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徵原先都不怎么同赵景数说话,现下却渐渐与之熟络起来,当然他与温临显然熟悉得更快,一大一小,两个人玩得很是合拍。正月十五那日,户部司放了半天假,没事做的都回去了,温临估摸着回沈府可能太早,且也没什么安排,便带着阿徵去逛京都夜市。

赵书浚从吏部过来时也只嘱咐了几句类似于“早些送他回来”这样的话,末了却又道:“景数今日应当也没什么事,也带她出去散散心吧。那丫头……”他停了停,“衣服都旧了,对这些从来都没上过心。”

温临应声牵过阿徵的手,与赵书浚道了别,蹲下来同阿徵道:“我们去找你大姐好不好?”

阿徵点点头。

末了两人一道去找赵景数,她原本一点都不想去,无奈阿徵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她,赵景数只得硬着头皮同他们一道出去。

一路上阿徵被温临逗得开心,赵景数走在旁边黑着一张脸。

温临偏过头看了看她,忽然伸过手轻拍了拍她的肩:“去做几身新衣服罢,京都的冬天眼看着就要过去了。”

她总是一身灰扑扑的,一丝亮色也没有,倒像是提早老了一般。

阿徵也转身仰头看着赵景数,甜甜笑着:“大姐穿好看衣裳就更好看了……”

赵景数不自然地偏过了头。

温临浅笑,顺手揉了揉阿徵的脑袋。阿徵又转回去抬头看温临,笑着朝他挤了挤眼。

三人一道去裁缝铺子,赵景数一进铺子便在一旁站着,似乎也没什么选料子的兴致。倒是另外两个,兴致勃勃地听店里的掌柜介绍各种料子。阿徵学着温临的样子背手站着,仰头看掌柜拿过来的布料。

两个人做主给赵景数选完料子,温临不开口,轻推推阿徵示意他去说。阿徵闷着脑袋,慢吞吞地走过去,抿了抿唇仰头与赵景数道:“大姐……替你选好料子了,掌柜说……得让裁缝量一量。”

赵景数不知道多少年没出来做过衣裳了,差不多的衣服都是昌姑姑替她置办的,其余的都是官服。柜子打开来,的确是灰蒙蒙的,好像人生也是如此了。

她虽有些不情愿,但低头看看阿徵,却也没有说什么,依言去量好尺寸,听裁缝絮叨样式。

外面是渐渐热闹的街市,元宵节的傍晚就这样到来。

天气好得很,虽然还是有些潮冷,日落时的美景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温临站在她身旁轻声感喟:“上一回这样看京都的日落,大约还是四岁的时候。母亲常年抑郁寡欢,见此落寞之景却似乎十分平静。那时候我太小,很多事体悟不到。坐在她身边陪她看了很长时间,后来耐不住性子了,就留她一个人在园子里。”

他不再继续往下说,赵景数回想起一些旧事,喉头竟有些微哽,忍不住蹙了眉头。

一旁的阿徵见气氛沉闷,仰头看看两个大人,末了道:“阿徵饿了……”

赵景数连忙回过神,蹲下来问他想吃什么。阿徵看看她,伸出小手想去碰她的眼睛,小声道:“大姐你眼睛都红了呢。”

赵景数略偏过头,站了起来。

温临牵过阿徵的手,说:“你大姐眼睛里进沙子里了。”他停了停,又扯开话题:“想吃什么?”

阿徵想了好一会儿,道:“吃什么都好……”

赵景数回过头去:“走罢,沿着这条街走下去会很热闹,有许多吃的。”

然赵景数这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三个人走到头也没发现有吃的,杂耍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摊子倒是挺多。

赵景数依然一本正经,丝毫没有什么尴尬的表情,末了道:“几年前来过,似乎不大一样了。”

小家伙扑哧一声忽然笑出来。

温临轻揉揉他脑袋:“笑别人是不厚道的,记住了。”

小家伙又恢复常色,学着赵景数一本正经地板着一张脸。

赵景数看看他,又看看温临,突然又很是煞风景地说了一句:“我不饿,先回去了。你们去吃吧。”随即她又嘱咐温临:“不要带他玩到太晚,早些回去。”

最怕她这个样子。

因为怕麻烦或是不知如何继续时便主动往后退一步,索性窝回自己的巢窠内,不与人往来。

不过,幸好有阿徵在。

阿徵眼巴巴看着她,可怜兮兮地同她道:“大姐嫌弃阿徵饿肚子了么?可阿徵白日里没有吃什么东西……现下真的饿了……不是阿徵故意要饿了的……”他扁扁嘴,又道:“大姐平日里都不出来玩,听闻一直这样下去会病了的……大姐若是现在走了,阿徵、阿徵会以为是大姐嫌弃阿徵麻烦了……”

可谓三言两句就能将赵景数一点脾气给整到九霄云外去,让赵景数哭笑不得左右为难,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赵景数最后拍板,带着他们绕了好大一个圈儿,找到一间饭馆,总算填饱了肚子。期间赵景数还不怎么动筷子,阿徵看在眼里,一本正经道:“青泓姑姑说不吃饭会肚子疼。”

赵景数拿起了筷子,专挑味道寡淡的吃。

“阿徵觉得大姐好可怜……”他说着就扭头看旁边的温临。

赵景数于是饱饱地吃了一顿。她是十分有自制力的人,节食的习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人若是太饱足就容易懒惰,而她刻意保持着这一份清醒,因为饥饿和克制而赢得的清醒。

因为没有节制的人生,实在是太可怕了。所以她总是这样控制着自己,稍稍放纵便觉得罪恶。

阿徵看着她吃得饱,自己也吃得很开心,还自作主张地给其他两人夹菜。尽管,筷子的握法还是错的,动作很是笨拙。

温临将一切看在眼中,忽然在心底轻轻舒了一口气。

看来赵家并非如想象中那样缺乏温暖,只是,赵景数把自己封闭得太久了,都不让旁人的温暖援手伸过去。而对于小孩子,她是没有戒备且毫无办法抵抗的。

真希望她能像京都的天气一样,随着春天的逐渐到来而暖和起来。

从饭馆出来后,三人走在街上闲逛,温临侧头与她轻声道:“这几日你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冷漠了。”

“对你?”赵景数丝毫没有避让地看着他回。

温临没有接下去。赵景数又轻叹道:“也许是因为我七叔的关系,所以觉得你没有那么远。”她停下来,看着他道:“尽管我之前说过那样的话,但不论你们要做什么,或是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我心底里却还是希望你们能够达成。世上诸事细节虽有不同,但有些体验,也许大差不差。我明白失去至亲的苦痛,也知道忍耐的艰难。”

她停了停,又低了声音道:“若有要帮忙且我能帮到的地方,知会我一声就可以。”然她随即又道:“但即便如此,我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或许我们之间有惺惺相惜的部分,但是其余的,就请收一收吧。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她总是担心太多,顾忌太过,实在太小心太谨慎了。可她在说谎不是吗?否认自己的大部分情绪,把真正的自己藏起来。可是这样难道就安全了吗?会不会觉得更恐惧呢。

两个人之间的低气压转瞬间被人打破,但这回却并非阿徵,而且许久未见的沈永煦。

“你们谈论什么糟心的话题谈成这个样子?”沈永煦看看两人,又看看旁边的小家伙,好事般地去揉揉小家伙的脑袋。阿徵抬头瞪他一眼。

沈永煦将手收回来,好整以暇地继续打量赵景数的神色,凑过去一些道:“美人谁欺负你了?”

赵景数冷眼相待。

沈永煦知道她这样必然是心情不好,自然少惹为妙,便转向同温临道:“温兄这两日回去得很晚呢,最近户部司很忙么?”

“海边的宅子在修缮,每日都去看一看进度,回去自然就晚了一些。”

“一如抱怨说你都已经许久没有给她上过课了。”他稍停了停,换了话题,“今日十五,父亲好不容易回一趟府,一如早上还同他说了温兄的事呢。父亲说他想见一见你,不知温兄方不方便。”

温临看一眼赵景数,微笑着回沈永煦:“我正打算回去呢。”

“那不如与我一道走了,马车就在那边,我得先去替一如买些和雍斋的酥饼,你等我一会儿如何?”

“那自然再好不过。”温临浅笑笑,依旧回得温和妥帖。沈永煦又同赵景数打了个招呼:“改日一道吃个饭吧,一如的生辰快到了,给你送帖子哦。”

赵景数依然不吱声,收起她尖利刻薄,便只剩下彻底的冷处理。

沈永煦颇有些自讨没趣的意味,便先去买酥饼了。

待他走远一些,赵景数却开口同温临道:“诸事小心。”顿了顿又道:“沈友常摸爬滚打这么些年,都快要成精了。”她轻声叹气:“你见过沈永舟么?那位长兄,似乎是小心眼并且睚眦必报的人。算了”她再次觉得自己的言语多余:“都是你自己的事,想必你自己心中也有足够的准备与精密的打算。”

何况七叔说,你比我预想中要聪明。

温临暗自伸过手去握了握她的手,手心冰凉,似乎怎么也捂不开一般。

“阿徵我带回去了,你走罢。”赵景数抽出手,牵过阿徵,倒是先与温临道别了。

温临后来上了沈家的马车,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过帘子缝隙钻进来,沈永煦在一旁道:“温兄与赵家的人,似乎走得愈发近了。那位小公子,是赵景数七叔的儿子吧?”

温临却也回得节省:“大约是爱屋及乌罢。”

沈永煦笑了:“我就说赵景数那个女妖怪别有一番意思。与她成为朋友很不容易,而你似乎很轻易就做到了,且时间还这么短。”要知道,赵景数可是从来不会轻易相信旁人的。

“付出真心,总会有所回报,也应该得到回报。”昏昧的车厢内,他看着沈永煦道:“以前长辈们总这样说。而我确实,也这样做了。所以……”他稍作停顿:“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一四】遗作...

“是么。”沈永煦这样回他,另一方面又对此不屑一顾。真心?总是用来被辜负的便是真心。

倒是现下还有人提真心这一说辞,实在是太难得了。若他当真是海国贵胄,一直安稳长大,将来也什么都不愁的话,似乎也有保持真心的可能性。

但他是么?这是沈永煦的怀疑。

回到沈府时其实还早,沈友常正在前厅陪着一桌子家人吃饭,沈一如逗得他哈哈大笑,宝贝女儿果然会讨人欢心。

沈一如耳尖,听到外头走廊里的动静,立时站了起来:“定然是二哥回来了!”

坐在沈友常左手边的沈永舟略挑了挑眉:“二弟不是说不回来了么?”

沈一如瞥他一眼:“二哥还说给我带和雍斋的酥饼呢,怎么可能不回来?”

沈夫人一看两人又开始对上了,凶了沈一如道:“一如,怎么同你兄长说话呢?”

沈一如没有好脸色,气鼓鼓地坐下来,腹诽沈永舟的小肚鸡肠。说话的腔调真是让人不舒服,怎么会摊上这样的大哥?她闷闷地又灌了自己一杯酒。

小厮开了门,沈永煦带着温临进了屋。

两人是一贯的笑脸,克制有礼又谨慎。这般看来,倒是有那么几分相像。

侍女立时过来加了碗筷,沈永煦浅笑道:“船厂有些事急着做完,故而回来晚了,还请父亲大人见谅。”

“无妨。”沈友常亦是笑着回,“所幸你回来了,方才一如那气鼓鼓的样子你是没见着。”

沈一如摆出笑脸,同沈永煦撒娇道:“二哥答应给我带的和雍斋酥饼呢……”

沈永煦暗中推了推温临,温临这才将酥饼盒子递给了一旁的侍女。

温临有礼却又不失身份地同沈友常道:“这段时日在府上叨扰了好些天,都未能去别院拜谒您,实在是有些失礼,晚辈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沈友常摆摆手:“无妨的,家里客人少,你住进来,倒是会热闹些。”他随即话锋一转:“听闻你当了一如师傅?”

温临浅笑笑:“师傅不敢当,晚辈现下还不够资历。”

沈友常依旧不慌不忙地问:“听一如说,你是从海国前来游学的,怎会想到京都来?”

温临神色未改,只道:“家父时常与我提起,于是慕名而来。”

沈友常微微颔首,偏头同身边的沈永舟道:“你去海国时,去拜谒过温大人吗?”

沈永舟瞥了一眼温临,道:“温大人似乎不大喜欢旁人去府上拜谒。”

“家父只是近年来越发喜欢清静,倒没什么别的意思。”温临这样解释。

沈永舟似乎很是瞧不起温临一般,之后的话也一直刻薄得很。

沈一如仍旧在一旁喝着闷酒,到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去拽沈永煦起来。

沈永煦跟着她出了门,戳了戳她脑瓜子小声道:“你呀,就拼命给我添麻烦。”他靠着墙站了会儿,看看气鼓鼓的沈一如:“你大哥还以为我挑唆你们兄妹情谊呢。”

沈一如略有些不屑一顾地笑笑,因为喝了酒而微微有些脸红:“挑唆?也就他那样小心眼的人才觉得别人都像他那样讨人厌。”

沈永煦拍拍她的肩:“往后在大哥面前可别再这样了,明天早上起来去道个歉。”

沈一如不以为意地抿抿唇,温临此时恰好推门出来。

沈永煦偏头看过去:“你怎么出来了?”

温临浅笑笑:“我说出来看看你们。”

“算了,反正我也没心情吃饭,不吃了。”沈一如嘀咕着,拖着沈永煦往走廊另一头走,依旧喋喋不休,声音却越来越小,“二哥你方才是没在,三姨娘刚刚还被大哥说三道四来着,你说他怎么能这么不招人喜欢呢?”

温临走在他们后面,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减。

沈永煦略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先前偏居沈永煦的那间院子,所见不过是沈府一隅。这座大宅中,存了太多秘密,压下了太多的风雨。要将它全部挖出来,并非易事。

现下走的这一条走廊,似乎还留有幼年时的记忆。很多东西还都被保留着,仿佛岁月真的只是过客,什么也没有留下。

一路走到头,一不留神便会陷入恍惚、混乱、支离破碎的回忆之中。

沈一如突然在前头喊了他一声:“温公子,我们要去个地方,你同我们一起吗?”

沈一如身侧的沈永煦没有掉头,只微微抿了抿唇角。

后面的温临回道:“正好无聊,有去处自然最好。”

沈一如拖着沈永煦穿过长又曲折的走道,唯一的光源是天上的月亮。这条走道上连灯笼都没有一盏,可见其冷清。周遭静得可怕,沈一如因为晚上喝了些小酒,倒没那么害怕了。

而沈永煦便也任由她这样拽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温临一直走在他们身后。

他记得这一条路。从这里向西,应该还有一条密道,但若是不进密道,往东边走呢?他记不大清楚了。

而沈一如正带着他们往东边走。

是废弃的偏院,比沈永煦现在居住的那个院子要冷清得多,完全没有人居住的痕迹,花坛里堆满了杂物,走廊里似乎也很久没有人清扫了。

沈一如皱皱眉:“年前还说让他们打扫打扫的,这帮下人又偷懒!”

沈永煦保持沉默,没有开口。

沈一如转过头去同温临道:“温公子,你是不是曾说过你不怕鬼神之类?那你能先进去点个火吗?”

温临回她说可以,便径自走到了前面,轻轻推开了一扇门。

外面虽然杂乱无章,屋内倒还是齐整,温临环顾四周,借着月光找到火折子与烛台,这才点亮灯,同外头的沈一如道:“进来罢。”

沈一如进了屋,抱着沈永煦的胳膊,微微抬头看他:“哥哥,你说若是她还在的话,府里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温临刚放下火折子的手,微微顿了一顿。

沈永煦点点她前额:“小丫头你今日真是喝得有些多了,当真是什么话都说。”

“可不是嘛。”大约是之前的酒劲上来了,沈一如略有些口不择言,“若她还在,我母亲也不会是这个样子。都说我母亲以前是多么恪守本分的一人,可现下看看呢?每日里没事就与家里那群姨娘斗来斗去,什么样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有。且还老是帮着大哥,每次就只知道凶我,好像我是多余的一般。”

沈永煦抬手欲掩住她的唇,示意她不要再说。可沈一如似乎还来劲了:“反正这鬼地方也没有人来,你就让我抱怨抱怨怎么了?”

沈永煦刻意道:“有外人在。”

沈一如回头看看温临,苦了一张脸道:“温公子为人厚道,才不会乱说呢。何况说句公道话,饭桌上母亲的偏袒,可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她可想得真现实,不论现在爹爹如何宠我,我以后左右都是要嫁出去的。所以她觉得对我好也是白搭,还不如对大哥好些来得实际。”

她看看四周陈设:“听说那位是个美人呢,二哥你见过她,她过世的时候你几岁来着?”

“对,是个美人。”沈永煦这样回她。

“你见过比她更美的吗?”

沈永煦道:“现下还没有。”

“二哥你还记不记得,她是个什么脾性的人?”

“温婉,知书达理,但才情终归过盛。”沈永煦努力回忆起那位真正的沈夫人蒋氏,末了实在词穷,也不过用了“很特别”三个字。

三个人皆沉默了一会儿。

温临打破这个沉闷的局面,开口问道:“不知道两位谈论的……是哪一位?”

“哦。”沈一如这才想起旁边有个温临,便扭过头去与他道,“以前府里有过那么一位蒋姓夫人,十分有才情,是当时京都数一数二的才女。”她停了停:“不过挺可惜,她后来死在一场大火里了。我有位素未谋面的兄长,当时同她在一起,也被困在那场大火里,再也没有出来。”

说到此,气氛已经转入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