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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吕品也不敢招惹他,生怕他收敛了许久的霸王脾气因为这回的事情又烧起来。

在酒店的走廊上碰到钱海宁,见他神情纠结,欲言又止,吕品瞅瞅他问:“钱海宁你最近怎么样?”

“常规审查了几天就出来了。”钱海宁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看看吕品欲言又止,吕品左右看看,问:“你在这里等人?”

钱海宁摇摇头,瞅瞅杨焕又问:“你…知道审查结果吗?”

他咬着牙,声音极低极低,吕品一愣,摇摇头道:“还不清楚,那边审查的人一溜烟就走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呢。你没事吧?我也还好…头几天查得严,后来景总工可能…”

杨焕在身后一声冷笑。

吕品回头望望杨焕,又看看钱海宁,气氛诡秘,空气凝结,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钱海宁的眼神彷徨怅惘,像失去生存支撑的力量。

形势的急转源于袁圆的自首。

就在景总工来见吕品的同时,袁圆自首是她从高工的电脑里窃取了航空器的装置图,回报是几个月前她母亲移植的那颗肾脏。

吕品完全无法消化这个信息——这些天她一直想着如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一直觉得“间谍”二字离自己很远,一定是其他什么环节出了问题。究竟是哪里,她不知道,那是审查人员的事,和自己没关系。

怎么会是袁圆,为什么会是袁圆?

杨焕显然在接她之前已经知道这一结果。相对于吕品的震惊、钱海宁的难过,杨焕的反应十分冷淡——他和袁圆并无特别交情,加之此次审查令Memory停止访问24小时,给公司带来极恶劣的影响,他揍人的心都有了,哪来的时间震惊和难过?尤其现在钱海宁和吕品同一情怀共同伤感,更让杨焕觉得无比刺眼。

钱海宁很艰难地在忍着些什么,双肩微微抖动。吕品赶紧打电话给景总工,没有人接;再找高工,电话倒是找到了,情绪却极低沉,只说事情还在调查当中,又连连跟吕品说对不起。最后一个电话拨给周教授,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说是他送到北京的一个学生出了事,具体原因却不知。听吕品说是因为当时有商业间谍机构以一颗肾脏的代价,诱得袁圆将部分装置图窃取出售,周教授只叹了一声:“这孩子真糊涂。”

这厢吕品和钱海宁正忙着打探消息,杨焕却冒出一句:“你住的这间房是配给袁圆的吧,我看你还是尽早搬出来,免得再惹祸上身。”来来往往的有些其他学校外派过来的人员,相熟一点的过来安慰两句,不熟的则赶紧绕道,似乎还在指指点点些什么。杨焕早就有意让吕品和他一起出去住,只是这一时半会不好找房子,主意还没出口,已有酒店的工作人员找过来:“您是吕老师吧?景教授昨天派人过来给您订了一间房,让您暂时先住进去。”

吕品一时就有些感动,没想到景总工这时候还替她考虑到这点问题,杨焕只得怏怏作罢。安顿好住处后,吕品又和钱海宁四处托人打探袁圆的消息,吕品猜想高工那边如今肯定也受到牵连,不便打扰,只得从其他地方入手。

除了震惊和难过,吕品仍然是有怀疑的——因为前些天她的遭遇,让吕品现在不敢相信那些所谓言之凿凿的证据或事实,况且当初袁圆母亲移植的那颗肾脏,不是杨焕在网上发布求助信息后得来的吗?她想找杨焕去追查清楚,偏偏杨焕公司那边因为之前被公安机关切断服务器访问,这些天也是忙得鸡飞狗跳,加之吕品已洗刷嫌疑,杨焕哪里还有心思去打听袁圆的事?

吕品只好去找钱海宁商量,才发现钱海宁已开始查找相关法律条款,还拿着《刑法》问她,袁圆这回的情节,到底算不算情节特别严重。再看他笔记本电脑上打开的网页,赫然列了一排刑法诉讼官司上比较出名的律师名单,还标注着“已拒绝”、“联系中”、“可能有戏”、“不太靠谱”等字样。

吕品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并不确切,模模糊糊地,只是这念头越来越强——钱海宁读研一直是袁圆带着的,两个人交情也不错,他是不是事先知道些什么?不然他何以在案件仍在调查、一切尚无定论的时候,已着手开始联系律师?

她试探性地问钱海宁。

钱海宁迟疑甚久,才轻声答道:“你不觉得,她好像一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吕品想起前些天高工跟她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她当时总存着一丝侥幸,觉得袁圆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高工就算是她丈夫,也未必清楚事实真相,同床异梦的人多着呢!再说当初袁妈妈用的肾脏,明明是车祸丧生者留下来的…可冷静下来想想…最近半年的袁圆,不可不说行为举止是有些异常的。

比如袁圆老关心她和杨焕的进展,还几次劝她不要报名去西昌,原来袁圆和杨焕是很看不对眼的,现在却天天跟她叨念,说你有空先把终身大事给办了吧!当时吕品以为是杨焕也出力给她妈妈的手术帮了不少忙,所以让袁圆改观——现在想起来,袁圆那副口吻,全然像是在交代后事似的!

对钱海宁也是,袁圆一向懒得催他毕业的事,总说:“毕不毕业也就那么回事,他们家还在乎他的工资不成?”最近她却跟监工似的查钱海宁的毕业论文进度,钱海宁已经算很刻苦的了,却老被袁圆K到狗血淋头…

袁圆像是马不停蹄的,要把周围一切人的归宿安排好。

好像晚一天、晚一分、晚一秒,她都无法等待。

至于肾脏的来源,从头到尾只有死者家属和那个医生出现过,没有任何切实证据证明,曾发生过这样一起车祸。

吕品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袁圆的下半生,很有可能都要在牢狱中度过了。钱海宁又开始拨电话,几乎是一家一家律师行地求过去,说律师费不是问题,只要有人肯接这个案子。然而情况并不乐观,“他们听说案子的性质后,就不敢接了。”钱海宁低着头,极力忍耐着什么。

偶尔钱海宁也抬一下头,望望窗外的天空,然后又低下来,和吕品一起查找可能接案的律师。

吕品心中潜藏的猜测开始萌芽,钱海宁抬头的时候,她看到他眼眶红红的。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此刻好像都牵成一线。原来钱海宁开口闭口就是袁圆长袁圆短的,袁母到北京做手术前后,吕品记得曾听见钱海宁电话里和人争执——当时随口问了一句,钱海宁神色尴尬,似乎是想找家里要钱,被父母拒绝了。不过那时袁圆已和高工走在一起,吕品还安慰他说钱应该不成问题,要他别担心…吕品无奈自己的后知后觉,又实在有些错愕:“钱海宁你——”

但她马上就住嘴了,此时此地,这样的问题,问来又有何益?

钱海宁却抬起头来,脸上不自然地抽动,像笑又像要哭:“我挺瞧不上自己的,这么多年…我都没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隐忍而压抑,全不像之前乐观无敌插科打诨的小师弟。

又有多少人,能时时刻刻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呢?

他一脸自责悔恨,“其实当时也可以从黑市买的,可是我们都没有太多钱…碰到这种事,我一点用处都派不上…早知道那颗肾脏是这么来的,我就是…”

吕品一声喟叹,轻声安慰道:“先想想眼前的事吧。”

因为袁圆的自首,案件的调查进入新一阶段。吕品的工作基本恢复正常,其他全部工作人员都增加安全学习课程。景总工过了几天才露面,她内心对此事是极其震怒的,高工几次来求她都被她拒之门外。谁知回绝了高工,吕品又来找她打探消息,景总工心下不悦,吕品委婉地把袁母之前几年自助透析的情况讲给景总工听,景总工神色这才稍稍和缓,“其情可悯,但其行不可恕!美人计都用到司令部来了!”

吕品不敢言语,她心里也拿不准,袁圆嫁给高工,是单纯的因为高工那时肯出钱给袁母做手术,还是那时袁圆已和间谍机构达成协议,看准了高工要从他这里下手?吕品底气不足地为袁圆辩白:“她对高工两个孩子也挺好的…”

景总工责难地盯她一眼,“这是原则问题!好在她还有最后一分良心去自首,不然的话,到现在你还出不来呢!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前脚出来后脚就替她说情!”

吕品沉默不言,只是倔在那里也不肯走,景总工没好气道:“好了好了,这个事情我会考虑的,看在她事后态度不错、泄密范围已经得到控制的份上,我会跟上面说两句的。但是你也别做什么指望,要知道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结果如何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听说——你男朋友的公司这次也受到牵连?”

“服务器停了一天,好像网络上猜测传言挺多的。”

景总工口气这才缓下来:“这个事情是上面做得急了,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出面给他们澄清,只好委屈委屈他们了。你替我跟他们道个歉。”

吕品点点头,下班的时候和景总工出来,恰碰到杨焕来接她,吕品顺势给他们做了介绍。景总工口头上向杨焕略表歉意,杨焕连忙道:“总听吕品说起您,一直也挺照顾她的,不知道景总有没有空赏个脸吃个饭?其实景总我见过几次了,原来我们公司找总控中心拿过几次视频转播,不过就是…”杨焕在两人之间一比划,“也没机会跟景总近距离接触。”

景总工以为杨焕是客气话,也就客套了几句,不料杨焕十分坚持,一定要请她吃个饭。景总工见杨焕执意要请,揣度他是希望她以后多照顾吕品,心道虽然这两人看起来一静一动,但这小伙子还是挺会做人的,不觉给他加了两分。杨焕要求再三,景总工便答应下来,只是要自己做东,算是替前几天的事情赔个不是。

时间定在周末,杨焕开车带着吕品去接景总工,定的是一家私房小馆。才进了包厢,杨焕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朝吕品道:“哎我刚刚忘了,我在路口那家酒行订了一瓶红酒,刚刚忘记去取了,你帮我跑两步拿过来吧。”

吕品白他一眼,“刚刚经过的时候你又不记得!”

“忘了嘛!”杨焕开脱道,“我这几天跑得神经都有点错乱了,赶紧帮我个忙吧,进口的,好几千呢!”

吕品撇撇嘴,接过他掏出的收据,又向景总工笑道:“那景老师你先坐会儿,菜上了你先吃,甭等我。”

她一出门,景总工就笑问:“杨总有什么话要单独和我说吗?”

杨焕被她看穿,讪讪一笑,景总工又笑道:“这次的事情,给你们公司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我很抱歉。”

杨焕心中暗啐一句:我还没开口呢,你倒先拿话来堵我!不过该说的话还得说,他整整思绪后说:“没什么,我就是干这个活的。咱们公司刚起步,人不多,一个人当几个人用,这对外的事情,全是我和另外一个同事给包了。”

景总工笑笑,“年纪轻轻做成这样,很不容易了。”

“做得多好倒谈不上,不过您也知道,我们一无政府背景,二无强劲资金支援,全凭技术创意这种东西,活下来都不容易。我们这几个人,家里也不是什么地主财团,这几年下来,早都把家里掏空了,好不容易这两年盈利,想做大一点——嘿嘿。”杨焕微微一哂,“又碰上这事。”

景总工不动声色,只继续赔不是:“我会跟有关方面反映一下,看能不能在其他方面给你们争取一点扶持。”

“要说辛苦也没什么,这几年都这么过来了,什么工信部、宣传部、地税局、工商局…今天这个许可,明天那个认证,后天再来个检查——就比如这次的事情,什么海外资金——整个行业都是这么做的,一来为了减税,二来为争取外资福利,都去开曼、维京注册个空壳往国内注资。整个国内互联网行业全是这样,可它要怀疑你有问题,一查就得给你切断服务器,那我们还能怎么着?年头到年尾,从来没断过跟这些地方打交道。说真的,我都习惯了。”

他一路贫来,倒逗笑景总工,景总工笑说:“碰到这次的事,谁都会有怨气的,你这种心情…”

杨焕迅速把话题一转:“我没什么,我真没什么,谁让我吃这口饭呢?我今天是想跟您谈谈吕品的事。”

“哦?”

“她这个人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不像我这么旁门左道野路子什么都用。”其实来之前杨焕什么都想好了,他觉得自己有理有据摆事实讲道理绝对理直气壮要求合理,谁知到景总工面前,又不得不承认姜是老的辣,好像很多话都被她堵死在襁褓中压根儿没有露脸的机会。但无论如何,有些话他一定要说,有些事他一定要做,思及此处他稍稍收敛方才有些牢骚的口气,干脆坦白直说:“景总,如果您真觉得我们这次受了委屈,真觉得对不住吕品——您就高抬贵手,放了她吧。”

景总工沉默不语,良久后问:“这些话你跟吕品说过吗?”

杨焕摇摇头,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杨焕低下头,极诚恳地向景总工说:“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跟她开这个口,才想到单独和您谈的。吕品她一直把您当成她的大恩人,也把您当做她的一个偶像和人生目标…但是对您来说,景总工,您看咱们国家这么多人,也…也不缺她这么一个人是吧?”

他说着说着居然结巴起来,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景总工沉吟良久,笑容亦有些艰难,“我知道国内的科研单位,各种干扰因素太多。但是请你也要相信,至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直在努力改善,希望营造一个更好的环境…”

“那这样的事情您能跟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吗?”

景总工一时无言,杨焕立即加重砝码:“不能,对吧?”

“环境是逐步改善的,不可能像过滤水一样,我放个过滤网下去,立刻就能把泥沙石土都淘干净呀。”

“是啊,可是泥沙石土太多了,我淘不干净。”杨焕笑起来,有些无奈也有些认命,“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知道你们的科研工作、航天研究,这些都很伟大,都是这个国家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我只是个普通人,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我只想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田。每年我给这社会创造十几个就业机会,养活几家人,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就很满足了。”

景总工默默地望着他,包厢内空气仿佛都凝结起来,杨焕在她面前,把姿态放得很低很谦卑,态度却很坚决不容退步。她想:这个年轻人是深谙与人打交道的种种法则的,有条有理、环环相扣,看似闲话家常发牢骚,却不留一丝让你能反驳的缝隙。

景总工有些动摇,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她的第一次婚姻对象,曾是至交好友,却也是最终被她辜负的人;她亏欠最多的儿子,从未享受过母爱,也不曾得到她任何付出和关怀…

在吕品的前途问题上,她开始动摇。

恰此时响起两声叩门声,服务员打开门,吕品抱着一瓶酒进来,“杨焕,是这瓶吗?”

杨焕点点头,服务员开始上菜,三人聊些闲话,等凉菜上完,景总工才朝吕品笑道:“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事情,你现在是什么考虑?”

吕品微微一愣,旋即笑起来,“我没什么问题呀,他也支持我的。”她放在桌下的左手伸过来拉拉杨焕,“我们早就说好的,对吧?”

她仍是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带着点欢欣,她的手软软的,搭在杨焕的腕上,轻轻地摇了两下,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杨焕却觉得那只温软的手,生生拧断了他的血管神经。

他听见自己居然说了一句:“是啊,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他甚至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景总工身上,盼着她说一句“你资历不够还是先在北京呆着吧”或者“总控中心也很需要人”之类的话。

景总工像是明白他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转开脸去,笑着朝吕品说:“之前发生的事,真不好意思。我也跟科工委那边的负责人说过了,哎!”

吕品也有点无奈:“我家里的情况复杂了点,他们审查的时候走偏,倒也没什么,反正最后也弄清楚了。就是…”她瞅瞅杨焕,小心翼翼地说:“就是他们公司受的影响挺大的,整个服务器被切断停止运行,听说影响不少用户使用。”

杨焕干笑两声,实在说不出“不要紧”、“没关系”之类的话。

景总工轻咳一声,似乎是终于理清思绪,很认真地跟吕品说:

“我想告诉你,可能你做好了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时间都扔给研究工作的准备,但仍然有些时候,会有些…你预想不到的事情。就连我自己——”景总工唇角微牵,极是无奈,“我也有为自己考虑的时候,为了让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我把儿子留在了北京。他从来没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到现在快三十岁的人了,一点成家的意识都没有。”提起儿子景总工有些哽咽:“我没有看到他上学、毕业,甚至可能看不到他结婚生子,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不管现在给我多少荣誉,多少奖励,也永远弥补不了我心里的这个遗憾。”

吕品终于觉出不对劲来,试探地问:“景总工你的意思是…”她犹疑半晌后怯怯地问:“是我的编制又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景总工轻咳两声,“我是希望你再慎重地考虑一下,和你家里人。”她的目光在杨焕身上停留片刻,“还有朋友,都再商量一下。你有什么其他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你要是想出去进修几年再考虑这些,我仍然能给你写推荐信。”

杨焕险些气得跳起来。

他脸上肌肉不停搐动:你是看准了吕品的性格,以退为进是不是?知道吕品拿你当恩人,所以越发把自己打扮成精神领袖人生导师让她学习是不是?

愤怒和绝望的情绪在他胸腔中横冲直撞,却一句话也不能反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吕品更加感激涕零,恨不得挖颗心出来跟景总工剖白:“前几天…我是动摇过,挺憋屈的。但是…我又觉得二期计划的机会很难得,从预研项目就跟过来,能完完整整参与整项计划的机会不多。”她又瞥一眼杨焕,抿抿唇笑道:“包括您跟我说去西昌的事情,我也跟他商量过的,再说这次的事情都弄清楚了,我想以后对他对我也不会再出这种误会了。”

杨焕闭上眼,浑身血液在这一刻被抽干放尽。

临告别时,景总工避过吕品,私下跟杨焕说:“可能对你来说,吕品只是个小科研员,她做的事情对你没有什么价值。可是你要相信我的专业眼光,不说别的,一期计划里我们的轨道测算误差控制在万分之三以内,就是我考虑到她一篇论文里的想法的结果。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大的潜力。她的科研触觉很敏锐,做事也很用心。我不能向你担保别的什么,但我可以保证尽最大的努力改善环境,也创造最好的条件培育吕品。”

杨 焕僵着一张脸说:“谢谢。”

上了车,吕品就嗔怪道:“你是不是跟景总工说什么了?”

杨焕一脸漠然,“我能跟她说什么?”

吕品瘪瘪嘴瞪他:“你肯定跟她说要她把我的工作尽量分配到北京的总控中心!”

杨焕心灰意冷,不自觉嗤了一声:“是啊,你真聪明。”

吕品狠狠剜他一眼,“就知道你没嘴上说的那么大方,偷偷给我使小绊子!”

杨焕猛一踩刹车,吕品猝不及防,幸而系着安全带,才没撞到前面。

还没来得及埋怨杨焕,已被他双手掰过头来,撬开她双唇,狠狠地吮下来。

杨焕的唇齿辗转碾过她的唇瓣,吸干她胸腔里所有的空气,近乎窒息的掠夺与快感,直到自己也无力呼吸,才稍稍放松她的唇。他的额还抵着她的额,唇齿相接,口鼻相连。他听见自己问:“口口,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从来都是吕品问他,而没有他问吕品的。

他曾那么笃定,她爱他,她一生一世也逃不过他。

曾经夏致远嘲笑他,说你在你们家师太那里就是个备胎,当时他不以为然,反讥说:“什么叫备胎?所谓备胎,就是一旦失去,别无所有——当备胎没有的时候,这个人就彻底一无所有了。你呢,你确定你能做到备胎?”

现在他有潜藏的慌乱,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人,宁愿一无所有地活下去。

吕品在他怀里,气息紊乱,满面潮红,双眸里还闪动着明明灭灭迷迷离离的光彩,几分嗔怨,几分羞恼,似乎在责备他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杨焕你又发什么神经啦?”

她声音软软的,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初夏的北京,初夏的夜色,初夏的云和月…美丽而缠绵的夜…明明知道不该破坏这样美好的气氛,明明知道说出来也是绝望,可他还是说了:“爱我,就为我留下来。”

这种电视剧里最让他呕酸水的狗血对白,居然有一天从他嘴里说出来。

吕品定在杨焕怀里很久,才慢慢消化他的意思,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还有些茫然,“杨焕,你在说什么?”

杨焕用强硬而顽固的态度答道:“辞职,我养你。”

吕品不解地望着他,他一张脸仍漠无表情,冷冷问:“你发什么神经?”

“你前几个月不是这么说的…”

“所以说你笨吗,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说完他好像还不解恨,还狠狠地骂了个脏字来表达自己的愤慨。

吕品只是望着他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我——我这么多年的——你,你,就,就是个连厕所都不如的——”

她双唇哆嗦,连个完整的句子都难以说出来。

“我留不下你吗?二选一,你自己看着办。”

杨焕觉得这句话,不像是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倒像是从某个幽远缥缈的地方,从某个摇荡的魂灵里飘出来的。

他看着她用颤抖的手,很艰难地打开车门,一步一步地远离。

他看着那个消瘦单薄的背影在瑟缩颤抖,三三两两的行人和她擦肩而过,又回过头去,用诧异的眼神盯着她。

她脚步踉跄,看起来像在哭。

杨焕坐在车里,一动也不动,手机响了,一声接一声,他一动也不动,那电话声也绵绵不绝,带着天荒地老的顽固。他塞上手机耳麦,那头的人说了句“老杨”便没声了。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后说:“辛然,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谈判破裂。”

意料之中,杨焕仍不甘心问了一句:“还是上次谈判现场我被公安局带走的后遗症?”

辛然没出声,良久后苦笑一声,“怀疑我们政府公关没做好,认为风险太大,我们又迟迟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她顿顿后又说,“统计的数据,流量影响不大,但是…使用备份功能下载个人档案数据的用户,明显增多。”

网站要存活下去,除开技术、服务、创意这种种因素,稳定性和安全性是根本。Memory的服务器突然事前无征兆、事后无解释停止服务24小时,对他们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用户对网站的信任和依赖,造成致命且毁灭性的打击。

杨焕埋头在方向盘上,咬着牙,终于坚持不住,狠狠地拿拳头砸了方向盘一拳。

他很艰难地说:“对不起,因为我拖累整个公司。”

手机耳麦里传来辛然长长的吸气声,“没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再想想办法。”

杨焕抬起头,街上的路灯高高地吊着,晕黄迷乱,各色式样的车火柴盒似的码在路上,缓缓向前挪动。

天无绝人之路,可现在,他连人都没了。

洗完澡睡觉,杨焕四肢摆成一个大字躺在竹席上。

他和夏致远、左静江三人租住的是一套三室一厅,左静江虽早惯于独居,夏致远和他仍总怕他出事,特意把几间卧室打通。天气已热起来,为省事他们周末就让家政买凉席过来换上,他在竹席上唉声叹气,夏致远便隔着左静江的卧室叫起来:“老杨,拜托你发春不要发得这么张扬好不好?”

“左神都没叫你叫个鸟呀?”

“我叫双份的!”

不出三分钟两个人就开始吵闹起来,好像这也成了这么多年来他们的相处方式。最初夏致远很忌讳杨焕,因为他做左静江的小弟很久了,而杨焕一来就赢得左静江的全部欣赏,吵到后来——到后来他们纯粹是为吵而吵,用斗嘴的方式来分散左静江的注意力,尤其是这个时候。

可是今天杨焕没有任何气力和夏致远耍贫。

薄薄的一方竹席,像燃着火一样,烧得他四肢五脏都燥热难当。

想起大学头两年的寒假,吕品要回膏矿,那是他最痛恨的假期。

等她回学校,到他寝室,觑得四下无人,他就要耍流氓,一边动手动脚一边还要问:“寒假有没有想我?”吕品照例是反问:“你呢?”他说:“想。”吕品问:“什么时候?”他说:“晚上。”不等吕品问什么地方,他又嬉皮笑脸地说:“在床上。”吕品嗔骂他:“下流。”他就会说:“我在床上想你下流,难道想别的女人就不下流啊?”

吕品就会很认真地思索后认命而愤愤地说“那还是想我吧”。

想得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