不大记得事儿,更别提记人,只怕连班爷是谁都想不起来……

“我听说了,她记性不大好。”班爷正了正衣襟,“也好,一大把年纪,难得能重新认识一次。”

米安安心头一突。

班爷年轻时和阿嬷的那一段,她知道的阿嬷不肯重新接受班爷,她也知道如今阿嬷的记性不好了,也许反倒不再那么抵触……

班爷又问:“安安,我这身行头如何?精神吗?”

“很帅,特别帅。”米安安诚恳地夸赞。

班爷这才心满意足,昂首挺胸地走了几步,回过头,朗声冲颜梁淮说:“等你小子的喜帖,听见没?”

颜梁淮嘴角轻勾,“嗯。”

直等看不见班爷,米安安才一下垮下肩膀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颜梁淮问。

“能不紧张吗?班爷刚刚跟你说话那态度、那眼神,要吃人似的——啊,特别像你冲我发火的模样,我真怕他上来打你,你又不能还手的,不就吃亏了。”

“他对我自然是那口气。”颜梁淮眼底带笑,“我入伍之前就拜他为师了,他对徒弟一向这个态度,嘴硬心软。”

“拜师?拜什么师?”

“拳脚功夫。”

米安安瞪圆了眼睛,“班爷还会功夫呢?”

颜梁淮摸摸她的头,“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当年班爷可是叱咤风云的凝垄一条龙。”

“哈?”米安安追着他,“你再多给我说说呢……”

“以后慢慢说。”

“什么以后啊?”

颜梁淮把人安置上副驾驶座,“结婚以后。”

四个字之后,小姑娘果然没声了。

*** ***

车开进一条梧桐大道,两边开始间断地设有岗亭,米安安总算察觉不对,后知后觉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

“指挥部,得麻烦你配合说明一下。”颜梁淮对窗外行礼的卫兵回了个礼。

“这样啊……没问题,我可以都如实说的吧?”

虽说因为她不听指挥,差点弄出岔子来,但结果是好的……首长应该不会太过生气吧?

米安安忐忑不安,一直紧张地搓着手。

颜梁淮停好车,绕过来替她开了门,就看见小姑娘吓得脸色都白了,忍不住一笑,把她冰冷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用力搓了搓,等热了才放开,“别紧张,他问什么你答什么,不会太久。何况,有我在旁边。”

米安安这才挺胸抬头,深呼吸。

对嘛!天塌下来,有她的颜队长顶着,难不成还能压着她么?

大院里人不多,偶尔有人走过,都跟颜梁淮、那善一样挺胸抬头,气质与普通人截然不同。

直到走进一栋小楼,米安安才看见了第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