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澈和赵玄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不过两人哪敢和“高人”计较这个,都着急看云若辰治伤的情况呢。待得他们进了主屋,才发现云若辰和叶慎言都躺在主屋床上,两人都紧闭双眼,看起来睡得很沉。

“聂…聂叔叔,”顾澈趴在床边端详着云若辰的脸色,又转头问聂深,云若辰说的重造经脉是否成功了?

聂深没有点头,也没摇头。片刻后,才叹气说:“尽人事,听天命。”

昨晚的经历,对聂深来说也是人生中头一遭。

听雨楼本身就是专门搜集、探听天下大小消息的组织,聂深本人更是见多识广,但这重造经脉他是真的连听都没听过,更别说见过了。

云若辰提出的方法,在聂深看来真是异想天开。

以他的真气为介,将叶慎言的阳气逼入她体内,她来自造经脉?这种事,她怎么可能做到呢?

她说是从母亲督下的古籍中学到的,聂深实在是不敢相信。但她的情况已经很危险,就算他替她吊着命…实则也没有好法子可以将她治好。

想到她过去的种种作为,聂深也只能选择相信她了!

其实云若辰还真没有骗他,重造经脉的法子,她的确是梁怜卿的古籍上发现的。可当时她只当边角闲谈一扫而过,并没有想到能用在自己身上。

她哪能预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失控到豁出命去救人的一天呢?

只看过一次的方法,到底能不能奏效?云若辰在聂深面前说得郑重,实际上她也不过是在赌命罢了。

再造经脉,需要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极深刻的了解。这一点云若辰却是能做到的,从穿到这世上那一刻起,她就在费尽全力让自己的灵魂与这具身体逐渐契合。毫不夸张地说,自己身上的每一道经脉、每一处穴位,她都能清晰感应。

然而,这场“脱胎换骨、洗髓易经”的改造最困难处,却是她必须忍着极度的疼痛,将聂深送入她体内的阳气,一点点导入寸断的经脉中,重新“编织”起一张复杂的经脉大网。

这种疼痛,比拿着刀子在身上一点点割肉,还要更痛!

好几次,云若辰都快要痛昏过去了。她完全是凭着自己超强的忍耐力,坚持到了最后。

叶慎言或许不了解,聂深却隐约感觉到云若辰在这过程中承受着多大的痛苦。看着她浑身冒出的冷汗浸透了新换的衣衫,把身下的草褥都浸湿了,全身每一处都在颤抖…聂深才发现,自己还是不了解这个小女孩。

术法高强、机智过人、比大人还要沉稳成熟,这些虽然让聂深惊讶,但还不足以震撼。

然而在帮助云若辰“易经”时,已达到宗师境界、对真气修炼有着透彻研究的聂深,即使不能与云若辰感同身受,也能推断出个大概。这样的痛苦,就算是他,都未必能忍受。

云若辰却忍到了最后…

看着云若辰将最后一个“线头”接上后,浑身瘫软下来,聂深忍不住马上将她抱起来,揽在自己怀里。叶慎言体内的阳气也被“抽”光了,整个人精疲力竭地倒在床的另一边,立刻昏睡了过去。

此时的云若辰就像个无助的布娃娃,完全没有了意识,不能说话不能动。聂深心疼得厉害,她…她对自己真狠。

以前的云若辰,在聂深心里,就是“怜卿的女儿”。

因为她是怜卿的女儿,所以他要守护她。

因为她是怜卿的女儿,所以他要帮助她。

因为她是怜卿的女儿,所以他要关心她…

但渐渐的,这种心情,不知从何时开始变了。

也许就是从得知春狩剧变的消息时起,他疯狂地寻找着云若辰的踪迹…那时的心情,就不仅仅是为了怜卿吧。

他是发自内心的担心着她的安危,而没有想过“如果她出了事,我怎么对得起怜卿的信任”。

浓浓夜色中,寒雨扑打着窗棂,荒村寂寂,天地茫茫。他怀抱着这小小的人儿,满心都是疼惜与佩服。

她很纤弱,却也很强大。

极度虚弱的身体,与超乎常人的强大内心,形成巨大的反差。聂深古井不波的心里,竟也受到了冲击。

怜卿…

他最爱的人,也是这样的女子。

“若辰,你一定要好起来。”

聂深在心里用力地为云若辰祈祷着。他不相信神仙的存在,也没有烧过香、拜过佛,但这一刻…他却希望冥冥中真有神佛,来为云若辰赐福。

他已经失去了怜卿,不能想象连云若辰都保不住!

那他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运功将云若辰身上的湿衣蒸干,就那样靠着床背,一整夜抱着云若辰,时刻关注着她的脉细。

起先,云若辰的呼吸细微得难以察觉,有几次连他都探不到她的气息了。直到接近天亮的时候,她的呼吸才慢慢平顺下来。

这让聂深十分惊喜!

可是,除了这点外,云若辰身体的伤势还是看不出好转的迹象。

到赵玄顾澈进来这时,云若辰也依然沉沉昏睡着。她这昏睡,与叶慎言的累极而眠完全不是一回事。

“什么,若辰这是龟息?”

顾澈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龟息…这种不是传说中,江湖术士用来骗人的法门吗?还真有人会?

赵玄握着云若辰的手,感觉她的手心已不似昨日的冰冷,但也并不像正常人的温度,而是一种奇异的微暖。

就像是,她身上的血液流动速度变慢了?所以才会让人有这种感觉?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聂深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缓缓点头。

“是的。”聂深说:“她昨天说过,在完成重造经脉后,她会进入龟息状态,不吃不喝不醒不动…”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急性子的顾澈匆匆追问道。

“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也许…几年…”

也许,再也醒不过来,就这样渐渐停止心跳。

最后一句,聂深没有说,但谁都能明白。

就是说…云若辰这次“重造经脉”的大冒险,已经开了头,却没有人能控制结局,包括她自己!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玄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我要把她和慎言带走。这孩子…”聂深看了看怀中的云耀,云耀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只是傻傻地笑着。

“这孩子,我也要带走。”

他知道,云耀是云若辰的心头肉。在皇帝、太子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他也不能随便把这孩子丢回京城去,再说也没那个精力。

至于赵玄和顾澈,他还真是不怎么关心他们的去向。

反正顾澈能走能跳,还有马,赵玄好像受了伤?看情况也不太严重,死不了。他哪有精力管他们!

“你们俩是要自己回京城,还是呆在这儿等消息,随便。”聂深说着,已开始动手推醒叶慎言,打算让叶慎言和他一道赶路离开这个险地。

他要找个安静地方,让云若辰能够安全龟息休养。

“等等!”

顾澈和赵玄竟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心意,再次同声道:“聂叔叔,我们要跟你一道走!”

他们不想让若辰离开自己身边!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少年们的日常(上)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听雨楼,这名字第一次进入赵玄耳中,激起的便是这般旖旎婉约的联想。

可惜真实的听雨楼并不像它的名字那般风雅。

用最严酷的方式训练最优秀的探子,编织庞大的网络搜集海量情报,这大庆天下间所有的消息,都随着风风雨雨飘入这“楼”中。

“其实,组织里并没有一座名叫‘听雨’的楼。”

叶慎言趴在窗边看着远处阴暗的天空,漫不经心地嚼着一根略带涩味的草茎。

“我也不清楚,听雨楼总舵在哪里,又有多少分舵,多少堂口。”他耸耸肩:“反正叶枞师父说,听雨楼只是个总称,也许只是因为当初师祖爷爷喜欢下雨天吧?”

“我一点也不喜欢下雨。”

顾澈有气无力地和他一道趴在窗台上看风景。他们俩脸上都涂着好些伤药,个别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将来或许会督疤吧。不过谁也不会在意这种事就是了。

距离窗台不远的罗汉床上,腿伤未愈的赵玄盖了半床薄被,靠着两个软枕半躺半坐。他手里捧着本发黄的书,却许久没有翻开一页。他看着两名同伴的背影,忽然说:“阿澈,来下棋吧。”

“好吧,你要让我十五手。”

“…那还能下吗。”

“起码让十手吧。”顾澈声音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说:“我和若辰下的时候她都会让我十手。”

“所以你才会一直下得这么差啊。”

叶慎言很不给面子地插话吐槽,换来顾澈抗议的一声“喂”。

少年们并不热烈地笑着闹着,看起来很悠闲的样子,其实心情却与窗外天空一般阴郁。只是,他们都很默契地,努力想振作起来。

若辰随时会醒过来呢,不能让她看到我们颓废的模样啊,她一定会唾弃我们的。

他们如是安慰着自己。

这一天,距离春狩出事那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若辰的沉睡,也同样持续了一个多月。

那天他们跟着聂深一道离开荒村,从水路一路向南。聂深不知怎么搞来一条中型船,由他掌舵,叶慎言和顾澈帮忙划桨,足足在水上走了七八天七八天后,船从河道出海。再走了三天,他们来到了这座靠近大陆的小岛。岛上有渔村,但他们却是从另一半人迹罕至的岸边登陆,在岛中密林中拐了许多弯道才抵达了这座被深深隐藏起来的院子。

据聂深说,这是听雨楼的暗舵之一。至于地理位置,则是在东南大海边上一一没错,他们用十多天的时间,远遁到了千里之外。

这趟路程并非一帆风顺。刚开始那一两天还好,后来岸上就越来越乱,水里也多了无数逃难的船只。当然走陆路逃难的人就更多了,然后土匪啊,水贼啊,封路的官兵…

天下大乱,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

赵玄和顾澈顾念着家里人,可聂深根本不让他们上岸打听消息,也不告诉他们任何情报,并且警告他们再多话就把他们扔下去。从一开始,聂深就在船上囤积了足够一个月用的水和粮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的!

总之,他们这次,是真正的“远走高飞”。

皇帝和太子怎样了?这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家里人,会遇到什么事…

赵玄顾澈两人,偶尔也会讨论起这些事情。当然不会有结果。他们自然明白,就算他们赶回京城去,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最大的可能是在路上被乱兵冲敌。顾澈还好,赵玄,他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我还是很担心祖父。”

顾澈其实心里是很挣扎的。

若辰对他很重要,祖父…也很重要。两个人在他心里,都是不可或缺的。

启程后,他也曾动摇过。他想,要不干脆把云若辰交给聂深他们就好了,他赶回京城去和祖父在一起,不管是生是死,好歹祖孙俩在一块挨着。

再说祖父肯定也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啊!

然而赵玄却拉住了他,摇头说:“不行的,阿澈,你现在跑回去,怕是连你自己这条小命都保不住。”

“谁说!我一个人能打好几条大汉!我会射箭!会骑马!”顾澈很不服,他认为自己能保护祖父。

“你也就会打架!”赵玄难得怒色上脸:“这可是打仗!别以为那天晚上你躲过了敌军的流失就很厉害了…你有聂叔叔厉害?你家可就只剩你一条血脉了!”

赵玄的意思很明白一一作为顾家仅存的子嗣,他有为家族保存血脉的义务。

“再说了,顾阁老在京城,身边都是官兵。你先别担心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如果那些官兵都保护不了顾阁老,你回去了也是白搭。

赵玄的话不好听,却是针针见血。

顾澈并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可就连他都知道,什么叫无谓的牺牲。

更何况…他又哪能放心得下若辰呢?

这座暗舵在他们进来前,已经有日子没人来过了,处处都是灰尘蛛网,荒颓得很。好在主要的房屋都是用最结实的石砖砌成,脏是脏了点,打扫后还是能住的。

当时设计这座暗舵的时候,应该也把这些情况考虑进去了吧。

三名少年一一准确的说是两个半劳动力,辛辛苦苦地打扫了好几天,总算把屋子弄得稍微像样点了。聂深反正是只管他和云若辰的,压根不理他们,由得三名少年自生自灭。

他进来后只说过几句话,其中两句还是“水井在后院,地窖里有粮食”。

就这么把他们打发掉,专心守着云若辰去了。

云若辰静静地睡在聂深亲手扫净的主屋里,一如她在船上时,不吃不喝不动不醒。据说进入龟息状态的人,不需要吸收任何营养,也不会排出体内废物,完全“活”在自己身体形成的小宇宙中。

聂深也不许他们来“打扰”云若辰,这让顾澈和赵玄十分不满。但聂深的一个“不服就给我滚到海里去”的冷酷眼神就能让两人完全闭嘴,屁都不敢放一个。

于是,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每天能干的事情就是:吃、喝、睡、养伤、发呆。后来赵玄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几本书和一套围棋,反正是闲着,又开始教两人读书下棋。

不过大多数时候,是赵玄和顾澈在下。叶慎言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一一给全“家”人做饭。

这是聂深交给他的任务,他当然只有乖乖执行的份。话又说回来,其实叶慎言对做菜这件事,还是很有兴趣的!

“我说,你俩晚上想吃什么?”

叶慎言把脸搁在桌子上,斜着眼看顾澈被赵玄的黑子杀得屁滚尿流,闲闲地问。

“随便啦。哦,不过必须有竹笋火腿汤!”顾澈手忙脚乱地应付着赵玄的攻击。

“竹笋火腿汤。”

赵玄也说。

叶慎言撇撇嘴:“你们还真会点菜!”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丢下一句“我去挖竹笋”就跑掉了。

这个岛上有着一片片茂密的竹林,虽然春天已过半,但林中仍有许多竹笋每天在蹭蹭蹭地往外冒。这些鲜嫩的竹笋,是做竹笋火腿汤的好材料。

在这座暗舵下方的大地窖里,藏着上百条蜡封的大火腿、几百方用油纸包好的腊肉条、几百袋大米、荞麦、白面…至于油盐酱酯这种调料,也是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中原都不常见的辣椒干。

在地窖的另一边,还埋着几个大酒缸,不过少年们暂时都没有喝酒的兴趣。

一开始的时候,叶慎言只是很随意地切了腊肉炒了给大家下饭。后来,他反正也无聊,就整天在屋子外头找些野菜来做汤,炒菜,再后来…就越来越有追求了。

半个月下来,大家的餐桌上陆续出现过熏肉烙饼、红烧兔肉、鲜菇炯野鸡、蛇肉汤,等等。而后,竟然又出现了烤鱼、糖酯鱼、蒸螃蟹这种神奇的菜式。

叶慎言很牛气地叉着腰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已经学会叉鱼和捉螃蟹了!”

顾澈立刻为他的勇于尝试热烈鼓掌,赵玄则用埋头苦吃来表示赞扬。而聂深虽然从来不会表示什么,但也没有责怪过叶慎言把精力放在做饭而不是练功上。

没法子,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小乞儿,叶慎言在遇到云若辰之前的人生,完全是围绕着一个“吃”宇来进行的。怎样才能弄到吃的,怎样才能在荒野中活下来?

“吃”这件事,对他而言并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生存。

当然,现在他也不是小乞儿了,所以他已经从追求吃得饱,变成了努力“吃得好”。