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不巧,微臣当年身在其中,没收到任何一文官府的赈灾银,也没听四周村庄谁人领了赈灾银。”

“后面的大小拨款, 微臣趁着此次机会, 专程探查过,与湘王呈上的文书多少有些出入,望圣上明查!”

华元帝沉吟片刻, 道:“你先退下罢。”

瑾瑜不再逗留, 一路退出了御书房。

如此一来,在华元帝心里种下怀疑的火种, 湘王得了帝王的猜疑, 便不可能暗自韬光养晦, 更不可能等到兵力足够强壮时发动兵变。

瑾瑜主动检举湘王的举动, 表明了瑾瑜对华元帝忠心耿耿,对湘王的阴谋一无所知。

日后湘王阴谋败露,华元帝不但不会怀疑瑾瑜,还会给瑾瑜记上一功。

在瑾瑜退下后,华元帝差人召了徐千章入宫。

徐千章对此习以为常,他曾是华元帝的老师,华元帝倚重他,作为当朝首辅,大小事务都要操心一些。

华元帝将瑾瑜的文书推给徐千章,“阁老如何看待此事?”

徐千章细细看后,道:“李全的剑刃已经足够锋利,根据这文书来看,湘王宁肇与廊州知府贪污一事,只怕八九不离十。”

顿了顿,又道:“中饱私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湘王贪污一事底下的意图。”

华元帝与徐千章一起处理政务多年,徐千章此话一出,便明白徐千章话中的意思,顿时皱起了眉头。

因为有南阳王的前车之鉴,二人才会对湘王的事如此敏感。

二十年前,先皇还在位时,一直试图收回两个异姓王的封地,没成想适得其反。

南阳王私建军队准备谋反,却被邻州之主上一代湘王识破,与先帝合力将南阳王举家斩杀。

最后先帝收回了幽州封地,湘王因检举护国有功,只被收回政治决策权利,保留了王爵的封号。

时至今日,湘王与朝廷命官结党,借故贪污国库,华元帝担心湘王多年受朝廷管控,心生反叛之意,步南阳王的后尘。

若湘王没有造反的意图,只当个闲散王爷,根本不需要与廊州的军民重臣柳振宁结党,也不可能缺钱缺到需要冒险贪污的地步。

“那阁老的意思,此事该当如何?”

华元帝心里盘算,既然五年前湘王第一次吞下国银,至少五年前就已经开始经营这件事。

如果不是李全心细产生怀疑,再过个几年,湘王的势力便会大成,鹿死谁手就没了定数。

徐千章思索片刻,道:“若老臣的猜测准确,湘王至少经营了数年,不知道现在到了何种地步,狗急还会跳墙,没有实质证据贸然出手,恐怕难以服众不说,还可能遭到湘王临死反扑。”

“再者,也有可能老臣猜测出错,毕竟世人皆不会嫌钱多,湘王也许只是找到了机会,与廊州知府合伙贪些钱财而已。”

“总而言之,当下只凭李全的猜测,不方便行事,只能先做些防范,需要探到湘王的底,才好进行下一步动作。”

华元帝一下一下敲击着书案,道:“如此说来,朕需要一个去探湘王底细的人。”

徐千章拱手,道:“正是,圣上需要选一个信得过的人下放廊州,不是湘王的人手又能打入湘王内部,但如今不知道朝中有没有湘王的耳目,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华元帝道:“阁老觉得,李全如何?他毅然向朕检举湘王不合理的行径,就不可能是湘王的人手,也足够机敏,应该能应付湘王,为朕探到湘王的底才是。”

徐千章想了想,却摇头道:“不妥,李全刚从廊州赈灾回来,与湘王多多少少有些接触,而且李全本是翰林学士,又立了大功回来的,突然下放成为地方官,太不合理,会引起湘王怀疑。”

华元帝眉间沟壑越发的深,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找不到这么个合适的人选下放,事情陷入僵局。

“今日暂且如此,阁老留心看一下,有没有候补的人选,前去探路。”

“遵命,老臣告退。”徐千章躬身退出去,寻思回去仔细筛选,找一个信得过又能合理下放的人。

这边瑾瑜直接回了家,冬青和小圆李林正在院中吃茶。

李林看瑾瑜进门,立刻给瑾瑜倒了杯茶,“全兄!好久不见,一切可还顺利?”

瑾瑜点头,端起茶杯浅尝一口,道:“还不错,收获颇多,你们呢?生意如何?”

李林一摊手,“还能如何?有我和小圆出手,当然不可能出岔子,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一切都是冬青打了底子,他们只需要看着经营,一般情况确实不太容易出岔子。

小圆笑意盈盈,“老爷,您如今可是翰林学士,我与李林已经将永安街的宅子布置妥当,下人丫鬟一应俱全,老爷和姑娘只需要搬进去即可。”

听了小圆的话,瑾瑜面色一肃,道:“我命令你,不要叫冬青为姑娘,要叫李夫人。”

“…”

“是…老爷。”小圆只得应下,瑾瑜从来不摆官老爷和家主的架子,这好不容易拿出来一次,她怎么敢不从?

瑾瑜满意的点点头,“嗯,如此甚好,那便在宅子门上挂起李府的牌匾,选个黄道吉日,我们正式搬进去。”

冬青笑道:“好,我们一直在往外送礼,瑾郎都是翰林学士了,这次,也是时候应该收一次礼。”

“选定搬迁日子后,就放出消息去,咱们李翰林李老爷买了新宅子,乔迁之喜摆宴庆贺。”

瑾瑜心情有些微妙,他送出去这么多礼,终于轮到自己收礼了。

这就是变相的吆喝,我好不容易有个由头,你们要巴结我的赶紧来送礼。

这么一想,瑾瑜觉得有点好笑,莫名的滑稽。

几人商定了一下细节,小圆和李林就各自去准备,留了冬青和瑾瑜在家里。

瑾瑜环住冬青的腰,轻声道:“你说,我们突然搬进这么大的宅子,会不会有人怀疑我贪污?毕竟以我的俸禄,得不吃不喝凑十多年才买得起这个规模的宅子。”

冬青偏头一笑,道:“不怕,如今商人地位日益上升,瑾郎你也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我们可以露一些底,让别人知道生意火爆的长宁酒楼,是我的产业。”

瑾瑜胸中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蔓延,抱着冬青的手又紧了紧,“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才好。”

“我想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却发现我除了一腔爱慕之意,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冬青唇角忍不住上扬,“在冬青心里,能得瑾郎的爱慕,已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无所能及,再无他求。”

她没有告诉瑾瑜,她对瑾瑜,也是满腔爱慕之情。

这世上最美好的事,不过是我心悦的人刚好爱慕于我,而我们两人,还是结发夫妻。

准备要搬家,冬青和瑾瑜闲时就陆陆续续收拾着小院里的东西。

冬青最开始整理的,还是银票细软。

她们有一个小盒子,装着半盒子大额银票,冬青打开取出来清点。

将银票一把抓出来,却感觉随手带出一个物件,落在地上发出叮当响声。

旁边的瑾瑜听到声响,回身一看,发现是当年为了二两银,被冬青当了,他又给冬青买回来的那个银锁。

许是年代久远,银锁落在地上,锁身硬生生摔作了两瓣。

冬青只好放下手中的盒子与银票,蹲下身去收拾。

这是有关她身世的唯一信物,只可惜这么多年了也没用派上用场,因为除了锁身上的素字,银锁便毫无特色,没有任何辨识身份的东西。

冬青捡起其中一半看了看,发现断口整齐平滑,这银锁不是一体的,本就是两瓣合成一个锁,呈中空形态。

银锁内侧,还刻有“凤凌”二字,不知是何意。

再去看连着链子的另一半,在凹进去的凹槽里,放有一张折叠成小块的纸张,依稀能看到上面写着蝇头小字。

拿开纸张,这一半银锁内侧,刻有“静芜”两字,同样不知何意。

瑾瑜也看到了冬青这边的异状,放下手上的事,走到冬青身侧,道:“没想到这简单的长命锁,竟然是可以打开的,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如果不出意外,这张纸上写的,可能就是冬青的身世。

但如果只是一般的富贵人家,根本不需要将身世放在这么隐秘的地方。

以至于过去足足二十余年,银锁经手了数人,都没人发现其中的奥秘。

若非冬青忘记了银锁与银票放在一起,没有大意摔在地上,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发现银锁里其实藏有纸张?

冬青显然与瑾瑜想到了一处,将纸张拿起捏在手里,却没有打开。

一直盼望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真到了临头,心里倒还有些胆怯。

瑾瑜大掌握住冬青的手,低沉的声音给冬青安慰,“别怕,也许写这个的人只是觉得放在锁里比较有趣,你只管打开,我一直在,与你一起看。”

冬青轻点臻首,小心翼翼将折了数十年的纸给打开来。

第87章 深仇

数十年的折痕, 冬青费了些事才将其拉平, 一尺见方的薄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娟秀小楷。

藏在银锁中没有风吹日晒,不见风化, 墨迹依然清晰, 毫无晕染。

瑾瑜站在冬青身后,搭手拿着纸张一角, 借身高优势,从上到下,从右到左, 一字一句看过去。

越看, 面色就越阴沉, 到最后, 瑾瑜脸上的狠戾凝结得犹如实质, 仿佛就要滴出来。

冬青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她终于知道了自己从何而来, 知道了自己本来是何姓名。

瑾瑜握住冬青微凉的手, 出奇的稳当。

“不要难过,我会把你该得的东西, 一样不少的讨回来。”

冬青似乎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喃喃道:“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

手中纸张被无意识的攥紧, 多出数道皱褶。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字迹, 瑾瑜面色阴沉如水, “湘王妃求证了你是被寻叔从草丛里捡来的, 便证实了寻叔所言非虚,既然这银锁确实是挂在你身上的,银锁中的书信,自然不会有假。”

银锁中这张纸,写着冬青原名凤尺素,是第五代南阳王凤凌和其王妃阮静芜唯一的孩子。

夫妻二人感情深厚,生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尺素,意为二人相互所写的情书。

看纸上对南阳王和王妃的称谓,这纸应该是家仆所写,再看字体整洁秀丽,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

纸上除了道出冬青的身世,还用剩下仅有的篇幅,大略描写了整件事情始末。

南阳王与老湘王只相差五岁,私交不少,以兄弟相称,最后却是老湘王带兵抄了南阳王府。

血溅三尺,一把大火将南阳王府烧成废墟,南阳王满门尽灭,连府中下人都未曾逃脱。

王妃匆忙将襁褓中的女儿塞给执笔之人,让她带着婴孩穿过荒废的南苑,在杂草中寻一个狗洞爬了出来。

一路慌张逃离,害怕祸事上身,索性书信一封,道明身世与前因后果,藏进婴孩脖子上的银锁当中,丢弃于路边草丛。

南阳王府事发前不久,曾见南阳王与王妃愁云惨淡,南阳王口中提到自古忠义难两全,一封书信加急送去晋安。

书信送出去没有多少时日,老湘王便带了皇帝的诏书,将南阳王一门围杀于南阳王府内。

执笔之人只是一个婢女,并没有了解事情全部经过,但瑾瑜从这只言片语中,看得到一些隐藏其下的阴谋。

在执笔之人的叙述里,瑾瑜能看出南阳王为人正直,性子散漫,只想与娇妻吟风弄月,并无造反之心。

但他读过的所有黎国史册,皆是道南阳王私建军队意图谋反,未至大成就被上一代湘王察觉,故而向先皇检举,请得诏书将南阳王的谋反大计扼杀摇篮。

南阳王灭门后,私建的军队在先皇亲督下尽数解散,一切回归平静。

南阳事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老一代湘王借平叛有功一事,向先皇要求将幽州也归为湘王的封地。

奈何先皇十分强势,不仅驳回老湘王的这个要求,甚至将湘王的决策权收回,亲自指派了官员到廊州上任,与湘王一同处理政务。

这个事迹记载,因有暗指先皇独.裁之嫌而被封存,是瑾瑜进入翰林院后,能够翻阅所有典籍史册,才无意间看到的。

本觉得无关痛痒,但如今结合冬青手中的书信一看,只觉得大有文章。

事发前南阳王说过忠义难两全,还写信送到晋安。

这“忠”一字,自然是南阳王以臣的身份对君而言。

而“义”一字,除了跟南阳王兄弟相称的老湘王,瑾瑜找不到其他人选。

既然南阳王性子散漫,怎么可能费尽心思建立军队行弑君之举?

反观湘王,无论上一代还是当代湘王,都不是安分等闲之辈。

综合来看,会私造反的人,一定是湘王而不是南阳王。

这些事情串起来,瑾瑜能描绘一个完整的过程。

首先,南阳事件前,先帝真宗正致力于试探收回封地。

有可能湘王本就在私建军队,只是还不足以跟朝廷抗衡,迫于黎真宗要收回封地的压力,担心黎真宗在他还无法捍卫封地时就将封地收回,或是发现他经营中的军队,将会万劫不复再无翻身之日。

不得不试图与邻州南阳王结盟,以求迅速壮大势力,才能与黎真宗相抗衡。

但是,老湘王万万没想到,南阳王虽然跟他以兄弟相称,却选择尽忠君主,欲将他的罪行陈列给黎真宗。

根据后面事情的进展,南阳王信件铁定是被老湘王半路拦截了下来。

老湘王看到南阳王揭露他罪证的信件,知道结盟一事已无力回天,若留南阳王在世,他的事情迟早败露。

以黎真宗的性子,知道这些事后,少不了会将他一把抓死。

便心生一计,反咬一口,将私建军队的罪名扣在南阳王头上,借此把南阳王斩杀,守住自己野心的秘密,顺便取得平反大功,以保全自身安全和封地。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留下封地,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此举不仅铲除了能牵制他的南阳王,还从皇帝手里赚得一顶铁帽子,至少可以庇护三代世袭。

老湘王如意算盘打得好,弄死南阳王后意图用功劳套取幽州,将幽州也收入囊中成为自己的封地。

只可惜,老湘王低估了黎真宗的心性。

黎真宗直接将幽州收回自己手中,没有让老湘王有可乘之机,还顺便剥夺了湘王封地郡王的大部分权利。

以至于老湘王直到过世都没能造反成功,而老湘王的儿子宁肇,才能不输老湘王,却被打压得偷摸行事。

瑾瑜能想到此处,冬青自然也能想到,只是一时半会儿捋不清楚头绪。

“我…这下要如何是好?”

瑾瑜沉思片刻,直视冬青双目,道:“这件事暂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无论当年事实如何,南阳王都还顶着反臣的罪名,若你的身份暴露,会死。”

冬青惨笑一下,道:“原来…我与湘王府的渊源,能追溯到上一辈,这张纸烧了吧,就当从来不曾有过此事。”

不管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这世上,她都不会见到任何一个亲人,知道又能如何?

瑾瑜将冬青揽入怀里,“烧了也好,有我在,亲情还是爱情,我的全部给你。”

瑾瑜安慰着冬青,神色却一片沉着,眉宇间透出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劲儿。

原来,湘王一族,对冬青不止是践踏人权发卖的仇,还有杀父杀母害她颠沛流离的仇。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他入乡随俗,不过是无视人权,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他做起来,好像出乎意料的顺手。

冬青扬手将这张二十多年才重见天日的纸丢进炭盆中,看着纸张与高温相遇,引起橘色的火苗,最终被自己引的火舌舔舐吞噬。

这般,凤尺素这个名字,只是昙花一现,甚至没有第三人知道,转瞬葬身火中。

至于那个刻有一家三口名字的银锁,冬青又将其两瓣合二为一,收在妆奁最下面,算是留个念想。

虽然知道自己身世很震撼,但冬青并非钻牛角尖的人,不会沉浸过去停滞不前。

一转身就与小圆一起着手准备搬迁宴,让家丁陆续把家里必要的东西都搬进大宅里去。

瑾瑜心里惦记着湘王的事,抽空给徐千章递了拜帖,查探一下湘王一事的进度。

此前瑾瑜只是想让华元帝警醒,开始慢慢瓦解湘王的势力,并不打算自己牵涉其中,以便把自己从头到脚摘个干净。

但如今湘王一族和皇族都与冬青有血海深仇,瑾瑜难以坐以待毙。

想起冬青这些年所有的遭遇,他的心不由得会抽搐一下,而后眼眶跟着一热,说不出的难受。

瑾瑜给徐千章行了半礼,落座后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徐阁老,圣上十分倚重阁老,此前下官对圣上检举湘王一事,想必圣上已经与阁老说过。”

徐千章抚须颔首,道:“圣上确实与老夫说过,只是还未找到适合的人选下放廊州,不知李翰林有何高见?”

瑾瑜道:“高见谈不上,但下官确实有些想法,还请阁老一听。”

徐千章面露微笑,道:“嗯,你说。”

瑾瑜便不含糊,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徐千章。

“要查湘王,不一定要下放官员。”

徐千章眉头一皱,“此事自然要在朝中选一个亲信下放,否则难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