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丢一个眼色与小喜,小喜悄去请洪谦了。洪谦过来,亦不肯要,林老安人见他们这般,将两眼一闭,两腿一伸,逼得小夫妻两个应了。林老安人方欢喜起来:“这才是哩。”

洪谦与秀英一边一个搀着她,洪谦附耳道:“老安人何须如此?岳母总是秀英母亲,谁还怨她不成?”

林老安人一惊,旋道:“是我自家心意哩。”

洪谦不欲人说他贪岳家财物,从头至尾并不插手,书契银钱收来,并不沾手,悉交与秀英。秀英将财物收妥,暗道玉姐嫁妆已有模样儿。

过不两月,又是金哥生日,却于程家宅内摆酒,宴请诸街坊并亲朋。金哥渐次长开,虽不十分俊俏,也有七分可爱。更兼养得圆润,让人抱着爱不释手。却只有一条不好:至今依旧咿呀。令秀英十分忧愁:“玉姐似他这般大时,废话连篇,好似老和尚念经,他倒好,做个参禅方丈样儿。”

然上至林老安人,下至何氏都说:“男儿从来说话晚。不碍的哩。瞧这生得模样儿,聪明伶俐。”

秀英亦止唠叨几句,她因性急,早在林老安人面前说过几回,林老安人皆如是说,她早经知晓。此时不过想听旁人多赞她儿子几句罢了。

金哥生日在九月末,他生日一过,便入冬。玉姐因金哥周岁,林老安人忙前忙后,又累病,便说与秀英:“老安人那处事也多,她又上年纪,今年过年,纵不一处过,也要帮忙备年货。”

秀英道:“这还用你说,我早想好哩,一样子两份儿的,年前扫除,我在这处,你去与老安人跑个腿儿。”玉姐应了,又看秀英说今冬柴炭事。想一想,往程宅看一回柴炭,比一比数目,觉着不缺,方放心回来了。

到得年前,玉姐果记得往程宅相帮,过宅内小祠,猛地想起一事自家新宅内并无这一处地方。

这还了得!

玉姐又匆匆往回走,说与秀英:“娘,咱家怎地过年不拜祖先?”说得秀英也是一愣。秀英在程家长大,年年拜的程家祖宗,一朝未曾拜别家祖先,她尚不觉如何。经玉姐一说,也想起来:“是哩!这却是为甚?”又思,公婆坟茔还未修哩!

不由冷汗直冒,这等事居然也疏忽了,实是不孝。

晚来说与洪谦:“我做你家媳妇也有些时日了,竟不曾与舅姑上炷香哩。且往常说要迁了坟茔来,怎地也没动?”

洪谦面上一冷:“入土为安,休要打搅亡人为是。至于…待我想上一想。”

秀英道:“这还用想,我这便收拾处房儿来,请人写了神主。”

洪谦焦躁道:“这须不用你操心。”

秀英道:“怎地不要我操心?玉姐往我家里去,回来问我哩,说咱家怎地过年不拜祖先,却要我怎生答?”

偏洪谦不肯松口儿,弄得秀英好生诧异,又不好硬劝,转托到苏先生。如是这般一说,不料苏先生捋须道:“听他的,我且看他如何收场。”秀英干瞪了眼,也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她是主母,户主却是洪谦,大事由丈夫决断,她也作不了主张。

新年便在秀英母女疑惑中到来。秀英暗禁了玉姐:“你爹自有道理,休要多嘴。”弄得玉姐狐疑看洪谦又看秀英。秀英却没功夫理会她这些,嘱她:“州、县两处要请吃年酒,两处娘子都嘱带你去,你与我老实坐着,再休要生事。”

玉姐笑道:“娘只管放心,我何时出过纰漏了。”

秀英冷笑,玉姐思及夏日里那一场好闹,脸上一红。

府君家酒席先开,总是男人在外,女人与孩子在内。府君娘子盛妆打扮了,来赴宴之人尽力将新置衣裳首饰妆扮上了,女人堆里,真真珠光宝气,一室生辉。

女人们说些个首饰,又赞郦四姐首饰新鲜,明说郦四姐衬首饰,好看;暗赞这府君娘子贤良,于庶女亦上心。好话谁个不爱听?府君娘一乐,便道:“谁家女孩儿不娇养?就为着眼界高些儿,不致瞧上那等乱七八糟的臭小子。她穿金戴银,又怎会看得上狗窝儿?”

秀英原想“小孩子家,如何掌得这许多东西,倘叫人哄骗了,当如何是好?”听县令娘子如是说,也觉在理,晚间回来一思量,便渐次将林老安人所赠转教玉姐来上手经营:“交新年,你从头理起。”

玉姐不知何故竟白得一注浮财,几道母亲中邪,直到脸上叫秀英捏了一把,方将信将疑收了去。秀英道:“休要乱与人,你纪家阿姐今年要出门子哩,你备件儿添妆来与她,先与我瞧,也好掌掌眼。”

玉姐依言,出正月便央了秀英,许她带李妈妈与小茶儿出去,往老金银匠人那里打造一对五蝠镯子与娥姐,用的是银。匠人手艺好,须等半月儿方得,取回来日,往称上一称,那匠人果没扣甚银屑。玉姐暗道下回还往他家打造首饰。

翻看时,却见镯子内圈上还有小小一个陷坑儿,道:“不好了,有瑕疵,与他换去。”

秀英拿来一看,笑道:“傻子,这是表记哩。但凡上好手艺人,做甚都好留个记号儿,识得是自家造的。咱家好些首饰上皆有。”便与玉姐说这些表记,不特是金银匠人,连玉匠、制镜等都好这般做,只是有些印记隐蔽不易察觉。又说:“凡有人家自好顷了金银锞子,又有珍稀首饰的,也好使匠人打上自家记号。纵丢失,也好寻回。”

玉姐回去翻看自己镯子项圈儿等,果然那一等贵重的上头都有记号儿。有些儿是匠人的,有些儿显是自家特意做上去的。又有些得自林老安人的,上还有林家的记号。

赏玩一回,想一想,又抽一金一银两个锞子,放于一个荷包里。与镯子放一处,只等与娥姐。

不数日,三月,玉姐十岁生日未至,初一日纪主簿家送来喜帖,却是娥姐初七日将嫁。李家孩子自京中而来,于江州完婚后,便携妻入京。秀英等须去与娥姐添妆、吃喜酒。玉姐随母亲凑趣,也将镯子与娥姐,引得街坊齐说她是个小大人儿。

不几日便是喜宴,众人收拾停当往纪家吃喜酒,玉姐等却是往陪新妇。玉姐抬眼看娥姐,脸儿擦得白白,两腮使胭脂搽红了,嘴唇儿也是血红。险认不出她来,暗道这妆容实不甚美。

素姐万般不是,却于这等女子妆容、吃食、服饰等颇有眼光,带玉姐些时日,倒也令玉姐耳濡目染些儿。又有打新郎,玉姐年幼,不曾担那执棒差使,却于门前为难新郎,讨了个红包方放人进去。回家打开一看,却是三百文钞钱,暗道这李姐夫不大文也不小气,中等人儿。

那头娥姐三朝回门,倒也满面红光。回门后便随丈夫往京中去。江州临运河,极是方便,秀英、洪谦等都与纪主簿做脸,或骑马、或乘轿儿,都往送娥姐。众人送至江边,看他小夫妻上船,粗笨家什带不了,勉强带一张陪送架子床、两只装细软的箱子,余皆留下,她婆婆与了二百银子,往京中置办。

娥姐与何氏等抱头痛哭一场,又说玉姐:“休要忘了我。”将一只小银匣子与玉姐做念想,玉姐将一块玉佩赠与她,又想秀英之教导,悄塞与娥姐一荷包,与娥姐做私房。

自惜别过,秀英回家叹一回,却无暇惆怅先是玉姐十岁生日,次又忧心金哥依旧金口难开。扳着金哥叫了无数声“娘”方在六月间换回了一声,喜得秀英亲跑去向林老安人报喜。

然乐不多时,洪谦又将下场考试。苏先生的意思,洪谦还差着火候儿,洪谦却思:“我又不要做学问,只要个出身罢了。侥幸中便中了,便不中,知道那里头是怎么回事儿,下回也好有个数儿。”

竟收拾了包袱篮子,往里考试去了。数日后,面黄眼青地出来,洗过澡,扒两口饭便睡。那头秀英又急切抱佛脚,求遍神仙求保佑洪谦得中。斜对门之程宅内,素姐、林老安人早与菩萨求了无数人情,玉姐亦着急,不着急着,唯苏先生一人而已。

一月过后,发出榜来,程谦却并不曾中。两家上下许多人,便如叫抽了筋一般,做甚事都懒洋洋。

第46章 青眼

想洪谦此生,二十岁前便从没用心读过书,且最恨满口仁义道德之辈,为此不知生了多少事端。二十岁上做了赘婿,便是绝了科考之路。他原就在这事上头不甚用心,甚而至于对那一等读圣贤书的人,也没甚好评价。自打出了娘胎,洪谦就没想过自己会有下场考试的一天,遑论考中。直到程老太公拐骗回来个苏先生。

洪谦从未想过程老太公对他还有这般期许,初觉于江州这地方好生照看老婆孩子,不抛妻弃子,也不败家,便也算是个好人。然则女儿一年大似一年,总不好再叫她招赘。招赘也招不来甚样好货色,女儿家,因夫而显贵,指点四方是一个说法儿,丈夫无能而不得不支撑家业,又是另一样境遇了。是以洪谦也动过自家用心的念头,只这一份上进,亦非科考,乃是用心经营,发家致富而已。

哪料程老太公铁了心肠,宁可死前改了契书,也要叫他早些试试下场?程老太公实与洪谦有恩,非特收留于他,更是耳濡目染,使知这世上真有那等不是假道学、又能通家事的男人。更兼有苏先生在侧,洪谦硬要赌上一口气,这才有了温书考试之举。

岂知这一考便做了秀才,眼见了许多好处,又以在这红尘中打滚,知道没个身份做事不便,便也动一动这念头,倒不是非要做个官儿不可,却是要有个出身,举凡与人交际抑或是儿女说亲,总要比那白身占个先儿。

自中了秀才,洪谦心中不是不得意,虽有苏先生说举人试不同于秀才试,他也不甚放在心上,自以不求头名,胡乱混个在榜却是不难。哪知竟在举人试上折戟。虽上口上说不甚在意,然这“输赢”二字,一旦说出来了,便不能不上心。

待榜出来,洪谦未中,他自家虽不如妻子等人那般沮丧,也是小有不快,甚而至于当面沉着,还依旧上街,又打发送了同中秀才的一位同年中了举人的礼物,出去吃了一回酒,且未曾吃醉。回来却顺手捎了瓶酒,自在书房里吃了一回寡酒,酒入愁肠,吃完便睡。待苏正寻来,已是满室酒气。

苏先生自家也做过书房里吃酒这等事,却是与一、二知己,临窗夜话,诗文下酒,好不风雅惬意。也曾醉过,那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何曾似洪谦这般烂醉如泥?推开门儿,鼻子尚未动上一动,脸上先觉一股酒气扑来。苏先生走进几步,见洪谦这借酒浇愁的颓丧样儿,不由怒从心头起。

口上不认,洪谦终听过他几回教诲,苏先生实见不得人这副没志气的蠢样儿。未开言先冷笑数声,门口儿站上一站,且待这满室酒气散去,再慢慢儿踱至洪谦面前。

洪谦宿醉,本就头疼,一听苏长贞这阴阳慢气的笑声,只觉两太阳上一阵抽动,情知苏长贞开口,必定没有一句好话。且说这位苏先生,教过天子、做过御史、当过考官、入过六部,余者不论,单说凭一张口便将太子逼得要上吊,足见太子脾性之好,先生功力之高。且这做御史的,从来骂人是一把好手儿,想怎生骂便怎生骂,单只看他心情。想骂你十八代祖宗,便不会止骂到第十七代。想骂得斯文,便不会说得直白。想揭你的皮,便不会与你留余地。

晃晃悠悠自榻上爬起,彼时入秋,天气微凉,关门尚不觉,苏先生推门而入,外间凉气一进来,洪谦清醒几分。待室内浊气散去少许,洪谦抽一抽鼻子,便闻到许久不曾闻过的酸腐之气确是难闻。

眯一眯眼睛,洪谦面无表情,倚着隐囊,软如一滩泥,端的是坐无坐相。

苏先生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也不冷笑了,足下一顿,道:“你好学武乡侯,高眠卧不足,却不知有无武乡侯之能为?李白斗酒诗百篇,张三只好斗酒骂大街!学人醉酒,怎不学人作诗来?”

洪谦只觉头疼欲裂,原本当好生梳洗,换身干净衣裳,喝碗醒酒汤来,再享受娇妻爱女之软语安慰。眼下倒好,满身酒臭、一件脏衣,口都不曾漱,又招一顿臭骂。偏生苏先生虽不受他拜师之礼,却实打实教了他这几年,他委实不好似少年时那般一言不合便与人翻脸,只得黑面听了。

苏先生却一发不肯罢休:“这般懒惰,日上三竿犹不肯起,你要怎地?一次落第,便颓丧萎靡,你的志气叫狗吃了么?”他这几年混迹市井,颇学不少俚语,倘有幸复返京师再做御史,不晓得又要有几人遭殃了。

洪谦终是在俗世打滚多年,不由动起脑筋来:既不好打苏先生,又不想听苏先生唠叨,便只有老实起身,收拾整齐,大不了再轻轻认一个错,方好叫苏先生闭了鸟嘴。真是上了年纪心软了,但凡再年轻些儿,哪一个敢在他面前这般说教,不揍他个满面开花儿,也要不管不问径自丢下这只多嘴鸟儿。

想明此节,洪谦便从榻上跳将下来,因宿醉,头尚晕,眼前还黑了一黑,险些没站稳。终是一揖到底,面容整肃:“受教了。”他自知与苏先生这等所谓正人君子说话,你越说越错,不如闭嘴,只管作出受教模样儿来,他便能少说两句。休要管他看不看得破,只消在他面前留意一二,他便也不会对你如何。

洪谦虽不喜这苏先生,却也知道凡苏先生所说乃是因为心中真是这般想,倒也不算是个“伪君子”。年纪渐长,心下对这等人物倒也存心分尊敬之心,却不去作弄人家。

苏先生呆虽呆,却不好哄,看洪谦这样子,实不肯信他是真个一心向善。虽见他善待妻儿、看顾岳家,然苏先生也不是那一等木头人,于昔年余家之事、近年赵家之事,多少有些察觉,虽无实据,终觉洪谦有些心黑手狠。知他眼下能做到这等地步,也算是克制,便不再多骂,只说:“衣冠不整,成何体统?大好男儿,这般模样儿出去,岂不令家人担忧?”

洪谦也默默忍着听了,没好说:不是你来,我早梳洗停当,又是好人一个了。你管得倒宽!

却说那头秀英头天便知洪谦宿在书房内,知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十分来烦他,吩咐捧砚抱床被儿与洪谦盖了,一早又令袁妈妈灶不熄火,熬了鱼片粥儿,等洪谦起来吃。一早起来,洗脸时听闻洪谦尚未起身,又叫烧好热水等他起来好洗脸。不想等玉姐来过来吃早饭,洪谦还未到。

秀英不免挂心:“你爹怕心里不好受哩,这些时日怕是一直憋闷着,这一顿酒吃得闷在心里,可要怎生发出来才好。”玉姐亦随苏先生学些医药,眼下只得些皮毛,却也知道何谓“郁结于心”,道:“不能够罢?爹前几日也还好来。”

秀英皱眉道:“你小孩子家,哪知这些儿?不中总是不好。”

玉姐看秀英也在发愁,出言宽慰道:“爹下场时,苏先生曾与我说几句考试的话哩,爹这样,已不算坎坷。爹真有些不快,不如请苏先生开解开解?他两个虽是说话互酸着,倒彼此没有恶意。”秀英一想,也是,便道:“也是,苏先生这会也好吃饭哩,咱也快些吃了,往请苏先生说一说。”

母女两个胡乱吃了一碗粥,收拾齐整了往寻苏先生,不想苏先生已去书房。秀英玉姐有心偷听,又恐洪谦面上不好看,秀英便领玉姐且去温书。玉姐读书处在苏先生院内,秀英与玉姐一道走,一道问:“你先生怎生说,你说与我听。”

玉姐笑道:“不消我说,娘难道便不知道了?单看这江州城,打从一下场,一路顺着来的可有一、二?”

将天下进士拢作一堆来拣看,自入场起,未经落第而自童生一路考成进士的,百者无二、三。时有人嘲笑“不第秀才”却不知有多少人栽在秀才试上,能自童生而为秀才,已是不易。须知时人读书,多是自幼童始,读上十年书,尚年不及二十,便始考秀才,若顺时,当年春天中秀才,秋天便是举人试,再成了,次年春天便入京试一试可否做了进士,会试一过,官家便要亲考进士。前后不过二年,彼时尚未尝得过二十岁。然天下读书人,年过三旬能得中个进士已算高才。四十得中犹不算太晚,至于皓首穷经者,亦不很少。洪谦年才三旬,初下场便得个秀才,实不算坎坷。

秀英、玉姐在苏先生院中课室等不多时,洪谦已换了新衣,重梳洗了,头发也梳得齐整,戴了巾儿,与苏先生一处过来。秀英见他面上略郁郁,不免又担心。因不便久留,秀英向苏先生问一回好:“玉姐在我那吃罢饭,我送她来,没见先生,便与她一处等,”又说洪谦,“这便等不及与先生论道?早饭吃过没?”

洪谦止胡乱喝杯茶,用了两块点心,胡乱一点头:“吃过了。”

秀英与玉姐使一眼色,玉姐点头,知道要见事不妙便从中相劝。

秀英自去看顾金哥,金哥初学说话,秀英因他说话晚,总怕他笨,得闲便抱他来教。苏先生眼风扫处,便见这一对父女立在屋内,咳嗽一声:“开始罢。”师生各归其位。苏先生先与玉姐讲一篇功课,令自去抄诵。却又不与洪谦说功课,只命:“先将字重新习来,不学会写字,便休再入场。”

玉姐正低头抄写,闻言抬头,顾不得手中笔,问苏先生:“我爹怎不会写字哩?”

苏先生将眼一斜:“他这也算会写字?”

玉姐道:“比我写得好多哩。”

“他比你也大得好多哩。看似工整,实则不然,显是少年时不曾用过功,如今临时抱佛脚抱来的!”

玉姐一皱鼻子,苏先生却不令她说话,反说起这科考试来:“人都说文无第一,多少落第者亦有真材实学,却不知拿出来一比,总是有不足之处。便譬如眼下,有多少秀才能中举人?不中的便不活了么?为人当宠辱不惊,一惊一乍,能成甚事?”令洪谦先将那“不自弃”抄上百遍再说其他:“分明也有些韧性,怎地荒唐买醉?”

玉姐道:“那考试还有誊抄的哩,也不耽误…”她这却是为父亲而与苏先生唱一唱反调儿。

苏先生冷笑道:“你懂甚?所谓誊抄,不过是防着有些儿小聪明的办坏事儿罢了。我与你说过甚?吃不得苦、用不了功的,从来都不是好人!昔年有个写狗爬字儿的,因字不好叫黜了去,果然是个贼!竟不练字,转投了北地胡人,与那狼王筹划,转而南侵。似这等人,读书便不肯走正道,做甚事能正?便是朝廷录了他,也是收一奸佞而已。写字于读书中已是极容易之事了,只要肯下力气,总能写得似模似样,这人连这一点尚不肯用心,可见是个爱投机取巧的。走且不稳,便要想跑,这般心性,做甚事能公正周到?”

玉姐始知,这誊抄一事,非特事关科场舞弊,竟还有这等事来。再看洪谦,已低头习练。苏先生却从洪谦腰上扯下钱袋来,往洪谦手上一挂:“戴着写。”洪谦有钱,秀英倒不禁他银钱事,这钱袋颇重,就这么挂着习书。玉姐看一回,只觉自家胳膊也沉了起来。

玉姐有心陪父亲,每日便拿一小沙袋儿,也系腕上练习。秀英知道了,急叫她解了来:“休要这般练,弄得两条胳膊不一般粗细可怎生是好?”玉姐笑道:“每日家只使一只手儿吃饭,也不见差别很大哩。”闲来无事,又使左手吃饭,弄得秀英哭笑不得。

却说洪谦因有女儿陪伴,且苏先生虽讽刺,倒也真心教导。更因一次不第,犯了拧性儿,居然坚持着闭门读书,也叫苏先生暗中点了几回头。秀英又张罗各式饮食与他吃,且怕他闷了,又要撺掇他往泰丰楼里订席面,与些个秀才吃酒。

洪谦一个没应,只说:“从今日起便戒酒了。”

秀英见他这般用功,一想他每日清晨起来,舞弄枪棒却是不缀,倒好打熬身子,便不拦着。就是玉姐要陪她爹胡闹,秀英也只作不见。然思洪谦读书方是正事,玉姐读书再多也做不了状元,终要嫁人,须知晓家事,便拦玉姐,后半晌儿略温习一下儿功课,便过来与她一处,看她理事。

秀英眼下却正有一件大事要办:洪谦家内银钱委实不多,秀英却有一副好嫁妆,正要拿钱生钱。却不知做甚生意为好。程家原有经纪买卖,然自程老太公去后便收了。如今待要重新开张,却要颇费周张。且不说货源,单是熟手可信之掌柜伙计都要重寻了来。

且与玉姐说:“做甚事,但凡银钱能办得了的,便不叫事。唯人最难!”秀英经纪买卖却是一把好手,不数日,便寻了程家用得老了的人来。也有已往旁处谋生的,也有自家做小生意的,有几个见老东家重开张,且说:“不再收,纵收,也留你们经营。”除开脱不了身的,倒一一都回了来。

林老安人亦与玉姐一处铺面,秀英又教玉姐各种经营之事。玉姐道:“娘,此事休要忙,咱家还有一事未办哩。”秀英因问何事,玉姐道:“我还不知祖父祖母是何等样人哩。纵爹说且看看,这等事体又岂能等?爹恐是觉曾做赘婿,不好迎父母,咱却不可忘了。”

母女两个又商议,于洪宅内收拾出一处整洁小祠堂来,只等洪谦心情好时,与他说了,奉迎亡者骨殖牌位。那头洪谦将家事交与妻女,见她二人收拾房舍,一想金哥已交两岁,难道是与他收拾的?便不多问。金哥两岁,秀英便是想再生一个,也是时候儿了。只洪谦眼下没这个心情,只管想着要用心读书,揣摩文章。

收拾停当这些,天气已凉。冬至日到,洪、程两家复团汤圆,州府里申氏却使人送出饺子来。原来这申氏是南方人,郦玉堂却循着北方习俗,好在这一日吃个饺子,申氏少不得依着他。

秀英接了饺子,又封了两陌钱与跑腿差役,且使小喜说:“府君娘子这般和气,你们大冷天跑这些路,往各处送,实是生受了。”差役笑道:“左右都是在这城中,李大几个才叫略哩,要往乡下齐举人那里送。”小喜回来一学,秀英便知道,这是旁人都有的。毕竟也是个脸面,便叫厨下另一锅煮了,与汤圆一道盛了端上桌儿来,又与娘家送了一碟四个,也叫尝尝鲜。

苏先生与洪谦两个吃得痛快,秀英、玉姐看在眼里,暗道日后可多做些儿与他两个吃。秀英又悔,往年却不尝察觉洪谦爱吃这个。

吃着饺子,秀英闲话道:“这府君娘子倒好是个周到人儿,许久未见她了。”洪谦道:“她有数着呢。”心中却发狠,待我考上举人,你自能见着她了。又想,这人前番似曾叫玉姐过去见的?宗室之内,这申氏持家也算得上不错了。

为人不能背后说人,冬至日过不消数日,江州下了场小雪,秀英竟又收到府君娘子之邀,邀她们母女去赏梅花儿。秀英不由道:“这却是作怪。”她今也知,府君娘子眼中,自家怕也不是那等“贵客”,为何非年非节,忽而相邀?

却不知,申氏是听了人言,方又起了心思的。

第47章 犹豫

申氏自来江州,风评极好。众人渐也摸着府君的底细,这一位就是那庙里的泥胎菩萨,看着好看,求来无用,哪一回有用了,也不定是不是他保佑的。镇日里受着香火供奉,也不见他有甚作为。反是申氏,自来江州,也往街上舍米舍粥,也往庙中添灯添油,她家六哥出行,一时不仔细碰坏了个货郎的摊子,她闻说便使人送了钱作赔偿。

又有这江州城上下官员,自申氏来后,也是没有疏忽,常与各家娘子闲话,她又有外地带来的种种奇巧物事,又有新鲜样子,且为宗室,时时与京中联络,又知京中新鲜事。满江州再无一个说她不好。

便是个样样都好的人,却为儿女婚事犯上了愁。郦玉堂叫她一番连哄带吓,不敢再多造出庶子庶女来了,可已经生出来的,还得照样儿抚养,还得给他们婚配。申氏又是个想要样样都好的人,未婚之子女却有五男四女共是九人,如何配得好又配得巧,实令申氏为难。

有钱之商户她是不肯的,郦玉堂也不愿,然穷困读书之家她也瞧之不上,想来能将生活过成那般模样,必有不如人处,如何能放心将儿女交与此等人手?故而申氏的眼睛总在殷实士绅读书人家身上打转儿,又与城中有功名的人家娘子相会。

功名也有个讲究,若你只有二十岁便中了举人,与那等五十岁方中举的,前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家若是儿子自身是举人,便比其父是举人,更有盼头。申氏眼里,似洪谦这等三十做了秀才的,不上不下,难得头回下场便中,未尝不是个好的。然则结亲总要占着一头儿,才好放心将儿女托付。申氏自家便没出有功名之人,却胜在有家资。秀才功名略低,洪家又不是巨富,若洪谦能再进一步,申氏也不忌讳与洪家做亲家。

她曾见过玉姐,生得端庄整齐,家中女孩儿也都喜欢她,秀英虽直爽些,倒也不难相处。然不幸洪谦本次未中,申氏便将洪谦放了一放。且江州城毕竟是一处大城,内中非但有秀才,且有数位举人,又有府、县衙内之官员,家中亦有儿女,相较之下,这些人家儿更宜结亲。

然申氏心中又有些犹豫,常言道夫贤不如妻贤,子孝不如媳孝,同理可证,老子争气不算争气,儿子争气才是道理。英雄莫问出处,但凡孩子好,这门亲便不算错结。申氏一想玉姐那小模样儿,初见时她几要叫来抱上一抱,十分投眼缘儿。再想四姐、六姐都说她举止得宜,懂得又多,还说读书识字,能写能算,又有些意动。

要论模样儿,论人品,申氏也觉配得上自家儿子,只是洪家家境小有不足。申氏会经营,又有丰厚嫁妆,洪家家业在她眼中虽不薄,却也不厚。一时又想,这玉姐儿若是娶来做儿媳妇,也不见得不好。然而这做娘的,对亲生儿子总要偏疼些儿,想玉姐之人才,配九哥倒也不坏,只可惜洪谦是秀才、家资又不甚丰富。若是配了比九哥长两岁的八哥,又觉可惜。

如是辗转反侧,四远不近地吊着。

似申氏这般为儿女相亲的作态,大凡到了这个年纪的妇人都有,大家恰是同路人,处上几回,但凡不是那么粗笨到家的,谁个又不能隐察其意?

江州城里也有几个见识高的人,自知并非所有宗室皆是风光,然则申氏这里又有不同。且不说郦玉堂前后二妻嫁妆丰厚,便是申氏这般待前妻所出与庶出大度的人,也是难寻。更兼有她教导,郦府君家儿女,品性实是不错。庶不庶出,且轮不到这些人来挑。无论配了哪一个,都不委屈。

不少人便暗地里互作了对头。只为在申氏面前出头露脸儿,与天家做个亲戚。想要自家出头儿,便有两条道可走:其一乃是尽力早头,其二乃是贬低对手。但有申氏打听,便有那一等小心眼之人,要说旁人坏话。

无巧不巧,这日申氏不幸提及玉姐:“倒好是个伶俐孩子。”回话之州府李主簿娘子,便叹道:“是哩,只可惜命不甚好。”申氏奇道:“我看她倒好有福相,且也锦衣玉食养大的模样儿,如何说命不好来?”李娘子道:“这世间岂是衣食无忧便是有福的?她家事儿,我倒好知晓些儿,您道为何?止因着她家三番两回更改户籍,这姓儿换来又换去,县中改完又要报到府里,我家当家人恰做个主簿,是以知道。”

申氏愈好好奇:“怎生说?”

李娘子道:“娘子看这孩子是不是有些见识?那是她家将她作户头养的哩。她娘原姓程,是城里程老秀才的外孙女儿,程老秀才养下一儿一女,儿女都中了举人,却在入京赶考路上一病死了,其时尚未娶亲,程老秀才便止有一个闺女,没奈何招了赘,又止生了一个闺女,这便是洪秀才娘子了。洪秀才原是他家赘婿哩,后来契满,才携妻归的宗。他两个生这姐儿时,还在程家,这姐儿原跟着程家的姓哩。次后归宗,又改姓了洪。归宗后洪秀才娘子才养下一个哥儿,洪秀才仁义,作主将这哥儿又叫姓了程。于今她家止有这一个姐儿,并无洪姓兄弟。可不要将她作男孩儿教养,样样养得出色?”

申氏“哦”了一声,更转而问起江州过年风俗:“虽说都是过年,到底十里不同俗,不知这里新年怎生过来?”

李娘子便转说江州之风俗。

四姐、五姐两个一处做针线,因新将至,吴王府之近枝亲眷委实太多,旁人不说,这吴王与王妃、郦玉堂夫妇,又有她们叔伯、伯娘婶娘等长辈,却多少要有些针线孝敬的。富贵人家女孩儿针线,多是用在这些地方儿,并不需过于刻苦。然则四姐、五姐又不同,吴王府人口委实太多!

虽因着人口多,王府住不下,除开世子,其余成家子女皆由吴王作主,王妃主持了分出府去住,亲戚毕竟是亲戚,该奉与长辈的孝敬,却是一丝儿也不能错的。家中六姐、七姐尚年幼,止做些与祖父母便可,四姐、五姐年长,要做得便多,自冬至日起,便要动手,且要留上一月半月,预备着从江州往京中送的路。

姐妹二人做一回针线,便有乳母妈妈来说:“娘子那里客已走了,叫姐儿们过去呢。”四姐放下手中活计,问那妈妈:“今天来的是李娘子?说的甚?”那妈妈道:“老身不在那里伺候,并不知晓。猛然间听前头伺候的人说,那李娘子说…”如此这般学了一回。

五姐道:“打水来洗手,我们整衣去娘那里。”

到得申氏处,却不见六姐、七姐,四姐、五姐互丢个眼色,向申氏问安,申氏一指下手圈椅道:“坐罢。今日做了多少?”四姐道:“再有半晌,与五婶儿的便得了。”五姐道:“我也是。”申氏一点头:“那便来得及,晚间便不要做了,点灯熬油儿的,眼睛都熬坏了。”

四姐道:“娘今天见了李娘子,可有甚说道?”

申氏皱眉道:“却是为难。你们哥哥姐姐的婚事,我办得倒好,却不想到你们这里,遇上难事。有一个,这江州城里有个盛小郎,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今年才不过十四,家中却不富贵是个乡绅人家。若他能再进学,与你们姐妹倒好。只恨他祖父新丧,今年才周年,他父母断无孝中操办定亲之理,你们却等不得。若日后合宜,我许将他说与六姐,你们姐妹纵知道了,也心里数儿,不好怨我。”

四姐、五姐齐起身道:“娘是哪里话?娘对我们甚样儿,我们看到眼里、记到心里哩。”也自知委实等不得,一等二等,万一祖父又有甚商户要拉拢,哭且不及。

申氏道:“你们明白事理儿便好,还有一件,你们见过两回的洪秀才家女孩儿,如何?”四姐、五姐还记得玉姐,都说:“小小年纪,看着倒是个明白人儿。”四姐更多问一句:“她与九哥同年,比八哥小上两岁,难道?这”

申氏将于李娘子处听来之事一说,叹道:“但凡说亲,是结两姓之好,不过是家与人两样儿,总要图上一条儿。家有二,一是功名官爵,二是家私。她爹是秀才,我倒不挑,你们外祖父连个秀才都不是哩。然家业却略薄,这一条便不好。家这一条儿,她次着些。余下只看人才。没兄弟也不甚打紧,她母亲也不个不能生的,想来她亦然。她那小模样儿出挑,我看着也喜欢。光看着聪明也不够,你们爹打从王府分出来,一个人便也撑不了这么大家,何况你们兄弟与府里更远了一层?须得个能干媳妇儿才好。若说她家原是女户,她又做了这么些年独女,有好教养,我真是动了心了。只要她人才好、本事好,管她爹是不是秀才,家中又有多少家资,我都想定下来哩。”

四姐、五姐不意申氏居然有这等突出奇想,五姐道:“这女户人家…”

申氏道:“你懂甚?这样才好,这等人家,只要没叫人治死,就是有大能耐。只是我还不知这个姐儿能耐如何…”

四姐道:“既这般,便多走动,多打听,单叫来细细品察便是。我们也喜欢她,合意了,我们再没不欢喜的。”

申氏斥道:“我这几个月来见这些人,你道人家是傻子?有脑子的怕不都猜到了!你还道自家高深莫测,人不知晓哩?不过是看这里是州府,人都陪你作戏耍哩。看这些人,说旁人坏话的,一力说自家孩子好话的,还能看不出来?单寻了哪一个来,岂不为她惹事?成了便好,若不成,留下这姐儿岂不难堪?”

四姐讷讷。

申氏道:“这等瞻前不顾后儿,不管旁人死活的事儿做得多了,既招人怨,也伤阴德,不定何时便有报应。你们做事儿,也须谨记,不可如此。”

四姐、五姐起身领训。四姐更生一计:“将年底哩,娘又好见这些人儿,我与五姐多与她说话罢哩,娘只管看着听着。要我等问她甚么话,娘预先说与我们。这样既知晓了,又不显眼儿。”

申氏一合掌:“这样倒好。”

世人再想不到,正经人家听着便绕道走、不欲与之说亲的女户人家,到了申氏这里,却是儿媳之上选。

玉姐尚不知李娘子一席谈,她又重入了申氏眼中。她正看秀英要做买卖,便把平日里胡乱看来的书说了出来:“劳作立身,其利十倍;珠玉无价,其利百倍;谋国之利,万世不竭。”

秀英自是听得懂,白了玉姐一眼,道:“又作怪来!劳作立身,哪里能得十倍之利?珠玉无价,何来这许多本钱赚百倍之利?去去…”

玉姐笑道:“何如屯积奇货?这地界儿,南来北往商客又多,原就有屯货仓栈,干的就是个互通有无的营生哩。”

秀英道:“你又知道了?你却不知,这南北商道,皆是有主儿的,哪条道儿上谁个做熟了的,旁人寻常难插得下手哩。且这南来北往,你道好走?一路上又有官人抽税、又有强人剪径,路是拿钱买出来的哩。还要心腹人等跟押,方能放心,咱家哪能这样干?”

玉姐皱眉:“那娘说要怎生办?”

秀英道:“还是原先太公在时,咱家做过针线买卖,本钱少,又容易看。”

玉姐大为扫兴,秀英道:“你休要小看了这买卖,哪家能少了这些?薄利多销,买卖便能做得大,出息便多。运气好时,有胡商路过,咱家铺面大,常往这里买许多针,转回藩邦卖钱。”玉姐没奈何,只得交出百两银子,与秀英放作一处,预先向铁匠处下了定金,使他做了针来。又使人收线去。只等新年收了铺子,开那针线店。

母女两个兴冲冲,正要大干一场,不料又受邀去州府做客。

这一日,又是花团锦簇,济济一堂。玉姐忽觉奇特,上回来时,六姐与她说话,这一回却是四姐、五姐抢先与她交谈。四姐道:“我许久不见你了,近来忙甚?”玉姐不好说经营之事,只说:“在家相帮我娘看家。”

五姐问她:“听说你夏日里往乡间去了,都有甚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